第一章

第一章

這種對自己的凝視和撫摸很早就開始了,令人難以置信地早。

在幼兒園裏,五六歲。

知道這是一件不能讓人看見的事情,是一件不好的事。巡床的阿姨在走過來,快要走到我的床跟前了。聽到她的腳步聲我就剋制地停止自己的動作,閉上眼睛裝睡。

那是一種經常性的慾望,甚至在夏天漫長的中午,不放蚊帳,床與床之間沒有遮攔,阿姨的目光一覽無餘,我要耐心等到大家都睡着,最後那個阿姨也去睡了,我才能放心開始我的動作。

她的值班大床靠窗,和我之間隔着許多小床,我躺在床上越過許多小床看她略高的大床,大床上有時是長衣長褲,有時是淺藍色的綢裙子,或者是黑色的棉綢裙,白色的短袖綢衣,胸前綉着花。

午睡的氣息很粘稠,在夏天,蟬在叫,除此之外都被粘住了,奄奄一息。黃老師是近視眼,她不戴眼鏡,她看人時把眼睛眯起來,如果值班的大床上是她,我就會放心,黃老師從不罵人,從來不出人洋相。午睡的粘悶氣息漲滿了整個大寢室,人人都被粘住了,四周的空氣像水,把我浮起來。

在中午,光線強烈,閉上眼睛也覺得赤裸裸沒有遮擋,鄰床翻身、磨牙,轟然作響,腳步聲驚天動地,多麼多麼不能盡興的中午!

夜晚到來。

傍晚有遊戲,或者老師講故事,或者大家唱一支歌,或者大家猜謎語。然後吃東西。我不饞,但我從未拒絕吃東西。有時是兩顆楊梅,有時是一顆水果糖,或是一隻芭蕉,比香蕉大,比大蕉小,叫“西貢蕉”,不知跟西貢有什麼關係。有時是一隻楊桃或者番石榴,最好是荔枝,這是我們這裏盛產的佳果。大量的夜晚是吃木瓜,金紅色,肉甜而厚,核像黑色的瑪瑙,木瓜樹樹形奇異,是亞熱帶真正美麗的果樹。切成一瓣一瓣,按順序依次去拿。然後排隊去洗手,排隊去尿尿。每個人雙手搭在別人的雙肩上,就成了火車,嘴裏嗚嗚地叫着行進。火車從洗臉架開到廁所,再開到寢室,寢室門口一邊站着一個老師,給每個人摸額頭,發燒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魚貫而入,悄無聲息,脫鞋,躺在床上,阿姨揚手一撥,蚊帳落下,床就是有屋頂有門的小屋子,誰也不會來。燈一黑,牆就變得厚厚的,誰都看不見了。放心地把自己變成水,把手變成魚,魚在滑動,鳥在飛,只要不發出聲,腳步就不會來。

這種做法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如今。在漫長的日子中,蚊帳是同謀,只有蚊帳才能把人徹底隔開,才安全。

喜歡鏡子,喜歡看隱秘的地方。亞熱帶,漫長的夏天,在單獨的洗澡間沖涼,長久地看自己,並且撫摸。

玩過一種跟性有關的遊戲。書上說,男孩與女孩模仿性交是一種遊戲,大人不必驚慌,因為生理構造沒發育成熟,這種性交不會實現。同性間的遊戲發生在我與莉莉之間,我六歲,莉莉七歲。莉莉是我的鄰居,她的母親是北京人。做這件事是因為閣樓上的模型、挂圖和生孩子。母親們宣傳計劃生育,肉色的人體模型堆積在閣樓上,塑料或石膏做成的男女生殖器模型,新奇,神秘,雜亂無章。在無聊的下午,偷偷走到閣樓上,生殖器們被剖開了斷面,露出血的顏色,有些猙獰,更多的是肉色,用手按,有些是軟的,有些是硬的。有響聲會嚇出一身汗。沒有響聲,大着膽使勁看。空無一人。大人下鄉了,開始時莉莉還沒搬來。一個小女孩,站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生殖器模型中,這是一幅多麼奇怪的風景。在全世界,除了多米,還有誰擁有這樣的童年呢!

回想我的童年時光,閣樓上的生殖器模型如同肉色的花朵在幽暗的地板上開放,孩子蹲在地上,長久地沖它們瞪着眼睛,這是我常常看到的情形。

看人生孩子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情。婦產科的平房,產房垂掛着深藍色的布窗帘,窗檯很高,要爬上去才能看清裏面,我沒有爬過,踮起腳尖也不行,站在稍遠處,使勁往上跳躍,身體上升,眼睛對着窗子還是看不見,必須在躍起的同時,有風將窗帘吹開。從來沒有這樣的巧事。另有一隻窗,正對着產床,但需要繞到屋后,穿過勒魯(一種葉子帶刺的植物)圍成的籬笆,踩着一地玻璃碴,還會被大人發現,充滿危險和曲折,還要正好碰上有人生孩子才能看到。終於有一次,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了那個窗口,窗帘沒有被拉上,一個女人正在產床上躺着,兩腿叉開,像閣樓上的模型一樣的陰部活生生地長在一個女人的身上,沒有遮擋,最大限度地張開,那一眼真是恐怖無比,就像有一幅古怪的畫,已經看熟了它在牆上不動的樣子,有一天它忽然活動起來,一欠身就從畫上走了下來,嚇得人魂飛魄散。在那個危險的窗口,我手腳一軟跌了下去,再重新爬上的時候窗帘已經關上,看不見了。聽見說話的聲音,鐵器相撞的叮叮聲,和水的聲音。終於沒有看見生孩子。

孩子是怎樣生出來的?這是一個隱秘的問題。有一次聽說有人在路上生孩子了,一個臨產的女人,步履蹣跚,在穿過球場的時候孩子掉出來了,許多人都去看,球場的石凳上圍了一層又一層人,擋住了視線。後來女人和孩子都被轉移了,人也散了,走近石凳看,有一攤血,亮汪汪地暗紅。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要出血,有時要死人。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危險的事情對我總是有吸引力,是一種誘惑。我懷着恐懼和興奮,一天又一天地等待危險日子的到來,彷彿那是一個歡樂的日子。

難道我是一個潛在的受虐狂嗎?

在宿舍不遠的地方,在婦產科門口的枇杷樹樹陰下,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生了,母親說,它們是一串一串生出來的,有些日子全是男孩,另一些日子則全是女孩。像是預先被人配製好,插花着出來。在平靜的日子裏,有時會出現怪胎,無頭兒或雙頭兒,它們被裹在鮮黃色的厚草紙里,由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勤雜工,拎到醫院後面的山上埋葬。挖很淺的坑,夜晚有野狗,把白天的淺坑扒開。大人死了也埋在這座山,從來不會去更遠,更遠的山是石山,像桂林山水那樣,美麗而奇特,甚至像仙境,但是不能埋死人,沒有土。埋死人的那座山叫螺嶺,是一個神秘和恐怖的地方。後來挖防空洞,就在螺嶺,大人們挖出許多白骨,人頭骨,年深日久,不知是誰。孩子們在白天被領去看過,戰壕深到大人的腰,沒過小孩的頭頂,泥土深處的氣味涼森森地逼近全身。某些夜晚,防空演習的警報在B鎮的上空嗚嗚鳴響,大人小孩,要從被窩裏起來,穿上黑色或深色的衣服,不許打電筒,不許擦火柴,不許哭,不許叫,迅速轉移到山上防空洞。每一次都是假的,每一次假的都像是真的。

門口是一條馬路,埋葬死人要從門前經過。有時有男女老少六七人,穿着白布幫的鞋子,頭上扎着白布條,嚎啕大哭,邊哭邊說。這是B鎮的老人死了。有時是戴着黑袖章的隊伍,抬着花圈,這是機關單位的人死了。他們經過我家的門口,到達醫院的太平間,太平間的門打開,出來棺材,黑色或者暗紅色,他們一起走上山。山上全是一種開着米黃色的小花、葉子細長有臭氣的樹,不知叫做什麼。B鎮的花圈一律用這種樹的枝葉紮成。太平間和醫院宿舍的廁所幾乎連在一起,只隔着一個院子,院子裏的草特別繁茂,繁茂而荒涼。上廁所就會想到身後是太平間,陰天或者夜晚,會想到鬼們在一牆之隔的後院飄蕩。鬼是什麼樣子呢?

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想到死。外婆說,要是你爸不死,你就可以吃上很多糖果和餅乾。我問什麼是死,外婆說:死就是像你爸一樣,再也見不着了。我問:他為什麼要死呢?外婆說:他病死了。我問:不病就不死嗎?外婆說:人都要死的。我問:我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多米還小,多米還沒長大,還要過幾十年。我問:外婆什麼時候死呢?外婆說:快了,外婆老了。我說:我知道了,外婆死了媽媽死,媽媽死了我死。我問:外婆你怕不怕死?外婆說:我老了,不怕了。

我每夜做許多夢,夢見自己的親人死去,有時是外婆,更多的是母親,她像電影裏的革命者,江姐,或者韓英。鐵鏈在夢裏叮噹作響,繚繞着母親,她有時被流彈擊中,仆倒在地;有時血肉模糊,鮮血如注。我在夢中清醒地意識到,我的母親一旦死了,我就成為真正的孤兒,我只有八歲,我怎麼養活自己呢?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常常是一身冷汗,但我知道,我從夢中回來了,夢中那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我終於逃脫了出來,我知道,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下鄉了,我並沒有成為孤兒,我只是一個人睡在家裏,外婆回鄉下去了。在那樣的夜裏,雖然不是孤兒,仍然覺得害怕極了,除了被子,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我,使我不至於一閉眼就掉到夢裏去。

到後來,我夢見自己的死。

我總是被人追逐,無論怎樣奔跑躲藏總是被人抓獲,然後被押到一面高大的牆跟前,面對槍口。在被槍口對準的瞬間,我想,這次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不能再活過來了,緊接着眼前紅光一閃,胸口一陣灼熱,我便在真切的夢中死去了。

除了夢見死,最怕夢見和最常夢見的就是結婚,不知道小小年紀怎麼會做結婚的夢。結婚在我的想法里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想我是永遠都不會結婚的,我是另一類人,但我常常在睡夢中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控制着,違背自己的意願結着婚,結婚的夢永遠是一個婚禮,像多次看到的大人的婚禮一樣,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自己就被放在了一張桌子跟前,別人說,這是你在結婚,站在身邊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B鎮最難看的男人,我立即就嚇出一身冷汗從夢裏醒來。在半醒半睡真假難辨的時候絕望地想道:這下完了。

還有一個重複多次的夢。八歲以前每次生病發燒這個夢都會如期而至。這個夢很抽象,沒有任何情節可追尋,我至今仍無法猜到它隱秘的意義。由於它的多次重複,它的形象清晰而鮮明,像光譜一樣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有時是其中的幾種,像彩虹,但不彎,是長條形,色彩短而粗,是豎著的,從某一個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充斥着夢裏的全部空間,它進入的速度時快時慢,快的時候色彩緊密,幾種顏色緊緊擠在一起,讓人覺得難受,有時進入的程度慢些,顏色與顏色之間疏朗些,長長一段的紅色,長長一段的黃色,從容地魚貫而來,這時就覺得好受些。有時來勢洶洶,頭就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來,很像快要憋死了又從水裏浮出來。有時不是發燒,只是覺得難受,就會做這個夢。那段時間我體質不好,永遠處於准病態,所以總是做這個夢。

彩虹的顏色來自哪裏呢?

這個彩虹的夢繚繞我的時候我總是自己一個人,我病的時候母親總不在,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睡覺喝水,以及做這個彩虹進入的夢。從來不吃藥,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吃藥會增強抗藥性,到病得厲害時什麼葯就都沒用了。那個時候我沒有鄰居,所有的鄰居都留在防疫站了,我的母親到了一個新單位,婦幼保健站,連站長在內一共四個人。大人全部下鄉,窄長的房子,四層,地上的一層有一個別人的老保姆,我獨自睡在三樓,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層都只有兩間小而長的房間。現在想起來,覺得那也許是從前的客棧,隔壁是一個鹽倉,牆腳滿是硝土,一片一片的。總之我就睡在三樓上,置身於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顏色從另一個黑暗的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我的夢中。

這個夢在我八歲以後就消失不見了,再發燒時也沒有再來,永遠沒有再來。二十多年之後,我三十歲那年,我當時的男友送給我一個黑色的小鍾,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有一個晚上我發現這鐘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線照在發亮的桌面上,成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鐘面和桌面的彩虹兩相映照,構成一個極為奇特的圖案。這使我突然記起了小時候做過的那個夢。我至今搞不清楚這種神秘的聯繫昭示了什麼。我跟那人的關係破裂后,才突然發現,那個黑鍾是一個可怕的象徵,瘦長白色的指針,黑色的底,像一隻長着白須的黑貓的臉,如同歲月一樣陰險。

我在夢中一次次地死去,又在醒后一次次復活。在夏天,我的夜晚從五點半開始,我搭夥的防疫站,晚飯是四點半開飯,吃了飯就沒有事情可做了,有時去公園撿紅豆,八點多才睡覺。如果哪裏都不去,五點半就上床睡覺了,沒有人管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在屋子裏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落下蚊帳,並不是為了睡覺,只是為了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獃著。若要等到天黑了才上床,則會膽顫心驚。從外面回來,走廊是黑的,只有在縱深的第三個天井那裏才有燈,但我不到那裏去。我要上的樓梯在第一個天井的旁邊,我獨自上樓,腳步聲在安靜的黑暗中奇怪地響着,這使我覺得身後有人,我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樓梯拐角處有一個燈,但很久不亮了。走過拐角處就能看見天了,是天井的天,有很淡的星星的光,腳步聲從天井上空傳出去,就沒那麼響了。我一直往上走,到三樓,開了門,開了燈,將門背後和床底下全都看一遍,拉上兩道木門栓,全身松下來。廁所在房子深處第三個天井的盡頭,晚上我從不喝水,這樣可以不用上廁所。

如果我五點半上床就沒這麼害怕。

我上床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光線很強地照射在床邊的牆壁上,我就在明亮的光線中落下蚊帳,這使我感到無比安全,黑暗被我早早地關在房間的外面,它們到來的時候我已經躲在床上了,我靠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背上一片冰涼。有時躺着,太陽由金色變白,變灰,灰濛濛的時候異常安靜,然後就是黑暗。黑暗到來使我鬆一口氣。有時天還亮着我就睡著了,我在深夜醒來,冥想死亡,我想到一個深長黑暗的隧道,一直掉進去,永不能再回來。

有一個願望繚繞了我許多年,我幻想死後不用土埋,不用火葬,而是用太空船,將我扔到太空裏,我將與許多星星飄浮在天空中,永遠不會腐爛(有關太空的知識是我從兒童科普書上看來的)。我在黑暗中想像自己浮在太空中,沒有空氣,沒有輕,也沒有重,宇宙射線像夢中的彩虹一樣呼呼地穿過我的肉體,某個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間,黑洞或者某個恆星熾烈的光焰將我吞沒,我將再次死亡。

我按照外婆的年齡估算我的死期,我設想那是在二十一世紀,那將是一個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時代,我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我八歲的時候對人類的前途充滿信心,不像在長大后那樣悲觀。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曾跟一個三十八歲的奇女人說我只要活到四十歲,這個女人膚色黝黑,眼眶深陷,美麗而深邃,她當時是個工人,但她讀過普列漢諾夫,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我認識的女人中無人可比。她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北諾。

北諾不是本地人,她說普通話,在一家襪廠當臨時工,這使我覺得不可思議。她從不跟人說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沒有家,沒有固定工作,隱隱感到她可能有一個孩子。她用最平庸的布也能做出美麗而飄逸的衣服。她寄住在N城的一個遠親家裏,在過道里鋪了一張極小的床,床頭是窗檯,窗台上晾着她撿來的玉蘭花,有些已經干成深褐色了。北諾說,干玉蘭花瓣用來泡在水裏當茶喝。北諾說我只想活到四十歲太悲觀了。第二年暑假我到N城去,北諾已從襪廠消失了,她的親戚也說不清她的去向。

北諾一下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如此奇異的女人她要到哪裏去呢?她要幹什麼呢?我猜不透。

美麗而奇特的女人,總是在我生命的某些階段不期而至,然後又倏然消失,使我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確就像一場夢,無數的影像從眼前經過,然後消失了,永遠不再回來,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正經歷過某些事情。

我常常想,只要我寫下來,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紙上它們就是真正存在過的了。我甚至不相信電腦,我的電腦不帶打印機,我在電腦上寫作,存在硬盤和軟盤裏,機子一關,就什麼也沒有了,寫作像做夢,關機就像夢醒,我不能確定我剛剛寫的東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現,因為我不能隨時看見它們。每當我寫完一篇小說,我總是來不及修改訂正,常常是急如救火地找一個可以打印的地方把文字印出來,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會心安。在這種不放心的狀態下寫作使我很不舒服,於是我放棄了電腦,重新獲得了自由。

我不知道北諾是不是我的夢,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本來我可以去查一下我的日記,這是我的記憶的可靠見證,但我來北京的時候行色匆匆,無法將幾十本日記隨身帶來,我想等我安頓好了再回N城運行李。我在電影廠的宿舍在道具車間旁邊的房子裏,車間周圍長着很高的草,從來沒有清理過,我隱隱感覺到,有一天它們會帶來災難,火焰飛舞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夢中出現。我走後不久,道具車間果然就被一場大火毀壞了,我宿舍中的日記本也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我三十歲以前全部經歷的文字記錄灰飛煙滅,無處可尋。也許正是因為這場大火導致了我的這部小說,我打算回憶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紙上。

但那場大火把回憶和想像搞混了,我確實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個北諾,除非她本人看到我的小說,親自向我證實這一點。

現在我要告訴你去年夏天發生的一件事情。六月份,在一個帶有“九”字的日子(這個數字跟我有着某種神秘的聯繫,每逢這個數字的日子我總會格外不安,時刻準備着奇迹的降臨)。那天傍晚我從家裏出來,漫無目的地在二環路的行人路上行走。我走在北方陌生而單調的植物中間。四周很靜,遠處有些模糊的行人。我聽見背後有人走動,聲音很輕微,我想這是一個十分年輕不同尋常的女孩,我回過頭,果然看到我身後四五步的地方站着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她的長發隨意飄着,垂到腰際,她穿着一件又大又長的衣服,既像襯衣又像風衣,這件衣服正如這個女孩,讓人說不出身份。這個女孩說她小時候在B鎮,我說我怎麼不認識你呢,她說你不是不認識,而是忽略了。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她住在我所住的街道,她也總是五點半就上床睡覺,比普魯斯特還早。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和做過的夢,竟如我的一模一樣。

她的話使我一陣陣發冷,我喃喃問道:你是誰?是我的影子,還是我虛構的人物?女人詭秘地說:如果知道了真相你會承受不住的。我虛弱地低聲說:請你一定告訴我,你告訴我,你是誰?你是我虛構的嗎?

女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恰恰相反,你才是我虛構的。我全身發軟地看着她,我問:怎麼才能證明我是虛構的呢?

女人看了看我,說:總會得到證明的。

我們一直往北走,走到河邊。遠處有一些人在乘涼,但他們都木然不動,汽車開過,光柱在他們身上瞬間滑過,然後歸於黑暗,看起來很像一些豎立在河岸上的墓碑。

女人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嗎?

我說:不知道。

女人說:你沒有意識到,你在等待某種神秘的東西,你在小說里曾多次提到,河流是冥府的入口處,但你並不知道,在哪一個特定時刻能與陰間接通。女人說:我曾得到過一位大師的指點,按照他的精密計算,眼前這條河,從上游流過來的河水,將於今夜三點零三分與冥府接通,接通的時間只有半分鐘,但這足夠了,如果你有什麼東西要送到冥府去,只需舉行一個儀式就能做到。

我馬上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應該送給他什麼呢?送玫瑰,還是梔子花,或者是芭蕉葉子,可惜北方沒有。

女人說:讓我們一起來等待這個時刻,我將陪伴你,你的儀式一旦結束我隨即離開,你若是需要我,你可以在明年的這個時刻到這裏來。

午夜時分來到了,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的薄光,既虛空,又富有質感,給河岸帶來了清涼的氣息,這片灰白色的亮光從天邊一直延伸下來,從我們的身邊流過,把我們與世界隔開,而把另一種莊嚴久遠的東西傳導給我們。

我說我想把玫瑰放進河裏去。女人說:在你的意念中將玫瑰一朵一朵地放進河裏,意念要非常清晰,要一朵一朵地放,注意不要讓它們傾斜、覆沒、沉到水裏,要讓它們浮在水面上,在意念中將玫瑰放滿整條河,直到你聞到它們飄動的芬芳,這個儀式就完成了。

我按照她的指引,像做氣功一樣堅守這個意念。我果然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氣,滿河的玫瑰在我面前浩蕩而下。

儀式結束之後,神秘的女人果然離開了,河岸上的人們仍佇立不動,他們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如墓碑,使我想起羅伯·葛利葉的一部電影。

以上經歷我寫過一篇小說發表。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而我將不會忘記在次年的那個時間到護城河等候那個神秘的女人。

昨天就是那個日子,上午是陰天,我參加了一個新聞發佈會,會還沒有散就下起了雨,沒有雨具。有一個熱情的朋友把我和幾個人拉到她的家去,她家有一隻美麗的大白貓,一隻眼睛藍,一隻眼睛黃,我們欣賞了一個下午貓之後雨不但沒有停,傍晚的時候反而颳起了大風,風雨交加,根本無法出門。於是主人讓我們在客廳里看錄像或者睡覺,我們看了一個世界小姐選美,一個武打片,一個恐怖片,一個警匪片。半夜的時候我偶爾抬手看了一下表,指針正指在三點零三分的點上,這個時刻使我悚然心驚,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大風大雨,伴隨着隱隱的閃電,不知道在這樣的夜裏,那個神秘的女人是否如期而至,這個問題搞得我心神不寧。我明白,我永遠把這個機會錯過了。那個女人說我若要找她,可以在今年的這個時刻到那裏去,她沒有說是否明年、後年以至於每年的這個時刻都在那裏出現。

現在是我錯過的當女先知的第二個機會。我不知道神秘的事物為什麼總要找到我,我在那個眾人不曾覺察的神秘的隧道口前掠過,一次是預測未來的玄機,一次是與冥府接通的女人,但我總是錯過了它們,我沒有最後選定它們,它們也沒有最後選定我。

在那些獨自一人的夜晚,五點半就上床,然後在半夜裏醒來的夜晚,想像死亡,在黑暗中萬分害怕地等待鬼魂的到來。

B鎮是一個與鬼最接近的地方,這一點,甚至可以在《辭海》裏查到,查“鬼門關”的辭條,就有:鬼門關,在今廣西北流縣城東南八公里處,B鎮就是在這個縣裏。我八歲的時候曾經跟學校去鬼門關附近看一個溶洞,溶洞比鬼門關有名,晉代葛洪曾在那裏煉過丹,徐霞客也去過,洞裏有一條陰氣逼人的暗河,幽深神秘之極,沒有電燈,點着松明,洞裏的陰風把松明弄得一閃一閃的,讓人想到鬼魂們正是從這條河裏漫出來,這條暗河正是鬼門關地帶山洞裏的河啊!有關河流是地獄入口處的秘密,就是在這個時候悟到的。B鎮的文人們將暗河流經的三個洞分別命名為“勾漏”、“桃源”、“白沙”。洞外是桂林山水那樣的山,水一樣的綠色柔軟的草,好像不是跟鬼有關,而是跟天堂有關。

這個叫鬼門的關在去石洞的路上,一左一右兩座石山向路中傾斜,像天然的巨大石拱,平展的石壁上有三個凹進去的巨大的字:鬼門關。朱紅的顏色,確定無疑地證明着。據說這字在唐代就有。

出生在鬼門關的女孩,與生俱來就有許多關於鬼的奇思異想,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夜色漸漸降臨,走過一個又一個天井,綠色潮濕的鬼魂從青苔中漫出,舞動它們綠色的長袖,長袖的顏色跟青苔一模一樣,你分不出哪是青苔哪是鬼的長袖,必須凝神屏息,緊緊盯着,不眨眼,不打噴嚏,或者閉上眼睛,待它們毫無防範時猛然一睜,多次反覆,在反覆中就能看見它們,它們像濕氣一樣若隱若現,輕如羽毛。同時它們也在閣樓上,閣樓是一個黑暗的地方,從來不安電燈,在這樣的地方它們大膽,竊竊私語,從黃昏就開始,到黎明時才結束。我想我並不害怕它們,我跟它們無冤無仇,這是外婆教給我的真理,我把這個樸素的真理牢記在心,只怕壞人,不怕鬼。

閣樓上的竊竊之聲瀰漫的時候,我就想到要看看它們。我站在樓梯口,想像它們的另一種形狀,跟天井裏的鬼不同,閣樓上的鬼穿着寬大的黑衣,像閣樓上的空氣一樣黑,黑且輕,它們飄在閣樓的空氣中。它們是誰呢?是從前住在這裏的人嗎?這幢像客棧一樣的房子,不知有多少人住過,它們分別是男鬼、女鬼、老鬼、幼鬼,比較起來我更願看到美麗善良的女鬼。我的小學老師邵若玉,以及縣文藝隊的姚瓊,是B鎮最美麗的女人,她們自盡而亡,是B鎮久久難以平息的話題,她們年輕美麗的臉龐,像明月一樣懸挂在B鎮的上空,那是六十年代的往事。六十年代,那個B鎮的小女孩站在閣樓的樓梯上,她想像那兩個年輕美麗的女人變成了鬼魂飄蕩到閣樓上,她們沒有形狀仍然美麗,沒有顏色仍然美麗。我一步一步往上走,總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來,我既好奇又害怕,說不害怕不是真的。在黃昏,我總是堅持不到閣樓去,而在白天,我搜遍閣樓的所有角落,沒有發現夜晚竊竊之聲的出處。我總是一無所獲。

關於鬼魂的傳說還來自一條河,這條流經B鎮的河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叫“圭”。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到,“圭”與“鬼”同音,無論在普通話里還是在B鎮話里,這兩個字音都是如此相同,在過去的歲月里,我竟把這個事實完全忽略了。圭河在別的縣份不叫圭河,而且一直向東流得很順利,到了B鎮卻突然拐彎向北流,過了B鎮再拐回去,這真是一件只有鬼才知道的事情。七月十四鬼節,B鎮的圭河總是給人特別深刻的啟示,每年的七月十四,無一例外都要淹死一至兩個孩子,我們在學校里接受了無神論的教育之後總要思考這樣的問題:若是世界上沒有鬼的話,為什麼總會在七月十四這一天淹死孩子?活着的孩子十分認真地向老師提這個深奧的問題,老師皺皺眉頭說:七月十四快入秋了,水涼,容易抽筋。孩子不甘心地追問:為什麼總在七月十四呢?老師把眉頭皺得更緊地說:那是湊巧!孩子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每天放學路過圭河就站在河岸看水,水草在清澈的河水裏繚繞,死去的孩子常常被它們纏繞,活着的孩子想,水鬼一定就藏匿在水草中間。

關於鬼的故事就說完了。

沒有母親在家的夜晚已經形成了習慣,從此便有了永遠的隔膜,只要她在家就感到不自在,如果跟她上街,一定要設法走在她身後,遠遠地跟着,如果跟她去看電影,就歪到另一旁的扶手邊,只要她在房間裏,就要找借口離開。活着的孩子在漫長的夜晚獨自一人睡覺,肉體懸浮在黑暗中,沒有親人撫摸的皮膚是孤獨而飢餓的皮膚,它們空虛地擱淺在床上,無所事事。

我意識不到皮膚的飢餓感,只有多年以後,當我懷抱自己的嬰兒,撫摸她的臉和身體,才意識到,活着的孩子是多麼需要親人的愛撫,如果沒有,必然飢餓。活着而飢餓的孩子,是否有受虐的傾向?

因此處於漫長黑暗而孤獨中的多米常常幻想被強姦,這個奇怪的性幻想是否就是受虐狂的端倪?想像被追逐,絕望地逃到一處絕壁跟前,無路可去,被人抓獲,把衣服撕開,被人施以暴力,被人鞭打,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壓在身上,肉體的疼痛和疼痛的快感。在疼痛中墜入深淵,在深淵中飛翔與下墜。這是多米在童年期想像的一幕,就像多米在幼年時所做的夢到了成年之後往往有所對應一樣,被強姦的幻想在她的青春期也變成一件真實而帶有喜劇性的事件。

想像與真實,就像鏡子與多米,她站在中間,看到兩個自己。

真實的自己,

鏡中的自己。

二者互為輝映,變幻莫測,就像一個萬花筒。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那件事情。多米在黯淡的大學時代除了在王的上鋪的蚊帳中回憶往事,就是拿一本書到山上去。那是一條僻靜的小路,因為離宿舍太遠,又要爬山,去的人極少。多米避開了人群,感到安全而滿足。開始的時候,多米警惕着沒有人的另一種危險,她瞪大眼睛,將小山包的一石一木看了又看,看得明明白白,一覽無餘,在一個沒有藏匿之所的地方,有什麼危險可以藏起來呢!多米很快就放心了,在大學四年級整整一年中,多米在沒有課的下午總是到那裏去,那裏比蚊帳更舒服,蚊帳是小家園,山包是大家園,有了家園的人是多麼幸福,多麼自由,家園裏的一草一木是多麼親切。於是在一個大霧天,多米坐在山包最高處寫詩,一個看不清五官的人從她的正面走來,她聽見他問:W大的職工宿舍在哪裏?聲音十分年輕,多米扭頭去指一排房子,說時遲那時快,五官不清的年輕人一個箭步衝上來,把多米摁倒在地上,他用手緊緊卡住多米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壓在手上,多米睜着眼睛,看到天空正在迅速暗下去,呼吸起來困難,氣快進不來了,眼睛發黑,就像掉到深淵裏,多米想:完了。她飛快地想,這是一個夢,她又飛快地否定:這不是夢,這下真的完了。就在她覺得快要氣絕的時候,那人鬆開了手,多米覺得胸口一松,空氣長驅直入,多米軟綿綿地睜開眼睛,看到天空一下又亮了,白色的霧亮汪汪地在她的頭上浮動,身下的石頭硌得有些疼痛,她想她的頭肯定沾上泥土了。她聽見那人氣喘吁吁地說:我要和你發生關係。說著便動手拖多米,他艱難地拖了幾步,多米說:算了,我自己走吧,你把我的鞋拖壞了。那人虛張聲勢地說:不許你叫,不然我把你的鼻子咬下來。

關於咬鼻子的傳說是那一年流傳甚廣的失戀報復故事,有如今天的潘平硫酸毀容案,談戀愛和不談戀愛的人都知道,咬鼻子說的是一個男青年失戀之後一怒之下把女友的鼻子咬掉了,事情傳出之後又引來不少效仿者,一時間,被咬掉的鼻子紛紛出現在祖國各地,成為鼻子尚在的女孩們的陰影。多米想:他是會說到做到的。那人一隻手緊緊抓着多米的手腕,說:去防空洞。多米順從地走着,她腦子十分清醒,她奇怪自己這種清醒和順從,她清醒地想:呼救是沒有用的,沒有人。她將忍受這件事,將把它看成是一場夢,既然沒有人知道,它就是不曾存在過的,就的的確確是一場夢。如果不幸留下一個惡果,她將獨自處理掉。

當多米適應防空洞的光線之後,她吃驚地發現,這個強暴者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男孩,皮膚白嫩,透着一層紅暈,特別顯眼的是他的嘴唇,像少女一樣紅嘟嘟的,多米班中的男生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嘴唇,多米看見他唇上還有一層細細的淡黃茸毛。他毫無經驗地在多米身上摸索着,他失望地說:你真瘦,他又弄自己的褲子,他發現多米在看他,便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蓋着多米的眼睛,說:不許看。然後他不放心地到角落裏弄自己的身體,好一會才喪氣地過來說:算了,我今天可能太累了。他把手絹從多米臉上拿掉,他們對視了一會,男孩說:你太瘦了,營養肯定不好。算了,你走吧。多米說:我的詩本子還在山上呢,你去幫我找回來。男孩問:你是W大的學生嗎?多米說:是。男孩說:我很喜歡大學生,我們交個朋友吧。

他們走上山包,多米的詩本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原地,封面被石頭刮破了一塊,蹭了一些泥,多米如獲至寶地撿到手裏說:想不到還在。她揀了一塊石頭坐下,男孩坐到她身邊,說:我挺喜歡大學生的。多米問:你多大了?二十一,他說。多米說:你比我還小三歲呢!男孩問:你有沒有男朋友?多米說:沒有。男孩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多米說:你剛才快把我掐死了。男孩說:我當時很害怕,又想試一次,後來我看到你的臉成了紫色的了,才一下鬆了手。

你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嗎?

是。

你叫什麼名字?多米問。

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問。他們互相交換了名字。事隔多年,我已經記不清這個男孩的名字了,只記得他姓王,名字好像是國慶或建國。他詳細地告訴我他所在的工廠怎麼找,希望我去找他。他說他的外公曾經留學日本,他母親希望他上大學,他考了三年沒考上。

多米和男孩坐在山頂的石頭上,聽着男孩說他自己的事情,多米想單調的讀書生活竟然就這樣充滿了她四年的光陰,毫無光彩和刺激,這點奇遇是多麼彌足珍貴,絢麗難得,就像天上的彩虹。多米不禁說道:以後我要把這件事寫成小說。男孩一聽立即嚴肅認真地說:千萬不要寫,你周圍的人會對你不好的。他不解地問:你怎麼會想到要寫這些呢?他十分負責地要多米打消這個念頭,他反覆說:你要是寫了以後你丈夫會對你不好的。

下山的時候他們路過了一家小賣部,男孩跳進去買了麵包和汽水,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分手的時候男孩又問:你願意我做你的男朋友嗎?這句像耳語一樣的話使多米猝不及防,這樣的話從一個強暴者口裏說出來,真是新鮮極了。

一個黑眸紅唇的英俊男孩,走在多年前大學宿舍后的小路上,他被濃霧所籠罩,他的臉出現在霧中,像霧中的花朵一樣美麗,他懸浮在W大學黯淡的日子裏,是難得的一點奇迹。

誰也不知道這個奇迹,王也不知道,她問我中午怎麼不回來吃飯,我如實地說吃了麵包,但躲在麵包後面的離奇故事和故事中的紅唇男孩她一無所知。其他的同學進入不了我的內心視野,她們在我的眼前走來走去但我們互不相干。我在同窗們的身影中秘密地嗅着那個霧中山頭的秘密,這個秘密散發出隱隱的霧氣。

過了一個星期,天氣晴朗,我在宿舍里亂翻書,從外面進來的同學說:多米,有一個男孩找你。

當時是冬天,我們那一屆在春天入學,在冬天畢業,我們快要畢業了,我們已經考過了試,正在等待分配,我們一輩子都不用考試了,我們感到無比的幸福和輕鬆,隱秘的戀愛關係一下全都公開了,遠在外地的未婚妻和未婚夫們也都一個個地來到學校,他們分別被安排在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他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宿舍里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像過節一樣,在白天,大家紛紛上街,去玩沒玩過的地方。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我聽見室友的聲音說:多米,有一個男孩在樓下等你。

我走下樓,一眼就看到那個紅唇男孩正着急地朝樓梯張望,他手上提着一大提兜水果,看見我他有些局促,在大學的校園裏,當工人的男孩有些手足無措,他低着頭,全沒有了強暴者的勇猛。最後他問我能不能留在W城,我說大概不能,我可能去的地方離W城很遠。他嘆了一口氣就低頭不語了。我答應他,一旦分配結果出來,我就寫信告訴他。

然後我們就分手了,過了幾天,分配方案出來,我回N城。同窗們紛紛捆紮書籍,託運行李,陸續離校,人走室空。從此我和W城沒有了任何聯繫,這個叫王建國或王國慶的男孩今又在何方?

在我長大成人後總是有人問我:你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害不害怕?或者是出差的時候,或者是同屋人不在的時候,或者是分到一間單間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大量存在。我插隊的時候在大隊學校當教師,學校在角落分給我一間極小的土房,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一間宿舍。在我的感覺中,房間越小越不會讓人害怕,空間是一種可以讓人害怕的東西,而牆把它們隔開了,但小房間沒有電燈,也沒有鄰居,有一個教師住在隔着三個教室的另一個角落裏,並且一到星期六他就回B鎮的家。

星期六的學校加倍地黑加倍地靜,若有閃電,就會在慘白的天光下看到人去室空的教室中破爛的桌椅間白紙飄舞,陡添恐怖的氣氛。

接下去是大學裏,我是班上每年春節都不回家的唯一一個,家鄉被我早早地拋棄,我早早地失去了家園的熱情,從不參加同鄉會,從不與同鄉說家鄉話。我像一個孤魂似的飄蕩在放了寒假的大學校園裏。拋棄了家園的人同時也放棄了春節,春節是一個與家人團聚與故鄉相會的日子,我輕視這樣的節日,於是在長而黑且潮濕的走廊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他們問我:你害不害怕?在圖書館工作的時候住的是公園深處野草及窗的小矮房,也常有墨黑的靜夜,窗玻璃被下流男人敲打着,猥褻的話嚇人地傳進來,窺視的眼睛懸挂在窗外。這樣的夜晚你不害怕嗎?多米想:為什麼人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男性氣質,就是因為她從不撒嬌(這是女孩子天生就會的,只是多米天生就失去了機會,永遠也學不會、學不像、學不自然了,不會撒嬌的女孩怎麼會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呢?),從不虛張聲勢地害怕,而害怕也正是女孩子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素質,要嬌弱地受到驚嚇並且誇張地表現出來,以便給男士們機會。而多米,在遙遠的童年就穿越了害怕的隧道,她在無數個五點半就上床的、黑暗而漫長、做盡了噩夢的夜晚經受了害怕的千錘百鍊,她的身上是傷痕纍纍的銅牆鐵壁,害怕再也進不了她內心了,再也打不疼擊不穿她了。這是一個真正受過鍛煉的人,千錘百鍊,麻木而堅強。

甚至在八歲那年,她就充當了同齡男孩的保護者。那個膽小的男孩是多米的同班同學,是母親同事的獨生兒子、掌上明珠(這本來是用來形容女孩的,但形容這個男孩非常合適),女同事說她要下鄉,當天晚上不能回來,她家肥頭害怕,不敢一個人睡覺,然後她自作主張不由分說把兩床大棉被抱到了我的床上,她想我家反正沒有大人,而一個大人是不需要跟一個小孩商量的,她像在自己的家一樣動手給肥頭鋪床,鋪成一個很舒服很厚實的圓筒,她讓肥頭鑽進被窩裏,並幫他掖好被子。肥頭佔去了我的床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女同事輕而易舉地就在我的家裏把我變成了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孩子,她指着床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對我說:多米,你快睡覺吧。我說我不睡。女同事說:多米快躺下,我來給你們關燈。我說:我不跟男孩子睡在一張床上,我要去我的同學家住。

女同事一聽十分着急,說:你走了肥頭怎麼辦?肥頭會害怕的。我說:肥頭害怕關我什麼事!他又不是小孩子,他都上小學了,他應該鍛煉。鍛煉這樣的詞使女同事對我改變了策略,她說:好多米,阿姨知道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你以後會有出息的,肥頭從小缺乏鍛煉,你就陪他一個晚上吧!

出息這樣的字眼極大地平息和獎勵了我,從小我就立下了大志,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出息是一個最能收買我的詞,女同事無意中就收買了我,我順從地上了床,縮在肥頭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地方,我自豪地想道:肥頭雖然毫無道理地佔了我的床,但他將來是沒有出息的。我在黑暗中生長着自己的雄心壯志,同時也滋生着對男生的不屑。

在小學,每個班級都有二三個精英分子,他們比同齡人更早地讀了長篇小說,比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小小年紀的男孩和女孩通過這些書知道了愛情這回事,他們心跳耳熱看到了男歡女愛的那幾頁,那幾頁總是比別的書頁臟些皺些,使我們一翻就能翻到。受到了毒害的女孩,在心裏反覆幻想着愛情,便暗地在班裏選了一個最出色的男孩作為幻想的對象,心裏一時充滿了柔情蜜意。她熱愛他的一舉一動,她想:啊,這是我的。這個女孩不是我,是班上的“大王”,每個班都有一個大王,指揮一切,欺負弱小,誰不聽指揮就孤立誰,孤立是大王最有效的政治手段,孤立就是:誰也不跟她說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集體喊她的外號,對面碰到的時候給她一個白眼。多米不是大王型的女孩,她沒有領袖慾,不喜歡群體,對別人視而不見,永遠沉浸在內心,獨立而堅定,別人無法孤立她。大王憑直覺了解這一點。她喜歡特別的女孩,她把多米看成是她的好朋友,她常常對多米談論那個她選中的愛情對象。

多米對此不以為然。她幻想的愛情總是十分奇怪,跟具體的男孩沒有什麼關係,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直沒有愛上同班的男生。這裏隱藏着什麼呢?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是否天生就與人不同呢?這些都是我反覆追問而又永遠搞不清楚的問題。

我把這歸結為我的耽於幻想、愛做白日夢的特性。一個幻想者是永遠看不見她眼前的事物的。四五歲的時候我曾幻想長大后要嫁給一個乘降落傘自天而降的解放軍,在這個幻想中,解放軍是一個淡化的、模糊不清的、可有可無的對象,重點在降落傘和自天而降,以及神秘深邃佈滿星星的夜空,這是一個喜歡看天的孩子,在她的想像中,銀白色的絲幕薄如蟬翼、半透明、柔軟,從天穹深不可測的幽暗處如花朵般開放,一陣清幽婉麗的音樂聲像氣流一樣推動着這白色柔軟的花朵,它從星星的縫隙間穿過,越開越大,最後它鼓滿了風,四個角像四瓣飽滿的花瓣緩緩降落,花的中間隱藏着一個人,我無法描述他的面容和體態,只要他乘坐我想像中的降落傘來自天上就足夠了,就在黎明時分成為我幻想中的戀人。

我奇怪自己三十歲以前竟沒有愛過一個男人,甚至電影裏的男人,甚至外國電影裏的男人。至於我三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傻瓜愛情,那是很晚之後的事了。

我想,我真正感興趣的也許是女人,由於我生性孤僻,一些病態的熱情又全在病態的文學中流失了,在我沒有愛上男人的同時也沒有愛上女人,獻身於文學事業是可悲的,它榨盡了我們的血肉與愛欲,使我們主次顛倒,深陷其中,回頭望一眼都覺得不勝其累。

沒有愛上女人但對女性的美麗和芬芳有着強烈的好感和由衷的崇拜,從嘉寶、費雯麗、褒曼、瑪麗蓮·夢露,到張曼玉、鍾楚紅、楊麗坤,這些是我一再比較精選出來的名字。女人的美麗就像天上的氣流,高高飄蕩,又像寂靜的雪野上開放的玫瑰,潔凈、高潔、無法觸摸,而男性的美是什麼?我至今還是沒發現,在我看來,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美的,我從來就不理解肌肉發達的審美觀,肌肉發達的男士能比得上嘉寶嗎?肌肉永遠只是肌肉。在一場戲劇或一部電影中,我的眼睛永遠喜歡盯着女人,沒有女人的戲劇或電影是多麼荒涼,簡直就是沙漠,女人一旦出現,我們頓覺光彩熠熠,芳香瀰漫,在夏天我們感到涼爽,在冬天我們感到溫暖。以人體攝影為幌子的畫冊中,我永遠喜歡那些柔軟優美的女性人體,她們的軀體像白色的百合花充滿在畫頁中,我不明白選編者為什麼總要插進一些男性的軀體,它們粗重笨拙,一無可取,我不相信會有人真正欣賞它們。

至此,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具有同性戀傾向,這類人正在某些國家遊行,爭取自己的權利,這個運動風起雲湧,波瀾壯闊,是我們這個時代特別的景觀,它像革命一樣呼喚着每一個潛伏着革命因子的人,使那些被呼喚的人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讓我回憶我面對真正的女性人體時的感覺。長期以來,我沒這樣的機會,在我亞熱帶的B鎮,洗澡被叫做沖涼,從四月到十一月,每天都是三十多度,熱且悶,汗水堵住毛孔,渾身發粘,洗澡是一天中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每家都有單間的沖涼房,每個機關都有一至兩排乃至三至四排沖涼房。這是我們的裸露之地,我們無法想像集體澡堂,前所未見。聽少數幾個去過北方的人說起這種集體的洗澡方式,我們一再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天下奇聞,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那些北方的人們為什麼不多蓋沖涼房,為什麼要這麼多的人擠在一起沖涼,他們難道不知羞恥嗎?我們堅定地認為,這種集體洗澡的方式極不文明,到北方去最令我們恐懼的事情就是洗澡,洗澡是我們的畏途。

在B鎮的漫長歲月中,我多麼想看到那些形體優美的女人衣服下面的景象。有一個時期,我常常去看縣文藝隊排戲,那時他們排歌舞劇《白毛女》,我對扮演白毛女的演員姚瓊迷戀之極。當時學校不用上課,我便每天去看姚瓊排戲。我心急火燎地吃完飯,一溜小跑地趕到大成殿,推開虛掩着的門,一進入院內,我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地方,兩旁的雕樑畫棟朱顏剝落,空地間青草繁茂,四周沒有人,從大殿的深處傳來唱歌的聲音,引導我往深處走。姚瓊身材修長,披着一頭黑色柔軟的長發,她的腰特別細,乳房的形狀十分好看。有一次排練,她把腿向後擱在扶桿上,一邊背她的台詞,一個比我還小的男孩走到她腳下,蹲下來朝她衣服裏面看,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我多年來記憶猶新,那個男孩是如此的小,使我無法拿某些不好的詞來說他。後來姚瓊發現了這個蹲着的小男孩,她對他說:去去。

這事就完了。

以我對姚瓊的迷戀,我也極想看到她的衣服裏面,但我不能像男孩那樣,我在等待別的機會。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嫉妒那個指導姚瓊排練的瘦男人,長大以後我知道,那叫編導。編導長得不高,也不英俊,甚至還有點難看,但他的舞跳得比誰都好,他跳男角的舞時剛勁有力,跳女角的舞時卻又柔軟無比,這是一個神奇的男人,所有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姚瓊的眼睛整天亮晶晶地盯着他,他一次次地糾正姚瓊的動作,給她作示範,姚瓊的衣服常常拂到編導的身上,像一種特別的語言。B鎮上的人曾經傳說姚瓊跟編導談戀愛,陰暗而無聊的大人編了一首有關他們兩人的下流兒歌教給孩子們,兒歌我記不全了,總之是類似於“十八摸”一類的。我一直未能親眼看到姚瓊與編導關係親密的有力證明,我年幼懵懂,看不出來。他們最終也沒有結果,編導沒多久就得了癌症,被送到廣州(那是他來的地方)醫治,然後就死在那裏了。

歌舞劇《白毛女》依然演出,在B鎮的禮堂里,姚瓊披着長長的白髮,穿一身雪白飄動的綢衣,袖口和褲腿被剪成凋零花瓣的形狀,在轉暗的燈光下,白色的姚瓊幽靈般地從台側第二道幕飛奔而出,一道慘白耀目的閃電照徹全場,姚瓊在台上猝然站住亮相,像飛奔的瀑布突然凝結成冰柱,驚雷一停,姚瓊憤怒地唱道:我是山上的大樹——她黑色的眼睛閃出火光,火焰四濺,魔法般使全場人屏息良久。我是山上的大樹,姚瓊尖厲的歌聲像利劍寒冷地掠過劇場的屋頂,寒光閃閃,多年以後還停留在我的耳膜上。這是我在《日午》中描述過的,姚瓊白得近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下輕得像是沒有任何分量。

我常常站在幕側看姚瓊,這是我的特權。有一次我跟母親說起想看姚瓊演戲,母親眉毛一挑說:姚瓊禮拜三還來找我看病嘛,她白帶過多。我問:什麼是白帶過多?媽說:這是婦女病,小孩子不要問。

這個情況使我如獲至寶,我多次糾纏母親,使她有一次就把我帶到了姚瓊的住處。我十分吃驚地看到姚瓊住在一間很大的暗房子裏,裏面有兩張床,放着蚊帳。媽說:我女兒很崇拜你,非要來看看。姚瓊說:我有什麼好的,年齡一大就要改行了,若去的單位不好,一輩子都沒什麼意思了。她又跟我母親探討工廠好還是供銷社好的問題,這兩個地方是大多數老隊員的出路。最後姚瓊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工廠好,水泥廠、瓷廠都不錯。這使我很失望,姚瓊怎麼會想到去工廠呢,我對工廠是很頭疼的。我既孱弱又敏感,機器和電使我頭暈,只要一接近工廠的大門,洶湧的鐵腥味和噪音就能使我出冷汗,直到成年,我在參觀工廠時還是會出現明顯的生理上的不舒服。我暗暗慶幸,命運沒有讓我到工廠去。姚瓊的這個出路使我感到痛心,但如果她不去工廠而是到供銷社去,我覺得更糟。供銷社在我的心目中是賣鹹魚和鹽的地方,光彩照人、身材修長的姚瓊站在一堆腥臭的鹹魚中間,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想像。她本來又潔白又透明地在燈光中閃爍,高懸在眾人的頭上,她一旦去供銷社,誰都可以把錢給她,然後從她手裏接過鹹魚。不知為什麼,這個當時並沒發生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被一種強大的預感所抓住,既壓抑又心痛,使我不忍正視她姣好的面容。

很多年以後我上了大學,暑假回到B鎮,他們告訴我姚瓊真的分到了供銷社賣鹹魚,他們說如果你想見她很容易,現在就到供銷社去,她肯定在那裏。並說姚瓊嫁給了大春,這是一對讓人羨慕的漂漂亮亮的人兒,卻生了一個很難看的女兒,而姚瓊也已經又老又丑滿口粗話了,並且和大春經常吵架。一想到賣鹹魚,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對姚瓊來說毫無尊嚴、毫不相稱的動作,這跟她嫁給大春有關,大春無權無勢又沒有特長,只好讓她賣鹹魚。我寧願她嫁給縣委大院的那些幹部子弟,他們中有的是不錯的人,如果我是她母親,一定要威逼她順從我的意志,我要像最封建、最嫌貧愛富的家長,冒着讓她恨一輩子的危險把她從鹹魚坑裏拯救出來,讓她在舒適體面的生活中略帶感傷地懷念大春,這好得多。如果我是她母親,我一定要教育她明白過來:粗糙的生活會把一切感情都磨蝕掉的。但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不是她的母親,我只是她的崇拜者,我對被鹹魚吞掉的美麗的姚瓊痛心疾首,我寧願她死掉。在我的小說《日午》中我的確讓她死掉了,讓她死是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我虛構了另一個結局,現在讓我告訴你,賣鹹魚才是姚瓊生活的真相。

當年我跟母親去看過姚瓊之後,我的白日夢被戳破了一個洞,透過這個洞我窺見了隱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氣流,姚瓊被這股灰氣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許多光彩,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無語,令我的母親大惑不解。但我還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瓊排練,只要我一踏進大成殿,遠遠聽見大殿深處的歌聲,灰色的氣流就會無聲逃遁,透明的光會像羽毛一樣一片一片地綴滿姚瓊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還原為我的夢中美人。

從此我獲得了一種特權,一有可能我就跟隨姚瓊的左右。《白毛女》在縣禮堂演了一個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飯趕到文藝隊的集合地,像一個真正的隊員那樣守時。姚瓊分給我一件最輕卻最重要的道具:一盞木製燈台,是第一場喜兒唱《北風吹》時端的,我捧着這道具就有了進場的理由,就能在別人羨慕的目光下昂首通過工人糾察隊的防線,從黑壓壓的觀眾中一直走上舞台一側的台階,走進神秘莫測的後台。

這是多麼崇高的榮譽!

我有時坐在第一排,有時站在幕側,站在幕側的理由是為姚瓊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著化妝品的脂粉氣和她的體香,對我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我聞着這香氣,看着在舞枱燈光中潔白地閃動着的姚瓊,完全忘記了她將去賣鹹魚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麗的形體上。在上半場,沒有姚瓊的戲,我就跟她躲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她需要在這裏更衣。換衣服,這是女人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姚瓊在我的面前脫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餘光看到她的乳房形狀姣好,結實挺拔,我的內心充滿了渴望。這渴望包括兩層意思,一是想撫摸這美妙絕倫的身體,就像面對一朵花,或一顆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長成這樣。亂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視她那僅有乳罩遮擋的身體,在姚瓊面前,我要裝成一個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將會嚇壞姚瓊,我將永遠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衝突,但我知道什麼才是我真實的想法,要實現這個真正的願望要有巨大的勇氣和不惜毀滅一切的決心,我缺乏這樣的力量。許多年以後,我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我們互相愛慕,但在最後關頭我還是逃跑了,她指責我內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這正是我天生的弱點,我無顏對她。

一個內心沒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瓊裸露的身體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誘惑。她總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對誘惑時的萬靈妙藥。有一個晚上我去看姚瓊綵排,結束之後已經十點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晚的鐘點,姚瓊讓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聞着她隱隱的體香,我內心充滿了極大的欣喜和恐懼,我緊張地答應着,跟她摸黑去上廁所,她牽着我的手,柔軟滑嫩的觸覺立即傳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經,我的手心迅速滲出了汗水,濕漉漉的,我難堪極了,極力甩脫自己的手,我用力過猛,搖晃了一下,姚瓊連忙攬着我,我的臉一下碰到她的乳房上,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肉體從我的半邊臉摩擦而過,我猝不及防,如觸電一般,我驚叫一聲,然後飛快地逃了。我永遠地逃開了這唯一的一夜。

我在《日午》中寫到,我曾經在一扇糊着舊報紙的玻璃窗前,從一個煙頭燙出來的小孔窺視到一個令我吃驚的場面:姚瓊全身赤裸地站在屋子中間做一個舞蹈動作,她單腿直立,另一條腿后側向上及腰,這是白毛女重見天日後決心跟隨大春幹革命的造型姿勢,後來我回憶起角落裏坐着另一個男人,我猜想這個男人有一種想看脫衣舞的奇怪願望。姚瓊站在屋子中間,屋頂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陽光從姚瓊的頭頂強烈地傾瀉下來,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陽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線。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個女人的裸體,那種美妙絕倫被正午的陽光推到了極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現在離我寫作《日午》的時間又過去了幾年,我懷疑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姚瓊的裸體,那個場面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中。不管怎麼說,在與女性的關係中,我只是欣賞她們的美,肉體的慾望幾乎等於零,也許偶然有,也許被我的羞恥之心擋住了,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一個同性戀者與一個女性崇拜者之間,我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當我要描述另一次與女性身體觸碰的感覺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大學宿舍倚山而砌的台階。在W城寒冷的冬天,那個把洗澡叫做沖涼的女孩總是從山腳的熱水房提一桶熱水回到陰冷的洗漱間,縮在供夏天洗澡的地方洗冬天的澡,她執迷不悟,死不改悔,她不知道到澡堂里洗澡有多暖和,在宿舍里洗澡有多冷,而且洗不幹凈,而且要提水上山,北方的同學對此大惑不解。多米卻一如既往地堅持了兩個冬天,沒有什麼力量能改變她的生活習慣,沒有什麼力量能迫使她投入那個集體赤身裸體的地方,她從小就知道,那是一個可怕之地。在冬天的下午,瘦小的多米拎着一大桶熱水搖搖晃晃地走上幾十級台階,白色的水汽在她的面前雜亂無章地升起,擋住了她的臉。

後來有一天,在三月份,學雷鋒的日子來到了,全班坐着大卡車去挑塘泥,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挑塘泥是幹什麼用的,總之我們在棉衣里捂了一身汗,迫切需要洗澡。那天是星期三,洗澡堂不開放,學校破例給義務勞動的同學們免費洗澡,我猶豫到最後一刻,被同屋拉去。我一路緊張着,進了門就開始冒汗,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別人飛快地脫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隔牆的那邊,我胡亂地脫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內衣就走到了噴淋間,只見裏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髮和白的肉體在濃稠的蒸汽中飄浮,胳膊和大腿呈現着各種多變的姿勢,乳房、臀部以及兩腿間隱秘的部位正仰對着噴頭奔騰而出的水流,激起一連串亢奮的尖叫聲。我昏眩着心驚膽戰地脫去胸罩和內褲,正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驚,瞬時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彈一樣落到了我第一次當眾裸露的身體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堅韌地忍受着它細小的顫動,耳朵里的聲音驟然消失,大腦里一片空白。

我感覺到了身上的寒冷,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叫我,她說:小林,小林(當時班級里的稱呼有點像單位),你到我這裏來,這有地方。我聽出這個聲音是王發出來的,她比我大十歲,剛生了孩子就來上大學。我抱緊雙肩,順着聲音朝她望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鬆軟下垂的腹部和碩大的乳房,她正用手在那上面搓揉,我一下覺得無地自容,我不敢看她,也無法讓自己到她那裏去。我站在澡堂中間,覺得孤獨極了。白色的蒸汽保護着那些跟它親近的人們,她們在它中間像美人魚和仙女,如魚得水,如仙女得雲。我雖然近在咫尺,卻與我全然無關。

我絕望得就哭了出來,這時王從人堆中走出,她牽着我,一直把我牽到噴頭的下方,她說:小林,你不要怕。溫暖的水流從我的頭頂一直流下。在水流中我一再聽見一個溫暖的聲音對我說:小林,你不要怕。這個聲音一直進入我的內心,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如注。

有一個女孩,我認識她的時候我二十七歲,她二十一歲,她當時是N城大學的學生,叫南丹。南丹是我所在省份的一個縣名,在我的印象中,南丹在非常深的深山裏,而且是瑤族縣份,這個女孩是上海人,她的父母給她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顯然是對這個縣份一無所知。這使南丹這個名字在N城格外易記,聽到這個名字我們首先一愣,然後就記住了。

南丹是我生命中第一個關係不尋常的女孩,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正是由於這個比我小几歲的女孩,我才找到了我作為一個女人的自我感覺,這種感覺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喪失了,我從來就不會撒嬌,不會忸怩作態,不會風情萬種,我像一個中性人一樣生活,我對所有的男性沒有感覺,反過來,他們對我也沒感覺,同時,我一點兒也不需要什麼愛的感覺。

因此我衣着隨便,從不修飾自己,我從來想不到要化妝,我用的第一支口紅是南丹送給我的,而她本人就像這支口紅一樣,對我有着劃時代的意義。

不記得她是怎樣突如其來的,不知道她在別的場所見沒見過我,我反正是沒聽說過她。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她已把我的詩背得滾瓜爛熟,比我自己還要熟悉它們,她在抬高我的詩的同時把我在N城的詩壇敵手貶損得體無完膚,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當時就把她視為了知己,稱她為我唯一的朋友。後來我想到,這無疑是她的手段,這並不是說我的詩沒有她說的那麼好,在我看來,我的詩永遠是好的,問題是南丹是一個極端狂妄、目中無人的女孩,她把那一年走紅的女作家逐一批判,把她們說得一無是處,並且大言不慚地聲稱,如果她搞文學,就一定要拿諾貝爾文學獎。她有許多宏偉的計劃,她相信她能當一個優秀的電影導演、優秀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優秀的劇作家等等。她的狂妄也許不無本錢,她的確是N城大學裏最出類拔萃的女孩,在亞熱帶校園遍地橄欖色的塌鼻子女生中,一個修長白皙的上海女孩是多麼的獨一無二,何況南丹各科成績最次也是全班第三,一次全校英語競賽還得了第二名,用南丹的話說,就是殺遍天下無敵手。

她還錯誤地認為自己很漂亮,其實她除了白一點兒,五官均不可取,她臉部的線條太硬,全然沒有一般女孩的柔和,這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得多,甚至顯得比我還大,她常常喜歡讓人猜她的年齡,而所有的猜測結果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這是南丹唯一的挫折。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一見面就對我極感興趣,這在很長的時間裏使我感到不可思議。後來在我的生活中類似的情況再次出現了,這使我覺悟到,在我身上肯定有一種使這類女孩一見傾心的素質。後來的那個女孩我將不在本書中涉及,她是我需要小心保護的一個秘密,在這個長篇里,我不能窮盡我的所有秘密。

只說南丹。

當時我在N城的圖書館裏搞分類,每天八小時上班。那是一條像工廠那樣的流水線,打號、查重、分類、編目、刻目錄蠟板、印目錄、插卡,每道工序有一到兩個人,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偷懶,後果馬上就會顯示出來,而且他的下手就會等活干。被封鎖在這樣的流水線上是很可怕的。我當時的最大願望、最奢侈的幻想就是到環衛局去當清潔工,準確地說,是當一名開洒水車的司機,沒有比這更理想的職業了,白天不用上班,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就到街上洒水,從東頭灑到西頭,從北頭灑到南頭,清涼的水絲在闃無一人的路面上掠過,這個場景使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這真是太符合我的天性了,我第一怕人,第二怕光,第三睡眠時間比常人多出一倍。

就是在這個幻想開洒水車的階段,南丹出現了。

有一個節日,不記得是“五·四”還是“十·一”,圖書館舉辦了一系列活動,其中有一項是詩歌朗誦會,南丹說她以為我一定去,所以她就大老遠從西郊趕來,事實上,越是人多的地方我就越要逃避,這是我的習性之一。

我躲在房間裏,永遠垂下的窗帘使室內光線暗淡宜人,宿舍離圖書館有二三百米,所有的人都去前面遊園了,宿舍區一片寂靜,我脫掉外衣,半裸着身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寫到這裏,我還是無法斷定是五月還是十月,在N城,能半裸着身子在室內走動的月份是四月至十一月),這是我打算進入寫作狀態時的慣用伎倆,我的身體太敏感,極薄的一層衣服都會使我感到重量和障礙,我的身體必須暴露在空氣中,每一個毛孔都是一隻眼睛,一隻耳朵,它們裸露在空氣中,傾聽來自記憶的深處、沉睡的夢中那被層層的歲月所阻隔的細微的聲音。既要裸露,同時又不能有風,這樣我就能進入最佳狀態。

我的裸身運動常常在晚上或周日或節日裏進行,這時候不用上班,也沒有人干擾。N城沒有我的親戚,我又從不交朋友,所有撞上來與我交朋友的人都因為我的沉默寡言而紛紛落荒而逃。我喜歡獨處,任何朋友都會使我感到障礙。我想,裸身運動與獨處的愛好之間一定有某種聯繫。“五·四”或“十·一”的那一天,單位沒有放假,但我把它當成了放假的日子,只要離開人群,離開他人,我就有一种放假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感到安靜和輕鬆。

走了幾個來回之後我開始坐下寫詩,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十分果斷的腳步聲,它們停在我的門外,敲門聲像雨點打在芭蕉葉上那樣在我的門上響了起來。我正半裸着身體進入了寫作狀態,敲門聲使我有一種被人捉姦的感覺,我寫詩從來就是偷偷摸摸的,在單位跟任何人隻字不提,我最怕單位的熟人看到我發表的作品,我暗自希望所有的熟人都不看我的詩。與肉體上的裸露慾望相反,我在心理上有着強烈的隱蔽欲。

聽到敲門聲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動不動,我不咳嗽不喝水,放慢呼吸,不眨眼睛。不管是誰,堅決不開門。

雨打芭蕉的聲音持續不斷,這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節奏堅定持續,富有耐心。忽然這個聲音變成了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她熟練地喊我的名字,她說:多米,你開門吧。

這個女孩就是南丹。

這是我的一個極為封閉的時刻,南丹一無所知地闖進來了。她說剛才在詩歌朗誦會上讀了我的詩,我正感到不好意思,她就眉飛色舞地誇起我來了,她毫不含蓄,用詞誇張,態度卻又極其誠懇,她口才極好,滔滔不絕,她說話的口氣就像她是一名N城詩歌界的權威發言人。

她說話的聲音低沉,富有感染力,不同尋常,即使是虛構,只要一經她的口說出,立即就變成了斬釘截鐵的事實。

我就是這樣被她的聲音所暗示、所催眠、所蠱惑、所引誘的。

南丹,你這個女巫,你是多麼幸運,你找到了我這樣一個意志薄弱、離群索居、極易接受暗示的女人,你所有的咒語在我身上都一一應驗了,你的語言就像一個無形的魔鬼引導我前行,就像一萬枚帶毒的刺嗚嗚地飛向我,使我全身麻木,只剩下聽覺。

南丹說:你是一個天才。

她的話立即在我幽暗的房間裏辟出了一條奇異的通道,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逆着歲月的氣流我到達了我的少年時光,在那裏我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那時我無師自通,過目成誦,數學得過全縣第一,化學得過年級第一,那輝煌的歲月如同花瓣在遙遠的B鎮閃耀,我看到它們被十九歲的一擊所掩埋,現在南丹的話就像一陣神奇的風,使它們紛紛飄起,隨風而舞,才華如水,重又注入我的心中。南丹又如一名催眠師,在我半睡眠狀態中發出一個指令,進入我的潛意識,我一覺醒來,煥然一新。

南丹又說:多米,你知道嗎?你很漂亮。

這話從她口中說出讓我覺得簡直是豈有此理,這話應該由我的男朋友(可惜從未有過)說的,由她這樣一個比我小六七歲的女孩嘴裏說出來,真是有點恬不知恥。她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我生硬地頂撞了她,我說:我不漂亮。她毫不生氣,她具體而細微地說:多米你的眼睛真是非常地美,雙眼皮,水汪汪的,還有你的嘴唇,很性感,你不要不好意思,這是真的,我最善於以男性目光欣賞女性了,你看你的皮膚,褐色,富有光澤,美極了,中國人不太能欣賞你的美,你要是出國,肯定走紅。

南丹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方式說著以上的話,她的眼睛入神地凝視着我,就像在欣賞一個美人。也許她的凝視和語言的暗示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將我潛伏的美質呼喚誘發了出來。我想,美其實是一種光彩,它只出現在那些自信自己美的人的身上,我的眼睛與嘴唇雖然確如南丹所說的那樣長得不錯,但它們完全淹沒在我長久的離群索居而形成的對自己容貌的麻木之中了,一個不願意也不需要與人打交道的人有什麼必要注意自己的容貌呢?容貌是給他人看的,與自己廝守的只有心。現在一個奇怪的女孩來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潛質,她把它們從渾沌的黑暗中一一找了回來,在那個階段,在南丹深情的凝視下,我的確變得柔和而富有光彩了。

據說在國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心理實驗,研究者在一所大學的一個班級里選了一個全班最醜陋的女孩,他們讓全班的男生誇獎她莫須有的美貌,讓最優秀的男生追求她,讓女生們嫉妒她。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之後研究者再次來到了這個班級,他們認不出這個曾經是全班最丑的女孩,她奇迹般地變美了。這就是心理暗示的巨大威力。

所以我認為是南丹使我找到了一個女人的自我感覺,真是一點兒都不過分,她讓我化妝,她說你的五官這麼好,稍微化點淡妝強調一下,效果一定很好。從此我就養成了出門化妝的習慣。南丹在認識我不久就纏着要我的照片,我說同在一個城市裏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固執地要,說她每天都要看,她說她要三張,一張放在床頭,一張放在教室,一張隨身帶着,我當時並不感到異樣。我想她這麼喜歡我真是罕見,我把三張折中成一張,她便挑了我的一張最大的黑白照片走了。後來我聽N大的人說,南丹把林多米的照片掛在了她自己的床頭上。

她便常常來。她總是來。

在熟悉的雨打芭蕉的敲門聲後面,是南丹目光迷離的面容。她總是沒隔兩天又來了,她總是在告別的時候說她將隔一個月再來,但她總是在第三天的晚上又趕來了,她一進門就說她控制不了她自己,她一想到還要再過那麼久才能見到我她就受不了,與其忍受自己的諾言不如立即打破,她常常是飯都顧不上吃就跑來了,然後用我的煤油爐下點兒麵條吃。

在這樣的晚上,她總是給我帶來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她認為好看的書,瑪·杜拉的《情人》那時剛剛在《外國文藝》上發表,就是她帶來給我看的。她還喜歡帶來一些音樂磁帶,英文歌和鄧麗君的歌,我們在安靜的夜晚裏一遍遍地聽着這些曲子。她不厭其煩地把英文歌的歌詞抄在紙上,一次次地催我唱,後來我真的唱了,我的嗓音和樂感使她大吃一驚,她說:你總是深藏着我意想不到的東西,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棒!

自從成年以來,我就沒有在外人面前唱過歌,以至於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會不會唱歌了,在一次次集體活動的卡拉OK中,我總是不敢唱歌,我緊張萬分,想像自己一開口就失去了音準,一唱就亂了節奏,我一次次地暗示自己不會唱歌,最後我真的什麼歌也不會唱了。事實上,在我成年之前,小學我就是少年之家歌舞團成員,中學時代一直是校文藝宣傳隊隊員,在有些學期里,每周一、三、五練聲,二、四、六練舞蹈基本功,這是我們在每天的早操和早讀時間裏的固定內容。我熱愛練功,每個動作一絲不苟,而且我不怕苦不怕累,富有毅力和獻身精神,每一個難做的動作我都比別人堅持得久,肌肉的酸痛使我獲得一種隱秘的滿足。在那個時期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被招到某個專業的文藝團體當學員,我至今弄不明白我這樣一個生性怕人的人怎麼總是一再地想要當演員,在那個時期,每隔一兩年,就有來自N城的人到學校招生,他們走進正在上課的班級,陪同的班主任說:全體起立。他們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幾秒鐘,他們一言不發,只是微笑,末了他們沖班主任點點頭,班主任對我們說:請坐下。然後他們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下課之後就會有一到兩個同學被通知到教師辦公室去,被通知的孩子忐忑不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一進辦公室就看到了微笑着的來自N城的人,班主任說這是歌舞團來招學員的。他們讓孩子唱一首歌,做一個動作,他們拿軟尺量孩子的胳膊和腿,量體重身高,最後他們總是不滿意,他們總是空手而歸。

我是多麼想讓他們相中,他們在門口一出現我就緊緊地盯着他們的眼睛,我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一定會的,我想我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們該首先看到的。我看到有人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心裏馬上狂跳起來,這節課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嚴肅地沉浸在我的幻想中,等待那個我一再呼喚的命運的到來。我果然被通知到辦公室去了,但我的身高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我的頭上。

這是我生命中的挫折,這類挫折自此開始,綿延至今。由於個子矮小,我想在學校文藝隊演主角的願望也總是實現不了,在那個時候,我總是盼望着能演主角。每個學期,新排節目的劇本一發下來,我就在舞蹈中尋找領舞,在獨幕劇中尋找女一號,在樣板戲片斷中尋找那些光彩奪目的名字。那是一個狂妄而自信的時期,我總是在未來的節目中主角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分派角色的決定性的會議上,我伸長了耳朵全身緊張着,每當主管老師念出一個主角的名字時,我就想,下一個節目的主角就該是我了,一個希望破滅后,又等待下一個,總是等到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之後我才失望地鬆弛下來。回顧我的演員生涯,絕大部分的舞台時光我都是作為群舞演員或別的群眾演員度過的,只有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作為B角演過舞劇《白毛女》中的第一場和第三場,我穿着別人的芭蕾舞鞋,足尖立不起來,稀里嘩啦演過一場就畢業了。後來到了高二年級,樣板戲普及到了班級,我才在本班排演的移植樣板戲彩調劇《紅色娘子軍》中演上了吳清華。而我最為嚮往的芭蕾舞劇中的吳清華身着紅色綢衣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奮力一躍的身影成了我永難企及的一個夢想。

到了我與南丹相遇的年頭,這一切都蕩然無存了,在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舞台生涯的痕迹,我迅速地走向了自我封閉,偶爾有一兩個明眼人判斷我曾經上過舞台並想向我證實時,我總是說:不,你們看錯了。

南丹總是使我返回我的原來面目,這是她對我的意義。她辟開一條路,使我走回過去,重新沐浴。在那樣的夜晚,她有時動員我到酒吧喝咖啡,教我抽煙,她說抽煙可以不吸到肺里去,只要一個姿勢和一種感覺。這個比我小六七歲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怎麼竟擁有一種千錘百鍊又十分優雅的姿勢,我正是出於對這種姿勢的欣賞才學抽煙的。她又要與我一起進舞廳跳舞,她說她喜歡跟女的跳舞,男的身體太硬,同時還要受他指揮,極不舒服。女人的身體柔軟富有彈性,只要一觸就能產生感覺,所以她從來都只與女人跳舞。她說前不久她同她們N城大學的一位校花跳了一次舞,校花太笨,一點感覺都沒有,太讓她失望了。

南丹低着頭低聲說:多米我真想跟你跳一次舞,你的身體非常有靈性,輕盈柔軟,跳起來一定非常非常好。我說我不想跳舞,我也不會。南丹說:我教你。我說我不學。南丹說:我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說我堅決不跳,我比你們的校花還要僵硬,你會失望的。

這樣反覆了兩三次,之後南丹就不再堅持了。她說:你不願意的事我不會強求的,我肯定是遷就你的。什麼事情我都會讓你。她沉吟了一會說:若是遇到我們之間競爭,有一個很好的機會,但只能要一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會怎樣,我還是要讓你。

南丹總是自然而然就把我們之間的關係顛倒了,她總是要讓我,教我抽煙,領我去跳舞,就像不是我比她大六七歲而是她比我大六七歲,就像她是我的男朋友和保護人。我不停地受到這大量暗示的侵入,有時在恍惚之間覺得她正是我的保護人和男朋友。

她卻又要穿我的衣服,她對我的衣服表現出熱烈的感情,幾乎我的每件衣服她都想要,最後我給了她一件我嫌式樣過時而不再想穿的外套。這件衣服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首先是顏色,我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麼昏挑了這種棗紅色,哪怕是深一點兒也好,恰恰是大紅棗的那種紅,光顏色就傻得要命,卻又趕了一種時髦的劍擊服的樣子,在斜斜的口袋和斜斜的領子邊上各鑲上了米黃色的邊。這衣服在我買回后壯着膽穿過兩三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勇氣穿了。我惡作劇地送給了南丹,她如獲至寶,像一個色盲和一個對服裝毫無鑒賞力的女孩穿着這件難看的衣服上大街。要知道,南丹是一個真正的上海女孩,她的祖父當年在上海就是開時裝店的,而上海這一個字眼,在我們的眼裏就是時髦。

南丹這個上海女孩心滿意足地穿着這件觸目驚心的衣服在N城的大街上遊逛,這使我匪夷所思。

這個時候,南丹便開始對我進行愛情啟蒙了,她從N城的另一端給我寫來了一封長信,信中說同性之間有一種超出友誼的東西,這就是愛,而愛和友誼是不同的,敏感的人一下就感覺到了。她又說柏拉圖、柴可夫斯基都是同性戀者,羅斯福夫人在宮中還秘藏女友呢。她說同性之愛是神聖的。最後她說她愛我。

南丹的信還沒寄到我的手裏的時候她本人就趕來了,她走得有些氣喘,臉上化着妝,顯得比往常漂亮,她仍穿着我的那件難看的衣服。進了門她艱難地說,她實在不該來,因為這正是期考的日子,第二天上午就有要考的科目,她說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幾天她根本複習不下去,她總是在想我,如果今天晚上不來,她就過不去了。

但我十分冷靜,一點兒都沒有呼應她的熱情。我當時處在事業的低潮期,我為自己得不到N城文學界承認而苦惱。南丹深知這一點,南丹說,N城算什麼,我一定要讓你在全國出名,她說她能做到這點,首先她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她可以為了我去跟最著名最權威的文學評論家睡覺,讓他們評論我的作品。按照南丹的觀點,只要是真正的男人,沒有不喜歡漂亮女孩子的,只要是男人,天生就願意為女孩子效力,這是其一。其二,她發誓,一畢業(馬上就畢業了)她就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當代文學研究生,她說她一定能考上,她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她說她一定要成為某某某那樣檔次的知名評論家。幾個月後南丹真的去考社科院的研究生了,那時我們的關係由於我的緣故已經淡化了下來,我猜想南丹一定充滿了失落感,但她為了履行她的諾言,她還專程到北京找了她的導師打聽消息,回來之後她告訴我,導師說按照她的考分,錄取是沒有問題的。我想這是她對我的最後一次邀請,我的逃跑態度使她傷透了心,最後她沒有去讀研究生,大概跟我的逃跑有很大關係。

當時我冷靜地說:你明天就要考試了,不複習怎麼行?南丹說她什麼都不管了,何況不複習也能考好分數。她問我收沒收到她的信。我說沒有。她有些意外,她說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這輩子第一次寫這麼長的信。我遲鈍而好奇地問她到底寫了什麼,她只是說:看了信你就知道了。

她問我正在幹什麼?我說正在寫作,旁邊有人我寫不出來,她馬上說她到外面轉兩個小時再回來。後來她回來的時候就比較晚了,錯過了公共汽車,她說只好住在我這裏。

在這之前南丹曾多次說過要在我宿舍過夜,我每次都不容商量地拒絕了,我說過我從小就不能跟別人睡在一張床上,小時候家裏來了客人,讓我跟母親睡我就會徹夜不眠,長大之後就更受不了睡覺的時候身邊有人。

南丹說她將睡在地上,讓我睡在床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只好把她留下來了。

我找出一張隔年沒扔的舊席子,搬了一疊雜誌給她當枕頭(我從來不預備第二個枕頭),又翻出一條床單給她當被子蓋。我正準備熄燈睡覺,南丹忽然說:多米,我們一起在床上躺一會好嗎?我猶豫時她又說:就一會兒。

她上床。我在床的裏面,她在外面,她緊貼着床的邊沿,甚至一小部分身體在床沿的外面,她的意思是盡量使我有較寬的地方,同時她把靠里的一條胳膊伸到自己的腦後枕着,這樣我在床上睡得幾乎跟平日一樣寬,我碰不着她,我跟她的身體之間有一小段難以置信的空間,這是別人辦不到的,是南丹費心擠出來的,這種只有女性才有的體貼使我懷念至今。

這使我感到舒服和安全,南丹說:怎麼樣,還可以吧?我心情鬆弛地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睡意,竟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得跟平時一樣,毫無異常,我已經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我睡到天亮的時候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南丹正側着身在看我,她說:你醒了?我看你睡得很好,我一直在看你,你睡着的樣子真好看。我問她睡好了沒有,她說她只眯了一小會兒。

這是一個巨大的突破,她是自我母親之後第一個與我同睡一床的人,我說這事真奇怪,跟別人睡我都睡不着,怎麼跟你就睡著了呢?

南丹很高興,她說以後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她匆匆忙忙趕回學校考試去了,說下午她要複習明天考的科目,晚上再來。

誰知剛到中午南丹又來了,她說在學校她心神不寧,乾脆把書帶到我這裏看。下午我們過得很安寧,館裏政治學習,我溜回來抄稿,她坐在我的床上看書。

晚上睡覺的時候,因為有了前一夜的經驗,我十分鬆弛,我用舊衣服給她做了一個枕頭,仍然讓她睡在外面,她仍然把靠里的胳膊伸到自己腦後枕着,以便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她顯得比昨夜興奮,眼睛亮晶晶的,我說你明天還要考試,還是早點兒睡。她便不作聲。她睡覺很安靜,一動不動,我已經完全適應她了。

我睡着后不久就開始做夢,夢見我和南丹之間隔着一個醜女孩,這女孩長着一張成人的臉,很模糊,我竭力想看清她的臉,但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身體十分短,只有我的一半那麼長,這醜女孩湊近我的臉,她先是在我的臉上各處聞聞,然後她開始親我,親我的臉和嘴唇,我在夢中感覺到她的嘴唇有些發燙。她動作很輕,我想她很快就會走開的,不料這醜女孩竟把手伸到了我的衣服里,她的手觸碰到我的乳房的那一瞬間我在夢裏嚇得驚叫了起來,我的驚叫把夢趕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夢又回來了,我倦意十足,不耐煩地朝這夢中的女孩打了一巴掌。這樣重重複復到了天亮,我睜開眼睛,看到南丹仍像昨天清晨那樣側着身子看我。我盯着她看了一會,她神態自然,沒有任何異常的痕迹,我就問她昨晚睡得怎麼樣,她說睡得很好,只是早早就醒來了,她說等我醒來她就起床回學校考試。

我說我睡得可不好,我向她仔細講了那個夢。南丹很嚴肅地說:多米,你太緊張了,太不信任我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我絕不會幹你不願意乾的事,你放心好了。她又分析我的夢,她說那個夢中的醜女孩實際上是我的潛意識,實際上,我是害怕我自己。

她這句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使我感到一陣驚悸,一股寒冷的氣流從遙遠的深處注入我的頭頂,並立即流遍我的全身,我的頭髮絲和指甲蓋全都變成了驚弓之鳥。

南丹回學校考試了。我下意識地去把門裏的插銷插牢,然後我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南丹的話使我想起了消失已久的一件往事,非常多的歲月過去了,把這件事掩埋得毫無痕迹,我已經徹底把它忘記了,南丹的到來使我產生了某種隱約的不安,一開始我就感到她是一個對我有着特殊意義的人,我覺得她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都隱藏着一個玄機,這些玄機像一些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劃開我以往歲月的重重黑暗,它將帶給我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東西嗎?

那個東西越來越近地向我走來,它突破了我的潛意識,到達了我的夢中,而南丹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把一切都照亮了。

那件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在一些自慰的夜晚,我忽然想到要跟鄰居的女孩干一件事。女孩叫莉莉,她的母親對她管教很嚴,她家是B鎮唯一的一家北京人,她平時總是穿着一雙包頭的男式小涼鞋,我想她母親準是為買不着女兒的涼鞋而大傷腦筋。莉莉比我大一歲,我卻要引誘她幹壞事。當時防疫站修房子,她家暫時搬到婦幼站。在漫長的白日裏,我說:莉莉,你見過大人生孩子嗎?她說沒有,她說大人不讓小孩看。我說我們不管大人,我們自己生孩子。莉莉很好奇地跟到我家,我讓她脫鞋上床,然後我從抽屜里翻出一些消毒棉球和棉簽,我把蚊帳放下,我說我們自己來生孩子,我先幫你生,然後你再幫我生。

我讓她把褲子脫掉,兩腿叉開,我看了看,又無師自通地把枕頭搬到她的腰下面墊高,然後我說:好了,現在你閉上眼睛吧。我用棉球在她粉紅嬌嫩的地方很輕地動作着,按照我的理解和創造,我將所能想到的辦法儘可能使這個過程複雜化。最後我說:好了,現在輪到你給我做了。我愉快地躺到她剛才躺的位置,閉上了眼睛,莉莉好半天沒有動靜,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着急地催她,說:剛才我怎麼給你做的你就依樣給我做就是了。她拿起棉球,在我的那個部位潦草地蹭了幾下就算了,我不滿意,讓她重來,重來她還是那樣。在這之後,我們又進行了兩三次。我們給這件事取了一個代號,叫“保和平”,現在想來,這個代號實在不倫不類莫名其妙。與莉莉不同的是,她只是對這件事情的神秘性感興趣,而我則是對這事的過程、對這過程所產生的快感感興趣。但我總是失望,莉莉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她根本搞不清楚哪裏是最敏感的部位。這註定了這件事情不能持久下去,果然,兩三次之後她就厭倦了。不久,防疫站的房子修好了,莉莉搬了回去。過了一兩年,我長大了一些,知道這是一件不能告訴別人的事情,我讓自己忘掉它,於是就真的忘掉了。

回憶起這件事使我萬分恐慌,我十分害怕我是天生的同性戀者,這是我的一個心理痼疾,它像一道濃重的黑幕,將我與正常的人群永遠分開。我頑固地抵抗這個想法,我冥思苦想,終於想起了有一權威性的著作,曾提到大人該怎樣看待男女兒童之間的性遊戲,權威認為,大人對此可以置之一笑,因為即使男孩女孩生殖器互相接觸,由於孩子的生理未成熟,性交並不能真正實現,因此這只是一種遊戲,大人完全不必驚慌失措。依此類推,我與莉莉的勾當也只是遊戲,我不必把那麼沉重的字眼往自己頭上放。

這個想法使我放下了心。

我剛放下了心,南丹就考完了試趕來了,她說明天還有最後一門,是考查課,只打合格與不合格兩種分數,這就更不用複習了。她慫恿我跟她一塊兒逛大街。於是我們各自化了妝,換上了好看的衣服互相欣賞了一番就上了大街,路上她又誇我說:多米,你化了妝真是美極了,真像東南亞美女。她的目光和語調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我們逛了時裝店,併到一家像樣的餐館吃了一頓,之後又到一家酒吧喝酒抽煙,搞到十一點多才回。

十分累,胡亂洗了就上床睡覺。我睡得很沉。但到半夜的時候,那個使我害怕的夢又出現了,還是一個面目醜陋的小個子女孩,躺在我和南丹中間,她抬起頭來看我,她摸摸我的頭髮,又摸摸我的臉,然後把手從我衣服的領口裏伸進去,這時我忽然發現這醜陋女孩的臉頃刻間變成了南丹的臉,我嚇得尖叫了一聲。

我掙扎着醒來,看到身邊的南丹很安靜地呼吸着,一副恬靜入睡的樣子,我想這可能只是一個夢,並不是真的。

我輾轉反側到了天亮,我警惕而緊張地注視着南丹的一舉一動,她似乎一無所知,十分坦然。她說她回學校考完最後一門課程,完了就到我這裏來,並說有兩盒新磁帶很好,她一定記得帶來。

她走了之後我去上班。九點半郵件來了,有一封南丹的信,信是幾天前寫的,不知為什麼才到。我打開信,看到滿篇都是對同性之愛的熱烈讚美,她的文字像一些異樣的火苗在我面前舞蹈成古怪的圖案,又像一雙隱形的眼睛直抵我的內心,發出一種銳利的光芒。這封信我沒有再看第二遍,我把它放在我衣服口袋裏,有一種心懷鬼胎的感覺。工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溜回宿舍,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把這封信毀掉,那些語言就像一些來路不明的惡魔,與我內心的天敵所對應,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殺死它們。

我與南丹的關係在這個瞬間就結束了。在這個時候,在此刻,當我寫下這句話,我就看到了灰色片狀的灰燼像蝴蝶一樣在我眼前飛舞,它們是那封信的殘骸(它們曾經飽含了那個年輕女孩的生命液汁和深厚的愛意),它們灰色易碎的臉頰觸碰到我,我感到了它那細小粉狀的質感,與此同時,我聽見一聲心臟破裂的聲音從往昔的門縫中傳來,使我凝神良久……

南丹後來奇怪地消失了,她大學畢業后沒去念研究生,不知是沒考取還是考取了不上。她分在了N城一個很不錯的單位,但她只上了幾天班就不去了。我想起她說過,她是一定要出國的,她說只有在國外才能找到她需要的生活。她說她出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說:我出國后你千萬不要發胖,我站穩腳跟就會來接你的,你要是胖了,我會很失望的。

我想,南丹肯定是去美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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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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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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