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韓信走出秦朝御使的府第。
一群將士嘻嘻哈哈的抱着值錢的財寶器物從裏面走出來,經過他身邊時,一人問道:“咦,韓郎中,你怎麼沒拿點寶貝?”
韓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動。”
幾個人被他的話都得哈哈大笑,抱着東西走了。
韓信踱到街道上,滿滿的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裏都一樣。秦宮室里沒有,昔日權貴的府第中也沒有。秦朝的律令,地圖、存檔奏呈、戶籍文冊……凡是有點價值的圖籍都沒有了。
劉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來,戰爭還將繼續下去。對他而言,戰爭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獲得重用,在轟轟烈雷的戰爭,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孩子,知道什麼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嗎?師傅問道,眼睛去不在看他,看着天邊。
知道。就是沒有東西吃,餓肚子唄!他把玩着的一株野草說道。
師傅看看她,一笑,搖搖頭,又望向天邊。是沒有對手!記住,孩子,當你天下無敵的時候,你就是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錯了,師傅和當時的他都錯了。沒有對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飢餓之類的肉體上的痛苦當然更算不了什麼。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沒有什麼人是自己的對手,卻偏偏連競逐的資格都沒有。他悶悶不樂地踢掉路上一棵小石子,嘆了口氣。
忽然,他心裏冒起一個不可遏抑的念頭。
他伸手拉住一個看上去像當地人的路人,道:“請問,國尉府怎麼走?”
“國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問國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是。”
韓信拱手道:“多謝。”
“不謝,不謝。”那人說完就走了。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頭疑疑惑惑的看着他。
韓信按那人的指點,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瘋了。為什麼去哪裏?就因為十幾年前師傅曾經在自己面前說過一回那個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麼?
師傅端坐在那裏,捋着花白的鬍鬚,微笑道:孩子,現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國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搖了搖頭。
但他還是繼續向前走去。
畢竟是堂堂的國尉府,也許會有一些軍事方面的資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這樣對自己解釋道。
他走到到路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
從樹林中走出來,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經是一座恢宏壯麗的府第。
石雕的猊依然威嚴地守在門口,幾根枯黃的蒿草從他的腳爪縫中伸出來,在寒風中搖曳。一直不知名的雀鳥正站在它的頭頂張望,見有人來,一振翅“忽啦啦”的飛走了。
朱漆的大門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駁脫落。可以看得見門內的庭院裏生滿了半人多高的雜草。他伸手把門推開一點,一陣難聽的“吱呀呀”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跨進門檻,草叢裏跳出一隻兔子,三跳兩跳逃走了。
怪不得剛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來他所問的是一座廢棄已久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的穿過一件件或搖搖欲墜、或半已傾柁的廳堂台榭,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麼,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到什麼。這裏和所有的棄宅一樣,霉味、蛛網、塵埃充斥其間,還有幾隻好奇的老鼠,從黑暗的角落裏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他,似在琢磨這個闖入者的來意。
轉過幾堵殘垣斷壁,眼前忽的開朗起來。
這是一片不大的竹園。雖然遍佈的野草幾乎遮蔽了原有的景緻,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夾雜其間的珍奇花木,依稀顯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
他沒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園中的一棵粗大拙樸的槐樹。
如果是夏天,這棵樹一定是這園中最好的納涼所在。黃白色的小花會吸引愛許多嗡嗡叫得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現在,它是這裏最單調無謂的植物。在寒風中掉光了葉子后,他那粗大的樹榦看起來是在一無足取。
那他為什麼還要向那棵樹走去?
因為第一次見到師傅,便是在一棵槐樹下嗎?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微微佝僂着背,出神的望着遠方。有時隨手撿起根樹枝在地上划來划去,似乎百無聊賴,又似乎心事重重。
沒有人關心這個陌生的老人從哪裏來,是什麼。誰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計。
一個孩子為了逮着一隻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畫下的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間。孩子屏息靜氣,悄悄地舉起手。好極了,不要動……
孩子的手遲遲沒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
孩子被那玄妙的圖形迷住了。他撥開野草,向那棵大槐樹走去。
已經多少年沒人在這棵樹下乘蔭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嗎?它會在凄清寒冷的夜裏回憶起夜夜笙歌的過去嗎?它還記得那位秦王曾近以平禮相見,衣服飲食與之同的主人嗎?他知道為什麼這個名動一時的奇人後來會銷聲匿跡嗎?
暮地,他停住了腳步。
他的心一陣劇跳。
一個人背對着他坐在樹下一塊青石上,花白的頭髮,背微微有點佝僂。
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寒顫。這人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已荒棄許多年的老宅了?難道……
“誰?”那人沉聲問道,同時轉過身來。
是一個面容矍鑠、目光銳利的老人。
他送了一口氣。不是鬼,是一個正常人。當然,也不是師傅。他心中隱隱泛出一絲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冷冷得道:“這裏沒你要的東西。你來晚了,可以拿的東西十幾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對那些瓦礫感興趣。”
韓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遺臣,把自己當成正大肆擄掠的楚軍將士之一了。於是道:“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來……”
“我建議你去趙高府,”老人道,“那是一個好地方,金銀珠寶十天半月也搬不完。”
韓信無奈的一笑,看來解釋是沒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韓信,敢問先生……”
“我也不怕告訴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韓信道:“請問仲先生,此間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聲音又硬又冷,明顯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兩種解釋。韓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種,欲待進一步詢問,老人又一臉冰霜,韓信只得嘆了口氣,道:“可惜。”
“可惜什麼?”仲修冷笑道,“他要是還在,你們能進的了咸陽?”
韓信怔住了。
項羽那超越了復仇的濫殺已是盡人皆知,咸陽沒來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來不及,這個老人居然還毫不掩飾他對征服者的蔑視。
不知怎的,韓信對這個渾身帶刺的老人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敬意。
這似乎不太應該。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麼能敬重一位至今還在為它效忠的官員呢?
也許是因為現在已經很難說哪一方代表正義了。事實擺在那兒:出身貧寒、忍受了多年高壓統治的起義者一旦掌握了決定他人生死的大權,會變得比原來的統治者更殘暴、更野蠻。
韓信默默的走到了仲修對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間有一塊近於圓形的石礅,上面掉滿了槐樹的枯葉。韓信隨手拂去了落葉。石礅上有一層淺淺的青苔,還有一些奇異的線條……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的看着這個一身淤泥的孩子。
怎麼會看不懂?這是一種多麼有趣的遊戲!簡直太有趣了!孩子興奮的撿起一根樹枝,在那圖形中劃下一個小圓圈,然後蹲在那兒,撫着下巴,一臉希翼的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劃下的圓圈,臉上微現驚訝之色。但他沒有作聲,只拿起樹枝,在圖中劃下下一個圓點,然後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個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韓信道。
韓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蓋著青苔的圖案上劃下一個小圓圈。乾九。
不管後面如何發展,開局首先要佔據的,就是這個位置。
師傅說: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韓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畫下一個圓點。
坤六。
不錯,他也是學過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剛。
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孩子還在往圖上畫圓圈,但他已畫得越來越艱難。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長時間才能走一步。他的頭越埋越低,心裏又是後悔,又是羞愧。
剛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誰知道玩起來竟這麼難!
孩子終於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樹枝,吃力地道:”我……我輸了。”說完,頭也不敢抬,站起來轉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聲道,“過來。”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孩子低着頭,老老實實依言走過去,準備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訓斥。
老人用樹枝點點地下:“誰教的你“八宮戲”?”
孩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沒……沒人教過我。”果然是內行才能玩的遊戲。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沒人教過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沒人教過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頭,閉着眼睛,“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你沒學過,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睜開眼睛,一下子扔掉手裏的拐杖,抓住孩子的雙臂,顫聲道:“孩子,這個遊戲還有好多種玩法,你願意學嗎?”
仲修輸了,他吃驚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韓信:“你……你從哪裏學來的?”
韓信道:“你們國尉常玩這個?”
仲修道:“是的,當然那時是用棋子。很多時候他跟自己下,因為沒幾個人能在他手下走滿二十步。”
韓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過幾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走過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們國尉。”韓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說話……有沒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韓信,臉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國尉是大梁人。”
韓信腦中一陣眩暈。
啊!師傅在不經意間隨口說出的那個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繚?大秦的元勛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繚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他助秦王——也就是後來的始皇帝滅六國統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卻又忽然拋下這一切,孤獨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間,將一身驚人的藝業傳授給一個出身卑賤的孩子。他在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謀秘計,足以顛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么?
啊!誓言,那個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給我發誓,以皇天后土的名義發誓!”老人乾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雙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遠不要使用我傳授給你的一切,除非亂世到來。”
明白了,明白了,這原來是師傅為帝國的安全而設下的一道防線。
他忽然想起,師徒三年,師傅還從未給過他一個笑臉。那時他單純而強烈地仰慕着師傅。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老人給他帶來了一個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觸這些,就恍惚感到,這就是他有生以來一直在這茫茫塵世中等待着的東西。與這相比,同齡孩子們那些幼稚的遊戲對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師傅,如饑似渴地學着那些他的玩伴們一輩子也不會弄懂的深奧知識。師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權威的人。他多麼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獲得師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誇獎,一個讚許的眼神。然而,他從未得到過。相反,他注意到,當看到他進步神速時,師傅的目光里,竟會有一絲警惕的敵意。
他心裏一陣刺痛:原來那時,師傅就已經對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師傅對他如此戒懼,那為何還要教他呢?
“我以為他說說而已,”仲修嘆了口氣,站起來,輕輕自語道,“哪知還真這麼做了。”韓信道:“仲先生,你說什麼?”
仲修揮了揮手,意興蕭索地道:“沒什麼,一些陳年舊事,與你無關。”
韓信道:“仲先生,你什麼都知道,是嗎?”
仲修不語,過了一會兒,舉步向前走去。
韓信道:“這是為什麼?仲先生。你們國尉,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諾言,這就夠了。亂世已經到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頭看了看那塊刻着“八宮戲”的石墩,又看看韓信,“知道嗎?你已經超過了你的師傅。國尉沒有選錯人,你會名揚天下的。年輕人,好自為之吧!”說完,又向前走去。
韓信搶步到仲修面前,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麼?仲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仲修抬眼冷冷地掃了一眼韓信,道:“你在命令我嗎?”
韓信退後幾步,跪下,誠懇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師傅的朋友,我怎敢對您不敬?只是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會永遠無法安心的,而以現在的情勢,除了您,我還能問誰呢?”
仲修嘆了口氣,道:“起來吧,不必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能告訴你的,只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如果你堅持要知道,那就跟我來吧。那是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會慢慢講給你聽的。”
室外寒風呼嘯,室內暖意融融。小火爐上煨着一壺黍酒,香氣滿室。
秦地的黍酒勁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衝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燒,極其舒暢。韓信放下酒杯,靜靜地等着。
仲修輕啜一口酒,將酒杯捏在指間慢慢左右轉動,眼睛卻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緻的朱雀銅燈靜靜地燃燒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陰影也隨之一顫。仲修的目光卻始終一動不動,彷彿早已穿越了這一切,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