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表
剛才在天安門前當國民大會主席,警兵趕人時,他一個人獨露出英雄氣概,昂昂藏藏的在後頭慢慢地退下的密司忒宋,帶隊遊行時又喊了兩百多聲“打倒帝國主義”,歸來倦極了,這時正靠在一張藤靠椅上,用小手幅子揩抹耳朵后的汗水。手幅子原是塞在洋服當胸口袋裏,是綢之類,白色,四角各有一朵淡藍小花,抖開時,就有一陣淡淡的甜香入鼻。因為香氣,又引起密司忒宋回憶到這手幅的主人來。遺贈人那白雀兒小小身材,只要略把眼睛一閉,就活靈活現的在眼前跳躍了,而搶手幅時那一幕也同時顯出,多麼有趣!於是密司忒宋趕忙把手幅又塞進口袋中去,如怕被誰看到一樣。
房中,四壁掛有好多四四方方或長條子的油畫幅。畫的全是些女人,衣褲不穿,一個二個赤裸裸的,不知是照着誰家太太小姐原身描下來,凡詩人認為有詩意的部分都無忌憚的裸露。近床處,又貼了一幅虎斑宣的七言聯,寫的是: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字學什麼梅花道人體,用筆極其有勁,筆畫蛣屈盤旋,磅礴鬱勃,款署痴君二字。看樣子,大致也是出於名手。房中除寫字桌外,另有兩個大書架,與床並排,左右各一。架上擺有數不清的洋書,大大小小,都是皮面布面,上燙金字,極其輝煌。書之間,又擺了些極美觀的花露精之類的瓶子。從畫上,從對聯上,從布皮面燙金字的洋書上,從書架間那許多六角形各種顏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於床上那兩個水紅色鴨絨枕,無處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愛美心來。至於學問,有那麼多的洋文外國書作證,自然是不消說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陣。臉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還擦不出個所以然來。忽然又象記起了什麼事情一樣,忙立起身來,走近書桌邊,此時外面門上,有個什麼人用手指格格格敲了幾下。
“哪一位,進來!”
推門進來了一個少年小夥子,深灰色嗶嘰長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緞背心,收拾得標標致致,腳下那雙尖頭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襯配着是藍絲襪,極為相稱。看那副嫩嫩的白臉,年紀總不上二十歲。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學而又同在文學系,且同時被大眾推舉出席於愛國聯合會的,所以用不着什麼客氣,主人只喊聲坐,兩個就坐下了。
兩支煙慢慢放出煙子來。
主人據坐在書桌邊那張無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擱到那靠椅上,兩副嫩臉相對,於是乎兩人心有所會的都微笑了。
“怎麼,改了!愛國吧?”客的聲音如臉一樣嫩。
“當然!我們一天到外頭去宣傳,打倒強盜,自己又再來吸三炮台,那還是人嗎?”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舉起科)打倒你這帝國主義者的走——”看樣子,密司忒宋是不象認真發怒的,所以雖捏攏拳頭,而又舉起,卻並不打。
兩個又笑,但只臉上有笑意,因為各人嘴巴里銜了一支煙,不便開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來客問密司忒宋。
“有味?莫提起還好!說來肋巴骨都是氣!代表們一個二個半點不中用,警察們口上吆吆喝喝說是先生先生,這裏站不住了,他們一點反抗心都沒有,深怕槍頭子到腦殼上來,老老實實就走出天安門。要不是我在那裏督隊,大聲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們!’壯一壯他們的膽,這個溜,那個溜,就是這樣散場,傳單也發不出去了。”
所謂苕哥者,想起適間那般代表的懦怯情形,不由得餘氣湧上心來,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膽瓶內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嚇得顫動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麼怕!縱要命我們也應為愛國而犧牲!我們的血不拿來愛國流去還留做什麼?”於是又一拍,瓶菊又一顫。
客的意思,原是來討論另外一樁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見苕哥卻說到大會的情形,故不參一言。末后,見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來,也摸出條淺碧色耳巴子大一方手巾來擦鼻子。
“以後怎麼?”問得很懶。
“你不見到?”
“不,我因催法大隊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趕了。以後會依然還是開不成,我看到他們那樣子,氣不過了,招集也招集不攏來,才大大子罵了他們警察幾句……帝國主義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腳爬的獸物!
冷血的蛇!……當我站到天安門前昂然不動!大罵其警察時,好幾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趕上一夥小隊伍同向打磨廠大街方面遊行,喊口號,散我們校中的傳單,……“兩支煙又在吸了。談話稍停時,隔壁有個話匣子沙沙沙沙的響,接着又是鐺的一聲,依約還可以聽出《驚夢》的腔調來。苕哥剛舉起那隻手摩到鼻子上,把頭上一個蒼蠅就嚇走了。腳尖在地下一下一下,為話匣子敲打拍子。
“苕哥,這麼多瓶子,用空的把我兩個吧。”
“啊,你沒有瓶子?你們姐姐妹妹到哪裏去了呢?‘鍋子莫討討碗裏,’這叫化子!”
“哥,你今天見到小劉吧?”客把瓶子事撇了開去。
“只有你看見,是嗎?……第三排那個小紅上衣,玉色裙,藍襪配黑皮鞋——比你腳可差多了——紅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誰呢?”苕哥偏說不看見,反而故問。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誇獎了一句且翹起個大拇指,兩人心有所會,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說小劉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劉當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還在睡里夢裏!別人這個月十五就要同一個老陝結婚了。結了婚兩口子就到西湖去過新生活……”“怎麼,那麼快?”
“不快,再不快小傢伙就不客氣出來了!聽密司忒鄭說,她同那老陝到協和去檢查,醫生說,至多三個月。與其到那時慌張,何如——”“有個人會有點不安吧?”苕哥含有諷刺。
“有個人指誰?我其實並不同她有什麼感情,因為略略有點親戚關係,常常走動,你們這些神經過敏的就亂造起謠言來。”客吸了一口煙,把煙使勁的從鼻子噓出。“唉,對我說,哥,小劉近來怎麼樣?”
“這才問得巧啦!別人我知道近來怎麼樣?我又不是她親不是她戚——”“然而相好,程度到燒點。”客說了,打了個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頭雖又捏攏舉起了,但仍然是不忍心真敲到客的頭上去,所以客反而把頭挺着擺了兩下,表示要打就請的意思。
“老弟老弟,聽說‘豆渣’近來特別同你親熱,有其事不?”
“哪裏,哪裏?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張流氓南瓜臉造的謠。
他曾向‘豆渣’大姐寫了三封長信,肉麻話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個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為是我在中間做了什麼手腳,就到處造我的謠言,不說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說是到公園相遇啦,其實‘豆渣’那樣子——“”老弟那麼個年青的小白臉,我想也不至於——“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許為的是苕哥說他是小白臉。隔壁話匣子似乎換了塊片子,只聽到吒叱,如一個人發氣的樣子,大概是譚什麼的《打魚殺家》吧。
苕哥腳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談話的方向轉到昨天出席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師大那個鴿子如何?”
“我的考語是:性格溫存,身材適中。昨天討論遊行時,那鴿兒恰在我上手。說話時,口一開,一串小顆小顆的白牙齒都露出來了。頭髮老實的光生生貼到頭上;那不馴服的鬢角,飄飄飛飛,益發顯得嬌媚,眼角眉底那種風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間的風箏吧。”
“苕哥,你猜是誰的——”
“那怎麼曉得。”
“我告訴你——”客要苕哥彎下腰來,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哈哈,好一張黑漆板凳!配這麼一個瓦夜壺!”
“哈哈,天造地設!”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們也趕即改入政治學系吧,畢了業做官去!”
“有了錢討他媽這樣五個。”
兩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談下去,把許多知心話都說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說是要做一篇帝國主義在中國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參考。
於時密司忒宋,一個人在房裏,又把客未來時的無聊恢復了。隔壁的話匣子,已不知在什麼時候休息了,板也無從再敲。
“這麼一着,這麼一着,只要她臉上顏色不十分使人絕望,又這麼一着,這麼一着,有時會有許多機會送我去把玩這小鴿子!
“……不過第一着就費事。
“……然而,從昨天那種情形想來,頭一關已通過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開,胸懷磊落的去同她討論,那也無不可處。
“……縱或——又不落有什麼把柄,還怕笑話?……可惜小胡那卅塊錢又還人去,稍為慢一手就好辦了!”
“宋先生電話,宋先生!”夥計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誰個來的?”把苕哥正高興的計劃打斷,故不即出。
“他不說——是姓彭的。”
“就來就來!”他幾乎用了跳躍的姿勢攛到電話處去,果不其然,說到機會,機會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臉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氣中畫了好多圈子,一直畫到真光電影場售包廂票處。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六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