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從上海新回到南京來的幾日當中,因為那種煩劇的印像,還粘在腦底,並且月英也為了新買的衣裳用品及留聲機器唱片等所惑亂,旁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生長的餘地,所以我們又和上帝初創造我們的時候一樣,過了幾天任情的放縱的生活。
幾天過後,月英更因為想滿足她那一種女性特有的本能,在室內征服了我還不夠,於和暖晴朗的午後,時時要我陪了她上熱鬧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視釣魚巷兩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樓去顯示她的新制的外套,新制的高跟皮鞋,和新學來的化妝技術。
她辮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種勻稱不對,梳法奇特的所謂維奴斯——愛神——頭,被她學會了。從前面看過去,左側有一剪頭髮蓬鬆突起,自後面看去,也沒有一個突出的圓球,只是稍為高一點的中間,有一條斜插過去的深紋的這一種頭,看起來實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當外國女帽除下來后,那一剪左側的頭髮,稍微下向,更有几絲亂髮,從這裏頭拖散下來的一種風情,我只在法國的畫集裏,看見過一兩次,以中國的形容詞來說,大約只有“太液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語,還比較得近些。
本來對東方人的皮膚是不大適合的一種叫“亞媲貢”的法國香粉,淡淡的撲上她的臉上,非但她本來的那種白色能夠調活,連兩頰的那種太姣艷的紅暈,也受了這淡紅帶黃的粉末的輝映,會帶起透明的情調來。
還有這一次新買來的黛螺,用了小毛刷上她的本來有點斜掛上去的眉毛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點染,她的水晶晶的兩隻眼睛,只教轉動一動,你就會從心底里感到一種要聳起肩骨來的涼意。
而她的本來是很曲很紅的嘴唇哩,這一回又被她發見了一種同鬱金香花的顏色相似的紅中帶黑的胭脂。這一種胭脂用在那裏的時候,從她口角上流出來的笑意和語浪,彷彿都會帶着這一種印度紅的顏色似的。你聽她講話,只須看她的這兩條嘴唇的波動,即使不聽取語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
我看了她這種種新發明的裝飾;對她的肉體的要求,自然是日漸增高,還有一種從前所沒有的即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願意教她從我的懷抱里撕開,結果弄得她反而不能安居室內,要我跟着她日日的往外邊熱鬧的地方去跑。
在人叢中看了她那種滿足高揚,處處撩人的樣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會從肚皮里直沸起來,彷彿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塊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後的去打算遮掩她,並且對了那些餓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總裝出很兇猛的敵對樣子來反抗。而我的這一種嫉妒,旁人的那一種貪視,對她又彷彿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顏無恥的對她注視,她愈要裝出那一種媚笑斜視和挑撥的舉動來,增進她的得意。
我的身體,在這半個月中間,眼見得消瘦了下去,並且因為性慾亢進的結果,持久力也沒有了。
有一次也是睛和可愛的一天午後,我和她上桃葉渡頭的六朝攬勝樓去喝了半天茶回來。因為內心緊張,嫉妒激發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她,流了一臉眼淚,儘力的享受了一次我對她所有的權利。可是當我精力耗盡的時候,她卻幽閑自在,毫不覺得似的用手向我的頭裏梳插着對我說:
“你這孩子,別那麼瘋,看你近來的樣子,簡直是一隻瘋狗。我出去走走有什麼?誰教你心眼兒那麼小?回頭鬧出病來,可不是好玩意兒。你怕我怎麼樣?我到現在還跑得了么?”
被她這樣的慰撫一番,我的對她的所有欲,反而會更強起來,結果又弄得同每次一樣,她反而發生了反感,又要起來梳洗,再裝刷一番,再跑出去。
跑出去我當然是跟在她的後頭,旁人當然又要來看她,我的嫉妒當然又不會止息的。於是晚上就在一家菜館裏吃晚飯,吃完晚飯回家,仍復是那一種激情的驟發和筋肉的虐使。
這一種狀態,循環往複地日日斷續了下去,我的神經系統,完全呈出一種怪現像來了。
晚上睡覺,非要緊緊地把她抱着,同懷胎的母親似的把她整個兒的摟在懷中,不能合眼,一合眼上,就要夢見她的棄我而奔,或被奇怪的獸類,挾着在那裏奸玩。平均起來,一天一晚,像這樣的夢,總要做三個以上。
此外還有一件心事。
一年的歲月,也垂垂晚了,我的一點積貯和向A省署支來的幾百塊薪水,算起來,已經用去了一大半以上,若再這樣的過去,非但月英的慾望,我不能夠使她滿足,就是食住,也要發生問題。去找事情哩,一時也沒有眉目,況且在這一種心理狀態之下,就是有了事情,又哪裏能夠安心的幹下去?
這一件心事,在嫉妒完時,在亂夢覺后,也時時罩上我的心來,所以到了陰曆十二月的底邊,滿城的炮竹,深夜裏正放得熱鬧的時候,我忽然醒來,看了伏在我懷裏睡着,和一隻小肥羊似的月英的身體,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撲落撲落的滾下眼淚來,神經的弱衰,到此已經達到了極點了。
一邊看看月英,她的肉體,好象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從離開A地以後,愈長愈覺得豐肥鮮艷起來了。她的從前因為熬夜不睡的原因,長得很乾燥的皮膚,近來加上了一層油潤,摸上去彷彿是將手浸在雪花膏缸里似的,滑溜溜的會把你的指頭膩住。一頭頭髮,也因為日夕的梳蓖和得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覺的時候,散亂在她的雪樣的肩上背上,看起來象鴕背的烏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們含在嘴裏,或抱在胸前。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她說明朝一早,就要上廟裏去燒香,不准我和她同睡,並且睡覺之前,她去要了一盆熱水來,要我和她一道洗洗乾淨。這一晚,總算是我們出走以來,第一次的和她分被而卧,前半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安穩。向她說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她的被頭掀起,我想擠進去,擠進她的被裏去,但她拚死的抵住,怎麼也不答應我,後來弄得我的氣力耗盡,手腳也軟了,才讓她一個睡在外床,自己只好嘆一口氣,朝里床躺着,悶聲不響,裝作是生了氣的神情。
我在睡不着裝生氣的中間,她倒嘶嘶的同小孩子似的睡著了。我朝轉來本想乘其不備,就爬進被去的,可是看了她那臉和平的微笑,和半開半團的眼睛,我的卑鄙的慾念,彷彿也受了一個打擊。把頭移將過去,只在她的嘴上輕輕地吻了一吻,我就為她的被蓋了蓋好,因而便好好的讓她在做清凈的夢。
我守着她的睡態,想着我的心事,在一盞黃灰灰的電燈底下,在一年將盡的這殘夜明時,不知不覺,竟聽它敲了四點,敲了五點,直到門外街上有人點放開門炮的早晨。
是幾時睡着的,我當然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我也沒有清楚,可是眼睛打開來一看,我只覺得寂靜的空氣,圍在我的四周,寂靜,寂靜,寂靜,連門外的元日的太陽光,都似乎失掉了生命的樣子。
我驚駭起來了,跳出床來一看,火盆里的炭,也已燒殘了八九,只有許多雪白雪白的灰,還散積在盆的當中,一個鐵杆的三腳架上,有一鍋我天天早晨起來喜歡吃的蓮子燉在那裏。回頭向四邊更仔細的一看,桌子上也收拾得於乾淨凈,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分別。再把她的鏡箱盒子的抽斗抽將開來一看,裏面的梳子蓖子和許多粉盒粉撲之類,都不見了,下層盒裏,我只翻出了一張包蓮子的黃皮紙來。我眼睛裏生了火花,在看那幾行粗細不勻,歪斜得同小孩子寫的一樣的字的時候,一聲絕叫,在喉嚨頭咽住,我的全身的血液,都象是凝結住了。
“介成,我想走,上什麼地方,可還不知道,你不用來追我,我隨身只帶了你的那隻小提包。衣服之類,全還沒有動,錢也只拿了五十塊。你愛吃的那碗蓮子,我給你烤在火上,你自己的身體要小心保養。
月英”
“啊啊!她走了,她果然走了!”
這樣的想了一想,我的斷絕了聯絡的知覺,又重新恢復了轉來,一股同蒸氣似的酸淚,直涌了出來。我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倒在外床她疊好在那裏的那條被上。兩手緊緊抱着了這一條被,我哭着哭着哭着,哭了一個盡情。
眼淚流幹了,胸中也覺得寬暢了一點的時候,我又立了起來,把房裏的東西檢點了一檢點,可是拿着她曾經用過的東西,把一場一場的細節回想起來,剛止住的眼淚又不自禁地流下來了。一邊流着眼淚,一邊我看出她當走的時候東西果真一點兒也沒有拿去。
除了我和她這一回在上海買的一隻手提皮筐,及二三件日用的衣服器具外,她的衣箱,她的鋪蓋,都還好好的放在原處。
一串鑰匙,她為我掛在很容易看見的衣鉤上,我的一隻藏鈔票洋錢的小皮筐,她開了之後,仍復為我放在箱子蓋上,把內容一看,外層的十幾塊現洋和三四張十元的鈔票她拿走了,裏層的一個郵政儲金的簿子和一張滙豐銀行的五十元鈔票,仍舊剩在那裏。
我急忙開房門出去一看,看見院子裏的太陽還是很高,放了渴竭的喉嚨,我就拚命的叫茶房進來。
茶房聽了我着急的叫聲,跑將進來對我一看,也呆住了,問我有什麼事情,我想提起聲來問他,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可是眼淚卻先濕了我的喉嚨,茶房也看出的我的意思,就也同情我似的柔聲告我說:
“太太今天早晨出去的時候,就告訴我說,‘你好好的侍候老爺,我要上遠處去一趟來。現在老爺還睡着哪,你別驚醒了他。若炭火熄了,再去添上一點。蓮子也燉上了,小心別讓它焦。’只這麼幾句話。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沒有準兒。有什麼事情了么?”
“她,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很早哩!怕還沒有到九點。”
“現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三點還沒有到罷!”
“好,好,你去倒一點洗臉水來給我。”
茶房出去之後,我就又哭着回到了房裏,獃獃對她的箱子看了半天,我心上忽兒閃過了一道光明的閃電。
“她又不是死了,哭她幹嗎?趕緊追上去,追上去去尋着她回來,反正她總還走得不遠的。去,馬上去,去追罷。”
我想到了這裏,心裏倒寬起來了。收住了眼淚,把翻亂的衣箱等件疊回原處之後,我挺起身來,把衣服整了一整,一邊捏緊了拳頭向胸前敲了幾下,一邊自己就對自己起了一個誓:
“總之我在這世界上活着一天,我就要尋她一天。無論如何,我總要去尋她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