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不期而遇
卻說那小左被於萬象挾在腋下,本來十分害怕,但一路奔波下來,顛得他頭都暈了,難過得只想咒罵,早已忘了害怕。耳邊又聽得蔣於兩人不住鬥口,心中更是煩躁,也不知過了多久,實在是忍耐不住了,便破口大罵道:“兩個老怪物,趕快放我下來!”這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能夠說話了。原來那蔣大千本是拿住他的“大椎穴”,但並未用勁封他的穴道,所以他才會以為小左故意不說話。後來蔣大千將他扔給了於萬象接手后,於萬象並未刻意制住他的穴道,再加上顛了個把時辰,血脈漸通,自然能夠開口了。
蔣大千忽聽得小左說話,笑道:“臭小子終於肯開口了,不過這時已經太遲啦!”
於萬象道:“喂,臭小子!說話客氣一點,信不信我能把你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著,臂上用力一收,小左吃痛,叫了出來。
蔣於兩人哈哈大笑。又往前奔了一陣子。小左忍不住難過,還是開口道:“兩個……兩位老前輩,可不可以先放我下來?我顛得……顛得……”蔣大千反手在他臀上一拍,笑道:“臭小子這般沒用,沒地笑掉人家的大牙……”他不知道小左什麼武功也不會,一個普通人讓他們這般挾着奔走,小命早已去了一半,小左還有力氣罵人,那還算是骨質健朗才能辦到。
小左心中暗罵:“說我沒用,你們以大欺小,以眾凌寡,才是沒用。”嘴上說道:“蔣前輩誤會了,我是顛得肚子痛,要拉屎!”蔣大千道:“那你就拉吧,有什麼打緊?”於萬象還沒反應過來,小左接口道:“我一邊拉屎是不要緊,要是弄髒了於前輩的衣服,待會兒到了陸家莊,本來人人一聽說塞北雙傑去而復返,都要出門來迎接,可是一聞到於前輩身上有着臭味,只好忍痛放棄,遠遠避開。本來世間浮名,在塞北雙傑眼裏,不過是晨露煙雲,就算無人迎接,也絕不掛懷,但如此一來,總是美中不足。”
他與蔣於兩人雖然才共處個把時辰,但是他們兩個的嘴巴卻從未停過。所謂言多必失,所失者,也是一個人的性格與真正的能耐,小左聽久了,也逐漸抓得住這兩人的思想邏輯,與性格弱點,於是便順着他們的性子,說出了這番話。
這番話果然聽得蔣於兩人點頭連連,於萬象更是停下步來,直道:“沒錯,沒錯,我們兄弟兩個為人雖然隨和,但是總不能因此失了應有的禮數,造成大家的不便。”蔣大千也跟着停下腳步,說道:“臭小子雖然年紀小,但是設想的倒是十分周到。”小左趕緊道:“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兩位前輩沒想到這些末枝小節,也是應該的,晚輩目光短淺,就專只注意這些地方,提醒一下前輩,也是舉手之勞。”
蔣於兩人大樂,都道:“對,對,對!”對小左稱讚有加。小左打蛇隨棍上,跟着道:“那晚輩先去方便一下了。”於萬象將他放下,說道:“快去,快去!”
小左摸黑走進路旁的樹林中,躲在一棵大樹后,拉開褲子,假裝如廁,心中尋思:“四周漆黑摸不着路,他們腳程又快,我要是此刻便跑,肯定跑不了多遠。”
又想:“看樣子我剛剛這番話,頗能投其所好,如果這樣就能鎮住他們,那一時也不忙離開。”推算好一般正常的時間,拉回褲頭,從樹後走了出來。
於萬象見他出來,臉上笑意未退,說道:“好了嗎?我們快走吧!”伸手要去牽他,態度大轉彎。蔣大千忽道:“等一等,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於萬象道:“什麼事?邊走邊說好了。”蔣大千面露慍色,說道:“不行,我想起來了,剛剛這小子在群芳樓笑我,你當然開心啦!”
那蔣於二人自從藝成踏入江湖以來,因為個性的關係,兩人一見如故,便結為好友,至今三四十年,幾乎是天天都在一起。雖然也是天天爭吵拌嘴,但實際上感情卻要比親兄弟還親。這會兒蔣大千感到不悅,於萬象頓時受到感染。小左鑒貌辨色,心知不妙,便趕緊道:“關於這一點,是蔣前輩誤會了。我當時並沒有取笑蔣前輩的意思。”
蔣大千外貌雖然粗魯,但是心思卻頗為細膩,聽小左這麼說,“哼”地一聲,說道:“別以為你這時兩邊告饒,就能討得了好去。”小左端正神色,趕緊說道:
“晚輩絕對沒有那個意思。小左年紀輕,不懂事,做事拿不住分寸,說話沒大沒小,原是該受到責罰。但是我那時候會突然發笑,是有其它原因的。”心想,若說自己是無心之過,絕對不可能被接受,於是只好另托他辭。
於萬象不願意見到眼前這個少年因此而喪命,便道:“那到底是什麼原因,你就先說說看。”小左道:“是。”清了清喉嚨,說道:“兩位前輩明鑒,兩位早已是武林的成名高手了,武功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相信也是所差無幾了,兩位若是一定要比個高下,那是非動手不可的。可是這麼一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就算真的分出高下,也是得不償失,毫無意義。”蔣於二人點頭,繼續聽他說下去。
小左與兩人抱拳作揖,續道:“至於長相外貌嘛……自古英雄豪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才幹,其次論事業武功,至於相貌美醜,根本是旁枝末節,毫不重要。那時我瞧兩位前輩比完武功,接着考究起相貌來了,不覺得原來前輩高人,也是世俗心性,喜歡錶面功夫,所以才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蔣於二人面面相覷,他們兩個愛爭辯,但倒也不是一昧地無理取鬧。更何況小左言語中褒多於貶,心中反而比讓人純粹地逢迎拍馬來得舒服。沉默一會兒,蔣大千終於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只看到外征表象,跟個凡夫俗子,村夫愚婦有何兩樣?我鑽這牛角尖,沒地污衊了我們千變萬化,塞北雙傑的名聲。”於萬象接着道:“都是大哥不好,沒事跟你比什麼英俊?長相好不好,那是天生的,可與一個人的本事無關。”兩人第一次互承錯誤,倒是頭一回,感覺頗為不同,從此情感也不知不覺地更深了一層。
於萬象但覺心情舒暢,說道:“這位小兄弟腦筋清楚,說話又有意思。老頭子曾與雲姑娘說過,只要你這次不死,老頭子絕對重重有賞。不錯,不錯,小兄弟,還不知道你高姓大名?”他原本滿口“臭小子”“老子”的,如今改口稱他為“小兄弟”,自稱“老頭子”,那算是青眼有加了。
小左但見兩人雖然古怪,但也不失天真浪漫,便道:“晚輩姓左,名元敏。一元復始的元,敏是靈敏的敏。兩位前輩願意的話,叫我小左便行了。”蔣大千道:
“左元敏,左元敏,這個名字不錯啊……”於萬象喜出望外,抓着小左的手,更道:“什麼不錯,簡直是有緣。你沒聽說過嗎?所謂‘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原來我一碰到你,我於萬象便更新啦!哈,哈,哈!”簡直樂不可支。
蔣大千一愣,說道:“那我呢?我在什麼地方?”小左連忙道:“蔣前輩名為大千,夫大千者,大千世界也,三千大千世界也。既為大千世界,亦即無所在,亦無所不在。”額上冒出冷汗。
這類似佛教禪語的一番話,唬得蔣大千是一愣一愣的。半晌,他忽地拂掌大笑,說道:“沒錯,沒錯。我正奇怪我爹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因為筆劃少,好寫好記,沒想到居然還有這般意思。哈,哈,哈!”於萬象聽了也是大笑,開懷不已。
小左眼見自己是過了這一關了,心中雖然着實捏了一把冷汗,但是重負頓釋,一下子輕鬆了不少,跟着傻笑了幾聲,卻也已不再是硬擠出來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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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個小左不是旁人,他正是五年多前,在符家集通往棗城的小路邊上,那一對讓霍不同心甘情願放棄他原本在武林中的一點成就,改行走船當梢公,最後甚至拼了性命,也要保護他們母子周全的那個小孩子;也就是青衣書生左平翰千辛萬苦,奔走尋找,欲將一身武藝傳授的侄兒。那時他才十來歲,如今一眨眼五年過去了,昔日的小男孩,也長成了眼前的少年,只是青山依舊,人事卻早已全非。
那時霍不同與左平翰,在合力殺了王伯琮之後,相繼死去。左平翰在臨終前,本有遺言想要交代,只可惜除了留下了一柄叫“寒月”的寶刀之外,什麼都來不及說。那時母子兩人面對着四具大男人的屍身,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合力將霍不同與左平翰的遺體拖入屋中,閉上門戶,以防野狗野獸侵擾。謹記着左平翰叮囑此地不宜久留,左夫人便立刻帶着左元敏,去到沂水邊上,尋着霍不同的小船,順流乘舟走了。
本來娘兒倆若是從此找個鄉下躲起來,倒也可以太平過日,以為終老。只是左夫人背後挨了王伯琮那一掌,終竟是傷了她,兩人離開符家集不過兩天,她背上掌傷漸漸發作,鎮日咳血不止,又過了一日,好不容易挨到了運河邊的宿遷縣上,卻已是藥石罔醫,當天夜裏,竟一命嗚呼,含恨而終。1那左元敏縱使傷心,也只有自食其力。其時他原打算先將船隻賣了,安葬了母親再說。可是他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如何跟大人做得了買賣?牙行老闆欺他年幼,接收了船,卻不給銀子。左元敏不肯罷休,當街便吵鬧起來,牙行老闆惱羞成怒,趕他不走,便讓人將他打得鼻青臉腫。恰巧那時雲夢由揚州坐船經運河北上,過宿遷縣下船休息時,在街上正好看到了這一幕。雲夢見他年紀雖小,但是頗為硬氣,頓時俠義心起,插手干預。老闆不知這位嬌滴滴的姑娘,居然身懷絕技,一言不合動上了手,自然吃了大虧。最後也只好將銀子給吐了出來。
之後雲夢更是送佛送上西天,便幫着左元敏安葬好他的母親。左元敏瞧着雲夢模樣好看,本就有好感,再加上她幫忙安排好了母親的後事,心中更是存着萬分感激,對她又敬又愛。此番心情,讓他決定跟着雲夢,那雲夢瞧他可憐,竟也一時衝動,答應讓他跟着。
結果這五年來,兩人幾乎行影不離,也不知是否兩人的緣分到此為止,雲夢雖然想讓他離開,但是心中未嘗不留有一點點轉圜的餘地,結果還來不及讓這個心理發酵呢,卻突然出現了蔣於這兩個不速之客,沒頭沒腦地將他挾走,到頭來兩人居然連個“珍重”都來不及說。
左元敏見哄住了這兩人,便道:“敢問兩位前輩,你們現在要去哪裏?可有用得着晚輩的地方?”於萬象訕訕一笑,道:“小兄弟勿怪,我們現在有一點事情要去陸家莊,本來呢,是要請你那個雲夢姑娘幫忙走一趟的,不過現在……現在……”
蔣大千也有一點尷尬,說道:“小兄弟,聽你說話,我就知道你為人豪爽,那是沒話說的。剛剛又替我們兄弟倆解開難題,免得我們兄弟鬩牆,傷了四十幾年的和氣,對我們有大恩大德,照理是我們該問你有沒有用得着我們的地方才是。不過你既然問了,有沒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倒還真有,不過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們這個,我們這個……”也不知如何說好。
於萬象大叫一聲,將蔣大千拉到一旁,說道:“兄弟,左兄弟為人這麼豪爽,又顧全了我們兄弟之情,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可不能為難朋友,強迫他去他不願意去的地方。”蔣大千表示同意,亦道:“沒錯,強迫朋友的事情,是說什麼也不幹的!”
兩人商議已定,於萬象便與左元敏道:“小兄弟,把你抓來這裏真是不好意思,都是誤會一場,你……你不會怪我們吧?”左元敏道:“兩位前輩行走江湖數十載,每天都要面對那麼多人,牙齒有時都會咬到舌頭了,更何況與人相處,有什麼磨擦誤會都是難免的。既然是誤會,解釋清楚也就沒事了。”蔣於兩人點頭連連,都道:“難得左兄弟深明大義,正是我輩中人。”左元敏心道:“我左元敏是你輩中人,那不也成了渾人一個。”
左元敏正想可以脫出魔掌,卻聽得蔣大千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與於萬象兩人轉身便走。左元敏見他們反往回走,大叫:“前輩,你們上哪兒去?”於萬象頭也不回地道:“我們要先回汴京城。”那左元敏就是擔心這樣,心想:“他們此行本來就是要找雲姊,抓我只是突然改變主意,現在他們不想帶我去,自然得回頭找雲姊了。”見兩人步伐輕盈,行走快速,想他們一旦發足狂奔,那可追不上了。趕緊大喊道:“兩位前輩,請先聽我一言!”
話才說完,但見蔣於兩人倏地回到自己面前不到三尺之處,睜着眼睛望着他,身法快速詭異,令人吒舌。左元敏嚇了一跳,說道:“兩位前輩好輕功,令人佩服!”
於萬象正經八百地道:“左兄弟還有什麼事情嗎?我們可還要連夜趕路呢?”
蔣大千則是志得意滿地道:“我們的輕功確實獨樹一格,與一般輕功頗為不同。”
左元敏道:“兩位前輩此番趕回去汴京城,可是要去找雲夢姑娘?”那蔣於二人認定雲夢與眼前這位左兄弟頗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更何況兩人撇下他便走,就是怕他礙事。所以明知他清楚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也不願意明說,相視一眼,於萬象只道:“也不是專程去找她啦,說不定也不去找她了……”語焉不詳,簡直不知所云。
左元敏知道他們言不盡實,便道:“前輩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從這裏回去汴京城,起碼還得花上個把時辰,那時城門關了不說,兩位再折回來,那可又要一個時辰。等到兩位趕到陸家莊,說不定已經來不及了。”
蔣大千頗感驚訝,說道:“你也覺得來不及了?”左元敏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要赴什麼約會,只不過他們連夜趕路,自然是因為時間緊迫的關係。聽蔣大千反過頭來問自己,連忙點了點頭。蔣大千急道:“你看,左兄弟也說來不及了。”於萬象道:“左兄弟,我瞧你這臉色,我就知道你有主意了,快說,快說,你的主意一定管用!”
左元敏道:“我哪有什麼主意了?這是蔣前輩自己在群芳樓時說的,他說只要有我去,那陸莊主還不把眼珠子瞧出來了,還說什麼其它人看到了我,也都要當場氣死……”蔣大千大奇,說道:“陸莊主的事,你怎麼知道?”左元敏笑道:“那是蔣前輩自己說的,前輩該不會連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吧?”蔣大千道:“忘是沒忘,只不過是想不起來了。”
於萬象聽他言下之意,是願意跟他們走一趟,便道:“左兄弟真的願意跟我們同去嗎?”左元敏道:“兩位前輩既然把晚輩當成了朋友,這朋友有難,都能兩肋插刀了,更何況只是走一趟路呢?”心想:“這陸家莊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不過既然能跟你們這兩個老怪物當朋友,自然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地方了。雲姊是個姑娘家,三更半夜讓你們兩個老怪物抓着了,在荒郊野地到處跑,總是不妥當,而要將她帶到你們那狐群狗黨的窩裏,那更是大大的不妥了。”又想:“雲姊帶我恩重如山,這正是我能報答萬一的時候,今天只要我代她去了這個什麼陸家莊,她的這一生中,至少就少一個劫難了。”
蔣於兩人大喜。於萬象道:“如此甚好。左兄弟,你儘管放心,這陸家莊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只要我們兄弟倆將這口惡氣出了,自然會平平安安地送你回去。”
說著拍了拍左元敏的肩膀。
那蔣大千也道:“只要有我們兩個在,他們絕對動不了你一根寒毛。”於萬象道:“說這做什麼?難道他們還敢跟我們動手嗎?”蔣大千道:“就怕他們一見比不過我們塞北雙傑,惱羞成怒,妄想動手動腳,也是有可能的。”於萬象沉吟道:
“那倒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多提防點總是好的。”
左元敏聽到這裏,反而有點害怕,心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他們不是去見朋友嗎?”忍不住問道:“可有什麼我該注意的嗎?”於萬象道:“咱們一邊走,一邊說吧。”
兩人可不能再用手臂挾持的方式帶左元敏走了,於是便讓左元敏站在中間,兩人各出一手,抓住左元敏的褲頭,同時向上一提,發足往前飛奔。
這番滋味,可又比剛剛不同。左元敏但覺晚風拂面,快意暢然,兩旁景物不住往後倒退,速度要比騎馬還來得快。而且不論地形如何高低起伏,蔣於二人幾乎都是同時起腳,同時落腳,齊肩並進,平頭而行,這就更要比乘轎還輕鬆。
如此急奔了半晌,左元敏憑虛御風,通身舒泰,飄飄然如遺世而獨立。耳邊忽聽得於萬象說道:“我們待會兒到了莊院上,你可別自做主張亂說話,一切讓我們兄弟來幫你打理就可以了。”
左元敏心想:“讓你打理?那隻怕更慘吧。”開口說道:“前輩不如將整個情況告訴我,也好讓我有個準備。”這話是說了,只是他一張口,強風迎面灌來,根本發不出聲音,而就算能發出聲音,也早被獵獵風聲所掩蓋。蔣於二人,渾然不覺,突然“唰”地一聲,帶着他衝進了一處樹林中,林中無路,兩人時而竄上枝頭,在樹梢間跳躍,時而落回平地,在林木間穿行,樹葉聲音沙沙娑娑,不時打在左元敏的臉上腳上,頗為疼痛,但是他既叫不出聲音表示抗議,也不願在這小事情上示弱。
又過了許久,三人轉出樹林,彎過一處山坳,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在月光的映照下,左元敏遠遠地似乎可以瞧見有一座莊院,坐落在山坡邊上。地勢平坦,兩人邁開大步,速度更加飛快,左元敏暗暗吃驚,不敢相信凡人肉體,居然可以達到這種境界。2不一會兒,三人來到莊院圍牆外,於萬象首先說道:“不好,裏面這麼安靜,只怕所有的人都散了。”蔣大千道:“先進去再說吧!”兩人毫不停步,縱身一躍,輕輕巧巧地越過莊院的圍牆。左元敏但見裏面漆黑一片,更無半點燈火,別說是有人在這裏聚會了,就是整座莊院,也都好似沒人居住一般,靜悄悄地沒半點聲音,連個雞鳴狗吠的聲響都沒有。
那蔣大千簡直不敢置信,張大了嘴巴,半晌只擠出了幾個字:“真是奇也怪哉!”
那於萬象也是數度揉擦雙眼,東看西看,東摸西摸了半天,也是說道:“這裏明明是陸家莊啊……怎麼成了這樣?”
蔣於兩人到處查看,左元敏也得以自由行動。他走到院子中間,但見院中擺了五六張大圓桌,桌上雖然空無一物,但是在月光的映照下,可以瞧見每張桌子上都是湯汁淋漓,顯然不久之前,確實是有人使用過。又見桌旁椅子凳子零零落落亂置一地,可以想見這群人走得十分匆促,可是再仔細檢查四周,卻無任何打鬥痕迹。
如果這個地方真如蔣於兩人所說,今夜才擺壽酒請客,那眼前這個情況,可就真的有點詭異了。
蔣於兩人在院子中找不到蛛絲馬跡,也顧不得是否禮貌,一個縱身躍上屋頂,來回奔走,尋找人跡,另一個則在地面上,一間一間的房間,依次挨過去叫門。他們兩人嗓門大,中氣又足,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地傳出去,只怕三裡外的人都聽得到,可是整個偌大的莊院,依舊空空蕩蕩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兩人回到院前,那蔣大千不耐煩起來,氣急敗壞地道:“這裏真的是陸家莊嗎?
該不會是鬼撞牆,引我們跑到鬼屋來了吧?”於萬象先是一陣冷笑,接著說道:
“嘿嘿,就是鬼屋我也不怕,你儘管叫他們出來好了,看是要一個一個輪着來,還是要全部一起上,我都不怕。我就怕陸家莊的人突然全死光了,那我們今晚這一趟,不就白來了。”蔣大千搖頭道:“你此言差矣,你剛剛才說,就算這裏是鬼屋,你也不怕。可是就算那陸家莊的人全死光了,最多也不過是變成一群鬼魂罷了,你既不怕鬼,為什麼又怕陸家莊的死鬼們呢?”
於萬象道:“非也,非也。我是說我怕他們死了,而不是怕他們變成鬼。”蔣大千道:“陸老頭死了,不變成鬼,難道他那個渾蛋還能成仙嗎?那可真氣死我了。”
於萬象再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他篤信菩薩道,當場修成正果,接引西天極樂世界去了。”蔣大千糾正他道:“你既說‘未必’,那就不能說怕他們陸家莊的人全死光了,應該說:”我還有點怕這陸家莊的人全死光了。‘“於萬象續道:”你那麼考究做什麼?練功的時候,怎麼又不考究了?“蔣大千接口道:”這說話不考究,還不如不說。至於練功嘛,嘿嘿,能夠練到我這種境界的,世間已經不多了,再說考究,那還真的沒什麼可考究的地方了。“兩人話匣子一打開,頓時說個沒完。
左元敏插嘴道:“兩位前輩,這陸家莊的人,也許是碰到了意外,但應該還沒有遭到不測。”蔣大千問道:“這個意外跟不測,兩者有什麼差別呢?”左元敏一愣,臉上倏紅,道:“是,兩者只有些微的差別。晚輩的意思是,這陸家莊可能是碰到了什麼突發的狀況,但是他們目前應該生命無虞才是。”蔣於兩人天天鬥嘴,互挑對方的毛病,沒別的專長,倒是對於詞句語意要求十分精準,左元敏給他搶白一句,霎時滿臉通紅。
那蔣大千挑於萬象的語病挑慣了,並不是有什麼惡意,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便道:“何以見得呢?”左元敏道:“這個地方很明顯地收拾過了,而且也沒有打鬥的痕迹。依兩位前輩說,這個地方原本有多少人在這兒呢?”於萬象搔了搔頭,說道:“那時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再加上陸老頭自己本身的六個老婆,三個兒女,堂兄舅父,表嫂阿姨,總共算來至少也有七八十人。”蔣大千道:“到底有沒有那麼多啊?你的記性可不可靠啊?”
左元敏道:“總之,就是有那麼多人,這麼多人要是真有什麼意外發生,現場是不可能什麼東西都沒留下的。所以合理的推斷是,他們也許碰到了什麼突髮狀況,匆匆收拾后,離開這裏了。”
於萬象不解地道:“可是這裏是陸老頭幾十年的心血,他要跑去哪裏?”左元敏道:“這個晚輩就不清楚了……”一言未了,蔣於二人臉色微變,一起望向前方圍牆外。一會兒,於萬象道:“你聽到了?”蔣大千假裝鎮定,蠻不在乎地道:
“起碼有十二三個,武功都不弱……不,是還好。”
話才說完,牆頭人影晃動,跟着冒出幾個頭來,然後四周立刻都是人影,逐漸向左元敏他們三人合攏過來。左元敏算了算人頭,正如蔣大千所說,一共有十三個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這十三個人悶聲不響地合圍過來,很有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是相當不禮貌的舉動。蔣於二人自感不悅,那蔣大千率先開口道:“喂,你們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把老子圍在這裏?”
人群中當場便有人躁動起來,其中一人便道:“你們是誰?這麼晚了在這裏做什麼?”於萬象哈哈大笑,說道:“真是說笑話了,這個地方你們能來,我們為什麼不能來?老子我高興來就來,高興四處隨便走走,就四處隨便走走,你們管得着嗎?”說著兩手叉腰,邁開大步,左顧右盼,真的散起步來,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那蔣大千受到鼓勵,有樣學樣,也跟着嘻皮笑臉地走了起來,走得近的時候,距離這群人只有兩步之遠。
人群中一陣小騷動,有人續道:“哪裏來的瘋漢?是不是不想活了!”身形微微一動。他身旁立刻有人攔住他,說道:“這兩個老漢,好象是‘抬杠雙怪’。”
先前那人道:“我管他們什麼怪不怪,在這邊瘋言瘋語,就先揍了再說!”
他這話才說完,忽然之間人影一動,接着有人喊道:“小心!”同時“碰”地一聲,但見於萬象手上制住一個人,退到左元敏身邊,蔣大千則攔在他的身前,雙足前弓后箭,右掌平伸,擺了一個架勢。他的正前方站着一個藍袍中年漢子,滿臉驚疑。而他身後的其它十一個人立刻圍攏上來,出聲叱喝。
原來那蔣大千聽到有人出言不遜,哪裏還管得了對方是誰,身形一閃,衝進人群,便將剛剛說話的那個人給揪了出來。他這一下子一來出奇不意,二來手法也是十分高明,那人一愣,想要抵擋已經來不及了。人群中當然也有幾個武功較高的,但只有藍袍漢子站得最近,他率先喊了一聲:“小心!”跟着伸掌按來。豈料那蔣於二人心意相通,一人發動攻擊,另一人就進入警戒,藍袍漢子一動,於萬象立刻向前接應。那藍袍漢子見於萬象向前迎來,深吸一口氣,掌勢略轉,準備應戰,卻見那蔣大千兩手一送,將抓來的人推給了於萬象,右掌同時拍來。藍袍漢子的目標霎時轉了三個方向,先機已失,只能選擇與蔣大千對掌。雙掌相交,但覺對方內力充沛,大是勁敵。
其餘那十一個人見自己的同伴落入人手,雖然紛紛叫喝,但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於萬象一手拉着那人的衣領,一手按在他的背心,一陣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是誇口要先揍我們兄弟兩個一頓嗎?這就來呀,哈,哈,哈!”那人一招被制,臉上無光,卻仍然不服氣地道:“你不放開我,要我怎麼揍你?”那藍袍漢子大聲叱喝道:“貫之!不得無禮!”那人道:“爹……”
蔣大千恍然大悟,說道:“哎喲,原來這個膿包是你兒子啊?你的掌法不錯啊,怎麼生個兒子這麼膿包?”說著連連搖頭。於萬象道:“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今天我於萬象說不得,只好代你好好管教管教了。”掌力微吐,那人背上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倏地向前彈開幾步。
那人一脫離於萬象的掌握,馬上轉過身來,兩手平攤,五指微張,擺了一個架勢。於萬象一瞧,說道:“哦,原來是摩雲手?你姓王是不是?摩雲手學了幾成啦?
居然敢向我動手,去叫王伯琮還是王仲琦出來,讓老子好好地問問他。”那人一驚,回頭瞧着藍袍漢子。
那藍袍漢子上前一步,抱拳說道:“在下王叔瓚,我兩位兄長不幸為奸人所害,已過世多年,不知兩位前輩有何指教,儘管落在王某身上便是。”蔣大千奇道:
“王氏兄弟死啦?那真可惜了,我聽說他們的摩雲手變幻莫測,天下幾乎無人能擋,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年輕就死了。”那王叔瓚聽他們稱讚摩雲手的威力,正想謙遜幾句,以化解眼前對立,沒想到話還沒出口,便聽得蔣大千續道:“名氣這麼大,還這麼早死,這不是叫我們兄弟倆個無處討教嗎?這下可好了,叫我們兄弟兩個上哪去找同樣是兩兄弟,偏偏又這麼狂妄自大的人呢!”說著搖頭連連,於萬象在一旁聽了,也覺得頗為喪氣。3王叔瓚心中有氣,但還是不卑不亢地說道:“前輩若是有這個興緻,就讓王某陪着練幾招,不知意下如何?”蔣大千懶洋洋地道:“不了,不了,你只有一個人,就算打贏了也沒什麼味道,喂,對了,你還有沒有弟弟呀?如果有的話再一起練練吧,但是先聲明一點,要是你們父子想聯手的的話,那就免了。”
王叔瓚沒好氣地道:“我們王家,就我們兄弟三人。這讓輩失望了。”兒子還在對方的控制範圍,心中雖氣,但是仍不敢失了禮數。於萬象忽道:“這說也奇怪,不是說王氏兄弟摩雲手天下無敵嗎?怎麼給人害死了?那麼那個下手的人,他的武功不就天下第一了?”言語終老是把眼前這個王叔瓚排除在他們所謂的“王氏兄弟”
之外。王叔瓚淡淡地道:“我王氏家傳摩雲手豈敢妄稱天下無敵,那不過是江湖朋友抬愛的溢美之詞罷了。我兩位兄長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今不幸為奸人設陷阱謀害,就算對方的武功真的天下第一,我王叔瓚一樣誓報此仇。”
於萬象疑道:“這麼說,你是不知道仇家是誰了。”王叔瓚道:“天下無難事,還望前輩指點。”於萬象道:“你這句話什麼意思?嘿嘿,你放心,我兄弟倆若殺了王氏兄弟,絕對不會不承認的,哈,哈,哈!”蔣大千也笑道:“非旦不會不承認,還會到處宣揚,說不定便像陸老頭一樣,發帖子請客哩!”兩人說著,嬉笑不止。
王叔瓚冷冷地道:“那是。”心下卻道:“兩個老渾蛋!”他也聽過這對塞外活寶的名聲,武功既高,為人亦正亦邪,實在不曉得他們接着會做出什麼事,但是眼見愛子在對方手上,一時也無法可想。他身後一個精瘦漢子閃出,說道:“王三哥,這兩人說這陸老頭髮帖子請客,你瞧,是這回事嗎?”
王叔瓚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差一點忘了正事,經過這麼一提醒,立刻說道:“吩咐下去,把這莊院上上下,仔仔細細給我搜一遍。注意每個人別落單了,遇上什麼事情立刻出聲示警,誰也不得給我逞英雄。”那個精瘦漢子應了聲:“是。”
朗聲道:“三爺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這個陸漸鴻事到臨頭居然躲了起來,大傢伙兒去把他揪出來。”眾人應諾,陸陸續續去了。只留下王叔瓚與那精瘦漢子跟蔣於兩人對峙着。
那精瘦漢子與蔣於二人拱手道:“兩位前輩是受邀到這陸家莊來嗎?”蔣大千搶在於萬象之前說道:“廢話!不是他邀請我們來的,難道還是我們邀請他來的嗎?”
那精瘦漢子道:“那麼前輩可知道,他們一家人這會兒跑去哪裏了?”蔣大千道:
“我要是知道的話,不就去找他們了嗎?還站在這裏做什麼……”那於萬象道:
“慢着,慢着!你又是誰啊?上來劈頭就問東問西的,到底想幹嘛?”那精瘦漢子道:“在下石奮進,是個無名小卒,說出來只怕前輩也沒聽過,所以沒有先自我介紹,還請勿怪。”
蔣大千道:“石奮進?是沒聽過。”轉頭跟於萬象問道:“你聽說過嗎?”於萬象道:“聽說過。”蔣大千奇道:“喔,聽誰說過?”於萬象道:“剛剛聽你說過。”蔣大千道:“既然你聽說過,那他就不算無名小卒啰?”於萬象道:“他有名有姓,怎麼無名呢?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能算是小卒呢?”
石奮進心想:“好啊,你們兩個是消遣老子來着。”嘴上說道:“承蒙抬愛,前輩既然不嫌棄,那晚輩就接著說了……”於萬象道:“你叫他接著說了嗎?”蔣大千道:“我沒有。是你說他不是無名小卒的吧?”於萬象道:“你的意思是,是我說錯了嗎?”
石奮進才與他們接觸,便知道他們一但爭執,是不會有結果的。也不等他們兩個吵完,便道:“那看樣子這陸莊主是沒把兩位前輩當朋友了,不知兩位前輩跟此間的陸莊主,交情如何?”蔣大千一擺手,說道:“你等會兒,怎麼老是你在問話?
你既然稱呼我們前輩,橫豎也讓我們先問一句吧?”石奮進道:“這個自然。”心想:“你們兩個倒不胡塗。”他不知道這兩人對於說話方面,是絕不肯吃虧,問得人家答不出話來,更是一大樂事。這會兒老是別人問,他們答,豈不是有志難伸?
於萬象便問道:“你們來這兒幹嘛?要來喝壽酒的話,不嫌太晚了嗎?”石奮進道:“我們不是來喝壽酒的,之所以連夜趕路,不遠千里而來,那是因為這陸莊主陸漸鴻,欠我們盟主兩樣東西,今日特別前來催討的。”蔣大千頗有興趣,問道:“什麼東西那麼緊張?竟要這般大張旗鼓,連夜追討?”石奮進微微一笑,說道:“這第一件東西也就罷了。人家說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這第二件東西嘛,就是這陸漸鴻的一條老命,我們盟主讓他過完六十大壽才來要,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蔣於二人聽了,都在心中打了一個突,於萬象忍不住說道:“這天底下欠東西的我見得多了,哪有欠人命的?難道你們的盟主也死了不成。”石奮進道:“呸,呸!誰說我們盟主死了?只要陸漸鴻自己出來,是不是欠我們盟主一條命,問他本人最清楚了。只可惜事到臨頭他選擇做縮頭烏龜,拖累無辜的家人。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待會兒我們要是找到了陸漸鴻,兩位前輩應該不至於出手干預才是吧?”
於萬象奇道:“出手干預?我為什麼要出手干預?兄弟,這陸老頭有拜託過你什麼事嗎?”蔣大千搖頭道:“沒有,你不是說接了陸老頭的帖子,受到邀請才來的嗎?”於萬象道:“我跟這陸老頭有什麼交情?他請得動我?我是因為你說要來,所以我才來的。”蔣大千道:“我根本不認識這個陸老頭,我會說我要來?”於萬象道:“由此可見你貪杯好酒,簡直無以復加。”
石奮進大喜,說道:“既然如此,大家便是誤會一場。可否便讓我們王兄弟,回到他父親的身邊?”蔣大千道:“這有什麼不行的嗎?兒子回去找老子,老子要找兒子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有什麼可不可否的?”於萬象道:“只不過他開口說要揍我們,我們是出自一片好心,請他靠近一些,方便他一伸手,就能打到我們。”說著雙手叉腰,往前走了一步,續道:“來啊,這就請啊!”
王叔瓚一聽,想他們兩個乃是為了面子問題,而非為陸家莊出頭,頓時鬆了一口氣,向前抱拳說道:“小犬性格毛躁,一向口無遮攔,說話不經大腦,兩位前輩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不要當真。王某在這裏先給兩位道歉,還請見諒。”深深一揖,跟着說道:“貫之,站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快給兩位前輩道歉!”王貫之雖然莽撞,但卻十分聽從父親的話,便道:“晚輩言語無狀,多有得罪。兩位前輩大人大量,王貫之在這裏給兩位陪不是啦!”說著長揖到地。
說話道歉,那是蔣於二人最感到無聊的,因為他們兩個是寧死也絕不道歉。但見王叔瓚父子倆前倨後恭,立時覺得索然無味,蔣大千道:“真的不打了?”王貫之道:“晚輩不敢!”蔣大千道:“不後悔?”王貫之道:“晚輩一時失言,還請原諒!”蔣大千道:“那換我揍你一頓,成不成?”王貫之一驚,後退幾步。王叔瓚趕緊說道:“小犬決不敢還手。”王貫之更是吃驚,大叫:“爹!”
王叔瓚道:“你說話沒大沒小,受到教訓是應該的。乖乖地給我站着別動,不管前輩要怎麼揍你,你都不準躲開,更加不能還手。聽到沒有!”嘴上說得好聽,但他體內內力暗潛,手指關節輕輕發出如炒豆子般細微的聲響,若是蔣於二人真的要動手,那也才來得及搶救。而他之所會這麼說,只是以蔣於兩人的個性為賭注,想他們狂妄自大,絕對不會對一個不還手的小輩動手才是。
果然此話一出,便聽得蔣於二人異口同聲說道:“不還手有什麼好揍的?你以為我們喜歡欺負弱小啊?”王叔瓚大喜,說道:“還不快謝過兩位前輩手下留情。”
於萬象阻止道:“那不必了,我本來想揍他一頓,至少打得他鼻青臉腫才肯罷休,若是我突慈悲,只打得他鼻青,但是臉沒腫,那才是手下留情,你們也才用得着謝我。”蔣大千續道:“既然你們謝都謝了,我也不能讓你們吃虧,這樣吧,我就打得你流鼻血,算是手下留情,怎麼樣?”話才說完,倏地出拳。這一拳又快又猛,事先毫無徵兆,那王叔瓚聽他們自言不欺負小輩,早已放鬆了準備。這一下先是大駭,但隨後便知蔣大千這一拳,竟硬生生地在王貫之面前一寸三分之處打住,這般控制的功夫要可比發出這一拳難得多了,心中在暗罵這老傢伙嚇人之餘,不免又對這對活寶的武功,多了幾分佩服。4蔣大千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說不躲,便真的不躲,好,好。”身形一閃,退到於萬象身邊。王貫之愣了一會兒,這才說道:“多謝……多謝前輩手下留情。”原來他但覺拳風拂面,才曉得要吃驚,還沒來得及要反應,拳勢已然打住了,外表看上去,果倒似他定力十足的樣子。
卻說那左元敏自從於萬象說:“去叫王伯琮還是王仲琦出來”的時候,兩隻眼睛便一直緊緊地盯着這個叫“王叔瓚”的瞧,而他的一顆心,則飛到了五年多前,那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之上,對眼前接着所發生的事情渾然不知。
左元敏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王氏兄弟在左平翰一開始假裝倒下的時候,突然現身。那王仲琦嘻皮笑臉地自我介紹:“我是王仲琦,他是我哥哥王伯琮……”時的那個模樣,依舊清晰地映現在腦海里。左元敏仔細地端詳了王叔瓚一陣子,果然覺得這三兄弟的相貌,確實有着不少的相似之處,尤其是王貫之那副漫不經心,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樣子,跟他二伯王仲琦更是一個模樣。
左元敏霎時掉入那段血淋淋的痛苦回憶中,自從母親死後,這些年來,他不曾再碰觸這塊心靈中尚未結痂的地方,而現在王叔瓚父子的出現,卻已硬生生地將它揭開,不住疼痛,而且鮮血迸流。
恍恍惚忽當中,忽聽得蔣大千同意原諒王貫之的無禮,而決定讓他脫離倆人的掌握,心中一急,也不知哪來的念頭,突然衝口而出:“慢着!”
此言一出,不用說蔣於二老嚇了一跳,就連王叔瓚與石奮進兩人也感到詫異,只有王貫之毫無反應,毫不停步走回父親身後。
那王叔瓚不知左元敏到底是這蔣於二老的誰,見他始終站在於萬象的身畔,只當他是兩人的後輩,便道:“這位小兄弟認為有什麼不妥的嗎?”言語中倒是頗有禮貌。
於萬象道:“是啊,左兄弟,這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想他總有許多高明的見解,順口便問了起來。
那左元敏一時衝動說出這話,嘴巴還沒閉上,就已經感到後悔了。心中只想:
“我在做什麼?就算於萬象抓住王貫之不放,我又能怎麼樣?要於萬象殺了他?還是要藉此逼問王叔瓚,為何當初他的兄長們,要到符家集來找我娘、我霍伯伯的麻煩?不,我千萬不能問,我不但不能問,還要掩飾自己的身分,要是讓他知道我就是左平熙的兒子,說不定他當場就要追究他兩位兄長的死因,而爹留給我的那把刀,只怕就保不住了。”又想:“娘臨死之前,怎麼也不肯說爹是怎麼死的,還有,那把刀的來歷、還有關繫着什麼秘密,堂叔也什麼都沒說,這些我都還不知道,我這一泄漏身分,想要再調查,那就有很多不便了。”
他這些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即逝,當下轉頭,假裝很緊張地與於萬象說道:“他們要在這裏殺人,要是官府追究起來,我們也都脫不了干係的!”
那王叔瓚與蔣於二人哈哈大笑起來。石奮進亦笑道:“小兄弟,你儘管放心,這件事情怎麼落也落不到你們頭上的。”左元敏佯裝害怕,顫聲道:“殺人是要償命的,我在京師中曾看過府衙處斬人犯,鋼刀一下,頸血濺得有一兩丈遠,任憑你性情再怎麼兇殘惡霸,體格再怎麼魁梧的人,一刀下去,就不再是個人啦,跟只掛在屠房的豬還差不多。”
王叔瓚微微一笑,轉過頭去,不再言語。那蔣大千與左元敏說道:“你跟着我們來,安全當然由我們負責。左兄弟儘管放心,就憑我們兄弟倆的輕功,一般人就是騎馬也追不上。你剛剛也見識過啦,沒什麼好怕的。”於萬象不同意,說道:
“放屁,以我們兄弟倆個的武功,還需要逃嗎?要逃你逃去,我可不逃。”蔣大千頗有怒意,說道:“你這麼說話,是沒把我當兄弟了,哪一次你失手讓人家追趕,不是我在一旁替你掠陣?我何時先逃過了?”於萬象嚷道:“什麼哪一次?一次也沒有!我什麼時候失手讓人追趕了?”蔣大千道:“我是打這個比方,在我的心裏,就是這麼打算的,難道你不也這樣想嗎?”這下可讓於萬象逮到機會發火了,瞪大了眼睛,說道:“你這麼說話,才是沒把我當兄弟!”
兩人爭吵不休,左元敏正好從這尷尬的情緒中擺脫。正做沒理會處,忽然聽得西北角上一陣口哨聲急響,接着彷佛便有兵刃相交的打鬥聲起,夾雜着幾聲悶悶的呼喝聲。那石奮進面露喜色,說道:“找到了!”王叔瓚馬上道:“去看看。”回頭與王貫之道:“你跟在我身後,沒我的吩咐,不準自做主張。”那王貫之但覺老大沒趣,意興闌珊地應了一聲:“是。”垂頭喪氣地跟着走了。
左元敏見他們三人走遠,便與於萬象道:“前輩,我們也過去瞧瞧吧。”於萬象道:“剛才你不是才說害怕嗎?怎麼這一會又不怕了?”左元敏道:“跟在塞北雙傑的身邊,還能有什麼害怕的事?我左元敏再不懂事,也決不能拖累的前輩的威名!”
左元敏一出口,果然便切中蔣於二人的要害,只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都道:
“對,對,對!你說得沒錯,我們這就去看看。”一人一邊,拉着他的褲頭便走。
不一會兒在一處天井附近追上石奮進,兩人挑了一處牆頭躍上,居高臨下,隔岸觀火。
那左元敏往下一看,只見先前那分散開來的十一個人,此時都已聚集在這天井當中,其中五六個人各執火炬,把在另一頭的一口井團團圍住。奇怪的是那井口竟然一分為二,分成了左右兩半,就好象有人用利刃由上而下,從正中將井剖開一般。
而裂縫開了有兩尺寬,不斷地有人拖拖拉拉地從裂縫處走了出來,男女老幼,哭哭啼啼。左元敏定眼仔細一瞧,才瞧清楚原來那井下另有甬道階梯,想必那地下應該另有洞天,而地面上的水井,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假物。
那時打鬥早已結束,左元敏復往另一邊在牆角看去,只見幾個男子萎頓斜坐靠在牆邊,身上血跡斑斑,氣喘吁吁,顯然已經受了傷。幾名跟隨王叔瓚而來的漢子,手拿刀劍兵刃,在他們周身不到半尺之處叱喝比畫。那受傷的男子當中有一個白鬍子老頭,雖驚而不亂,頗有一些架勢,兩眼炯炯有神,緊緊盯着拿刀劍對付他們的人瞧。
左元敏心想這應該就是陸莊主了,果見得那王叔瓚走近過去,吩咐那個拿着劍,指着白鬍子老頭的人退下,自己趨身上前,在那白鬍子老頭面前蹲着,一會兒,說道:“陸莊主,你堂堂一個莊院的主人,手下好歹也有二三十人,管理着這麼一大片田產農地,佃農不下兩三百戶,儼然是地方霸王,怎麼能不顧身分,躲在這暗無天日,又小又潮濕的地下石室呢?這豈不叫人大失所望嗎?”
那白鬍子老頭果然便是此間的莊主陸漸鴻,他雖然受制於人,但是骨頭仍是硬得很,便道:“王叔瓚,你如果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針對我一個人來,別把我的家人牽連進去,如果是這樣,就算要我陸某人的項上人頭,我自己就能割給你,我要是皺一皺眉頭,不算英雄好漢!”說得慷慨激昂,左元敏雖不知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禁要暗道一聲:“好!”
王叔瓚哈哈一笑,說道:“陸漸鴻,我看你是老糊塗了,你這顆頭今晚無論如何是割定了,盟主寬限你到今日,已是大發慈悲了。但結果如果還是拿不出東西來,依我看,眼前這些只要是姓陸的,或者是跟姓陸有關的人,都要閻羅殿去走一遭了。”
此話一出,那被羈拿的人群中立刻有人哭了出來,陸漸鴻臉色大變,怒道:“你說什麼?”
王叔瓚道:“我以為上次給你機會時,你就已經清楚了。沒想到,嘿嘿……陸漸鴻,你老實說,你今天大宴賓客,目的不是為了向你的親朋好友道別,而是想讓他們來對付我們,是不是啊?哈,哈,哈……”
陸漸鴻臉色一沉,說道:“哼,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我陸某人與這些人相交數十年,沒想到到頭來,一聽到有事情求他們幫忙,卻一個比一個跑得還快。
嘿,你說的沒錯,我今夜宴請的,不是一般的親戚朋友,而是我這些年來在武林中結交的狐群狗黨,有酒肉即來,危難則去,嘿……”神色戚然,搖了搖頭。
那於萬象在一旁聽到了,便輕聲與蔣大千道:“喂,他這會兒是在說誰啊?”
蔣大千道:“不就是說你嗎?你不是說要給他面子,所以特別從江西彎過來,就是要吃他這一頓。”於萬象搖頭道:“不對,是你說這個地方有免費的酒肉吃,我才跟着你過來的,陸漸鴻這個名字,我這會兒還是頭一回聽到哩!”蔣大千也不願承認,說道:“那……那……哎呀,是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們是之前就離開的,可不是聽到他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才離開的,他說稱的狐群狗黨,自然是他的那一批江湖朋友了。”於萬象也跟着自我安慰道:“是啊,要怪只能怪他識人不清,遇人不淑,要是早結交上我們兄弟倆,今天就不是這樣的情形了……”蔣大千點頭惋惜道:“唉,沒錯,沒錯……嗯,那個‘遇人不淑’四個字,是這般用法的嗎?”
左元敏可沒那個閑功夫去多聽這兩個人的風涼話,在他心中,王叔瓚當然是邪惡一方的代表,陸家莊的人相對弱勢,自然便成了他同情的對象。但是別說他半點武功不會,就是會武功,眼前對手這麼多人,連愛抬杠的蔣於二老也不想淌這混水,就可以想見這件事情有多棘手了。正自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有人說道:“三爺,這躲在地下密室的人,這會兒都出來了。”
王叔瓚道:“讓他們排成一列,站好了。”幾個人應聲而為。但見他們連推帶拉,連踢帶罵,將這群老弱婦孺依照要求,排成了一列。王叔瓚一個個瞧過去,忽道:“我記得不錯的話,你好象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你上個月讓他們到江南,去找你的授業恩師去了。還有一個呢?怎麼不在這裏?”
陸漸鴻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心想,王叔瓚既然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去了江南,那他們現在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叔瓚冷笑道:“哼,如果我連這種事情都不能掌握,那還能辦什麼事?你放心,你那兩個寶貝兒子,現在在我那兒作客呢!不過你那個小兒子倒是沒出門,他現在究竟躲在哪裏?”陸漸鴻的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恨恨地說道:“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王叔瓚道:“想死?那還不容易,不過只怕在這之前,還有些例行事務,就好象到了十殿閻羅那邊,要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可不是自己選的,還得經過審判呢。”
陸漸鴻大叫:“放屁!你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審判我!”
王叔瓚一陣冷笑,隨手向同伴要了一柄長劍,走到那一群老弱婦孺之前,說道:“你們大家心裏也許會想,我們是哪裏跑出來的凶神惡煞,居然敢這麼囂張。說了各位也許不相信,你們家陸老爺在許多年前,還是我的同儕前輩呢。那時他心狠手辣,有個外號叫:”笑里刀‘,說的便是他外表和善,手段兇殘,是當時我這個小輩看齊的對象。但是曾幾何時,他居然良心發現,說是要金盆洗手,歸隱山林。
當時我們這些後輩朋友們,還特地為他設宴餞行,大醉三天三夜。沒想到他說要歸隱只不過是個幌子,實際上卻扮演在外接應的腳色,他吞沒了一樣他不該得的東西,自以為已經退隱,就能置身事外,神不知鬼不覺,只可惜啊,我只能說他搞錯了對象了。“
王叔瓚說著說著,走到一個妙齡少婦面前,手上長劍提起,在她面前晃了幾晃。
那少婦不過二十來歲,頓時嚇得花容失色,驚叫連連。王叔瓚冷冷一笑,續道:
“大家瞧,這陸莊主老當益壯,艷福不淺,原本也不是沒有機會含飴弄孫,終老山林的,唉……”一番話,不知說給誰聽。又道:“現在就要看看,在你們陸莊主的心目當中,就竟是那樣東西寶貝,還是這些如花似玉的妻妾寶貝了……”一言未了,陸漸鴻已然大喝道:“姓王的,有種就衝著我一個人來,欺侮柔弱女人,不是英雄好漢!”
王叔瓚笑道:“你們大家聽聽看,他自己死在臨頭了,居然還想保住大小老婆!
石兄弟,這方面你得多學學啊!”石奮進笑道:“女人嘛!有銀子就有了,算不上什麼,沒什麼好學的。”王叔瓚笑道:“哈哈,石兄弟這一輩子,是別想妻妾成群了。”石奮進道:“衣服嘛,夠穿就好了。”王叔瓚道:“那是。”
兩人一搭一唱,引起了不少笑聲。王叔瓚待眾人笑聲稍歇,右手長劍提起,架在那年輕少婦的脖子上,口裏說道:“這麼說,你是執意不肯交出東西來了?”陸漸鴻尚未答話,那少婦早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口上老爺直喊,裙下屁滾尿流。
陸漸鴻聽得叫得可憐,於心不忍,態度稍有軟化,說道:“那個東西我瞧都沒瞧過,如何能拿?我既沒拿,又叫我交出什麼東西來?”王叔瓚輕輕一聲嘆息,右手一送,劍尖刺入那少婦咽喉。那少婦悶哼一聲,仰頭便倒,頸上鮮血狂涌,掙扎幾下,臉上淚水未乾,便斷了氣。
那陸家莊其餘眾人見了,立刻哭喊成一團。陸漸鴻大叫一聲,突然掙開看守者的掌握,向王叔瓚疾撲而來。那王叔瓚說了一聲:“我來。”倒轉劍柄,身子斜退,接着左手探出,輕輕巧巧地搭住了陸漸鴻的手腕,反手一拗,左肘正好撞在他胸口的“鳩尾穴”上。陸漸鴻但覺一陣心悸,頭昏眼花,往後摔了出去。
那於萬象見王叔瓚忽然現這一手,不禁輕輕喝了一聲:“好!”蔣大千道:
“這王叔瓚摩雲手的功力,只怕還在他兩位兄長之上。”他們兩人這次居然所見略同,於萬象只是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倒是左元敏忍不住問道:“就是不知道他們要陸莊主交出什麼東西。”於萬象道:“他們故作神秘,只怕是因為有我們這三個外人在場吧?”
這回倒變成了左元敏點頭表示同意。卻見那陸漸鴻翻倒在地,一時掙扎不起,王叔瓚更不稍待,走到一位老婦面前,提劍說道:“六夫人你才娶沒幾年,也許感情還不夠深厚,所以你不在乎,看樣子,我只好拿你元配夫人來試試看,考驗考驗你們的感情究竟如何?”那老婦正是陸漸鴻的大老婆,面對利刃加身,雖然強自鎮定,身子卻忍不住微微發顫,往後退了一步。但她身後不知何時靠上兩個人,一左一右,反倒將她往前擠上一步。
陸漸鴻大叫:“住手,住手啊……”突然猛烈地咳了起來。王叔瓚說道:“陸夫人,你好好勸勸你們家老爺子吧,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有什麼好執着的?把一個好好的家搞成這個樣子,何必呢?”陸夫人強作鎮定道:“你要殺便殺吧,誰……
誰來聽你編造這麼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語音雖然不免透露出驚恐之意,但是語氣堅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原來那陸夫人雖是個女流之輩,但個性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剛烈,要不是她本身未生有一男半女,對陸家有心理、道義上的愧疚,否則陸漸鴻也沒有機會小老婆一個一個娶下去。她對待這方面的態度,是喜歡的話可以娶回家,但是絕對禁止他在外面宿妓。所以陸漸鴻早聞汴京城群芳樓雲夢之名,卻一直沒敢上便汴京去一瞧究竟,也才有了今天蔣於二人的汴京之行。
陸夫人個性如此,又因出身官宦之家,不但知書達禮,而且勤奮賢慧,陸漸鴻長年來倚靠她打里莊院上上下下,對她是又敬又怕,現在聽她如此說話,忽然心中一酸,說道:“阿寶,是我對不起你……”陸夫人神色戚然,欲語還休,眼淚潸然而下。
王叔瓚不為所動,淡淡說道:“陸夫人,虧得你為了陸家耗費了大半生的青春,到後來卻不得享受清福,唉,說不定陸漸鴻早看你不順眼了,想藉我的手殺了你,要是我這把劍是架在四夫人的脖子上,說不定他早就招啦!”話才說完,手上用勁,劍尖舊血未乾,又添新血。陸夫人雙眼圓睜,說了一聲:“你……”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陸漸鴻大慟,罵道:“王叔瓚,你這王八羔子,狗娘養的,你已經打算殺她了,為什麼還要說那什麼狗屁話!”王叔瓚冷冷地道:“想求仁得仁嗎?我偏偏要讓她死不瞑目!”陸漸鴻紅着眼大罵:“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叫罵不絕。
王叔瓚道:“她們原本不必死的,殺死她們的是你。”慢慢走到一名三十多歲的美婦面前,接著說道:“四夫人,你為陸漸鴻生下了他最鍾愛、最聰明的小兒子,你轉頭看看,所有姓陸的目前都在這裏,三夫人的兩個兒子也在我那兒,放眼望去,就獨獨少了你兒子。你看,你的功勞可不小啊,用你的命,去換一個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想來他應該不至於棄你於不顧吧!”四夫人原本一張俏臉變得慘白髮青,顫顫巍巍,不能言語。
陸漸鴻此刻的聲音早已叫喊得啞了,便是再堅強,死了兩個親人之後,也要軟弱了起來。他見四夫人那副害怕的樣子,忽然以幾近於哀求的聲音,說道:“王叔瓚,我真的沒有拿那把什麼刀,我要是真拿了,不早就遠走高飛,還會在這兒等你找上門來嗎?我求求你,請你放過她們吧,該死的人是我。”
王叔瓚道:“這就是你聰明的地方,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只可惜你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把刀也許真的不在你身上,但是你和左平熙的交情那麼好,他如何得到這把刀,你不可能不知道,說不定這一切還是出自於你的大力幫忙。”
陸漸鴻怒意又起,忿忿不平地道:“左兄弟他人都已經死了十幾年了,你們還要將這罪推到他的頭上?還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打算一口咬定是一個死人乾的,好來掩飾你們的無能?別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什麼寶刀爛刀,就是左兄弟也從沒見過。王叔瓚,你有種的話就把我們全部都殺了,否則你今天帶來的這班兄弟,早晚會知道你是個既無能,又無恥的懦夫。”6王貫之衝上前去,劈哩啪啦地賞了陸漸鴻幾個耳光,口裏喝道:“你這個老不死的,死到臨頭了還口出狂言!”陸漸鴻張了張他那滿口是血的嘴,哼哼哈哈地冷笑了幾聲。
王叔瓚臉上喜慍不露,輕輕說了一聲:“執迷不悟!”便又將陸漸鴻的四夫人殺了。
那左元敏原本不忍再看,想要與蔣於二人告辭回汴京去,但當他聽到王叔瓚竟然提起了父親的名字,心中不覺一震,身子便如同中了定身法一樣,不得動彈。接着聽到他們提到了“寶刀”二字,不禁心想:“他們所說的東西,原來是一把刀,難道便是那時堂叔帶來的那一把嗎?”續又聽到陸漸鴻雖然在危難之中,言語上對於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仍是極力維護,心中不免對他產生好感,想要跟這些姓陸的人多多親近親近,只可惜這件事情他知道得太遲了,陸家莊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今夜只怕要全部喪命於此。
便在左元敏思緒紊亂之際,王叔瓚又將陸漸鴻的五夫人殺死了。陸漸鴻的二夫人早亡,所以目前他的老婆,只剩下三夫人一人。
王叔瓚連殺四人,毫不手軟,走到三夫人面前,說道:“陸莊主,這已經是你最後一位夫人了,她為了你生了兩個兒子,你該不會連她也不顧了吧?還是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若是如此,念在咱們曾經同門一場,兄弟就是為你再殺一人,也沒什麼打緊。”那三夫人早已泣不成聲,只是哽咽地叫着:“老爺,你要救救我,你要救救我!”陸漸鴻自知無法救人,早將雙目緊閉,撇過頭去,來個眼不見為凈。
王叔瓚心道:“我看你能硬撐到幾時。”手中長劍一如前面幾次,輕輕向前送出。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選擇刺入三夫人的心窩。
三夫人的臉上,出現一陣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她的雙手按着胸口,鮮血不斷地從指縫中狂涌而出,宛如生命也正從她的指縫中溜走一般。三夫人凄厲地慘叫一聲,往前仆地而死。這樣的場面,確實要比前幾位的死,更加深深地震撼了陸漸鴻的心。
其實在王叔瓚的心裏,對於到底能不能在陸漸鴻身上,找到他要的答案殊無把握,但是這卻是他五年來,唯一最接近真相的時候了。他告訴自己,對於任何一條有助於釐清真相的蛛絲馬跡,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鬆,否則這一條線索如果又斷了,重新找起,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看着這些人臨死前的神情,他腦海中只有一個畫面不斷地重複出現,那就是五年多前,他被通知去認他兩個兄長的屍首。那時屍體雖然已經開始腐臭了,但是不是自已的親兄弟,王叔瓚一眼就瞧了出來。
兩位兄長同時被害,他悲憤莫名,待經細查之後,更駭然發現,二哥王仲琦攔腰被利刃斬成兩截。王叔瓚全身宛如遭到雷擊電掣,當場下跪立誓,一定要揪出兇手,為兩位兄長報仇。他知道兩位兄長正是因為奉派追查寒月刀的下落,而遭到不測,於是便自動請纓,接替兩位兄長未完的工作。陸漸鴻牽涉這件事情,王叔瓚已經跟了一年多了,只是一直沒有重大突破,直到兩個月前,他覺得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便直接找上門去。兩人一言不合,不歡而散,不到一個月,王叔瓚去而復返,這回他有備而來,威嚇陸漸鴻要在一個月內帶着寒月刀自動前去請罪,否則將對所有陸家人不利。
陸漸鴻衡量情勢,知道若要硬拼,終究一定不敵,而自己年紀也一大把了,要逃也逃不到哪兒去,便選擇乾脆不逃,而與王叔瓚約定,最少讓他過完六十生辰。
結果他私底下除了暗中讓兩個兒子躲到江南,去投奔他的授業恩師之外,另一方面則假借壽宴為名,邀集他平日交遊的江湖朋友,希望大家能伸出援手,除掉王叔瓚等人,幻想這樣才是釜底抽薪,永絕後患之計。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他這群與會的江湖朋友,一聽到有事求助於他們,而且還是刀光劍影的事情時,都紛紛打退堂鼓,忠厚一點的還給他個軟釘子碰,而那些酒肉之交,則多是乾脆一走了之,連句再會都省了。
陸漸鴻無奈,估量形勢,不願多牽累他人,便打發掉了少數願意幫忙的朋友,還有一些護院武師與仆佣長工,只帶了家人躲進密室當中,沒想到王叔瓚這班人早已盯他盯很久了,不但知道陸漸鴻今夜宴客的真正意圖,也確定他們一家人都沒有出門,一番仔細搜索后,終於發現了假井下面的密室,便成了:王叔瓚瓮中捉鱉,陸家人一網成擒。
轉眼間王叔瓚已經殺了陸漸鴻的五個女人了,但是只要他一想到兩位兄長慘死的模樣,心中便再無半點罣礙,一閃而過的惻隱之心,也隨即消逝無蹤。江湖上有人便說,王叔瓚的無情殘忍,雖有來自他祖上軍人的殺戮性格,但多半還是因為兄長的死,帶給他的野性刺激。更何況王叔瓚在摩雲手上的造詣,早已超過他父兄的任何一人,是當今武林在指爪功夫上的翹楚。而對自身武藝的自負,也帶給他相當程度任性而為的本錢。
然而話雖如此,卻不意味着王叔瓚毫無理智。他見陸漸鴻乾脆閉上眼睛,對於面前所發生的事情來個不聞不問,也不禁心想:“他最親近的女人都死了,眼前這些不是他本家叔侄,就是關係更遠的連襟表親,看這樣子,就算我當真都殺了他們,這陸老頭也只會當作沒看見。其實他也不是沒有真正在乎的人,他的三個兒子眼下就都不在他的身邊,說不得,只好把他押回去,用他兩個兒子的性命來逼他就範。”
沉思一會兒,說道:“石兄弟,吩咐下去,留下陸莊主一人,其它的人全部趕回地下密室。然後找些大石頭,將井口封起來。”眾人答應,開始動作將陸家其它人趕回了地下石室,這些人男女老幼大概有十來個人,不免又是一陣哭哭啼啼,原先與陸漸鴻一起反抗而受傷了三名男子,也一同被扔了下去。
陸漸鴻聽了,身子一動,但還是忍住了不張眼睛,不說話,當個沒事人一樣。
卻聽得王叔瓚續道:“派人將這裏仔仔細細地再搜一遍,搜過之後,把陸莊主架走,然後放一把火,將這裏燒了。”
陸漸鴻這回可清醒了,環眼圓睜,差些沒把眼珠子瞪了出來,大叫道:“王叔瓚!我就是做鬼也饒不了你!”王叔瓚冷冷地道:“你活着的時候,我都不怕你了,死了,你以為我還會怕嗎?陸莊主,你將小兒子藏去哪了?現在說出來,我還可以讓人去接他,要不然一把火燒死了,那就可惜了!”
陸漸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喉頭動了幾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隻字詞組,“哼”
地一聲,重新閉上眼睛,轉開頭去。
王叔瓚那批從人各自散開分頭進行,只見井上石頭陸陸續續被堆上,不久便堆了不下有三四十塊,總重看來最少也有四五百斤,而井下甬道狹小,僅能容一人通過,看樣子若沒有人從外面幫忙將石塊移開,這底下的人,是絕對無法自行脫困出來的。那井下眾人哭成一團,聲音震天動地,地面上的人隱隱約約地能夠聽到。
在此同時,陸漸鴻嘴上也被塞上了破布,身上五花大綁地縛在木板台車上。並馬上有人將車轅架上馬軥,拉來一匹馬架上。不久四散搜尋的人陸續回來報告,都是一無所獲。王叔瓚立即吩咐放火,自己則與兒子押着陸漸鴻,先行一步。在經過蔣於兩人所立的牆頭下時,還抱拳向兩人致意,說道:“兩位前輩,少陪了!”想他二人一開始就置身事外,應該不至於到了最後才來多管閑事,更何況那地底下的陸家人也無多大用處,而地面上陸家莊也已經開始燃燒,王叔瓚毫不眷顧,揚長而去。
那蔣於二人見四周開始冒出的火舌越來越多,火勢也越來越大,人群也開始逐漸散去,便道:“沒戲唱了,我們也走吧。”左元敏道:“我要再等會兒,要走你們先走吧。”蔣大千點頭道:“屋子着火是滿好看的,尤其是這麼一大座宅院,場面壯觀,難得一見。可是那要遠遠地看,要不然火勢一大起來,速度可不比洪水慢吶,等到你想到要跑的時候,那可來不及了。”於萬象道:“那我們可以在‘想到要跑’的前一刻,先跑一步,那不就來得及了。”蔣大千奇道:“幹嘛這麼拚命?”
於萬象道:“這是你自己說的,什麼場面壯觀,難得一見。說得我也想留下來了。”
蔣大千叫道:“那可不成,你既然還沒想到要跑,又怎麼能知道何時是‘想到要跑的前一刻’呢?”於萬象正色道:“那你現在想到要跑了沒有?”蔣大千瞧了瞧四周的火勢,說道:“還沒有。”於萬象道:“那不就得了,現在不就是你‘想到要跑’的前一刻了嗎?”蔣大千道:“我現在是還沒想到要跑,可是不見得就是前一刻呀,可能是前兩刻,三刻四刻或者是前十刻也說不定。”
那於萬象還要反駁,忽聽得左元敏說道:“好了,他們都走了,就是現在!”
說著縱身躍下牆頭,直往那座假井所在的亂石堆而去。蔣於二人不知他有何用意,都跟着跑去。於萬象更道:“左兄弟,你說什麼時間到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左元敏道:“我是說他們人都走了。”嘴上說著,手下也沒閑着,開始動手搬開石頭,續道:“兩位前輩,可不可以幫幫忙,將這些石頭搬開!”蔣大千睜大了眼睛,說道:“你想救他們?”左元敏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輩,求求你們了!”
蔣於兩人相視一眼,於萬象說道:“這可不太妥當吧……”
左元敏依舊一邊搬石頭一邊說道:“這陸家的人,跟兩位前輩有仇嗎?”蔣大千道:“跟這些老弱婦孺能有什麼仇?要有仇也要跟陸老頭有。”於萬象忍不住說道:“那到底有沒有呢?”蔣大千一愣,說道:“應該是沒有……”
左元敏又問:“那麼是王叔瓚有恩於兩位前輩啰!”蔣大千大笑,道:“放屁!
那個王叔瓚有什麼本事,能夠施恩於我們兩兄弟?”於萬象這下大表贊同,也笑道:“哎呀,說得好啊,兄弟!”
左元敏道:“那不就……不就得了,救人一命,勝造……勝造七級浮屠,哪有什麼不妥當的……”他一邊搬石頭,一邊說話,那石頭每一塊都重逾半百斤,搬沒幾塊,早已累得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
蔣於二人相顧失笑,說道:“是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什麼好考慮的呢?”
便開始動手扔開石頭。蔣於兩人力氣大,每抬起一塊石頭,都能遠遠地扔開,左元敏有他們兩人幫助,清理石頭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只是這大火燃燒的速度也是快得出奇,不一會兒,必必剝剝地聲響越來越大,熾熱的空氣不住襲來,三人都同時感到了這火勢的威力,臉上微微變色。忽然“轟”
地一聲,火舌跳過屋宇,點燃了院子內的植樹,偶爾晚風一吹,火星還濺到了三人身上。
蔣大千首先便道:“糟糕,糟糕,要是再待下去,我蔣大千就要變成烤豬啦。”
他的體型是三人當中最肥胖的,也特別怕熱,但見他身上出汗如漿,衣服還沒能來得及全濕,大火一煨,整個肥胖的身軀彷佛就是一個蒸籠,裊裊冒出白煙。
於萬象瞧了不禁駭然,關心道:“兄弟你沒事吧?”蔣大千答道:“你都沒事了,我怎麼可能會有事。”於萬象道:“誰說大哥沒事,你大哥我有事啊。”蔣大千額上汗如雨下,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伸出袖口擦了擦汗水,說道:“你有什麼事啊?兄弟。”於萬象道:“我已經想到要跑了。依你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是來不及了,是吧?”
蔣大千還沒答話,左元敏先道:“兩位前輩,快好了,快好了,就快好了……”
一言未了,又是“轟”地一聲,一棵大樹着火倒下,就躺在三人身邊不遠處。蔣大千大叫一聲,竄開一旁,但見他左側頭髮捲曲,狼狽不堪。
蔣大千大驚失色,叫嚷道:“不行啦,不行啦,我要閃人了……”焦躁難安。
於萬象四處一望,放眼儘是一片火海。他從未遇過這種狀況,不免心驚膽顫,也道:“左兄弟,不成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左元敏也不禁心慌,急道:“兩位前輩,不然你們先走吧,我……我要救出他們……咳……咳……”忽然吸入幾口黑煙,猛地咳嗽起來。於萬象對於他的這種態度頗感驚訝,說道:“犯不着這麼拚命吧?”但見蔣大千心情緊張,如坐針氈,想他若不是顧着兄弟之情,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心想:“既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我兄弟的命也是一樣的,左兄弟為人雖然不錯,但總比不上我兄弟,若是勸他不走,那我只好撇下他了。”眼見四處火光越來越盛,伸手便去拉左元敏,那左元敏原來早已抵受不住,突然被於萬象這麼一拉,腳下一浮,摔在於萬象身上。
於萬象正要扶他起來,耳邊忽然聽得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說道:“爹,你瞧,這世間居然還有這種人,真是稀罕。”接着一個低沉的男聲說道:“走,下去。”
於萬象專心注意眼前的事情,對於這兩人的到來渾然不知,這會兒忽然聽到人聲,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瞧去,只見一高一矮兩道人影,從另一邊牆頭上竄下,及至近處,才看清來人原來是一個壯年男子與年輕少女。於萬象見兩人面生,暗生戒心,卻見兩人更不停步,男的便去幫忙搬開石頭,女的則靠過來扶住左元敏。
於萬象雖然微微一怔,但已知兩人並無惡意,正想開口詢問,那少女卻搶先開口道:“前輩,你快去幫我爹吧!”於萬象會意,跑去穩住蔣大千道:“兄弟,你還好吧?”蔣大千內力深湛,雖然一時心慌意亂,突見有生力軍加入,也頓時清醒了不少,在於萬象的支持之下,立刻穩定了情緒,道了聲:“撐得住!”跟着加入清理亂石的行列。
清理堆在井上的石頭,原本就已經接近完成,這時又有人手加入幫忙,不久便清理完畢,並將假井推開,現出地下甬道。
那名壯年男子往地下密室喊道:“底下的人,趕快出來,莊院着火啦!”語調懇切,中氣十足,頗有一股威嚴。下面的人聽了雖有遲疑,但還是有人率先出來,一到地面果見火勢已經不小了,便急忙回頭幫着呼喊,要同伴趕快出來。那壯年男子便與那少女道:“你先幫忙帶這位小兄弟出去,我看他已經受不了了。”那少女嘻嘻一笑,說道:“好,你凈說他有俠義之風,就讓我這個小女子,救這位大俠出去,嘻……”用右手拉起左元敏的右手,跨過自己的肩膀,便要將他架起。
那左元敏摔在於萬象身上,只是一時頭暈,並不是昏迷,但見一個年紀大不了自己兩三歲的女子要來拉他,本想閃避,沒想到對方手腳甚快,一抓一拉,已然將他架起。左元敏大窘,說道:“你……你是誰?快……快放我下來……”
那少女狡黠地一笑,說道:“幹嘛?怕難為情啊?誰叫你沒本事愛撐英雄。現在四處都着火了,我爹還有兩位老前輩本事大,自行脫困絕對沒問題,要是你昏在這裏,那就要連累人啦!”左元敏聽她說得有理,自己確實連站都站不穩了,再留下來一定會拖累旁人。但是走歸走,讓一個姑娘架着走卻是很丟臉的事,掙扎着想要掙脫她的掌握,卻又聽得那少女噗嗤一笑,戲謔道:“害什麼臊?對本姑娘來說,你還只是個毛孩子呢!”手上使勁,也不管左元敏願不願意,夾頭夾腦地架着他奔到牆邊,縱身一躍,跳上了牆頭。
那左元敏頗為訝異,心想:“沒想到這個姑娘年紀輕輕,輕功竟也如此了得。”
反抗的力道頓時輕了。那少女立刻察覺,不肯絲毫放過可以嘲弄他的機會,說道:
“肯乖了嗎?這就對了嘛!”說完話,毫不猶豫地縱身而下。原來這個少女與他的父親來此之前,已先開出一條火路,這時火路仍在,少女便帶着他循着原路衝出去。
左元敏但見眼前都是火光,哪裏分得出什麼地方有路?可是架着他的這位姑娘腳下毫不停留,左衝右突,不久眼前一黑,卻是已經離開了陸家莊院。少女更往前去,直出兩箭之地,這才停步回頭。便在此時“喀啦”一聲巨響,中間大屋垮了下來,接着“轟”地一聲,火焰向上竄升五六丈高,火星四濺飛散,聲勢好不驚人——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