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基礎地
基礎地
我們常聽到這樣的話:「死亡是真理的時刻」或「死亡是面對面接觸自己的時刻」。我們見過那些有瀕死經驗的人,有時候會提到他們看見自己的生命史重演時,會遭遇類似下面的問題:「你這輩子做了些什麼?你為別人做了些什麼?」所有這些都突顯一個事實:在死亡時,無法逃避我們的真面目。不管是否喜歡,我們的真性都會顯露出來。但有一點很重要的是:了解在死亡的那一刻,我們的「存有」(being)有兩個層面顯露出來:一個是絕對性(absolutenature);另一個是我們的相對性(relativenature)--也就是我們在此刻如何,並且在這一世是怎麼樣的人,又做了些什麼。
誠如我在前面所說明的,在死亡時,身心的一切成分都會離散。當身體死亡時,感官和微細的元素都會分解,接着是凡夫心死亡,嗔、痴等一切煩惱也都跟着死去。最後,不留下任何障蔽真性的東西,生時遮蓋覺悟心的一切都分解了。當時所顯露出來的,是絕對性的本初地,它有如純凈無雲的天空。
這稱為「地光明」或「明光」的顯露,意識本身溶入廣袤的真理。《中陰聞教得度》說:
一切事物的本性是開放、空曠的,赤裸如天空。
光明的空性,沒有中心,沒有圓周:純凈、赤裸的本覺露出曙光。
蓮花生大士如此描述「地光明」:
這個自發的「明光」,無始以來就不曾被生過,它是本覺之子,而本覺也沒有父母--多妙啊!這個自發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創造的--多妙啊!它沒有經歷生的過程,本身也沒有死的成分--多妙啊!雖然它是那麼明顯可見,卻沒有人見過它--多妙啊!雖然它在六道里輪迴,卻不曾受到傷害--多妙啊!雖然它見過佛土,卻不曾變得更好--多妙啊!雖然它存在於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卻不曾被發現--多妙啊!而你卻繼續想從別處證得別種果報--多妙啊!
即使它原本就是你的,你卻往別處去尋找--多妙啊!
為什麼這種狀態稱為「光明」或「明光」呢?歷代上師各有不同的解釋。有些上師說,它表現出心性的光芒明性,本無黑暗,本無障礙:「驅除了無知的黑暗,具有清楚認知的能力。」另一位上師把「光明」或「明光」描述成「最少散亂的狀態」,因為一切成分、知覺和外境全都分解了。有一點很重要的是,既不可以把它當成我們所知道的物理光線,也不可以誤認為它就是下一個法性中陰所顯露的光;死亡時所生起的光明,是本覺智慧的自然光芒,「不管是在輪迴或在涅之中都一直呈現的真如本性。」
在死亡那一刻所顯露的「地光明」或「明光」,是解脫的大好機會。重要的是,我們必須了解在何種情況下,它才能提供這個機會。有些現代的死亡學作家和研究者都低估了這個時刻的深奧性,因為他們閱讀和詮釋了《中陰聞教得度》這本書,卻沒有得到口傳和訓練來理解它的神聖意義,以致把它看得太簡單,結論也下得太快。有些人認為「地光明」的顯露就是開悟。我們可能都樂得把死亡當作天堂或開悟;但除了一廂情願的希望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知道唯有確實接受了心性或本覺的開示,而且唯有透過禪修建立並穩定心性,將它結合到日常生活中,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提供解脫的真正機會。
雖然「地光明」是自然呈現給每一個人,但多數人全然不知它是那麼深厚、廣闊和微妙。因為大多數人活着時並沒有去熟悉認證心性的方法,所以在死亡時都無法認知地光明。因此,在發生的那一刻,就容易以過去的恐懼、習慣和習性本能地做反應。雖然在「地光明」出現之前,煩惱或許已經消失了,但多生累劫的習氣仍然存在,隱藏在凡夫心的背景中。在我們去世時,雖然一切都跟着結束了,卻還是無法順從和接納「地光明」,反而是退入恐懼和無明之中,本能地加重我們的執著。
這就是使我們無法真正利用這個關鍵時刻做為解脫契機的障礙。蓮花生大士說:「一切眾生已經生、死和再生無數次。雖然他們一再經驗到那個不可言說的『明光』,但由於受到無明的障蔽,他們就無止盡地在無限的輪迴中流浪。」
凡夫心的基礎地
無明會引生惡業,惡業會形成種種習氣,而一切習氣都儲藏在凡夫心的基礎地中。我經常思索,應該用什麼例子來描述凡夫心的基礎地。你可以把它比喻為透明的玻璃泡沫、幾乎看不見的一層薄片,卻把我們整個心包圍起來;但我認為玻璃門可能是最好的譬喻。想像你正坐在玻璃門前,門外就是花園,你透過玻璃門往外凝視天空。在你和天空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存在,因為你看不到玻璃的表面。如果你站起來,想要走出去,你會以為它並不存在而碰到鼻子。但如果你摸它的話,立刻會發現指痕印在某種阻隔你和外面虛空的東西上。
同樣情況,凡夫心的基礎地,阻止我們進入天空般的心性,即使我們仍然能夠瞥見它。我在前面提過,上師提醒我們,禪修者有把經驗到凡夫心的基礎地,誤以為是經驗到心性的危險。當他們安止在高度寧靜的狀態中時,可能只是安止在凡夫心的基礎地中。如同在玻璃圓頂內仰望天空,與站在屋外空曠處仰望天空的差別。我們必須完全突破凡夫心的基礎地,讓「本覺」的新鮮空氣進入。
因此,我們一切精神修行的目標,還有為死亡那一刻所做的準備,都是為了凈化這個微細的障礙,逐漸削弱它、打破它。當你完全打破它時,你和全知之間就沒有什麼阻隔了。
上師引導弟子見到心性,可以把「凡夫心的基礎地」整個突破,因為唯有透過這種「概念心」的分解,覺悟心才能清晰地顯露出來。因此,每當我們安住在心性之中時,凡夫心的基礎地就變得微弱一些。但我們將發現,我們能夠安住在心性之中的時間長短,完全取決於修行的穩定度。很不幸,「積習難改」,凡夫心的基礎地又會回來;我們的心就像酒鬼,只能改掉習慣一會兒,受到誘惑或遇上挫折時,就又舊性複發。
如同玻璃門會留下我們手上和指頭上的髒東西,凡夫心的基礎地也會聚集和貯藏我們一切的業和習氣。也如同我們必須持續擦拭玻璃,我們也必須持續凈化凡夫心的基礎地。好象玻璃會慢慢磨損,當它越來越薄時,就會出現小孔,而開始分解。
透過修行,我們可以逐漸穩定心性,因此它就不再只是我們絕對的本性而已,而會成為日常的事實。如此,我們的習氣越分解,禪定和日常生活間的差異就越小。漸漸地,你就像一個可以穿過玻璃門走到花園的人,不受任何隔礙。凡夫心的基礎地減弱的徵象,就是可以越來越輕鬆地安住在心性之中。
當地光明顯露的時候,關鍵點是我們安住在心性之中的能力有多大,我們結合絕對性和日常生活的能力有多大,以及我們凈化平凡的情況成為本初清凈的狀態的能力有多大。
母與子的會合
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充分準備,在死亡的那一刻認證到地光明的顯露。這就是透過最高層次的禪修(一如我在第十章所說明的),是大圓滿修習的最後成果。它稱為「兩種光明的聯合」,也稱為「母光明和子光明的結合」。
「母光明」是對「地光明」的稱呼。這是一切萬物的基本和內在性質,是我們整個經驗的基礎,在死亡的那一刻,顯現出它完全的輝煌燦爛。
「子光明」又稱「道光明」,是我們的心性。如果經由上師的介紹,如果被我們認證,我們就可以逐漸透過禪定來穩定它,同時越來越完整地溶入日常生活的行動中。當心性完整地溶入時,認證也就完整,覺悟也就發生了。
雖然「地光明」是我們固有的性質,也是一切萬物的性質,但我們並不認識它,它好象是隱藏起來一般。我喜歡把「子光明」想成上師給我們的鑰匙,在機會來到時,幫助我們打開認證「地光明」的門。
想像你必須接一位搭機前來的女士。如果你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即使她從你身旁走過,你也認不出。如果你有她的一張近照,你的心中便有她的模樣,那麼當她走近你的時候,你就可以立刻認出。
一旦將心性介紹給你,而你也認識了它,你就握有再度認出它的鑰匙。不過,正如同你必須把照片帶在身上,一次又一次地看它,以便確定可以認出你要在機場相見的人,你也必須透過持續的修習,不斷地加深和穩定你對於心性的認證。如此,認證就深深鑲嵌在你的心中,變成你的一部分,以致不再需要照片;當你遇見那個人的時候,認證是自發而立即的。因此,在持續訓練心性的認證之後,當死亡的那一刻「地光明」顯露時,你就可以本能地認出它,並與它結合。從前的上師說,這就如同小孩急切地奔向母親,如同老友會面,或如同百川流入大海。
不過,這是相當困難的。唯一能夠確保這種認證的方法,就是當我們還活着時,不斷修持結合這兩種光明的法門,使其趨於完美。這便需要終生的訓練和努力。誠如我的上師敦珠仁波切所說的,如果我們不從現在開始,做結合兩種光明的修持,就不能說在去世時可以自然地認證。
我們如何結合這兩種光明呢?這是一個很高深的法門,並不適合在此詳細說明。但我們可以這麼說:當上師介紹我們認識心性時,就好象是我們的盲目恢復了視力,因為我們一直看不到一切萬物所具有的「地光明」。上師的介紹,喚起我們內在的慧眼,我們可以藉着它清晰地看到一切生起事物的真性、一切念頭和情緒的光明(明光)性質。當我們修習穩定圓滿時,認證心性的呈現就如同輝煌的太陽。念頭和情緒仍然會生起,它們像是黑暗的波浪,但每當波浪碰到光線時,立刻就消散了。
當我們持續加強發展這種認證的能力時,它就變成我們日常景象中的一部分。當我們能夠把對絕對本性的體悟帶進日常生活時,我們就有越多的機會可以在死亡的那一刻認證地光明。
是否擁有這把鑰匙,就看我們如何對待念頭和情緒的生起:是否能夠以「見」直接穿透它們,並認出它們本具的光明性質,或是我們以本能的習慣性反應模糊了它。
如果凡夫心的基礎地完全凈化,這就好象我們已經拆掉了業的倉庫,因而清除了未來再生的業力。不過,如果無法完全凈化我們的心,過去的習氣和業力就還會殘留在這個業的倉庫里。每當有適合的因緣成熟時,它們就會顯現出來,促使我們再度投生。
地光明的顯現時間
地光明顯現了;對修行人而言,只要他能夠專心地安住在心性的狀態中,地光明就會持續顯現。不過,對多數人而言,它只能顯現一彈指的時間,對某些人,上師們說:「可以顯現一頓飯的時間。」大部分人完全不認得地光明,而陷入無意識的狀態中,這個狀態可以長達三天半之久。之後,意識就離開了肉體。
因此,在西藏就形成在人死後三天內不碰觸或干擾肉體的風俗。對於可能已經和地光結合在一起,並安住在心性之中的修行人而言,這一點尤其重要。我記得,在西藏每個人都很小心地在屍體四周維持寧靜安詳的氣氛,以避免造成任何細微的干擾,對於偉大的上師或修行人,特別如此。
即使是普通人的遺體,通常在三天內也是不移動的,因為你無法知道死者是否已經認證地光明,或者它的意識是否已經離開肉體。西藏人相信,如果碰到肉體的某一部分(譬如打針),就會把意識引到那一點。死者的意識可能就會從最近的開口下墜到惡道,而不是從頂門離開肉體。
有些上師特別堅持三天內不可以移動屍體。住在印度和尼泊爾一位禪師模樣的西藏上師夏卓仁波切(ChadralRinpoche),當有人抱怨屍體放在酷熱天氣下可能會有異味時,他說:「你應該不會想去吃它或賣它吧!」
因此,嚴格說來,解剖或火化屍體,最好時在人死後三天才做。不過,在現代社會中,要在人死後三天內都不動他,可能不切實際或辦不到,但至少在碰觸或移動屍體之前,應該為死者修頗瓦法。
一位上師之死
證悟的修行人,在死亡的那一刻,還是繼續去認證心性,並且在地光明顯現時覺醒溶入。他甚至可能會在那種狀態中維持好幾天。有些修行人和上師是在端坐入定中去世的;有些人則是在「睡獅的姿勢」中去世的。除了完美的姿勢外,還有其他徵象可以表示他們還安住在地光明的狀態中:臉上還有血色和光彩,鼻子並不塌陷,皮膚仍然柔軟有彈性,屍體不僵硬,眼睛還發出溫柔慈悲的光芒,心臟也有餘溫。千萬小心不可碰觸上師的遺體,同時要保持安靜,直到他出定為止。
第十六世大寶法王是一位偉大的上師,也是西藏佛教四大宗派之一的傳承持有者,一九八一年在美國的醫院中圓寂。他總是笑容滿面,慈悲為懷,給予周圍的人們非常大的啟發。外科主任羅諾弗·桑契斯醫師(Dr.RanulfoSanchez)說:
我個人覺得大寶法王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當他看你的時候,就好象在尋找你的內心世界,好象可以看穿你一般。他看着我的方式,以及似乎知道即將發生的事,令我很吃驚。法王感動了醫院裏與他有接觸的每一個人。許多次當我們覺得他已經命在旦夕時,他都對我們微笑着說我們錯了,然後他就又有起色……
法王痛得再難過,也不吃藥打針。我們這些醫生都以為他一定是痛不欲生,就問他:「您今天是不是很痛?」他會說:「不。」在他臨終前,我們知道他可以意識得到我們的焦慮,於是就笑話不斷。我們常常問他:「你感覺痛嗎?」他也常常很仁慈地笑說:「不。」
他的一切生命徵象都很低。我們替他打了一針……好讓他在臨終前做些交代。我離開房間幾分鐘,留他和幾位上師談話,他告訴他們說,那天他還不想死。當我五分鐘后回來時,他已經坐起來了,眼睛張得大大的,清楚地說:「喂!你好嘛?」他的一切生命徵象又恢復過來了,半個小時之內,他就坐在床上,談笑風生。在醫學上,這是從未聽過的事;護士都嚇呆了,有一位護士捲起袖子,讓我看她的手臂,上面都是雞皮疙瘩。
醫護人員發現,在大寶法王圓寂后,他的遺體並不像常人一般的僵硬和腐敗,似乎與圓寂時沒有兩樣。不久,他們又發覺大寶法王的心臟周圍地區仍是溫熱的。桑契斯醫師說:
在大寶法王圓寂后的三十六個小時,他們把我帶進房間。我把手放到他的心臟部位,覺得比附近來得溫熱。這是醫學上無法解釋的。
有些上師是在禪定中坐化。卡盧仁波切於一九八九年圓寂於他在喜瑪拉雅山的道場,當時有一些上師、一位醫生和護士在場。他最親近的弟子這麼寫着:
仁波切本人試着坐起來,卻有困難。傑珍喇嘛(LamaGyatsen)覺得時間可能已經到了,如果不坐起來,可能會對仁波切產生障礙,於是扶住仁波切的背讓他坐起來。仁波切把手伸向我,我也幫忙他坐起。仁波切一邊做手勢,一邊說他想完全坐正。醫生和護士不太高興他這樣坐,所以仁波切就稍稍放鬆他的姿勢。不過他還是保持了禪定的姿勢。……仁波切把手做成坐禪的姿勢,張開雙眼往外凝視,嘴唇溫和地移動。一種深度的安詳和幸福感籠罩着大家,也深入我們的內心。在場的人都覺得,那種不可描述而瀰漫大家的輕安,正是仁波切心中的禪悅,……仁波切是視線慢慢垂下來,呼吸停止了。
我最敬愛的上師蔣揚欽哲仁波切圓寂於一九五九年夏天,這是我終身難忘的事。在他生命的末期,他儘可能不離開道場。各種傳承的上師蜂擁而至,向他求法,一切傳承的持有者也仰仗他開示,因為他是他們傳承的源頭。他所駐錫的道場宗薩寺(Dzongsar),成為西藏精神活動最活躍的中心之一,所有的大喇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他的話在當地就是法律;他是一位如此偉大的上師,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弟子,因此他曾經以威脅不再保佑交戰的雙方,而停止了內戰的發生。
一九五五年,我的上師有若干徵象顯示他必須離開西藏。首先,他前往西藏的中部和南部聖地朝聖;接着,為了達成他的上師生前的大願,前往印度的聖地朝聖,我也隨行。我們都希望,在離開的期間,藏東地區的情況能夠改善。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上師有意離開家鄉的決定,被許多其他喇嘛和平民視為西藏浩劫已無法避免的象徵,因此讓他們得以及早準備逃難。
我的上師長久以來就接到訪問錫金的邀請。錫金是喜瑪拉雅山中的小國,也是蓮花生大士的聖地。蔣揚欽哲的前世是錫金最崇高的聖人,錫金國王請求他前往傳法和加持。大家一聽到他抵達錫金,許多上師就從西藏前來學法,也帶來珍貴的法本和經典,否則這些法寶早已不存。蔣揚欽哲是上師們的上師,他所住的皇宮寺(PalaceTemple),再度成為偉大的精神中心。越來越多的上師來到他身旁。
傳說,傳法太多的大上師往往活得不久,似乎是因為他們承擔了一切佛法的障礙。預言說,如果我的上師把教法擱在一旁,隱名到遙遠的邊陲地帶游化,他可以多活許多年。事實上,他也試着這麼做:當我們最後一次離開康省時,他就把一切財物留下,悄悄地離開,無意再傳法,純粹是為了朝聖。不過,一旦人們發現他的身分時,就請求他開示和灌頂。他的慈悲無遠弗屆,雖然明知他是在冒生命的危險,還是犧牲自己不斷地傳法。
蔣揚欽哲是在錫金生病的。所有長老喇嘛和各傳承的法王,紛紛前來看他,日夜為他舉行延壽法會。大家都祈請他繼續住世,因為像他這麼偉大的上師有力量決定何時離開肉體。他只是躺在床上,接受我們的一切供養,大笑,然後以善體人意的微笑說:「好罷!為了表示吉利,我就說我要活下去。」
我的上師即將圓寂的第一個暗示,來自第十六世大寶法王。他告訴大寶法王說,他已經完成了這一世的任務,決定要離開世間。當大寶法王把這件事告訴蔣揚欽哲最親近的侍者時,這位侍者痛哭流涕,接着我們也知道這回事。
蔣揚欽哲是在西藏曆五月六日的凌晨三點圓寂。而在十天前,當我們正在徹夜為他修延壽法時,發生一場大地震。依據佛教經典,這是一位覺悟者即將圓寂的徵象。
在他死後三天內,消息完全封鎖,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已經圓寂了。我只是接獲他的病情轉壞的通知,我再也不能象從前一般睡在他的房間,必須搬到另一個房間睡。他最親近的侍者也是法會的主持人卓登喇嘛(LamaChokden),跟隨我上師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他的話不多,表情嚴肅,修苦行,兩眼炯炯有神,雙頰深陷,莊嚴高貴而幽默。卓登以誠實、正直、謙虛和記憶力強而聞名。
他似乎記得我上師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故事,也知道最繁複的儀軌及其意義。他是一位典型的修行人和具格的老師。那時,我們看到卓登繼續把我上師的食物端進房間,但他臉上的表情變得陰鬱。我們不斷問他蔣揚欽哲仁波切的情況如何,他總是說:「老樣子。」在某些傳統里,當上師圓寂之後,在他入定期間,必須嚴守秘密。誠如前面我所說的,三天後我們才聽說他已經過世了。
印度政府打了一通電報給北京。消息又從北京傳到我的上師在西藏的根本道場宗薩寺,那兒的許多僧侶早已在流淚了,他們知道他即將圓寂。就在我們離開之前,蔣揚欽哲曾經做了一個神秘的承諾,他要在過世之前回來一次。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那年的新年,大約是在他圓寂之前的六個月,在一場法會的舞蹈表演上,許多年長的喇嘛都看到他出現在天空中,一如往日的模樣。他在道場裏創辦了一所佛學院,以培養近代若干最傑出的學者而聞名。在大殿裏,供奉着當來下生佛彌勒的巨像。在他示現的新年後不久,有一天清晨,寺院的香燈打開大殿的門:他就坐在彌勒的懷抱里。
我的上師採取「睡獅的姿勢」圓寂。所有徵象都顯示他仍然在禪定之中,三天內沒有人碰過他的遺體。他出定那一刻的景象,令我終生不忘:他的鼻子突然塌下來,臉上失去血色,然後他的頭微微傾向一邊。在這之前,他的遺體維持某種姿勢,表現出力量和生命的徵象。
當天晚上,我們把他的遺體洗乾淨,穿上衣服,從他的卧房移到皇宮寺的大殿上。人群已經涌到,在大殿四周向他禮拜。
然後,非常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一道明亮、乳白的光,看起來就像發光的薄霧,開始出現,逐漸瀰漫各處。皇宮寺的外頭有四盞大電燈;當時已經七點鐘,天早就黑了,平日都會把電燈打開。但在這個神秘的光霧下,這些燈光就顯得暗多了。當時印度駐錫金的政治官阿巴潘首先發現,詢問到底怎麼回事。接着,許多人也開始喊叫:這道神奇、不可思議的光,有幾百人看到。有一位上師告訴我們,依據密續,這種光的顯現代表有人成佛了。
蔣揚欽哲的遺體,本來計劃要放在皇宮寺里一個星期,但很快我們就收到來自各地弟子的電報。當時是一九五九年;包括頂果欽哲仁波切在內的許多弟子剛剛抵達。他們要求把遺體留下來,好讓他們有機會見最後一面。因此,我們就多放了二個星期。每天都有四場法會,由各種傳承的喇嘛領導着幾百位僧侶參加,常常由各傳承的持有者主持,同時有好幾千盞酥油燈點燃着。
遺體並沒有發出異味或開始腐敗,所以我們又多放了一個星期。印度的夏天非常酷熱,但即使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過去,屍體並沒有腐敗的跡象。最後我們把蔣揚欽哲的遺體放了六個月;在遺體的面前,我們不斷舉行傳法和共修法會:蔣揚欽哲圓寂前未及完成的開示,由他最年長的弟子完成,同時為許多人剃度出家。
最後,我們把他的遺體移到他生前選擇要火化的地方。大西定(Tashiding)是錫金境內最神聖的地區之一,位於一個山丘的頂上。所有弟子都來到大西定,親手建造舍利塔(stupa),雖然在印度最粗重的工作往往都是僱工來做。每一個人不分老少,上自頂果欽哲仁波切這麼偉大的上師,下至最普通的人,都用雙手搬石頭上山,把舍利塔蓋好。這件事最可以證明他對弟子所激發出來的恭敬心。
蔣揚欽哲的圓寂,其損失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在離開西藏之後,我們全家人失掉了一切土地和財產,當時我的年紀還小,不致於對它們有任何執著。但失去蔣揚欽哲,即使是這麼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深感哀傷。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他的陽光下過的。我睡在他床尾的小床上,許多年都是在他唱誦和掐念珠的早課聲中醒來。他的話語,他的教法,他所散發出來的安詳光芒,他的微笑,全都是我不可磨滅的回憶。
他是我生命的靈感,當我遇上困難或傳法時,我總是祈請他和蓮花生大士示現。他的圓寂,對世界和西藏都是不可估計的損失。我總是想到他,就像我也會想到頂果欽哲仁波切,如果佛教被毀滅了,只要他還在,佛教絕對是存在的,因為他就是佛教的完整化身。隨着蔣揚欽哲的過世,整個時代,有時候似乎是一整個面向的精神力量和知識,也跟着他過去。
蔣揚欽哲是西藏佛教所有傳承的權威,也對一切傳統普遍尊重,因而廣受愛戴。他圓寂時才六十七歲,我常常想,如果他能活長一點,在藏人流亡的地區和西方帶動西藏佛教的成長,該會是多麼迥然不同的景象啊!因為他是上師的上師,所有傳統的傳承持有者都從他獲得灌頂和教法,因而尊他為根本上師,他能夠自然地把他們集合在恭敬、和諧、合作的精神之下。
不過,偉大的上師從來不曾死過。當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蔣揚欽哲就在這兒啟發著我:他是本書背後的力量,我的教法也都是來自他的教導;他是我背後的一切精神源泉和基礎;持續給予我內心指導的人就是他。他的加持和帶給我的信心一直陪伴着我,指引我克服一切困難,讓我得以盡我所能地代表他所象徵的崇高傳統。對我來說,他尊貴的臉,比起當今任何在世者的臉還要鮮活;在他的眼中,我總是可以看到那種超越智慧和超越慈悲的光,這是天地之間任何力量所無法息滅的。
願本書讀者能夠因而像我一樣對他稍有認識;願大家能夠像我一樣因他的奉獻生命和莊嚴去世而受到啟發;願大家能夠從他全然奉獻給眾生福利的典範中,獲得此時追求真理所需要的勇氣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