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是誰
我思故我在
——笛卡兒
我就是我,一個女人,而不是什麼“第二性”。
——萊西·斯通
一切一切都是這樣開始的,都是從這光艷
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的。這就是experiment。
——杜拉斯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讓人頭疼,讓人尖叫,讓人變瘋。
我不是冷血的女人,我也沒有變瘋。我的上一本小說集《蝴蝶的尖叫》再次出版了。教父和鄧安排我去各高校做宣傳,回答男生的諸如“倪可小姐,你有一天會裸奔嗎?”這樣的問題,跟女生們討論“女人是不是第二性”,“女權主義者到底想要什麼”。
去復旦的時候我在草坪上躺了會兒,看看天空,想想那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硃砂第二次披起婚紗,新郎是志得意滿的青年畫家,比她小8歲的阿Dick。婚禮舉行的日子與天天的葬禮隔了3個月20天,可能大部分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除了我。
婚禮在復興公園內一家勞倫斯的畫廊舉行,那一天也是新郎的個人畫展舉辦的日子。來了中外很多賓客,包括馬當娜。馬當娜給新人送了一份厚禮,一對歐米茄金錶,她以此來表示她的氣度,阿Dick畢竟是她最在乎的男人之一。
我沒有與她多說話,我突然不再那麼喜歡她,也許她並沒有對天天說過些什麼多餘的話,也許她並不是那麼存心要控制她認識的朋友們。可我不再想與她走得太近。
人太多,悶熱的空氣使人不適,我早早告退了。
德國方面一直有電子郵件發過來,馬克的,莎米爾的。我告訴了他們有關天天的死訊,我說現在我的心趨於平靜,因為我的小說即將完成,這是送給天天和那一段生活的最好禮物。
莎米爾邀請我在完成小說後去德國,“這對你的恢復有好處,來看看這兒的尖頂教堂、黑森林和人群吧,相信馬克也盼望見到你。”
而馬克的郵件總是長而又長,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他最近又做了些什麼,去過什麼地方,還有與妻子的爭吵,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信賴感使他有對我傾吐的衝動,也許一個寫小說的女性在理解力和直覺上是可以被信賴的,即使我偷了他藍寶石婚戒。這個戒指我一直戴在拇指上,因為它真的很好看。
定下來在10月底過完鬼節後去柏林,鬼節是我喜歡的節日,它浪漫而有想像力,用假面裝扮的遊戲驅走死的腐味。
臨去德國前我做了一些整理,整理小說文稿,整理西郊的那套公寓。我打算搬回父母家住,公寓的鑰匙則要交給康妮。天天的東西都還在那兒。我從中挑了一張天天的自畫像,一本他喜歡的狄蘭托馬斯的詩集和一件他常穿的白襯衣。
襯衣上面還有他的體味,把臉深深埋在其中,那種熟悉的味道使人想起什麼是丟失的幸福。
那一夜恰好是周末,我徒步走了很長時間,穿過梧桐深深的衡山路,走進條懷舊的弄堂。
康妮的西班牙餐館就在眼前,燈火明亮,花影婆娑,窗口有衣着光鮮的人影晃動,再走近了,可以聽到有人在唱拉丁情歌,禮貌的掌聲隨後響起。
我走上台階,詢問門口的服務生,康妮在哪裏,服務生領着我,穿過曲曲折折門廊,我在一大群站立着的人當中看到了盛妝打扮的康妮。她穿露肩晚裝,頭髮高高地縮成一個髻,塗了濃稠欲滴的口紅,看上去得體、聰明,像只優雅的鶴。
人群中間正有一對穿着綴珠黑色舞裝的拉丁男女在歌聲里跳拉丁舞,他們年輕又漂亮,女孩子的腿被優美地握在男子手中,然後是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飛旋。康妮結束了與身邊一個白頭髮老紳士的談話,一轉臉就看到了我。他對身邊的人欠欠身,朝我這邊走過來。
“親愛的你好嗎?”她說著,擁抱住我。我微笑着,點點頭,“你很美,永遠都很美。”我說,然後我從手袋裏拿出一串鑰匙,遞給她。在電話里我已經告訴了她我目前的打算。
她看着鑰匙,沉默了片刻,接過來,“我至今都不明白……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我做錯了什麼?上帝這樣對我。OK,——忘了這些吧,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於,照顧好自己。”我們親吻告別,胡安也走過來同我擁抱。“再見。”我揮揮手,很快地走出門口。音樂和舞蹈還在繼續,但跟我無關。
走到底樓院子裏,剛走出門口,卻迎面撞上了一個老太太,一頭白髮,戴着眼鏡,皮膚白皙,看上去像個教授夫人,我連聲說“對不起”,她卻不理不睬,徑直往鐵門裏走。
門房一見她就急急地把雕花大鐵門關上了,老太太開始用力推門,此舉不奏效后,她開始大聲叫罵,“狐狸精,害人精,10年前你害死我的兒子,還不夠,又害死我的孫子,你的心肯定是黑的,我咒你一出門被車撞死……”
她的聲音很沙啞,我定定地站在她的身邊,我已經知道這個憤怒而失控的老太太是誰。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本人。
在天天的葬禮上她沒有出現,想必是康妮不想讓她參加。康妮一直都怕她,都躲着她,可天天的奶奶還是找上了門。
門房對她細聲細語地勸說,“老阿婆,您都來了不下幾十趟了,何苦呢,這麼大把年紀了,回家休息吧。”
“呸,”老太太怒目以對,“沒有人可以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她以為她施捨了十幾萬塊贍養費給我就算沒事了,我一定要討個說法。”她開始再一次推門,我快步上前攙住老太太。
“奶奶。”我輕輕叫了一聲,“我送您回家吧,天要下雨了。”
她懷疑地盯了我一眼,又看看頭上的天,天上有厚厚的被城市燈火照成暗紅色的雲朵。
“你是誰?”她低聲問,我怔怔地想了一會兒,一股溫柔而生澀的暗流席捲了我全身,使我一瞬間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疲倦而無助的老婦人。
是啊,我是誰?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