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買崔健
噓——,小聲點兒,可千萬別讓我媽聽見了,“老太太”這個詞她忌諱。當然在我們這兒“老太太”這個詞可不壞,滿大街姑娘小伙提起自己的親娘來,都是“老太太”、“老太太”的,充滿敬佩的炫慕之情。當然這是在外頭不是在家。回家進門先叫“媽”,在外頭便叫“老太太”。
當然我們家那一位“老太太”並不真老,我不過是學着別人的樣子背後偷偷耍耍貪嘴罷了。我媽是位不錯的眼科大夫,沒有潔疾,卻有着極度愛美的痛好。年輕人時髦什麼,她總要夾在裏面趕個新潮。穿衣戴帽自不用說,是牛仔褲時髦還是踏腳褲趕潮,她比我還清楚。連我新買的那頂紅色小呢帽她也要拿來比試比試,不好戴上街去,戴着在房裏拍張照也是好的。
媽的時髦是多方位的,很全面。她五十年代讀大學的時候念的是俄語,英語底子不行,光用眼睛看看專業書還湊合,一念出聲來我們幾個小孩可就有事干啦,這個說:“媽,您怎麼重音亂跳舞呢!重來!”那個說:“別帶上海腔,您是念英文不是說上海話,瞧這‘洋經領’!”
我媽是大學畢業時從上海分配到北京來工作的,自稱具有“純正的南方血統,所以念英文和講上海話沒什麼區別,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她手握一卷用上海話注音的“英語會話”在那兒嘰哩睦啦呢!但媽媽的嗓子確實不錯,說起上海話來好像唱歌一樣動聽。
“那當然啦!我當年可是上海大學生合唱團的!為這事你爸還老攔着我不讓我去……”
一說起大學時代的事來兩個老大學生就會滿面紅光。我爸笑吟吟的,一如幾十年前那個純情少年。
可惜我們三個小孩全都沒有音樂細胞,被媽稱作“音盲”。可是小弟最近進進出出的全都塞個小耳機在耳朵眼裏,媽以為他是在聽音樂,他卻極不耐煩地來了句“聽英文呢!”媽立刻讚許地點着頭說是得好好聽聽,我們中學裏沒打好基礎,成了“洋經演”。弟弟卻竊笑着告訴我說,他在聽一盤借來的“崔健”。
一日,媽媽忽然發現報上有篇文章大寫崔健,說是有個女孩到處踉着崔健還為他開了個房間等等,說得可邪唬了。媽媽看着看着,忽然鄭重其事地問我:“趙凝你聽過崔健音樂會么?”我說去過一回,那又怎麼了?
媽說,“下回有票了給我來一張。”
“來一張?好幾十塊呢,你捨得么?”
我媽趕緊說:“那就算了,音樂這東西,可聽可不聽的。”
聽媽這麼一說,我又來勁兒了:“媽,您就不如人家執着,上回我們在北展劇場買崔健音樂會票的時候,有個老太太被擠得骨頭架子都快散掉了,還不走呢。有個小夥子就問了,大媽您知道崔健是誰呀就在這瞎擠?老太太橫了小夥子一眼,理直氣壯地說,崔健?我怎麼不知道?‘一無所有’嘛!”
不過憑良心說我媽也是挺執着的一個人。就拿英語講座來說,電視裏開播的每一路她都有份兒,從“維克多”到“生活美語會話”,現在又在張羅着“走遍美國”了。我媽最重視“文化投資”,最頓出租車。那天我陪她到長安商場去買熱水器,很大的一個紙箱子扛出來,叫媽媽在門口等着,我便跑去找“面的”,誰知“面的”來了媽卻執意不肯上去,非說公共汽車已經來了幹嘛還要“打的”?弄得已經把大箱子搬上去的我十分尷尬。
我說你那些英語教材哪本不是十塊以上?媽說那可不一樣。
抬着那個死沉死沉的熱水器踉踉蹌蹌走過鬧市區的時候,有間音樂小攤圍了許多人,媽放下箱子奮力擠進入群,我也樂得歇口氣。
不一會兒,我媽舉着三盤磁帶從裏面擠出來,樂不可支地告訴我說:“十塊錢三盤呢!剛才要是坐了出租車,這三盤磁帶早沒了。”
我撅着嘴賭氣說:“買這種便宜貨准上當,這叫盜版帶您懂不懂?”
“我不盜就成了。”媽說,“賣磁帶那小伙真有意思,非給我‘新白蛇傳’不可,我說不,我就要崔健。小夥子說阿姨您還挺時髦的,我說那當然啦!走,回去聽聽崔健。”媽媽蠻有信心地從地上抬起大紙箱子說。
進了家門氣還沒喘勻,媽就急不可待地掏出那盤帶來笑眯眯地翻着目錄。看着看着忽然尖聲大叫起來:“什麼?《讓我在雪地里撒點兒尿》!什麼歌名嘛,多不衛生!”
“媽,您老看清楚點好不好!”我在一旁活動着酸痛的胳膊說:“還教授級主任醫師呢。字兒都認不全,“哦,是‘撤點兒野’。”媽媽這才恍然大悟,然後嘖則感嘆着放入磁帶,工工整整按下鍵鈕,滿心希望着帕瓦羅蒂式的男高音能夠出現在我們家的每一個角落,沒曾想一個又啞呷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唱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呀……”
媽媽聽了半天,借了,比她聽英語講座的表情還要為難,她壓根兒什麼也沒聽清。過了一會兒,她憤憤然關掉錄音機,問我:“這是什麼歌啊?詞也不美,調也不美,亂喊亂叫的!”她訓我訓了半天,就跟我是崔健似的。
我有點興災樂禍地對媽說:“是你自己非要買的嘛,又不賴我!我要‘打的’你不肯,偏要買這種破磁帶么!”
媽媽這下沒話可說了,戴上耳機好像戴上聽診器那樣鄭重,她要把崔健的五臟六腑聽個仔細。
我媽決定要去換磁帶了,她說花了十塊錢什麼也聽不清,那怎麼行?我說人家崔健就是那樣幹嘛,那叫“搖滾”。媽問我,還有別人“搖滾”沒有?我向她推薦了“唐朝”。
不一會兒媽就從小攤上用“崔健”換回了“唐朝”、“月夢”、“九拍”,一首首聽下去,還說不好。我急了,說媽您到底懂不懂音樂呀,“夢回唐朝”多棒呀!媽遺憾地搖搖頭說,就像讀人寫的文章,實說,沒覺得有什麼棒的。
“唉!那您就聽一輩子‘喀秋莎’得了。”
媽一再鼓勵我陪她再去攤上換那三盤帶子,我當然不肯,我怕現眼,人家准以為我媽是個貪心的老太太,花十塊錢想把攤上的磁帶聽個遍呢。
後來我媽又去換了兩次,攤主都不在,攤主的弟弟說,等我哥來了再說吧。哈!準是讓我媽給換怕了,躲起來啦!
媽媽終於換了盤“Iloveyou”的迪斯科磁帶來,非要跟我學“自由步”不可,她說學會了以後就可以自立更生不求人了。
這下我又來神了,一二三四指揮着我媽,迪斯科是我的強項,一切張牙舞爪的事我全在行。我們在房間裏竄來竄去的,正好有個病號來找我爸,我爸趕緊關上門說,快別讓人家看見了,我管的可是“神經科”。
媽媽學得很用功,連我吸溜鼻涕的動作全學上了,還一定要讓我講明肌肉伸拉的程度,弟弟故意問道:“媽,要不要量量姐姐胳膊伸的角度呀?”
媽點頭說:“好的,量一下吧,我做筆記。”
可過了沒兩天,媽媽又迷上了“香功”了,僅練一早晨,媽媽身上就帶了仙氣。媽神叨叨地告訴我說,“香功”比迪斯科強多了,我還是把這盤迪斯科退了再把崔健換回來研究研究吧,崔健到底好在那兒呢?
“媽您也太財迷了,乾脆人家把攤給你得了。”
“這怎麼叫‘財迷’呢?凡事總要搞搞清楚嘛!”
這兩天我老緊張,生怕我媽拽上我去那間音樂小攤。想個什麼主意讓她老人家忘掉崔健這碼事呢?
對,哄她再聽一個新的英語講座吧,《走遍美國》就要開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