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二十世紀來臨的前一年,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國東北遼河流域相距二十里的鄉村。他們所繼承的豐饒大草原,本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豪邁牧者的原鄉,但是兩千年的中國史,幾乎全是這大草原的征戰史。自漢唐盛世,成就了多少漢族英雄人物;而蒙古人和滿族人,也曾策馬中原,建立了前後四百多年的元、清兩朝。齊家是自山西太原府來的漢人,定居在遼寧省的鐵嶺縣,我家莊院范家屯距清朝“龍興之地”赫圖阿拉很近,距瀋陽一小時車程。我童年在祖母身邊曾聽長輩說,長城修到鐵嶺就停了;十七世紀,清朝進了北京以後,康熙皇帝下詔不再修長城。自秦到漢、唐、宋、明,邊患未斷,明末,滿族大軍長驅直入,長城延袤數千里,何能阻擋?

到了清末民初,東三省一百二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大草原已確屬中國版圖,可是內憂外患,國勢日弱,引來接壤數千里的俄國邊患和日本的侵略。她土地資源的豐饒,使她成為災難之地,但是大草原上世世代代騎射千里的倔強靈魂卻也無人能夠征服。

我出生在多難的年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只有歌聲中的故鄉。幼年聽母親幽怨地唱〈蘇武牧羊〉,二十年後,到了萬裡外沒有雪地冰天的亞熱帶台灣,在距南回歸線只有百里的台中,她竟然在我兒子搖籃旁唱:“……蘇武牧羊北海邊……”。我說:“媽,你可不可以唱點別的?”她有時就唱〈孟姜女〉。她說自從十九歲嫁到齊家,一個月後丈夫出去讀書,只曾在暑假中回家幾次,回國后參加革命,放逐流亡,不能還鄉。她守着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幾乎無望的等待。直到三十歲她才出了山海關,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終得一家團聚。從此,隨夫越走越遠離家鄉。除了〈蘇武牧羊〉,她從沒有唱過一首真正的搖籃曲。

我生長到二十歲之前,曾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我的故鄉仍在歌聲里。從東、西、南、北各省戰區來的人,奔往戰時首都重慶,顛沛流離在泥濘道上,炮火炸彈之下,都在唱,“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故鄉是什麼樣子呢?“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的時候,每個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說不盡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

我的一家,永遠未能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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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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