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金帳外,夔鼓聲急促;金帳里,青陽的貴族和將軍們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頭接耳,大君的坐椅卻仍然空着。

新大君和老大君習慣不同。在以前,夔鼓敲響之前,老大君已經坐在了金帳中,面色如鐵,等着貴族們覲見,如果夔鼓聲終止還有人沒能趕到,就要重罰。那時候金帳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裏一道森嚴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視,他高大的影子總壓在貴族們身上,逼得他們帶着一點點不安仰視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爾·帕蘇爾這個男人也是會死的,北都城不會總被他的身影籠罩。新大君繼位,金帳里的規矩也改了。比莫干喜歡大家一起暢所欲言,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之後再做決定。這是他從東陸的書上學來的,叫做“納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輕的小貴族,只要說得合比莫乾的心意,他也會慷慨地賜給古爾沁烈酒,在老大君在位時,這份殊榮通常只給予立了戰功回來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鐵由發覺金帳里的人們等得有些不安靜了,悄悄招來了自己一個侍從吩咐下去。

巢氏合魯丁家族、紀氏脫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幾十年前,這三大家族在青陽部里還說不上什麼話,那時候五大家族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巢氏合魯丁家族、厲氏巢德拉及家族、顏氏古拉延家族和鐵氏積拉多家族,那時候年輕的世子繼位,五大家族的主人會踏入金帳一起輔佐新大君,稱為“五老議政”。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因為母親的死對那些大家族懷恨,於是不斷削弱他們的地位,最終使得心得四大家族出現,除了呂氏帕蘇爾家和巢氏合魯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從前是小家族的紀氏脫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晉陞為大家族,而原來的幾個大家族卻衰落了。

如今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為血統高貴,而且極其富有,名下有數以萬計的牛羊和數以萬計的奴隸。家族之間用通婚來加強血緣,比莫乾的母親就出自巢氏合魯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魯丁,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正是通過聯姻獲得合魯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寶座。比莫幹上台之後,為了籠絡這些大家族,把原來幾個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賜給他們,換得了這些家族的效忠。

幾大家族的主人很少來金帳里走動,他們不願像東陸大臣拜皇帝那樣匍匐在比莫乾麵前,一般比莫干也不願找他們。可今天不同,這是朔北大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們已經在自家帳篷里心驚肉跳地議論了整整兩天,他們巴不得這夔鼓趕快敲起來,比莫干趕快召他們議事,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該怎麼辦。

新封的兩位那顏旭達汗和貴木並排坐着,孤零零的沒什麼人理睬。貴木顯得焦躁不安,看着貴族們交頭接耳,幾次想要站起來插話,都被旭達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對被貶的異母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開恩,讓他們返回北都城,授予他們“那顏”的稱號,歸還他們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實上比莫干卻沒有重用這對兄弟,鐵由對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過,最初比莫干未嘗沒有把他們的納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帶來的消息如果驚悚,如果那個叫做“辰月”的組織已經暗中勾結了朔北部,比莫干就決不能容忍這對有朔北血統的兄弟在北都城裏掌握權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於加入貴族們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當班扎烈耳語。九王呂豹隱·厄魯·帕蘇爾,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陽之弓”的稱號,是青陽部戰功最顯赫的親王,戰場指揮的經驗僅次於木黎。他最大的功勛是擊潰了“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的軍團,夷平了整個真顏部,那時候青陽的軍力在瀚州達到了巔峰。比莫干還是區區一介王子時,九王便是“長子窩棚”里的支柱,比莫幹當上大君,有這位堂叔一半的功勞,所以對他極其倚重。原來青陽部有四位“萬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個都反對比莫干,於是被誅殺,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權利僅次於大君。

大合薩則不和任何人說話,在金帳一角緩慢地踱步,他的學生阿摩敕沉默着,站在旁邊看着老師枯瘦的身影單調地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在每個蠻族部落里,“大合薩”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師,除了他無人能主持祭祀盤韃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過觀看星空來獲得神的啟示。這一任的大合薩出自沒落的厲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歷代大合薩相比,他多少有點古怪,好酒、好肉、懶惰,甚至瘋瘋癲癲。他對於祭祀這種大事不太上心,卻喜歡捉弄試圖討好他的貴族。但是無人能否認他的智慧,私下裏有人猜測當初老大君能夠繼位,恰恰是這個大合薩在幕布後為他謀划的結果,他對於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歷代大合薩中頂尖的。

但是大合薩很少作出預言,在這個急需他預言戰爭凶吉的關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從朔北軍隊出現的那一刻起,大合薩每夜都裹着羊裘坐在風裏,對着海鏡觀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爾家的將軍巴赫默不作聲,緩緩地往着自己的刀柄上纏牛皮。他的東路名字是鐵晉,但並非古老的貴族鐵氏積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爾家族原本只是個小貴族,沒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魯丁家族下,靠着戰功漸漸獲得了地位,最後被老大君提拔,脫離了合魯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爾並稱,卻和他魁梧雄壯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來瘦削短小,有些醜陋,天生有些結巴,所以不願意多說話,可是北都城裏每個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說話,巴夯就會閉上嘴,因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說話,他就一定會被說服。

無人懷疑巴赫·莫速爾是未來青陽部最傑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黎死去。

木黎活着,“青陽部最傑出的武士”這個稱號就屬於他,無論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無法挑戰他的地位。

木黎的舉動讓人不安。這個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墊子上,平視前方,面無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鐔,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斷重複。利刃摩擦着刀鞘的聲音極其刺耳,尤其現在,城外朔北部大軍圍城,城裏風聲鶴唳。坐在上首的幾個大貴族家主都露出厭惡的神色來,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向著木黎那邊投去了煩躁而憤怒的目光。木黎以前是個奴隸崽子,卻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將軍,在莫速爾家的兩兄弟為人所知之前,木黎已經是青陽部無可匹敵的勇士,他的聲威赫赫如日光。現在木黎老了,卻仍舊手握着重兵。鐵由也不敢上去勸阻,和這個老人說話時,總讓他覺得像是面對父親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煩了,起身踱步,皺着眉頭,並不掩飾自己情緒。

鐵由知道比莫干這個新大君還沒有真正贏得貴族們的尊敬。貴族們對比莫干不能說不恭順,但是僅僅恭順是不夠的,大君需要的是帶着畏懼的尊敬。

鐵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規矩。比莫干不是父親,一當上大君就打敗了青陽的強敵朔北,靠着刀劍和勇氣折服了那些桀驁的大貴族。那幾個老成精怪的大貴族的眼裏,比莫干只是個沒見過大陣仗的毛頭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氣度走出條和父親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友中有個東陸人洛子焉,洛子焉說比莫干可以學學東陸人的政治,讓大貴族們都知道,比莫幹將會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主子,治理青陽靠的是遠比勇氣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贊同這想法。

鐵由也覺得智慧和寬仁都是好東西,可靠這個統治草原,太難了。畢竟這裏是“蠻”的故鄉,蠻族敬畏和讚美的,不是什麼智慧和寬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毀滅的力量。

夔鼓鼓聲越來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來越明顯。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後一擊,聲震如雷,比莫干掀開了金帳的帘子,時間絲毫不差。他向所有人點頭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坐椅。鐵由舒了一口氣,心裏知道這也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讓大貴族們都知道,等待大君是應有的禮節。

“諸位辛苦。”比莫干舉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靜。

“今天召大家來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環視眾人,“朔北部的大軍前天開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馬跑上一身汗的距離。那麼朔北部的幾萬匹戰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達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沒送戰書來,可我們心裏都清楚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人們悄悄遞着眼神,都不說話,只有角落裏木黎緩緩拔刀收刀,聲音單調刺耳。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黎,皺了皺眉,最後也沒說話。

“巴赫,你派了斥侯出去,說說外面的情況吧!至少得知道朔北那些狼崽子想怎麼對付我們,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馬。”比莫干看向巴赫。

“斥侯湊近看了,領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魯汗,至少有三萬騎兵,都是年輕男子,每個人帶三匹馬,配鐵刀,帶弓箭。呼都魯汗靠金沙賺了錢,有不少上好的武器。可甲胄不行,比不上虎豹騎。他們的營地在北面,離開北都三十里,呼都魯汗在那裏扎了個金頂帳篷,帳篷里有幾十個女人。”巴赫的回答極緩慢,簡明扼要。

“我聽說蒙勒火兒從北荒回來了,帶着白狼團,可你的斥候至今還沒有親眼看見狼主。是不是?”比莫干又問。

“斥侯沒看見白狼,也沒看見狼主,朔北人的營地里只有騎兵。”巴赫說。

比莫干沉思了一會兒,“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國拓跋山月出使來北都城,父親帶他和我們兄弟在沙倫堡附近圍獵遇上了狼群,差點丟了命。我當時看見那匹頭狼是白色的,心裏不安,跟父親說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來,父親沒理睬我。”

他掃視周圍的人,“白狼團的傳說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蒙勒火兒的名字小孩聽了夜裏都不敢哭。如今我們也許就要對上這樣的敵人,可這金帳里,究竟幾個人見過白狼團?”

他首先看旭達罕和貴木,這對兄弟都搖了搖頭;他又看向幾大家族的主人,這些人也搖了搖頭;他看向九王和巴赫,這兩人還是搖頭。比莫干抬頭去看金帳角落裏的大合薩和木黎,大合薩還是來回踱步,而木黎低着頭,自顧自拔刀收刀,他的話這兩個人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比莫干心裏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這些天城裏都在議論白狼團怎麼怎麼樣,聽到白狼團的名字,比看見惡鬼還要害怕。可我始終有個疑問,北荒那邊都是凍土和冰層,只長苔蘚和地衣,沒有草,更別說野獸,據說就是騎氂牛都不能活着到那裏。白狼團在那裏是怎麼活下來的呢?幾千頭馳狼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獵物才養得活?”

眾人再一次沉默。比莫乾的話有道理,白狼團對於絕大多數人更像是一個傳說,有些虛幻。因為他們總是刻意地隱藏自己的行跡,朔北人很少把這支危險地軍隊置於人們的眼前,過去的三十年裏幾次傳出白狼團逼近北都,虎豹騎全體戒備,卻沒有人看見一匹真正的馳狼出現。而在北部草原,據說白狼團經過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說明這支軍隊的真面目。連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也一度對別人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裏,也許已經死了,狼騎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沒有關係,那些人只是野獸。

“大君聽說過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時候聽過,說朱提山是北荒盡頭的一座極大的雪山,看見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過是侏儒。”比莫干說,“可聽起來不過是傳說。因為沒有人能活着到達那裏。”

“是,按照傳說,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萬年不化的凍土和冰,走上半年,一路上沒有人沒有動物,什麼都沒有。”九王說,“可是又有一種說法,朱提山是一座極大的火山,時常噴發,岩漿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燒熱了,那裏是沒有積雪的,是一片方圓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經去過那裏又活着回來的人說,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動物,馬一樣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馬,全身金色的岩羊群,就相安無事地隔着幾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樣。有人說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凍得將死時候的幻覺,也有人猜,白狼團就是藏匿在那一帶,那是朔北部幾百年來的聖地,是斡爾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個名字,答兒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爾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達那裏。”

“冰原里的一片綠洲。”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所以確實有這種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幾千頭馳狼騎兵組成的軍隊,這並非朔北人編造出來威嚇我們的。是么?”

“我倒是希望所謂朱提山、答兒干姆草原只是些傳說。”九王說。“但白狼團的傳聞如此之多,不像是編造出來的。”

比莫干微微點頭,“若只是對付呼都魯汗的騎兵,這仗就好打很多。”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幾步,“大君,現在不是對比兵力的時候。無論蒙勒火兒是不是還活着,朔北有沒有狼騎兵,我們都應該試着坐下來談談條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還不穩,庫里格大會還沒有召開,此刻和朔北開戰,即便是小小的戰敗,也會影響我們青陽的威名,到時候我們怎麼勸說那些部落的主君來參加庫里格大會,正式承認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兇悍,我們兵力就算有優勢,未必能輕易取勝。拋開蒙勒火兒不談,呼都魯汗這個人是可以跟他談條件的,反正他最多不過要求些領地,總不能還想當大君吧?”

“能夠和談當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兒還活着,我們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不會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給他們,讓他們退去。”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說。

“說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會很大。今天的青陽部里誰能跟蒙勒火兒那匹老狼為敵呢?站到蒙勒火兒面前也不過是給他侮辱的。”一個沙啞的聲音跳了出來,冷冷地笑,“大君,別存僥倖的心,幾千匹馳狼組成的白狼團真的有過,三十年前大君還在襁褓里,我用這雙眼睛看着白狼團攻進北都,在這金帳前的地面上吃人!”

木黎拔刀收刀的聲音忽地中斷,這位老人抬起頭,一雙焦黃的眼睛盯着比莫干。

比莫干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白狼團?在這裏?吃人?”

“木黎!你要用這種沒根據的話嚇唬誰?”忙哥撒爾家的主人走了出來,他是個腰纏肥膘的老人,口氣不容置疑,“大軍年輕,我可是老了,是活過那場惡戰的人,我從沒聽說馳狼攻到過金帳前來。”

“尊貴的忙哥撒爾家主人,您那時候在哪裏?”木黎吊起眼角,冷冷地看着那位老貴族,“您那時候帶着家人在南邊的騰訶阿草原避難,你親眼看過北都的戰場么?”

“胡說!我也沒有聽過白狼團在金帳前吃人什麼的,我也活了六十歲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來要呵斥木黎這個曾經的奴隸崽子。

“合魯丁家主人,那時候你在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的庇護之下,距離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黎冷冷的看着他。

合魯丁家的主人心裏一哆嗦,只覺得那雙眼睛裏儘是鄙夷和嘲諷。一股怒氣攻心,同時胸膛里一股寒氣上涌,最後寒氣壓過了怒氣。他挪開視線不再說話。其餘幾個家主剛要發作,迎面撞上了木黎逼過來的目光。

“脫克勒家族主人,那時候您也在真顏部。”木黎在這位尊貴的大貴族面前緩緩走過。

“還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樣。”

他環視眾人,目光在每個貴族的臉上略略停留,帶着孤狼般的桀驁和兇狠,“諸位都沒有資格說什麼,因為那時候諸位要麼在騰訶阿草原,接受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保護,要麼在瀾馬部避難,要麼還是只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只得沉默,因為木黎說的是事實。過了幾十年,他們回頭審視上一場青陽和朔北的戰爭時,不得不承認這場戰爭屬於郭勒爾·帕蘇爾和蒙勒火兒·斡爾寒,而不屬於他們。他們居然沒有一個在北都城親歷了戰事。那時候郭勒爾剛剛繼位,蒙勒火兒知道北都城裏已經沒有了欽達翰王,立刻揮兵南下。沒有人相信年輕的郭勒爾可以對抗朔北狼主,貴族們都選擇了逃亡,在朔北大軍還未逼近的時候,北都城裏幾乎已經撤空了,上萬輛大車和數十萬匹馬帶着貴族們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們帶走的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牛羊。而北都城裏駐守的,只剩下郭勒爾和少數忠於他的少部分武士。這恰恰是蒙勒火兒的期望,他勒兵緩緩而行,當他到達北都的時候,應該面對一個敞開大門的空城,迎接他這位新的草原霸主。

在遠方避難的貴族們不知道後來的事了,直到幾個月之後,郭勒爾的信使來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朔北部和青陽部締結盟約,並且獻上了蒙勒火兒嬌美的女兒們作為郭勒爾的妻子。這意味着郭勒爾戰勝了,貴族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們派出的親信從北都城返回,帶回朔北大軍確實已經北撤的消息,他們才勉強接受了這不可思議的結果。郭勒爾平靜地接納他們重新進入北都,卻很少描述他擊敗蒙勒火兒的細節,那場戰爭如何取勝,變成了郭勒爾和忠於他的武士們的秘密,隨着那些武士中的絕大部數次年戰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亂的戰爭中,這秘密就完全地被時間掩埋起來了。

“那就讓木黎將軍給我們說說三十年前父親和狼主決戰是怎麼回事。”比莫干說。

木黎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大君初即位的時候,諸帳的兵馬還沒有完全順從。貴族們帶着幾萬的武士已經提前撤走了。我們那時候能指揮得動的,只有區區一萬兩千人,裏面只有兩千名是騎兵。老大君定下了一個狼主絕沒有想到的計策,他把戰場放在了北都城裏。我們和朔北接戰的騎兵轉眼就敗了,撤回的時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門,狼主狂喜地帶着白狼團殺進北都城裏,那些狼已經被餓到了極點,看見活人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死吃肉。他們混亂的時候,恰恰是我們的機會,狼主帶着人撲到金帳這邊來搶大纛的時候,我們埋伏了他。北都城裏四處都埋了捕獵猛獸的陷阱,金帳前面尤其得多,那些狼一頭頭陷進陷阱里,被獸夾夾住的時候,我們的武士就衝出來向朔北人射箭。周圍都是陷阱,騎兵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們每個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騎,朔北人亂了陣腳,狼主這才發覺他看輕了您的父親,以為郭勒爾·帕蘇爾不過是個新即位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否則以他的狡詐,絕不會中這樣的圈套。”

他環顧眾人,冷笑,“狼主現在回來了,你們以為狼主是什麼人?朔北狼主是為了一點領地和牛羊放棄目標的人么?不要讓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發笑了。”

他輪次指着金帳里的每個人,“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城裏只有三樣能算是狼主的戰利品,大君的人頭、大君的尊號、還有這個城!”

鐵由看着比莫乾的臉色略略發白,卻自己強行克制住了,沒有說什麼。

巴赫近前一步:“木黎將軍說得也許沒錯,不過大君不必過於擔心蒙勒火兒的狼騎兵,畢竟青陽部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的騎兵,而不是白狼們獲得了這個頭銜。我聽說那些北荒的馳狼不像馬,其實並不適合負重,只是它們的形體遠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騎在它們的脖子上。它們如果每天背着人奔馳會疲憊不堪,而且無論人和狼都不能披掛護身的鎧甲,否則馳狼會不能承受。所以我們只要列好陣形,在白狼們出擊的時候以弓箭對敵,勝算還是很高的。”

比莫幹略略覺得安慰,微微點了點頭。

“巴赫!大君沒有沒有親自帶過大隊的騎兵,可你也不懂么?隨時我們都會和朔北的白狼們開戰,說這些安慰的話有什麼用?”木黎對着巴赫揚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後退一步,顯然他依然無法對抗木黎這個老將軍在青陽的聲威。

“大君,白狼團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對手之一。不錯,巴赫說得都對,馳狼跑得並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們嗜血!它們沒吃飽肉食之前,見到血就會發瘋一樣興奮。它們跳起來能有兩個人的高度,從那麼高的地方撲下來,一般的騎兵絕不能倖免!”木黎冷冷地看着比莫干,“我們青陽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騎兵的原因,只是因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馬德·帕蘇爾曾經帶領這支軍隊掃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嘆了口氣,“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懼的狂戰士。”

“大君,有沒有狂血是生來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還有我們這些忠勇的武士,一個男人捏着刀柄,總不必去怕惡狼。您的父親也沒有狂血,不也曾擊敗了蒙勒火兒,讓那個惡魔退守北方雪原幾十年?對付白狼,靠我們的戰術。”木黎近前一步,雙目炯炯,“拖延時間,不能在馳狼勁頭正足的時候開戰;盡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黎,木黎可以騎馬揮刀,自己衝進白狼團的本陣,為大君立下功勞!”

“相信你?”塔爾寒家族的主人帶着怒氣嘲笑,“木黎你已經六十歲了,你憑什麼敢說你能對付蒙勒火兒的狼騎兵?”

“蒙勒火兒已經快七十歲了!”木黎猛地回頭,兇狠地反擊,“沒有和白狼團作戰的貴族沒有什麼資格來議論武士的年紀!”

“貿然的進攻會讓青陽死無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敗蒙勒火兒?我們為什麼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東西能救青陽?木黎你還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賭自己十年的壽命,卻要青陽部幾十萬人跟你一起賭博。”

他走近比莫乾的寶座:“大君,不要聽這瘋子的胡言亂語。”

“誰是瘋子?”木黎低聲嘶吼。

“我說的是只知道騎馬舞刀的瘋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讓。

木黎不再說話,緊緊扣着刀,踏上一步。

“只會用刀來解決問題的人,不是瘋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後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幾位家主都不約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帳里木黎和一排貴族家主扣着刀柄,彼此之間虎視眈眈。

旭達罕那顏走到兩撥人之間,分開了他們,他淡定的神色沖淡了金帳里濃重的敵意,木黎和家主們各退了一步。

旭達罕轉向比莫干,“開戰不開戰,要看兵力對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為什麼朔北部圍困北都城選在了冬天。弟弟讀過東陸人的兵法,圍城最適宜是在秋天,天氣高爽不需要加厚的軍帳,城外還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麥作為軍糧。而若是長期圍困,也該從春天開始。嚴冬時節住在城外環境之惡劣不必說,而且缺乏糧食,後勤的供給也艱難。我們住在城裏反而有屋子和結實的大帳篷遮風擋雪,朔北部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呢?”

“旭達罕那顏的話在一般的軍隊是沒有錯,可您的外公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草原上罕見的兵法家,他對時機的理解和別人不同。選擇冬天,是因為如果其他部落想要救援我們,風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礙,草都枯死了,長途馳援需要帶大量的馬草。”木黎說,“所以現在,我們被栓死在這裏了,蒙勒火兒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和我們一對一。”

比莫干低低地嘆了口氣:“不錯,這個時機反而對我們是最不利的。”

“我們在城裏還有羊群和儲存的馬草,他們的糧食不會比我們更多,”貴木那顏站了起來,“我們可以堅守不出。”

“那些巨狼確實可以放出去捕獵,但是朔北部的狼騎兵並不經常做這樣的事情。”木黎低聲說。

貴木愣了一下:“那麼狼群的食物……”

“它們吃人,它們渴望開戰,這樣馳狼可以吃死人的屍體!”木黎環顧眾人,每個人心裏都升起一股陰寒。

“沒有絕對的把握,我們不會出城迎敵。任何一具屍體都是給白狼團的軍糧。”木黎緩緩握緊拳頭,“而我們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黎的瘋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團,就算他和白狼團打過仗,可是明知道敵人的軍力遠強過我們,木黎還是要開戰。”塔爾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聲音,“木黎,你是為了什麼?為了你和蒙勒火兒之間的仇恨?還是為了你的戰功?”

木黎緊繃著嘴唇,不說話,再次抓住了刀柄。

“瘋子!”家主們再也剋制不住怒氣,紛紛拔刀出鞘一尺,同時向著木黎逼近。而木黎不退,旭達罕和九王都想插入兩撥人之間,卻沒有機會,木黎和家主們之間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對方面門的距離。

“夠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臉上隱隱地透着怒氣。

“無非是開戰,或者對朔北部低頭。兩天之後還是這個時候來這裏,我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說完之後,比莫幹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木黎踏出金帳,聽見後面緊隨而來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也不停步。

“木黎!你真要賭那麼多人的命去殺朔北的老狼?”大合薩低聲說。

“大合薩,你想說什麼。”木黎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裏吃人的時候,大君沒看見、幾位那顏沒看見、莫速爾家那對兄弟沒看見,甚至厄魯大汗王都沒有看見,可是你和我,我們這兩個老頭子,是親眼見過的……”大合薩的嘴唇哆嗦着,手指也顫抖,指指木黎,又指指自己,“僅靠着拖延時間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黎,摸摸你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你那樣答應大君,你心裏有多少把握?”

“我沒有把握。”木黎慢慢地轉過身來。

“你!”大合薩瞪大眼睛,老眼裏滿是憤怒,“你是在賭青陽的戰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帳里一半的人,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勸大君棄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滿身肥膘刀都舉不起來的貴族,他們是來勸大君棄城南逃的。”木黎說,聲音淡淡的沒有起伏,“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棄城南逃會死多少人?”

大合薩愣了一下。他心裏的防線被擊潰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虛弱。

他呆了許久,搖搖晃晃地退了一步,低聲說:“木黎,何不坦誠一些,郭勒爾都死了,在這青陽部里,你是最後一個喊我沙翰的人。有什麼話不能對老朋友說?你到底怎麼想的?”

“現在北都城裏有七十萬人,”木黎幽幽地說,“靠着城牆,朔北部攻不進來,只能圍困。可如果棄城,只有騎着快馬的人有機會逃脫。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們怎麼辦?他們騎不了馬,最後會變成白狼團的食物,給騎着快馬的人贏得一點逃跑的時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薩,最後指向金帳:“沙翰,那時候真的能逃脫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大貴族!可青陽若是只剩下我們這些人,和滅族又有什麼區別?若是這樣我不如像真顏部的伯魯哈·枯薩爾一樣,帶着全族的人戰死!”

“寧可戰死么……木黎,你瘋了么?”

“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只有懦夫才會把它交給吃人的野獸!”木黎說完,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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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5·一生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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