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遷 2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見B一個人獃獃的坐在廊下看那從松樹林裏透過來的黝暗的海岸。聽了伊人的腳步聲,就迴轉頭來叫他說:
“伊君!你上什麼地方去了,我們今天唱詩的時候只有四個人。你也不去,兩個好看的女學生也不來,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難看的女學生,C夫人在那裏問你呢!”
“對不起得很,我因為上館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趕不及回來。你已經吃過晚飯了么?”
“吃過了。浴湯也好了,主人在那裏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飯,伊人就在電燈底下記了一篇長篇的日記。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記了進去,她說的話也記了進去,日暮的海岸的風景,悲涼的情調,他的眼淚,她的縴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紋,沙上的足跡,這一天午後他所看見聽見感得的地方都記了進去。寫了兩個多鐘頭,他愈寫愈加覺得有趣,寫好之後,讀了又讀,改了又改,又費去了一個鐘頭,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盡了。寒冷靜寂的屋內的空氣壓在他的頭上肩上身上,他回頭看看屋裏,只有壁上的他那擴大的影子在那裏動着,除了屋頂上一聲兩聲的鼠斗聲之外,更無別的音響振動着空氣。火缽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裏,覺得難受,他便輕輕的開了門,拖了草履,走下院子裏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經斜在西天,快落山去了。踏了松樹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過了松林,走到海邊上去。寂靜的海邊上的風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慘潔凈的情調。在將落未落的月光里,踏來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過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時候,他就站住了腳,曲了身去看白天他兩人的沙灘上的足跡去。同尋夢的人一樣,他尋了半天總尋不出兩人的足印來。站起來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尋,他自家的橡皮革履的足跡尋出來了。他的足跡的後邊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跡也尋了出來。他的胸前覺得似有跳躍的樣子、聖經里的兩節話忽然被他想出來了。
ButIsayuntoyou,thatwhosoeverlookthewomantolustafterherhathcommitiedadulterywithheralreadyinhisheart.Andifthyrighteyeoffendthee,pluckitout,andcastitfromthee;foritisprofitablefortheethatoneofthymembersshouldperish,andnotthatthywholebodyshouldbecastintohell.
伊人雖已經與婦人接觸過幾次,然而在這時候,他覺得他的身體又回到童貞未破的時候去了的一樣,他對O的心,覺得真是純潔高尚,並無半點邪念的樣於,想到了這兩節聖經,他的心裏又起衝突來了。他站起來閉了眼睛,默默的想了回。他想叫上帝來幫助他,可是他的哲學的理智性怎麼也不許他祈禱,閉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鐘,搖了一搖頭,嘆了一口氣,他仍復走了回來。他一邊走一邊把頭轉向南面的樹林,在深深的探視。那邊並無燈火看得出來,只有一層朦朧的月光,罩在樹林的上面,一塊樹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對自家說:
“她定住在這樹林的裏邊,不知她睡沒有睡,她也許在那裏看月光的。唉,可憐我的一生。可憐我的長失敗的生涯!”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線更灰白起來,海面上好像有一隻船在那裏橫駛的樣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見一隻怪獸似的一個黑影在海上微動,他忽覺得害怕起來,一陣涼風又橫海的掠上他的顏面,他打了一個冷痙、就俯了首三腳兩步的走回家來了。睡了之後,他覺得有女人的聲音在門外叫他的樣子!仔細聽了一聽,這確是唱迷娘的歌的聲音。他就跑出來跟了她上海邊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樣子,西天盡變了紅黑的顏色。他向四邊一看,覺得海水樹林沙灘也都變了紅黑色了。他對她一看,見她臉色被四邊的紅黑色反映起來,竟蒼白得同死人一樣。他想和她說話,但是總想不出什麼話來。她也只含了兩眼清淚,在那裏默默的看他。兩人在沉默的中間,動也不動的盾了一忽,她就迴轉身向樹林裏走去。他馬上追了過去,但是到樹林的口頭的時候,他忽然遇着了去年夏天欺騙他的那個淫婦,含着了微笑,從樹林裏走了出來。啊的叫了一聲,他就想跑回到家裏來,但是他的兩腳,怎麼也不能跑,苦悶了一回,他的夢才醒了。身上又發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來。去年夏天他的身體還強健得很,在高等學校卒了業,上打算進大學去,他的前途還有許多希望在那裏。我們更換一個高一級的學校或改遷一個好一點的地方的時候感得的那一種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醞釀。那時候他的經濟狀態,也比現在寬裕,家裏匯來的五百元錢,還有一大半存在銀行里,他從他的高等學校的N市,遷到了東京,在芝區的赤倉旅館住了一個禮拜,有一天早晨在報上看見了一處招租的廣告。因為廣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學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學也不甚遠。他坐了電車,到那個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強壯的老人,身體偉巨得很,相貌雖然獰惡,然而應對卻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樓上的兩間房子,伊人上樓去一看,覺得房間也還清潔,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裏講話的時候,扶梯上走上了一個二十三四的優雅的婦人來。手裏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對伊人行了一個禮。伊人對她看了一眼,她就含了微笑,對伊人丟了一個眼色。伊人倒反覺得害起羞來。她還是平平常常的好像得了勝利似的下樓去了。伊人說定了房間,就走下樓來,出門的時候,她又跪在門口,含了微笑在那裏送他。他雖然不能仔仔細細的觀察,然而就他一眼所及的地方看來,剛才的那個婦人,確是一個美人。小小的身材,長圓的臉兒,一頭叢多的黑色的頭髮,墜在她的嬌白的額上。一雙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伊人一路回到他的旅館裏去,在電車上就作了許多空想。
“名譽我也有了,從九月起我便是帝國大學的學生了。金錢我也可以支持一年,現在還有二百八十餘元的積貯在那裏。第三個條件就是女人了。Ah,money,loveandfame!”
他想到這裏,不覺露了一臉微笑,電車裏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中年的婦人,好像在那裏看他的樣子,他就在洋服袋裏拿出一冊當時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說《一婦人》(Awoman)來看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從赤倉旅館搬到本鄉的N的家裏去。因為時候還早得很,昨天看見的那個婦人還沒有梳頭,粗衣亂髮的她的容姿,比梳妝后的樣子還更可愛,他一見了她就紅了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只含着了微笑,幫他在那裏整理從旅館裏搬來的物件。一隻書箱重得很,伊人一個人搬不動,她就跑過來幫伊人搬上樓去。搬上扶梯的時候,伊人退了一步,卻好沖在她的懷裏,她便輕輕地把伊人抱住了說:
“危險呀!要沒有我在這裏,怕你要滾下去了。”
伊人覺得一層女人的電力,微微的傳到他的身體上去。他的自制力已經沒有了,好像在冬天寒冷的時候,突然進了熱霧騰騰的浴室里去的樣子,伊人只昏昏的說:
“危險危險!多謝多謝!對不起對不起……”
伊人急忙走開了之後,她還在那裏笑着,看了伊人的惱羞的樣子,她就問他說:
“你怕羞么!你怕羞我就下樓去!”
伊人正想回話的時候,她卻轉了身走下樓去了。
夏天的暑熱,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伊人的神經衰弱也一天一天的重起來了。伊人在N家裏住了兩個禮拜,家裏的情形,也都被他知道了。N老人便是那婦人的義父,那婦人名叫M,是N老人的朋友的親生女,M有一個男人,是人贅的,現在鄉下的中學校里做先生,所以不住在家裏的。
那婦人天天梳洗的時候,總把上身的衣服脫得精光,把她的乳頭胸口露出來。伊人起來洗面的時候每天總不得不受她的露體的誘惑,因此他的腦病更不得不一天重似一天起來。
有一天午後,伊人正在那裏貪午睡,M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走上扶梯鑽到他的帳子裏來。她一進帳子伊人就醒了。伊人對她笑了一笑,她也對伊人笑着並且輕輕的說:
“底下一個人都不在那裏。”
伊人從蓋在身上的毛毯里伸出了一隻手來,她就靠住了伊人的手把身體橫下來轉進毛毯里去。
第二日她和她的父親要伊人帶上鎌倉去洗海水澡。伊人因為不喜歡海水浴,所以就說:
“海水浴俗得很,我們還不如上箱根溫泉去罷。”
過了兩天,伊人和M及M的父親,從東京出發到箱根去了。在宮下的奈良屋旅館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蘆湖去,N老人因為家裏丟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飯後回東京去了。
吃了中飯,送N老人上了車,伊人就同她上蘆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緩緩的走不上一個鐘頭,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蘆湖,伊人和她又投到紀國屋旅館去住了。換了衣服,洗了汗水,吃了兩杯雪糕,覺得元氣恢復起來,閉了紙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過了一點多鐘太陽沉西的時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吃了夜飯,坐了二三十分鐘,樓上還很熱鬧的時候,M就把電燈熄了。
第二天天氣熱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蘆湖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後,他們才回到東京來。
伊人和M,回到本鄉的家裏的門口的時候,N老人就迎出來說:
“M兒!W君從病院裏出來了!”
“啊!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種非常歡喜的樣子來,伊人以為W是她的親戚,所以也不驚異,走上家裏去之後,他看見在她的房裏坐着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這男子的身體雄偉得很,臉上帶着一臉酒肉氣,見伊人進來,就和伊人敘起禮來。N老人就對伊人說:
“這一位就是W君,在我們家裏住了兩年了。今年已經在文科大學卒業。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為他學的是漢文,所以在雜誌上他已經讀過你的詩的。”
M一面對W說話,一面就把衣服脫下來,拿了一塊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後,把手巾遞給伊人說:
“你也揩一揩罷!”
伊人覺得不好看,就勉強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與W雖是初次見面,但總覺得不能與他合伴。不曉是什麼理由,伊人總覺得W是他的仇敵。說了幾句閑話,伊人上樓去拿了手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來,伊人在門口聽見M在那裏說笑,好像是喜歡得了不得的樣子。伊人進去之後,M就對他說:
“今天晚上W先生請我們吃雞,因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紀念日。”
M又說W因為害腎臟病,到病院去住了兩個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應了幾句,就上樓去了。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開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着。到十二點鐘的時候,他聽見樓底下的M的房門輕輕兒的開了,一步一步的M的腳步聲走上她的間壁的W的房裏去。嘰哩咕嚕的講了幾句之後,M特有的那一種嗚嗚的喘聲出來了,伊人正好像被潑了一身冷水,他的心臟的鼓動也停止了,他的腦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大耳似的直豎了起來,樓下的一舉一動他都好像看得出來的樣子,W的肥胖的肉體,M的半開半閉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頭髮,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種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氣,下體的顫動……他想到這裏,已經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着。樓下息息索索的聲響,更不止的從樓板上傳到他的耳膜上來。他又不敢作聲,身體又不敢動一動。他胸中的苦悶和後悔的心思,一時同暴風似的起來,兩條冰冷的眼淚從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從耳朵根前滴到枕上去了。
天將亮的時候才幽腳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家裏去,伊人聽了一忽,覺得樓底下的聲音息了。翻來覆去的翻了幾個身,才睡著了。睡不上一點多鐘,他又醒了。下樓去洗面的時候,M和W都還睡在那裏,只有N老人從院子對面的一間小屋裏(原來老人是睡在這間小屋裏的)走了下來,擦擦眼睛對伊人說:
“你早啊!”
伊人答應了一聲,匆匆完了臉,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腦里正亂得同蜂巢一樣,不曉得怎麼才好。他亂的走了一陣,卻走到了春日町的電車交換的十字路口了。不問清白,他跳上了一乘電車就乘在那裏,糊糊塗塗的換了幾次車,電車到了目黑的終點了。太陽已經高得很,在田塍路上穿來穿去的走了十幾分鐘,他覺得頭上曬得痛起來,用手向頭上一摸,才知道出來的時候,他不曾把帽子帶來。向身上腳下一看,他自家也覺得好笑起來。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綢的寢衣,赤了腳穿了一雙白皮的靴子。他覺得羞極了,要想回去,又不能回去,走來走去的走了一回,他就在一塊樹陰的草地上坐下了。把身邊的錢包取出一來一看,包里還有三張五元的鈔票和二三元零錢在那裏,幸喜銀行的帳簿也夾在錢包裏面,翻開來一看,只有百二十元錢存在了。他靜靜的坐了一忽,想了一下,忽把一月前頭住過的赤倉旅館想了出來。他就站起來走,穿過了幾條村路,尋到一間人力車夫的家裏坐了一乘人力車,便一直的奔上赤倉旅館去。在車上的幌簾里,他想想一月前頭看了房子回來在電車上想的空想,不知不覺的就滴了兩顆大眼淚下來。
“名譽,金錢,婦女,我如今有一點什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我只有我這一個將死的身體。”
到了赤倉旅館,旅館裏的聽差的看了他的樣子,都對他笑了起來:
“伊先生!你被強盜搶劫了么?”
伊人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就走上帳桌去寫了一張字條,對聽差的說:
“你拿了這一張字條,上本鄉XX町XXX號地的N家去把我的東西搬了來。”
伊人默默的上一間空房間裏去坐了一忽,種種傷心的事情,都同春潮似的湧上心來。他愈想愈恨,差不多想自家尋死了,兩條眼淚連連續續的滴下他的腮來。
過了兩個鐘頭之後,聽差的人回來說:
“伊先生你也未免太好事了。那一個女人說你欺負了她,如今就要想遠遁了。她怎麼也不肯把你的東西交給我搬來。她說還有要緊的事情和你親說,要你自家去一次。一個三十來歲的同牛也似的男人說你太無禮了。因為他出言不遜,所以我同他鬧了一場,那一隻牛大概是她的男人罷?”
“她另外還說什麼?”
“她說的話多得很呢!她說你太卑怯了!並不像一個男子漢,那是她看了你的字條的時候說的。”
“是這樣的么,對不起得很,要你空跑了一次。”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伊人就拿了兩張鈔票,塞在那聽差的手裏。聽差的要出去的時候,伊人又叫他回來,要他去拿了幾張信紙信封和筆硯來。筆硯信紙拿來了之後,伊人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M。
第三天的午前十時,橫濱出發的春日丸輪船的二等艙板上,伊人獃獃的立在那裏。他站在鐵欄旁邊,一瞬也不轉的在那裏看漸漸兒小下去的陸地。輪船出了東京灣,他還獃獃的立在那裏,然而陸地早已看不明白了,因為船離開橫濱港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模糊起來,他的眼瞼毛上的同珍珠似的水球,還有幾顆沒有幹着,所以他不能下艙去與別的客人接談。
對面正屋裏的掛鐘敲了二下,伊人的枕上又滴了幾滴眼淚下來,那一天午後的事情,箱根旅館裏的事情,從箱根回來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同昨天的事情一樣。立在橫濱港口春日丸船上的時候的懊惱又在人的胸里活了轉來,那時候嘗過的苦味他又不得不再嘗一次。把頭搖了一搖,翻了一轉身,他就輕輕的說:
“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還該來救救我。”
伊人又把白天她在海邊上唱的迷娘的歌想了出來:
“你這可憐的孩子嚇,他們欺負了你了么?唉!”
“Washatmandir,duarmcskind,grtan?”
伊人流了一陣眼淚,心地漸漸兒的和平起來,對面正屋裏的掛鐘敲三點的時候,他已經嘶嘶的睡著了。
六、崖上
伊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窗外好像在那裏下雨,檐漏的滴聲傳到被裏睡着的伊人的耳朵里來。開了眼又睡了一刻鐘的樣子,他起來了。開門一看,一層蒙蒙的微雨,把房屋樹林海岸遮得同水墨畫一樣。伊人洗完了臉,拿出一本喬其墨亞的小說來,靠了火缽讀了幾頁,早膳來了。吃了早膳,停了三四十分鐘,K和B來說閑話,伊人問他們今天有沒有聖經班,他們說沒有,聖經班只有禮拜二禮拜五的兩天有的。伊人一心想和O見面,所以很願意早一刻上C夫人的家裏去,聽了他們的話,他也覺得有些失望的地方,B和K說到中飯的時候,各回自家的房裏去了。
吃了中飯,伊人看了一篇喬其墨亞georgemarry的《往事記》(“Memoryofmydeadlife”),那鐘聲又噹噹的響了起來。伊人就跑也似的走到C夫人的家裏去。K和B也來了,兩個女學生也來了,只有O不來,伊人胸中磽磽落落地總平靜不下去。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O終究沒有來。讚美詩也唱了,祈禱也完了,大家都快散去了,伊人想問她們一聲,然而終究不能開口。兩個女學生臨去的時候,K倒問她們說:
“O君怎麼今天又不來?”
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學生回答說:
“她今天身上又有熱了。”
伊人本來在那裏作種種的空想的,一聽了這話,就好像是被宣告了死刑的樣子,他的身上的血管一時都覺得脹破了。他穿了鞋子,急急的跟了那兩個女學生出來。等到無人看見的時候,他就追上去問那兩個女學生說:
“對不起得很,O君是住在什麼地方的,你們可以領我去看看她么?”
兩個女學生盡在前頭走路,不留心他是跟在她們後邊的,被他這樣的一問就好像驚了似的迴轉身來看他。
“啊!你怎麼雨傘都沒有帶來,我們也是上O君那裏去的,就請同去罷!”
兩個女學生就拿了一把傘借給了他,她們兩個就合用了一把向前走去。在如煙似霧的微雨里走了一二十分鐘,他們三人就走到了一間新造的平房門口,門上掛着一塊O的名牌,一扇小小的門,卻與那一間小小的屋相稱。三人開門進去之後,就有一個老婆子迎出來說:
“請進來!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她,真真是對不起得很了。”
伊人跟了她們進去,先在客室里坐下,那老婆子捧出茶來的時候,指着伊人對兩個女學生問說:
“這一位是……”
這樣的說了,她就對伊人行起禮來。兩個女學生也一邊說一邊在那裏賠禮。
“這一位是東京來的。C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說:
“我姓伊,初次見面,以後還請照顧照顧。……”
初見的禮完了,那老婆子就領伊人和兩個女學生到O的卧室里去。O的卧室就在客室的間壁,伊人進去一看,見O紅着了臉,睡在紅花的縐布被裏,枕邊上有一本書攤在那裏。腳后擺着一個火缽,火缽邊上有一個坐的蒲團,這大約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缽上的鐵瓶里,有一瓶沸的開水,在那裏發水蒸汽,所以室內溫暖得很。伊人一進這卧房,就聞得一陣香水和粉的香氣,這大約是處女的閨房特有氣息。老婆子領他們進去之後,把火缽移上前來,又從客室里拿了三個坐的蒲團來,請他們坐了。伊人進這病室之後,就感覺到一種悲哀的預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訴說:
“可憐這一位年輕的女孩,已經沒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來看她,使她多一層煩擾。”
一見了她那被體熱蒸紅的清瘦的臉兒,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覺得難受,他紅了眼,好久不能說話,只聽她們三人輕輕地在那裏說:
“啊!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我,真對不起得很呀。”(O的話)
“哪裏的話,我們橫豎在家也沒有事的。”(第一個女學生)
“C夫人來過了么?”(第二個女學生)
“C夫人還沒有來過,這一點小病又何必去驚動她,你們可以不必和她說的。”
“但是我們已經告訴她了。”
“伊先生聽了我們的話,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對你們不起,這樣的來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來的。”
伊人覺得O的視線,同他自家的一樣,也在那裏閃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裏聽她們說閑話,後來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對伊人說:
“伊先生!你回去的時候,可以去對C夫人說一聲,說O君的病並不厲害。”
伊人誠誠懇懇的舉起視線來對O看了一眼,就馬上把頭低下去說: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養……。”
說到這裏,他覺得說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說了許多閑話,就站起來走。
“請你保重些!”
“保養保養!”
“小心些……!”
“多謝多謝,對你們不起!”
伊人臨走的時候,又深深的對O看了一眼,O的一雙眼睛,也在他的面上遲疑了一回。他們三人就回來了。
禮拜日天晴了,天氣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與K和B,從太陽光里躺着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後的鄉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矽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乾乾淨淨在那裏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體作為背景,挺着枝幹,她像有一種新生的氣力儲蓄在那裏的樣子,大約發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幾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里,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族鬧腮短鬍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面,談了幾句話之後,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沉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戴着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沉鬱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後,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幾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幾句外國話,或想與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幾句話,分明是在那裏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與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後,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裏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裏,心裏就得了幾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道,在車站前面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幾句話,我們一直的去,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
“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的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裏是在那裏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面前說你呢!”
伊人聽了這話,默默的不語,但是他面上的一種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裏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他走了一段,又問B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么?”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矽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幾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種悲涼孤冷的情懷,充滿了他的胸里,他讀過的盧騷著的《孤獨者之散步》裏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涌到他的腦里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鐘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七、南行
禮拜天的晚上,北條市內的教會裏,又有祈禱會,祈禱畢后,牧師請伊人上壇去說話。伊人揀了一句《山上垂誡》裏邊的話作他的演題:
“Blessedarethepoorinspirit;fortheirsistheKingdomofHeaven.”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說到這一個‘心’字,英文譯作Spirit,德文譯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約總是‘精神’講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氣的,因為耶酥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說到這‘貧’字,我想是有二種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貧苦的‘貧’,就是由物質上的苦而及於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處。依我看來。耶酥的說話里,這兩種意思都是包含在內的。托爾斯泰說,山上的說教,就是耶酥教的中心要點。耶酥教義,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誡,後世的各神學家的爭論,都是牽強附會,離開正道的邪說,那些枝枝葉葉,都是掩藏耶酥的真意的議論,並不是顯彰耶酥的道理的燭炬。我看托爾斯泰信仰論里的這幾句話是很有價值的。耶酥教義,其實已經是被耶酥在山上說盡了。若說耶酥教義盡于山上的說教,那麼我敢說山上的說教盡於這‘心貧者福矣’的一句話。因為‘心貧者福矣’是山上說教的大綱,耶酥默默的走上山去,心裏在那裏想的,就是一句可以總括他的意思的話。他看看群眾都跟了他來,在山上坐下之後,開口就把他所想說的話綱領說了。”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底下的一篇說教,就是這一個綱領的說明演繹。馬太福音,想是諸君都研究過的,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說下去。我現在想把我對於這一句綱領的話,究竟有什麼感想,這一句話的證明,究竟在什麼地方能尋得出來的話,說給諸君聽聽,可以供諸君作一個參考。我們的精神上的苦處,有一部分是從物質上的不滿足而來的。比如游俄《哀史agoisMiserables》裏的主人公詳乏兒詳(JeanValjean)的偷盜,是由於物質上的貧苦而來的行動,後來他受的苦悶,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惱了。更有一部分經濟學者,從唯物論上立腳,想把一切厭世的思想的原因,都歸到物質上的不滿足的身上去。他們說要是蕭本浩(Schopenhauer),若有一個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學‘意志與表像的世界(DieweltalsWlleundVorstellwi)’就沒有了。這未免是極端之論,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裏。所以物質上的不滿足,可以釀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酥的話,‘心貧者福矣’,就是教我們應該耐貧苦,不要去貪物質上的滿足。基督教的一個大長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貧,不要去貪受世上的富貴。聖經上有一處說,有錢的人非要把錢丟了,不能進天國,因為天國的門是非常窄的。亞西其的聖人弗蘭西斯(St,FrancisofAssis),就是一個尊貧輕富的榜樣。他丟棄了父祖的家財,甘與清貧去作伴,依他自家說來,是與窮苦結了婚,這一件事有何等的毅力!在法庭上脫下衣服還他父親的時候,誰能不被他感動!這是由物質上的貧苦而釀成精神上的貧苦的說話。耶酥教我們輕富尊貧,就是想救我們精神上的這一層苦楚。由此看來,耶酥教畢竟是貧苦人的宗教,所以耶酥教與目下的暴富者,無良心的有權力者不能兩立的。我們現在更要講到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上去。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說的有悲哀的人,心腸慈善的人,對正義如飢如渴的人,以及愛和平,施恩惠,為正義的緣故受逼迫的人。這些人在我們東洋就是所謂有德的人,古人說德不孤,必有鄰,現在卻是反對的了。為和平的緣故,勸人息戰的人,反而要去坐監牢去。為正義的緣故,替勞動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對於國家的無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來燒殺。我們讀歐洲史讀到清教徒的被虐殺,路得的被當時德國君主迫害的時候,誰能不發起怒來。這些甘受社會的虐待,願意為民眾作犧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覺得貧苦的人嚇!所以耶酥說:‘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最後還有一種精神上貧苦的人,就是有純潔的心的人。這一種人抱了純潔的精神,想來愛人愛物,但是因為社會的因習,國憫的慣俗,國際的偏見的緣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酥的愛,在這一種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種無窮的貧苦。另外還有一種人,與純潔的心的主人相類的,就是肉體上有了疾病,雖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酥的愛是如何,然而總不能去做的一種人。這一種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凡對現在的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滿足,而對將來的歡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達到的一種世紀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這一類的精神上貧苦的人。他們在墮落的現世雖然不能得一點同情與安慰,然而將來的極樂國定是屬於他們的。”
伊人在北條市的那個小教會的壇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燈光的底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一雙水汪汪的眼光盡在一處凝視,我們若跟了他的視線看去,就能看出一張蒼白的長圓的臉兒來。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後三點鐘的時候,才從被裏起來,看看熱度不同,她的母親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臉,正想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的朋友那兩個女學生來了。
“請進來,我正想出去看你們呢!”(O的話)
“你病好了么?”(第一個女學生)
“起來也不要緊的么?”(第二個女學生)
“這樣惱人的好天氣,誰願意睡着不起來呀!”
“晚上能出去么?”
“聽說伊先生今晚在教會裏說教。”
“你們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是C夫人說的。”
“剛才唱讚美詩的時候說的。”
“我應該早一點起來,也到C夫人家去唱讚美詩的。”
在O的家裏有了這會話之後,過了三個鐘頭,三個女學生就在北條市的小教會裏聽伊人的演講了。
伊人平平穩穩的說完了之後,聽了幾聲鼓掌的聲音,就從講壇上走了下來。聽的人都站了起來,有幾個人來同伊人握手攀談,伊人心裏雖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邊去問她的病狀,然而看見有幾個青年來和他說話,不得已只能在火爐旁邊坐下了。說了十五分鐘閑話,聽講的人都去了,女學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與B,和牧師還在那裏。看看伊人和幾個青年說完了話之後,B就光着了兩隻眼睛,問伊人說:
“你說的輕富尊貧,是與現在的經濟社會不合的,若說個個人都不講究致富的方法,國家不就要貧弱了么?我們還要讀什麼書,商人還要做什麼買賣?你所講的與你們搗亂的中國,或者相合也未可知,與日本帝國的國體完全是反對的。什麼社會主義呀,大政府主義呀,那些東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講的簡直是煽動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的話,我是大反對的。”
K也擎了兩手叫着說:
“Yes,yes,allright,misterB.goon,goon!”
(不錯不錯,贊成贊成,B君講下去講下去!)
和伊人談話的幾個青年裏邊的一個年輕的人忽站了起來對B說:
“你這位先生大約總是一位資本家裏的食客。我們工人勞動者的受苦,全是因為了你們資本家的緣故嚇!資本家就是因為有了幾個臭錢,便那樣的作威作福的兇惡起來,要是大家沒有錢,倒不是好么?”
“你這黃口的小孩,曉得什麼東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錢的大老官那裏拍拍馬屁,倒要罵起人來!………”
B和那個青年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伊人獨自一個就悄悄的走到外面來。北條街上的商家,都已經睡了,一條靜寂的長街上,灑滿了寒冷的月光,從北面吹來的涼風,夾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來。伊人打了幾個冷痙,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條火車站前,折向東去的時候,對面忽來了幾個微醉的勞動者,幽幽的唱着了鄉下的小曲兒過去了。勞動者和伊人的距離漸漸兒的遠起來,他們的歌聲也漸漸兒幽了下去,在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這深夜靜寂的海岸漁村的市上,那尾聲微顫的勞動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憐。伊人一邊默默的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樹影里出沒的影子,一邊聽着那勞動者的凄切的悲涼的俗曲的歌聲,驀然覺得鼻子裏酸了起來,O對他講的一句話,他又想出來了:
“你確是一個生的門脫列斯脫!”
伊人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光景,房裏火缽內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後五點鐘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一陣北風,把內房州一帶的空氣吹得冰冷,他寫好了日記,正在改讀的時候,忽然打了兩個噴嚏。衣服也不換,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伊人覺得頭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來的兩條火熱的鼻息,難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兒拿火來的時候,他問她要了一壺開水,他的喉音也變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風寒了。身上熱不熱?”
伊人把檢溫計放到腋下去一測,體熱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講話也不願意講,只是沉沉的睡在那裏。房主人來看了他兩次。午後三點半鐘的時候,C夫人也來看他的病了,他對她道一聲謝,就不再說話了。晚上C夫人拿葯來給他的時候,他聽C夫人說:
“O也傷了風,體熱高得很,大家正在那裏替她憂愁。”
禮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傷風后的第二天,他覺得更加難受,看看體熱已經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醫生來一看,醫生果然說:
“怕要變成肺炎,還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午後四點鐘的時候在夕陽的殘照里,有一乘寢台車,從北條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條市的北條病院去。
這一天的晚上,北條病院的樓上朝南的二號室里,幽暗的電燈光的底下,坐着了一個五十歲前後的禿頭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裏幽幽的談議,病室里的空氣緊迫得很。鐵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個清瘦的青年睡在那裏。若把他那瘦得骨稜稜的臉上的兩點被體熱蒸燒出來的紅影和口頭的同微蟲似的氣息拿去了,我們定不能辨別他究竟是一個蠟人呢或是真正的肉體。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