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19
五月的一天下午,省歌舞劇院的青年歌唱家(從年齡上講,其實已經算是步入中年了)趙英傑,步履有點不齊地離開了希爾頓國際大酒店。
出大廳的時候,他感覺大廳里的那些服務生都在盯着他看。他感覺自己走路重心有點飄,步子有點不穩。當然,事實上是不可能有誰特別注意他的,他知道是自己疑心。鋥亮的電梯裏的鏡面和鋥亮的大理石地面,都照亮了他的身影。雖然他衣着筆挺,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實很猥瑣,從裏到外,污穢不堪。中午,茅海燕請他在這裏吃了飯。只他們兩個人,要了紅酒。兩人邊吃邊談,茅海燕告訴他,她準備和省歌簽訂一個聯辦協議。相院長已經找她好幾次了,請求支持。她也基本上同意了。一來是和省歌合作,弄出來的動靜肯定會比市歌大;二來那點錢也實在算不了什麼。“誰讓我年輕時候就喜歡文藝呢?”她這樣對相院長笑着說,“我當不了藝術家,但我現在可以支持藝術家啊。”
相院長當然感激得很。
同時,相院長當然也很明白。她的人,在省歌,還是要照顧的。趙英傑就是她在省歌的人。當然,好在趙英傑是個人才。有上面的安排,有她的支持,省歌當然可以大膽地用趙英傑。這個時候安排趙英傑,可以說是恰到好處。而趙英傑對他還得是充滿了感激。世上的事有時候真的太奇妙了,特別會捉弄人。趙英傑就是一個被捉弄者,相院長想。但是,相院長相信,經過了這樣的事情后,趙英傑在藝術上可能會有一個大進步,或者一個飛躍。有時候,人生里多一些挫折對藝術的提高是有好處的。
相院長需要趙英傑。從世俗的角度講,他也必須抓牢他。眼前的利益就很明顯,抓住了他,就是抓住了茅海燕。而茅海燕,則是一個女財神。茅海燕看來一心要想讓趙英傑大放異彩,她想讓他成功,出大名,大紅大紫。她是有些崇拜他,喜歡他。這也不值得奇怪啊。有人就是願意為某人付出。這年頭很多事情都很蹊蹺,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趙英傑在這個午後,終於向茅海燕表示了謝意。她當然不需要他這種語言的謝意。
她需要他的人。
她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才俊。作為一個已婚女人,茅海燕當然見識過很多男人,形形式式的男人。但她從骨子裏,喜歡像趙英傑這樣的男人,外面乾淨、體面,內心裏純粹、善良、溫柔,多情,而且,沒有心計。她早就知道,要得到他,並不容易。但她知道,一旦控制了他,她就可以長久地擁有。即使是他很痛苦,也不會選擇主動離開她。因為他的膽怯,還有他的懦弱。他的膽怯和懦弱,和他骨子裏的善良和羞恥感有關。除非她主動不要他。換句話說,只有她將來不要他,而不會是他拋棄她。就算是他心裏厭惡她了,他也不敢主動提出。
茅海燕對這一點很清楚。
一度,茅海燕以為她已經失去了他。因為他有了那個林青青。而自己與林青青相比,顯然對趙英傑這樣的人來說,並沒有優勢。因為,他不看重她所擁有的那些東西,比如說財富、廣泛的社會關係和活動力。他看重青春和感情。但誰想得到呢,經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一切都峰迴路轉,他不得不又拜倒在她的面前。世事難料。
她把他征服了。
不,是他主動臣服。他有求於她。
幾乎不用她說得很明白,他就知道他要回報她什麼。吃完飯後,她讓他到她訂下的套房裏坐坐,她說自己的酒喝多了。的確,看上去她像是喝多了的樣子,雙頰飛紅,眼睛看人時,眼神飄遊。在電梯裏,她那肥胖的身體幾乎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趙英傑不得不半扶着她,她的臉幾乎就貼到了他的臉上。
“我醉了,真醉了。”她笑着說。“還好吧?……我記得茅姐你挺能喝的呀。”趙英傑說。
他現在叫她“姐”,是她讓他這樣叫的。這樣顯得親熱,親近。她不喜歡他像別人一樣叫她“茅總”。他們的關係必須和別人有所區別。
出了電梯,她正了正身子,在前面走着,趙英傑跟在後面。趙英傑已經能想像得到下面應該會發生些什麼了。開了門,進了房間,他關上房門,她晃了一下,倒在了他的懷裏。他就抱住了她。她閉着眼睛,仰起臉,用唇去找尋他的唇。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住了。一接住,她的整個身子都貼到了他的身上,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愛你,英傑。”她輕聲說。趙英傑相信,她一定是迷戀他的,否則她後來也不可能這樣幫他。“你愛我嗎?”她問。
趙英傑回答不出來。那一個“愛”字,太沉重了。況且,他對懷裏的這個女人真的沒有愛,有的只是一種感激。是的,她幫他,他應該感激。既然不能回答那個字,他就只能用行動來表示。他回吻她,撫摸她。而她在他的撫摸下,則更加瘋狂地急切地撫摸他。從他的頭髮一直撫摸到他的下肢。當他們確定無法站立的時候,只能移到床上去。
在床上,他們倒在一起,然後互吻着。“我想要你。”她對趙英傑說。趙英傑默默地起身,然後寬去自己的衣服。茅海燕也坐起來,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她一下子變得赤裸,全身白白,肥胖得很。他看她的乳房已經松塌了,兩粒乳頭黑黑的,就像兩顆肥碩的桑椹。他趕緊把目光移開去。他從心底里不喜歡那樣的乳頭。目光所及,看到的卻是小腹那兒的一堆贅肉。她催促他,笑他居然還保留着短褲。她在躺下的那一瞬,一把就將他的短褲扯到了膝下。他只好懷着一種無奈,讓自己完全地赤裸。
他吻她,吻她的臉頰,吻她的乳房……毫無疑問,她的身體比林青青要遜色很多,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等級”。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讓自己有所知覺,有所反應。當他忙碌着,終於完全那最後的衝刺后,從心裏舒了一口長氣。他絲毫沒有感受到高潮所帶來的快樂,而是一種重負的解脫。他也知道,茅海燕當然不是這樣。她很滿足。她的臉上甚至泛起了濃烈的紅暈。
“你真好。”她摟着他說。
趙英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要和你永遠地好,做長久情人。”她說。
趙英傑想:這是一個夢,世界上哪有長久的情人呢?當然,他現在是屬於她的,他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別無選擇,只有屈從。一切都是命,他想。現在的這一幕,是他過去所從來也不敢想的。但現在,卻真實地發生了。而這一切,彷彿只是為了證實他的失敗,他的可恥,他的無能。他好像是從過去的麻煩中解放了,然而事實上,他卻陷入了一種更大的麻煩。這種麻煩現在他還不能預見,但他知道,一定不會比過去更輕鬆。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流不息。天色在瞬間就變了。趙英傑感覺天可能要下雨。但一個最基本的判斷,就是它不會一下子就來。然而,事實卻完全相反。就在他還在行人路上行走時,雨突然就降落了。
雨是突然而至的,豆粒大的雨點砸得街上的人四處奔逃。幸好路兩邊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擋住了些雨,否則立刻就會被澆濕。儘管如此,還是要儘快地躲避。趙英傑看到許多人都奔向不遠處的一個商場,太平洋百貨。他也只能快步地向那裏跑。當他跑進商場時,頭髮和肩膀已經淋濕了。很多人都擠在商場一樓大廳的門口,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焦慮和期盼。逃得快的,沒怎麼淋着的,眼裏透着一種喜歡;已經淋濕的,眼裏透着一種不在乎。更多的是一種尷尬和無奈。但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神里,都含着一種焦慮和期盼,期盼着這場大雨能迅速地停止。因為,大家都還有路要趕,都還有很多事要做。
趙英傑沒有擠在門口,他不喜歡街面上撲過來的大雨砸在路面上的塵熱味,以及人們身上的汗腥。他在一樓轉悠,因為他知道這雨一時還不會停。這家太平洋百貨,也算是市內最好的幾家商場之一了。他從煙酒櫃轉到鐘錶櫃,又從鐘錶櫃,轉到了珠寶櫃……突然,他的眼睛像是被剌了一下子,他看見前面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的上衣,咖啡色的裙子,腳上一雙高跟皮鞋。她的頭髮短了,剪得非常短,看上去很精神。但實際上她瘦了不少。她的臉色很白。很顯然,她也在避雨。一種可能她是到什麼地方辦事,躲到這裏避雨;一種是,她是到這個商場來購物,在等着雨停。她低着頭,在珠寶櫃前緩緩地移動着,仔細地端詳着那些一排排非常整齊地躺在玻璃櫃中明亮的珠寶。那些珠寶,一個個都無比純凈,昂貴,閃耀着它們的身份和品質。
趙英傑看到她,心一下子跳得特別快,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當時並沒有看到他。他現在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是先招呼她,還是勇敢地直接走過去?
趙英傑第一次發現自己置於一種主張不定的境地。突然,她抬起了頭,彷彿是不經意地一掃,兩人的目光相對了。
也許只有那麼一秒鐘,她就把目光掠開了。
趙英傑愣了一下,再定神看她,卻發現她已經無影無蹤了。她不見了。
他心急地把目光在整個大廳里掃來掃去,可再也沒有掃到她。也許她是離開了,他這樣想。他就又快步地走出太平洋百貨,大街上一切正常,車來車往,行人也是匆匆的。雨早已經停了。
這一切真是發生得太快了。快得讓他的思緒有點跟不上。
在商場的大門口,趙英傑足足站了有十分鐘,他的目光當然也就尋找了十分鐘,但是卻再也沒有捕捉到林青青的身影。那個曾經讓他心動的美麗身影,突然間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樣奇妙,那樣不可思議。這一切,說起來是如此地神奇!
然而,就算再次捕捉到她,他又能對她說什麼呢?他想不出。
也許,他應該向她表示歉意。但,她現在需要他這樣的表達嗎?
太陽出來了,整個城市,一片金燦燦的。所有的建築,都披上了一層金光。雨後的城市,一下子顯得特別地乾淨。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路兩邊的梧桐樹,茂盛寬大的樹葉,都一下子變得綠油油的了,煞是好看。“看,彩虹!”不知是哪個孩子說了一句。
趙英傑循聲望去,在自己的正西方,在遠處很高的兩座建築上空,出現了一道美麗的虹。這倒真是一個奇觀。城市裏,是很難見到這樣的景象的。那虹,五彩繽紛,非常地漂亮。趙英傑看着,長久地看着……
而那虹,在一點點地淡下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切都沒了。
2005年9月8日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