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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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運集團和歌舞劇院簽署了聯辦協議,成了轟動本市乃至全省文藝屆的一大新聞。
根據協議,鴻運集團每年向歌舞劇院提供六十萬資金。而歌舞劇院呢?用周局長的話說,則是“努力出精品,出人才”,“為廣大人民群眾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糧”,“滿足廣大群眾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為實現文化大市,做出自己的貢獻”。而這些,對一個企業來說,算得上什麼回報?說穿了,對企業來說,什麼“滿足……”什麼“實現……”,什麼“貢獻……”,都是空話。他們不要這些,也不在乎這些。而所謂聯辦,誰都很清楚,實際上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面乞討,一方向另一方施財。真正得到好處的,是歌舞劇院。然而,鴻運集團所以願意做這樣的事,一來是這點錢對他們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二來也是通過這件事,進一步擴大影響力。
簽署協議的儀式搞得非常隆重,是在喜來登國際大酒店。市裏的很多領導都出席了,老喬高興極了,忙前忙后地張羅。領導們重視文藝事業,但他們卻不能大包大攬,完全解決文藝團體的財政問題,現在有人肯出錢,他們自然要出場,以示重視。而領導一來,媒體的人自然也要來。我們的媒體很大一部分就是為領導服務的。媒體跟着領導走。因為媒體的領導也是領導,但他這個領導卻受那個領導的領導。於是,為了這個活動,電視台、報社、電台,大大小小的來了有十幾家。不消說,當晚的電視,以及第二天各大報紙上,都會登出“企業和藝術院團聯姻”這樣的消息,而且會很醒目。
歌舞劇院去了一大幫演員,為晚會助興。茅海燕也很高興,這是一個很大的場面,熱鬧啊!這樣的活動,錄像、拍照,將來公司的宣傳畫冊里都可以用到。茅海燕是個女人,但她也是一個商人,她知道怎樣花錢。
而花這樣的錢,值。
趙英傑也參加了簽字儀式,作為演員代表,合影的時候站在後排。事實上,歌舞劇院去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是不參加簽字儀式的。他們只是晚上才出現,為當天的晚會演節目,助興。茅海燕看到趙英傑,親熱地一笑,握着他的手,說:“大歌唱家,我們又見面了。”趙英傑也熱情地說:“謝謝茅總對我們劇院的支持。”茅海燕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說:“我要聽你的歌。你的歌聲太迷人了。以後你要多唱。”趙英傑客氣地笑笑。他感覺她彷彿比過去瘦了些。新燙了頭髮,髮型和過去有所改變,看上去很精神。她是那種渾身像有使不完勁的人。
趙英傑想起來,他們有很久沒有聯繫了。就在那次送花事件后不久,茅海燕又一次約他喝茶。趙英傑推不過,兩人就見了面。在“城市中心花園咖啡館”,一個很浪漫的所在。彼此的心思,都很清楚,只是沒有點破。不,準確地說,是趙英傑知道茅海燕的心思,而茅海燕卻並不清楚趙英傑的心思。但茅海燕從女人的經驗出發,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應該是會接受的。她自信自己姿色不差,而且,優雅,體面,有身份。許多男人是想她心思的,這其中有她願意的,也有她不願意的。對趙英傑,她要主動。茅海燕旁敲側擊,而趙英傑則是王顧左右而言它。一涉及到個人情感的時候,趙英傑就開始談家庭,談兒子,談妻子。從他的話語裏,茅海燕一點也沒聽出他和他的妻子有什麼問題,甚至,讓她感覺他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愛兒子,愛妻子。
茅海燕心裏的感覺一定不好,趙英傑當時想。
趙英傑感覺他們是不同的兩類人。自那次以後,茅海燕也就沒有再頻繁地給他發信息了。
她是個聰明人。
她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急得來的,要講究方法。茅海燕推測,他所以不動心,一定是有問題的。如果他不是心有所屬——當然不是所屬於妻子和兒子,而是所屬於情人。她有種直覺,相信他有情人。他年輕,瀟洒,應該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他沒有理由沒有——就是時機不對,比如說,他正處於某種關頭,不敢發展那種關係。那麼,是什麼樣的關頭呢?從他的話語裏看,他並不排斥婚姻之外的戀人關係,而且,他也無意於在歌舞劇院謀一官半職。他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
純粹的人還是容易對付的,她想。
甚至,她是喜歡很純粹的人的。生活里,她碰到的儘是不純粹的人。
這天晚上,茅海燕真的就像一個喜氣洋洋的大財神,被大家簇擁着。鴻運集團和歌舞劇院的這個協議,時間為五年。在五年裏,她一共要拿出三百萬。這對完全靠國家財政勉強度日的歌舞劇院來說,是相當大的一筆數字。文化領導們對她的這一舉措當然是要大加讚賞,說她是“促進文化事業發展的熱心人”,是“對本市的文化事業有貢獻的”,是“發展文化大市的有力保證”,是“廣大文藝家們真正的朋友”。他們希望,鴻運集團開一個風氣之先,由此帶動更多的企業,向文化事業單位伸出援手。
越多越好。
困擾老喬的不僅是經費問題。經費當然算是一個問題,但一個單位麻煩的遠不止經費。文化單位里各色人等都有,管理起來特別困難,尾大不掉,更有數不清的麻煩。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會有什麼樣的麻煩會找上你。這裏面不僅有本院的幹部職工和他鬧,有時甚至還有家屬來和他鬧。幾個月前,就有一個職工家屬,為了過去的分房問題,衝進了他的辦公室,把他的辦公室砸個稀巴爛。辦公室方言說要報警,但他想想還是作罷了。麻煩夠多的了,他不想再擴大麻煩。因為整天對付這些麻煩,他已經把自己的藝術忘乾淨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藝術家了。然而,作為一個單位的負責人,能有什麼辦法呢?好多次,他真的都不想幹了。幹得累,有時簡直就是身心俱疲,吃力而不討好。可在那個位置上,不幹也難。諸多的慣性,讓他欲罷不能。他倒不是戀權,而實在是放心不下。比如說,副院長姚金芳,就時刻在覬覦他的這個位置。她仗着自己可憐的所剩不多的女性優勢,多次在局領導面前中傷他。她哪裏知道一把手的不易。有時,他真想讓她嘗嘗這個滋味,只是輕易讓她,心有不甘。話再說回來,就算是他退了,也輪不着她。
女人在權力面前,頭腦有時會不清醒,他想。在他看來,姚金芳淺薄、幼稚,好賣弄,裝腔作勢,姿色雖減,但卻嗲勁不減。有時,卻又故意裝成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讓人看了,很不是滋味。他不跟她計較。
對於這次鴻運集團的解囊相助,人稱“喬老爺”的老喬,當然是滿心的歡喜。至少,在他未來的五年任內,不會再有“無米之炊”的隱憂了。尤其是今年,由於省里對新歌劇的投入,他會比較寬裕。但是,他思想上也還是有壓力。在簽署這份協議之前,他不知跑了鴻運集團多少趟,一次又一次。領導們自然也從中撮合。至少周局長就請茅海燕吃過不下五次飯,送了好幾幅本市一些書畫名家的字畫。她的女兒鋼琴考級(八級),周局長也幫了忙,順利過關。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天下從來就沒有白吃的筵席,這五年裏,他作為實際得到好處的歌舞劇院的院長,又要如何做呢?總要有所回報啊。可是,他們能有什麼回報呢?如果看不到回報,鴻運集團會年年如約嗎?以他過去的經驗,不守信的企業太多了。當然,根據現在的情況判斷,茅海燕不是這樣的人。酒是好酒,五糧液。已經好些年沒有喝白酒的“喬老爺”,喝開了白酒。先是敬茅海燕,然後是敬主管文化的一位副書記、副市長,宣傳部部長、副部長,文化局局長、副局長。然後還要敬茅海燕手下的那些高層領導。一會就把臉喝成關公了,神志也模糊了。
趙英傑也喝了有十幾杯。除了敬領導,還和茅海燕單獨喝了好幾杯。茅海燕仍然是誇讚他的歌聲。當他在台上演唱時,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並且帶頭鼓掌。當他走下來的時候,她就會把滿滿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表示祝賀。“唱得好,真的唱得好。”茅海燕笑着,眼睛裏面全是水。
那眼睛裏的水,讓趙英傑看得有些尷尬,不自然。他怕有些女人用那種眼神看他。
他知道她又開始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這樣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在晚宴的當中,茅海燕特地從她就坐的主桌那邊走到趙英傑的桌子上來,擠到他身邊坐下。他明顯能感覺到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緊緊地貼在一起,溫熱異常。
“有時間我要和你好好談談,”她說,“你應該好好規劃規劃,有意識地包裝自己,弄大影響。”趙英傑就笑,心想:她真的是個地道的商人。但藝術弄大和商業弄大,並不是一回事。也許它們有共通的地方,但本質卻並不相同。
“你可以開一個個人演唱會,資金上的事,我支持。”茅海燕說。
趙英傑說:“不容易,那要很多錢。”
趙英傑沒有吭聲,說起來易,做起來難。再說,她資助歌舞劇院是一回事,資助他個人就應該算是另一回事了。換句話說,她這樣支持他,他卻是沒有回報的。作為一個正常人,他怎麼可以光得好處而不回報呢?而如果回報,他又能回報什麼呢?
這有違他的做人準則。
既然他不能回報,他就不能接受饋贈。他清醒得很。
“茅海燕對你有意思。”方言把趙英傑拉身邊,悄聲說。
“胡扯!”趙英傑白了方言一眼。方言一臉的壞笑。
“最近小王還提到你,說什麼時候要請你吃飯。”他說。
“哪個小王?”趙英傑問。“就是上次一起吃飯的,保險公司的那個,王瑤。”
“好啊。”趙英傑說。事實上,他經常聽林青青說起她。她們是好朋友。她說她家庭條件不錯,追她的人很多,但她眼光很高。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上眼。她對男友的標準是:成熟、帥氣、有文化、有事業,經濟條件還要好。林青青說,她貪玩,性格活潑,花起錢來不管不顧。當然,她是家裏的獨生女,有條件花。林青青還說,曾經有個三十多歲的香港男人,瘋狂地追求她,追了她有快一年的時間,但她拒絕了。
“她雖然沒結婚,但她對男人看得好像比我還透。”林青青說。在王瑤的眼裏,世界上就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男人,全無好人。年輕的太嫩,輕狂,不成熟;年老的,下作,不地道,歪歪腸子多。甚至,她自己揚言,她如果挑不到合適的男人,她就單身一輩子。當然,那是不可能的,趙英傑想。“她對你感覺很好呢。”方言說。
趙英傑笑笑,沒接話。看來,林青青沒有把他們之間的事告訴她。有些女人往往會忍不住把自己的私事,告訴親密的女友。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她曾經這樣對他說。在她心裏,他是一位名人。她要保護他的名譽。在她看來,對名人來說,緋聞是最有殺傷力的。她不希望他出事。趙英傑並不認為自己算是什麼名人,但他還是為她這樣想而感動。對於他和她的這種戀情,他當然也更不會對方言說。他們雖然是好朋友,但由於在一個單位里,所以,有些太私密的東西還是不能說。
方言見了茅海燕,主動起敬。他們是老相識了,這個時候,更要喝,兩人至少連喝了三杯。茅海燕雖然看得出還有潛力,但臉上卻是紅紅的。臨走時,她站起身,好像有點不勝酒力的樣子。她的手在趙英傑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這一動作,別人是根本看不出來的,但趙英傑卻感覺到了那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