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
我的書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學家張岱的《夜航船》。這是一部許多學人查訪終身而不得的書,新近根據寧波天一閣所藏抄本印出。書很厚,書脊顯豁,插在書架上十分醒目。文學界的朋友來寒舍時,常常誤認為是一部新出的長篇小說。這部明代小百科的書名確實太有意思了,連我自己巡睃書架時也常常會讓目光在那裏頓一頓,耳邊響起欸乃的櫓聲。
夜航船,歷來是中國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徵。我的家鄉山嶺叢集,十分閉塞,卻有一條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總能聽到篤篤篤的聲音從河畔傳來,這是夜航船來了,船夫看到岸邊屋舍,就用木棍敲着船幫,召喚着準備遠行的客人。山民們夜夜聽到這個聲音,習以為常,但終於,也許是身邊的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也許是憨拙的頭腦中突然捲起了幻想的波瀾,這篤篤篤的聲音產生了莫大的誘惑。不知是哪一天,他們吃過一頓稍稍豐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簡薄的行囊,與妻兒們一起坐在閃爍的油燈下等候這篤篤聲。
當敲擊船幫的聲音終於響起時,年幼的兒子們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個兒摸了一下他們的頭,隨即用拳頭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頭散發的妻子提着包袱跟在後面,沒有一句話。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來的。有的妻子,實在無以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灘上,抱著兒子投了水。這種事一般發生在黑夜,慘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漣漪,很快什麼也沒有了。過不了多久,夜航船又來了,依然是篤篤篤、篤篤篤,慢慢駛過。
偶爾也有些叫人羨慕的信息傳來。鄉間竟出現了遠途而來的老郵差,手中拿着一封夾着匯票的信。於是,這家人家的木門坎在幾天內就會跨進無數雙泥腳。夜間,夜航船的敲擊聲更其響亮了,許多山民開始失眠。
幾張匯票使得鄉間有了私塾。一些幸運的孩子開始跟着一位外鄉來的冬烘先生大聲念書。進私塾的孩子有時也會被篤篤聲驚醒,翻了一個身,側耳靜聽。這聲音,與山腰破廟裏的木魚聲太像了,那是祖母們嚮往的聲音。
一個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謀生的人突然成了暴發戶。他回鄉重修宅院,為了防範匪盜,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築一座小橋開通門戶。宅院東側的河邊,專修一個船碼頭,夜航船每晚要在那裏停靠,他們家的人員貨物往來多得很。夜航船專為他們辟了一個精雅小艙,經常有人從平展展的青石階梯上下來,幾個傭人挑着足夠半月之用的食物上船。有時,傭人手上還會提着一捆書,這在鄉間是稀氨之物。山民們傻想着小艙內酒足飯飽、展卷卧讀的神仙日子。
船老大也漸漸氣派起來。我家鄰村就有一個開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成為全村艷羨的角色。過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鹽販子,因此航船經常要在沿途受到緝查。緝查到了,私鹽販子總被捆綁起來,去承受一種叫做『趲杠”的酷刑。這種酷刑常常使私鹽販子一命嗚呼。船老大也會被看成是同夥,雖不做“趲杠”,卻要吊打。現在,緝查人員攔住夜航船,見到的常常是神態高傲的殷富文士,只好點頭哈腰連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譏,出一口積壓多年的鳥氣。
每次船老大回村,總是背着那支大櫓。航船的櫓背走了,別人也就無法偷走那條船。這支櫓,就像現今小汽車上的鑰匙。船老大再勞累,背櫓進村時總把腰挺得直直的,擺足了一副凱旋的架勢。放下櫓,草草洗過臉,就開始喝酒。燈光亮堂,並不關門,讓亮光照徹全村。從別的碼頭順帶捎來的下酒菜,每每引得鄉人垂涎欲滴。連灌數盅后他開始講話,內容不離這次航行的船客,談他們的風雅和富有。
懊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
第二天醒來,急急趕到船老大家,去撫摩那支大櫓。大櫓上過桐油,天天被水沖洗,非常乾淨。當時私塾已變成小學,學校的老師都是坐着航船來的,學生讀完書也要坐着航船出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櫓聲欸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動起來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家下賭注的船,文化細流浚通的船。
船頭畫著兩隻大大的虎眼,犁破狹小的河道,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這下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張岱的《夜航船》了。
這位大學者顯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學多纔,不可能長踞一隅。在明代,他廣泛的遊歷和交往,不能不經常依靠夜航船。次數一多,他開始對夜航船中的小世界品味起來。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可是船中的時日緩慢又無聊,只能以閑談消遣。當時遠非信息社會,沒有多少轟動一時的新聞可以隨意評說,談來談去,以歷史文化知識最為相宜。中國歷史漫長,文物典章繁複,談資甚多。稍稍有點文化的人,正可藉此比賽和炫示學問。一來二去,獲得一點暫時的滿足。
張岱是紹興人,當時紹興府管轄八縣,我的家鄉餘姚正屬其中。照張岱說法,紹興八縣中數餘姚文化氣息最濃,後生小子都得讀書,結果那裏各行各業的人對於歷史文物典章,知之甚多,一旦聚在夜航船中,談起來機鋒頗健,十分熱鬧。因此,這一帶的夜航船,一下去就像進入一個文化賽場。
他在《夜航船序》裏記下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舉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日:『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你看,知識的優勢轉眼間就成了佔據鋪位的優勢。這個士子也實在是丟了吾鄉的臉,不知道“澹臺”是複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是不可原諒的。讓他縮頭縮腳地蜷曲着睡,正是活該。但是,夜航船中也有不少真正的難題目,很難全然對答如流而不被人掩口恥笑。所以連張岱都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
於是,他決心編一部初級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國文化常識,使士子們不要在類似於夜航船這樣的場跋頻頻露醜。他把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當然只是一個瀟洒幽默的舉動,此書的實際效用遠在閑談場合之上。
但是,張岱的勞作,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有趣的『夜航船文化”。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可感嘆之處。
在緩慢的航行進程中,細細品嘗着已逝的陳跡,哪怕是一些瑣碎的知識。不惜為千百年前的細枝末節爭得臉紅耳赤,反正有的是時間。中國文化的進程,正像這艘夜航船。
船頭的浪,設不進來;船外的風,吹不進來;航行的路程,早已預定。談知識,無關眼下;談歷史,拒絕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談笑爭勝間消耗。把船櫓託付給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艙。一番譏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欽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頭來,爭得稍大一點的一個鋪位,倒頭便睡,換得個夢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這般喧鬧,依然是這般無聊。船一程程行去,歲月一片片消逝,永遠是喧鬧的無聊,無聊的喧鬧。
我一次次撫摩過的船櫓,竟是劃出了這樣一條水路?我夢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會這般黯然?
幸好,夜航船終於慢吞吞地走到了現代。吾鄉的水路有了一點好的徵兆:幾位大師上船了。
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壩中,隨着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裏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着日光,發出水銀色焰。
——這是魯迅在船上。
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
——這是周作人在船上。他不會再要高談闊論的旅伴,只求個人的清靜自由。
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雇一隻船,載着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優遊湖中,盡一日之長。……隨時隨地可以吟詩作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這是豐子愷在船上。他的船又熱鬧了,但全是同學少年,優遊於藝術境界。
這些現代中國的航船雖然還是比較平緩、狹小,卻終於有了明代所不可能有的色澤和氣氛。
仍然想起張岱。他的驚人的博學使他以一人之力編出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夜航船》,在他死後24年,遠在千里之外的法國誕生了狄德羅,另一部百科全書將在這個人手上編成。這部百科全書,不是談資的聚合,而是一種啟蒙和挺進。從此,法國精神文化的航船最終擺脫了封建社會的黑夜,進入了一條新的河道。張岱做不到這地步,過錯不在他。
說到底,他的書名還是準確的:《夜航船》。
我,難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篤篤聲敲醒過嗎?它的聲響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記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與祖母爭執過:我說這篤篤聲是航船,她說這篤篤聲是木魚。究竟是什麼呢?都是?都不是?抑或兩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許,我將以一輩子,索解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