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個犧牲者

第七章 第二個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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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都廣場第十八層。7月6日,星期四。

上午11點55分,洪亦明被發現暴斃於總裁辦公室。死亡原因是服毒。

洪亦明今天是上午9點準時到辦公室的。像往常一樣,林秘書給他沏了一杯碧螺春。隨後洪亦明簽了幾份公司文件,然後再也沒有出過辦公室,上午也沒有會見過什麼人。11點10分他給秘書打過一個電話,叫司機11點30分在樓下等他,說中午在晶都酒店有個飯局。但時間到了11點45分,司機還不見洪亦明下來。洪亦明是部隊出身,平常非常準時,司機心想會不會臨時有事耽誤了。

又等了十分鐘,還不見他下來,於是司機打電話詢問林秘書。

林秘書撥通了洪亦明的內線,但沒有人接電話。她起身到總裁辦門口敲門,也沒有人應。推開門一看,洪亦明歪着身子仰在大班椅上一動不動,臉色鐵青,鼻腔出血,表情非常可怕,嘴角吐出白色泡沫。

她嚇得兩腿發軟,大聲叫起來。

辦公室的人聞聲趕過來,立刻打電話向“110”報了警。

市刑偵局的刑警首先趕到東都廣場。崔隊聞訊帶着小川、姚莉和技偵中隊的人趕來時,大東總裁辦公室已圍上黃色警戒帶。市刑偵局的五、六位同行提前幾分鐘趕到,帶隊的頭兒是重案組的一位探長。崔隊和他簡單溝通后,立即開始了現場勘查。

經初步檢測,洪亦明是急性中毒死亡。鼻腔出血、嘴吐白沫等中毒癥狀非常典型。根據屍表檢測和林秘書提供的情況斷定,死亡時間在11點10分到11點55之間。

現場勘查。技偵人員拍照。整個房間沒有發現特別的異常,但洪亦明腳下的地毯皺起了一塊。很可能他在死前有陣發性驚厥,四肢嚴重抽搐。這也是中毒的一種癥狀。

另外,在高背沙發旁的地毯上,發現了一張剝開的“酒心巧克力”金黃色糖紙。姚莉躬身揀起糖紙,瞄了一眼,不覺打了個寒噤。她下意識地瞅了一眼小川,小川明白了什麼,拉長臉沖她扮了個恐怖的怪相。

荷葉形的水晶玻璃盤,還剩下二十五粒綠色薄荷糖、十七粒金黃色糖紙包裝的酒心巧克力糖。姚莉用透明膠袋全部收起來帶回。

詢問公司的有關人員。包括林秘書、洪亦明的司機,以及辦公室的人。

公司員工反映,洪總最近情緒有些反常。不像往常那樣瀟洒自如,談笑風生。林秘書說感覺洪總彷彿有什麼心事,情緒顯得躁動不安。有一次他還無意間對人說起,晚上夢見一個渾身通紅的壽星老頭在後面追他,嚇得他一身冷汗。

他和太太也沒有鬧矛盾,家庭和睦美滿。女兒在加拿大讀書,太太前不久剛去那裏探親。公司已經打電話通知她洪亦明出了事。

沒有遺書。但刑警在他的書桌抽屜里意外發現了一張紙,上面有個“山”字形符號和一串數字。與胡國豪手提包里發現的A4紙內容,一模一樣。

“又是一個‘紅塔山’!”姚莉覺得納悶。

崔隊拿着這張紙端詳良久。

——難道這真是什麼“死亡咒語”?

那“山”是什麼含義呢?

另外,洪亦明有無自殺可能?動機是什麼呢?

莫非接到“死亡咒語”產生的恐慌導致他自裁而亡?

自殺者通常都會留下遺書,而洪亦明卻沒有……

這位刑警隊長百思不得其解。

現場勘查結束后,洪亦明的遺體立刻被送到公安醫院進行屍檢。

法醫從洪亦明的嘔吐物和胃液里,均檢測出“四亞甲基二碸四胺”毒物,俗稱“四二四”,也就是毒鼠強!這是一種劇毒的白色、無嗅、無味的粉末。其毒性是氰化鉀和砒霜的一百多倍,六至十二毫克即可致人於死命!

屍檢結果表明:洪亦明是服了毒鼠強中毒身亡的。

毒鼠強最早由德國拜爾公司於1949年偶然合成的,具有極好的誘捕殺鼠的作用。但後來發現它有很大的副作用,很容易合成,但極難分解,毒性非常大,而且代代相傳。據說合成這種藥物的科學家後來都死於非命。由於毒鼠強的濫用,給人類造成極大的傷害,現已禁用多年。但由於其成本低、利潤大,在利益的驅動下,我國城鄉仍有大量的非法生產。普通人很容易買到。

姚莉帶回的糖果經過檢驗,二十五粒薄荷糖沒有發現異常,但在十七粒酒心巧克力糖中,發現有一粒的酒心被抽空了,填入了白色毒鼠強粉末。從而可以斷定:有人在洪亦明水晶玻璃盤裏的兩粒酒心巧克力糖中,悄悄作了手腳。也可能是事先在糖里填入了毒鼠強,再暗中帶進辦公室,偷偷放入水晶玻璃盤裏的。這種糖是上海生產的,在深圳各大超市都能買到。洪亦明上午恰好吃到其中有毒的一粒,導致急性中毒身亡。這就排除了洪亦明是自殺的可能。從地毯上發現的金黃色糖紙上,提取了兩枚不完整的指紋,經分析比對是洪亦明的。但在其它酒心巧克力糖的包裝紙上,沒有檢測出任何指紋痕迹。

現在回過頭看,其實三天前洪亦明在辦公室約見崔隊他們時,已收到那張“A4”紙,感覺到危險逼近。但他當時並不知道殺手在寄送“死亡通知書”的同時,也許已經在兩粒糖里注入了毒藥。這是一種隨機的殺人暗器,被暗殺目標什麼時候恰好揀起其中的一塊糖放進嘴裏,就會一命嗚呼。

“為什麼殺手要在兩粒糖里放毒呢?”姚莉警官不解。

“使用雙彈,加了保險係數嘛。”小川警官說。

“不只是保險,”崔隊分析道,“你們想想,兩粒毒糖可以使死亡周期縮短一倍,兇手的目的是要加快洪亦明的死亡。”

“這怎麼計算的喃?”

“如果是一粒糖有毒,洪亦明每吃一粒糖中毒的概率是十八分之一;如果有兩粒糖有毒,他每吃一粒糖中毒的概率就是十八分之二,也就是九分之一。”

姚莉心想:這“九分之一”死神差點就落在自己的頭上。

“幸好那天洪亦明請咱們吃糖,咱們沒有領情。”

小川說起來還有點后怕。

“沒想到大東總裁辦公室竟會殺機四伏……”

崔隊也感到震驚。

“這和‘田東壩’那塊地有沒有關係喲?”小川警官自言自語道。

“你是指房地產的利益爭奪?”

“對。”

“周正興不是已經放棄了‘田東壩’的投標嗎!”

“可是他並沒有放棄地豪的霸業……”

洪亦明的突然死亡使警方非常震動。社會輿論反響也很強烈。地豪總裁胡國豪的猝死案還沒有理出頭緒,緊接着大東總裁洪亦明又暴斃在自己辦公室里。兩起命案發生的時間相距不到半個月,受害人都是嶺南房地產的頭面人物,而且死者在死前都曾經收到過一張奇怪的A4紙……

當天下午,Y區公安分局開會研究了案情。市刑偵局頭兒汪局參加了案情分析會,並傳達了市政法委領導的指示。汪局個子不高,小平頭,穿深藍色翻領T恤、淺色西褲,態度非常嚴厲。會上最後決定胡國豪及洪亦明兩案併案偵查。由Y區公安分局武堅局長任專案組組長,親自負責此案,崔大鈞隊長為專案組副組長,並從市刑偵局抽調部分骨幹增強警力。全力出動,限期一個月內必須破案。

面臨輿論的聚焦和上級警局的限期破案,崔隊感到巨大的壓力。

——事實上洪亦明的死是有先兆的,警方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否則的話,他的死也許可以避免……崔隊對此深感內疚。也許洪亦明向警方隱瞞了什麼細節,才導致自己最後的遇害。但這不是一個刑警隊長失誤的理由。

在案情分析會上,武局着重分析了洪亦明命案現場發現的重要物證。

——經刑偵技術室鑒定,洪亦明抽屜里發現的那張神秘的A4紙,與胡國豪手提包里發現的A4紙紙質相同,打印數字“42602791”字體大小也一樣。那個紅色“山”字符號(刑警隊已習慣稱之為“紅塔山”),系用手寫的,形狀和大小與前面發現的那張相近。由此可以斷定,兩張紙出自同一兇手或是犯罪團伙,胡、洪兩人被害的原因有着密切的關聯。破解“紅塔山”符號和那串數字的含義,是破案的一大關鍵。

——此外,兇手的作案手法是經過精心策劃的。採用有毒的酒心巧克力糖謀殺目標,是一種聰明的“隨機殺人”計謀。被謀殺者的死亡時間是隨機的,因此作案人很容易偽裝有“不在現場證明”。在A4紙和酒心巧克力毒糖的包裝紙上,只提取到洪亦明的指紋,說明警方要對付的案犯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

不過,只要有人作案,就必然會留下蛛絲馬跡。查明那兩粒毒殺洪亦明的酒心巧克力糖,是如何送進辦公室的?是破案的另一個關鍵。

崔隊和小川、姚莉兩位年輕警官彙報了勘察情況。

經上午現場調查,林秘書和打掃總裁辦公室的清潔工背景清楚單純,可排除嫌疑。詢問了公司值夜班的保安,也沒有發現異常狀況。最後認定,洪亦明在這段時間裏會見的客人可能性最大……

崔隊他們是星期一下午與洪亦明見面的,可以認為那時洪即感覺到有危險。崔隊詢問了林秘書,查問從星期一上午到星期三下午這段時間,有什麼外人進入過洪亦明的辦公室?

林秘書根據工作日誌提供了以下記錄:

星期一上午,洪亦明會見過三個客人,其中兩人是萬事達商貿公司的朋友(一位是錢總、一位是銷售部主任),另一人是地豪置業的鐘濤。鍾濤是10點鐘來的,10點45分離開。據林秘書回憶是洪亦明約的鐘濤,據說是商談胡國豪臨時拆借大東的一筆款子的償還事。中間洪亦明還接過加拿大的一個長途,是他女兒打來的。

星期一下午,洪亦明只會見了崔隊等三位警官,此後閉門未見任何客人。

星期二上午,洪亦明單獨召見公司策劃總監,聽取有關“田東壩”招標的彙報。

星期二下午,洪亦明在辦公室召集幾位高層開會,討論“田東壩”招標書。

星期三,洪亦明去珠海辦事,外出了一天。總裁辦公室全天鎖門。

崔隊沉吟了一下,問道:“地豪置業的老總周正興來過嗎?”

“沒有。”林秘書答道。

“上個星期四到星期六的記錄呢?”

林秘書把工作日誌往前翻了一頁,倒着順序念道:

“7月1日,星期六:洪總全天參加觀瀾湖《南國地產精英論壇》研討會,未到辦公室。6與30日,星期五:洪總全天去廣州,參加兩個商務應酬。洪總不在大東時,總裁辦公室都是鎖門的。6月29日,星期四上午:有兩家裝修公司的老總拜訪洪亦明,都被他以忙為借口婉拒了。大約10點半,胡國豪的遺孀朱美鳳來過大東,洪總在辦公室同她見的面,談話內容不詳。”

“胡太星期四來過!?”

崔隊一把奪過工作日誌,詫異地盯着看,上面的確記着朱美鳳的名字和來訪時間。

“胡太走的時候,洪總很客氣地送到電梯口,我隱約聽見他說了句‘願老胡在天有靈’……”。林秘書證實道。

怎麼這麼巧?在前後兩三天裏,朱美鳳和鍾濤相繼出現在洪亦明的辦公室。

完全存在這種可能——兩位訪客因此都有接觸那個水晶玻璃盤的機會……;當然,也不排除以下事實——這兩次見面也許僅僅與胡國豪的善後之事有關。況且,當著洪亦明的面對酒心巧克力進行偷梁換柱,也並非易事。

案情分析會上,有警官提到另外一個重要嫌疑人:周正興。

“在胡國豪一案中,周正興一個小時的‘不在現場證明’缺乏有效證明:這就是24號半夜12點至25號凌晨一點。一個小時的時間,他要在南澳某處收拾大冤家胡國豪是綽綽有餘的。”

“這個警官的意見不可忽視。”

到會的市刑偵局領導汪局很重視這個發言。

“可是南澳方面的線索,一直沒有突破。對周正興的偵查實際上陷入了僵局。”

崔隊無奈地說。

武局提出一個頗有創意的問題:

——胡國豪和洪亦明為什麼會成為兇殺的共同目標?

“兩人在海南共過事,都是經營樓盤和房地產的老闆,如果考慮是商業利益爭奪的話,周正興的疑點應該最大。”武局分析道。“一個是他夢寐以求想取而代之的地豪掌門人,另一個是地豪集團最大的商業競爭對手。”

“我贊成繼續調查周正興。”

崔隊支持武局的意見。

姚莉提出一個疑竇:“我們聽洪亦明說過,他和胡國豪是河南老鄉,說不定兩人還有其他的關聯呢?……”

汪局對她的發言很賞識。

“我認為可以沿着這個方向去追蹤。南澳方面可暫放一放,‘待機偵查’。”

案情分析會最後決定:對幾個與此案有關的涉嫌人物進行全方位監控。

聶風是在案情分析會結束後接到小川電話,獲悉洪亦明死訊的。這既在預料之中,又出乎預料之外。從洪亦明幾天前的緊張和恐懼表現,可以察覺他已意識到自己有生命危險。但連警方都沒有料到,死神果真會降臨,而且來得如此突然而神秘。

小川在電話里特別提到,兇器是兩顆放了毒的“酒心巧克力糖”。

“兩顆毒糖!典型的‘延時隨機殺人’,又稱作‘遠距離殺人’。這是一種非常高明和隱秘的謀殺計謀,案發時兇手完全有‘不在現場證明’。”

“星期一下午洪亦明約見崔隊我們時,還請過我們吃‘酒心巧克力糖’哩!”

“你們一定沒有吃吧!”

“那還用說!要是吃了,說不定死的就不是洪亦明羅。十八顆‘酒心巧克力糖’中兩顆有毒,每吃一顆就有九分之一斃命的危險……”

“不是九分之一的危險,”聶風在電話里糾正道,“如果投毒者有意把毒糖放在最上面,食者死亡的概率可能是三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

“啊,我怎麼沒有想到!”

小川的聲音都有點變了。

“咱們一會兒見個面吧。”

聶風希望了解詳細的情況。

“行,聶哥說在什麼地方?”

“還是‘110咖啡俱樂部’怎麼樣。”

“‘110咖啡俱樂部’?OK!”

小川會意,在電話里笑起來。

聶風接着給《西部陽光》吳總編掛電話,報告最新情況。

“老總,案情今天異峰突起,又死了一個重要人物。”

他說話的口氣帶着一種亢奮。

“哦!死的是什麼人?”

“大東房地產的總裁洪亦明。”

“又是一個房地產大鱷!”

“本來我明天就要飛回來的……”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耗在深圳了,家裏還有重要採訪。”

聶風知道,老總是不希望出差費超支太多。

“再給我幾天時間,案子一定會水落石出。”

“你是探長呀?瞎吹牛,不行。”

“我已經發現了兇手的影子……”

“一會兒‘蛛絲馬跡’,一會兒‘影子’的,憑捕風捉影就能破案吶?”

老總顯然不信。

“不然,這篇後續報道難收尾呀……”

聶風耍賴。

“只能再給你最後三天……”

吳總編抗不住聶風的死纏。

“三天呀?”聶風口氣很不情願。

“對,超過三天,一切費用自理。”老總祭起了經濟殺手鐧。

“本人遵命。”

2

南園名典咖啡茶座。

聶風在上次臨窗的那張棕色木桌前坐下,綠衣女招待送上一杯冰水。還是那個蒜頭鼻馬尾辮。

“先生喝什麼飲料?”她笑盈盈地問。

聶風翻開菜單看了看。

“來兩客日式鰻魚飯。”

小川趕到時,用紅色木漆盒盛的鰻魚飯正好端上來。日式料理講究精緻的器皿和菜肴搭配,每客還配了一小缽豆腐紫菜湯,香噴噴的。

兩人邊吃邊談起來。

小川說起洪亦明收到的那張“死亡通知書”。

“和胡國豪收到那張完全一樣?”

“對。按姚警官的說法,又是一座‘紅塔山’!”

小川提到姚莉的冠名“紅塔山”。

“對的,那個符號的形狀的確像座‘紅塔山’。原先沒有留意到……”聶風似有所悟。

“姚警官挺欽佩你的,她叫我‘向聶哥問好’!”

“她是這麼說的嗎?”聶風戲言道。

小川搔頭,笑而不語。

“這張紙有什麼特別意義嗎?”他問聶風。

“這說明謀殺胡國豪與洪亦明的,應是同一個人!這是一樁經過精心策劃的系列殺人案,作案人的智商非常高……”

聶風給案件的定位,讓小川從心底佩服。

不管怎麼撲朔迷離,案件的真相終於開始凸現出一個輪廓。

聶風繼續分析道:

“而且從‘死亡通知書’出現的特點看,案犯是有意要造成狩獵對象心理上的恐懼和一種被追捕的絕望感——這通常是復仇者的心理特徵,所以此案很有可能是……仇殺!”

“仇殺!”小川重複了一句。

“對,如果這個判斷無誤的話,”聶風稍作停頓,看着小川說,“那麼破案的關鍵,就是要破譯復仇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聶哥說的是‘破譯’?”

“對。不是現去查找,而是破譯。那個‘紅塔山’,那串神秘的數字,還有那個離奇的花圈……不是都擺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嗎!它們究竟在傳遞什麼信息?背後藏着什麼秘密?我想死者臨死之前肯定明白。”

“那我們怎麼去破譯喃?”

“我還有三天時間,恐怕幫不了多少忙了。”

“聶哥回四川后,還會關注這個案子嗎?”

小川感覺很遺憾。

“會的。”聶風答道,“我會跟蹤下去,為了追尋真相,也為了我那篇‘獨家追蹤報道’!有什麼新情況別忘了告訴我。”

小川警官理解,獨家報道——這是任何一個記者都有的野心。

“這沒有問題。”

“是開車來的嗎?”聶風想了想,問他。

“是。”

“走,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

“你不是想破譯‘密碼’嗎?到了就知道。”

兩人乘上小川開來的藍白色警車,逕自向深南路駛去。聶風說的地方不一會兒就到了,原來是深圳書城。雖是傍晚,來這裏買書和逛的人像趕集似的多如潮湧。

小川警官在大樓背後停好車,兩人沿扶手電梯上到書城二樓。

穿過新書介紹攤、暢銷書台,迎面是經濟類圖書櫃。

“我們分頭找找,關於漢字研究方面的書。”聶風指示小川。

“應該是什麼類別喲?”

“文化教育、古籍,都有可能。”

小川點頭,消失在拐彎處。

聶風轉了半圈,發覺在書城二樓上架的,除了經濟和經營管理類圖書,就是歷史、人物傳記一類。向一位穿赭色服裝的女服務員打聽,得知“語言文字”方面的書在四樓。三樓買的是文學類、少兒圖書,以及教學輔導資料。

登上四樓,發覺這裏的人氣頗旺。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是烹調、化妝、服飾一類生活時尚圖書,旁邊專櫃區陳列的是科技、電腦圖書,再往裏是醫藥方面的典籍。

置身於人潮和書海里,聶風如墜五里霧中。“語言文字”的專櫃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在一個偏僻的書架上,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中華書局出版的《說文解字》。這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古字書,着者為東漢人許慎。

不過該書是豎排本影印本,看起來挺費勁的。語言專櫃的位置相對比較清靜,聶風席地而坐,耐着性子一頁頁地翻找,終於在190頁查到關於“山”字的條目。

在“山”字的下方,有一個“山”的古體字,字體像是小篆。

聶風仔細琢磨:這個小篆“山”的字形倒是有點像“塔山”,但是線條粗細一樣,而且筆劃過於纖細,已經看不出圖畫的意味。

再看條目的下註:“宣也宣氣散生萬物有石而高……”,這應該是許老先生在講“山”的字義,聶風卻是越看越糊塗,不得要領。

小篆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推行的文字。記得在C大上古文課時,老師講過所謂“篆”,簡而言之就是指筆劃被拉長了來寫的字,又分為大篆和小篆,兩者大同小異,只不過後者比前者更簡化些。大篆產生於西周晚期周宣王時期,小篆出現在戰國時代,比大篆更簡練,線條化更明顯。

比“篆”更早的文字,也更接近象形的,應該是甲骨文!也就是咱們祖先在烏龜殼和牛的肩胛骨上刻的字。

那就查查甲骨文吧!可是偌大一層書城四樓,卻找不到一本關於甲骨文的圖書。無奈之下聶風向總台諮詢,值機員從電腦里僥倖查到一本《中國甲骨學史》,上海出版。但在書架上卻找不到這本書。在聶風幾乎失望時,一位個子纖瘦、戴眼鏡的女服務員從書架下面的儲書櫃裏,找出這本陳書來。聶風接在手裏,連聲說謝。

仔細看來,這本《中國甲骨學史》是一本研究甲骨學歷史的專着,扉頁上套紅印着“周谷城主編、《中國文化史叢書》字樣”,作者為兩位古文字專家,一位姓吳、一位姓潘。所謂“甲骨學”,是指研究甲骨文的一門學問。而本書寫的又是這門“學問”的發展史,乍看起來比單純介紹甲骨文字的書還要深奧。所幸的是,書中涉及的內容比較寬泛,不僅有甲骨文的發現、搜集、發掘等史料,還包括了甲骨文的分類、斷代方法,以及甲骨文的形體結構和考釋等,都有敘述。

書中專門辟有一節《甲骨文常用字舉例》。聶風在其“常用字舉例表”中,意外發現了一頁列有“火”字一行。右邊的“甲骨文及錄著書號”欄對應着“火”字在甲骨文里的三種字形:第一種字形中間部分突起很像一座塔;第二種字形的形狀,竟與A4紙上的“山”幾乎一模一樣!

聶風掏出胡國豪案的A4紙圖案複印件,仔細核對,果然是形狀非常接近的“火”圖案!他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圖案不是“山”字,而是“火”!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找到啦!找到啦!”聶風興奮得叫了起來。他當時的神態,頗像當年阿基米德發現了浮力定律。

旁邊有購書者投來詫異的目光。

聶風不好意思收住聲。

聶風是個嚴謹的人。為了更慎重起見,還需找出旁證或者反證。但是從該書“常用字舉例表”所列的520個例字中,聶風沒有查到甲骨文的“山”字是什麼形狀結構。“日”、“月”、“星”、“土”、“水”、“木”都有,唯獨沒有“山”字,奇怪。

他正感納悶,忽然手機響起來,是小川警官打來的。

“聶哥嗎,你在幾樓呀?”

青年警官的聲音很興奮。

“我在四樓語言文字櫃,最裏頭的一個角落。”

“我找到你說的書了,書名叫《漢字的故事》。”

“‘漢字的故事’!內容怎麼樣?”

“通俗易懂,一目了然。”

“那太好了!趕快上來。”

小川從三樓文化櫃找到的《漢字的故事》,系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編着者是北師大的一位施姓才女。書有近500頁厚,並配有大量拙樸生動的插圖。在271頁,小川找到了一個“火”字的古象形字,形狀與《中國甲骨學史》裏的相同,底部帶弧形。再細看,所謂“元寶”形狀,在動感之下就是一團火苗!

聶風觀摩着這個古象形“火”字,表情有些激動。

沒想到在一本學術專着里發現的奧秘,在另一本通俗的大眾圖書里找到了旁證。簡直是異曲同工之妙,天作之合!

“你今天的表現像頭獵犬!”聶風稱讚小川。

小川臉紅撲撲的,感到莫大的榮耀。

聶風再往這本書的前後翻閱,在另一頁里,居然發現了古文“山”的象形文字,形狀像個放毛筆的筆架,底部是平的。巧合的是,這一頁也是190頁。

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反證!

就這樣,一位執着的記者和一個機敏的年輕警官聯手,終於揭開了謎底:

A4紙上那個神秘的符號——是個“火”字!

小川向聶風請教,怎麼會想到從甲骨文字裏尋找線索。

“我是受姚警官說的‘紅塔山’的啟發,才想到了象形文字的。”聶風說。

那個符號,不少人看成“山”,有的人看成“塔”(姚莉),還有人看成“元寶”(阿英)——都是從它的形狀直觀判斷的,聶風很自然就聯想到從象形文字的線索去破譯。

小川還有點疑惑:“這個符號的確是表示‘火’,但是胡國豪、洪亦明又沒有學過甲骨文,他們怎麼能讀懂呢?”

聶風回答道:

“其實有時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們往往把它想複雜了。對這個符號的解讀也是的……作案人畫的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團火;看見符號的人如果心中有‘火’的心結,會一眼認出這就是‘火’。如果預先沒有‘火’的意念,他就可能會認作‘山’、‘元寶’,或者像姚警官一樣感覺像‘紅塔山’。”

“是嗎?”

“若是不信,我們來作個心理學測試如何?”

“好嘛。”小川有點半信半疑。

聶風找書城工作人員要了張白紙和泡沫筆,攤開來,在上面畫了兩個古文字圖。左邊一個是“山”,形狀像一個筆架;右邊一個是“火”,形狀像個元寶。

他把紙摺疊起來,只現出右邊的圖形。然後挨着問旁邊幾個買書的顧客。

“你能認出這個象形字是什麼字嗎?”

“是‘山’。”一個人說。

“像個‘金元寶’!”

“我覺得像‘火’。”

當場問了七八個人,幾種答案都有。

聶風向小川警官笑了笑,然後把折迭的紙展開。一左一右兩個象形符號可同時看見。

他拿着紙,問一個正翻閱時裝雜誌的女學生:

“不好意思,請你認認這兩個象形字哪一個是‘火’字?”

“呃,右邊這個是‘火’。”

女學生幾乎是脫口而出。

“左邊呢?”

“左邊這個……是‘山’。”

聶風得意地瞅了一眼小川,再問旁邊一位眼鏡:

“先生,你能認出這兩個象形字嗎?”

“是有獎測驗吧?”

眼鏡笑着問。

“嘿、嘿,我們作個小小的心理測驗。”

“唔,這個筆架是‘山’,”眼鏡指指左邊,然後望着右邊說,“這個應該是‘火’吧。”

“完全正確,謝謝。”

接下來,聶風和小川對十多個人進行了同樣的測試。測試結果表明,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受測人,都一眼認出右邊的字是“火”字。

孤立地看右邊符號,有說是“山”,也有說是“火”,個別人說像個“元寶”。但凡是兩個符號同時看的,大多一眼看出右邊的古體字是“火”字。

這恰好說明了如果事先有意念,很容易認出這是個“火”字。

兩人興奮地下樓。

“這個發現太偉大了!”小川警官喜形於色。

“我們等於找到了一把破案的鑰匙。”

“破案的鑰匙?”

“對,‘火’字之謎破解了,就能引導我們正確的偵查方向。”

離開書城出口,聶風付款,買了《中國甲骨學史》和《漢字的故事》兩本書。

“這樣說來,胡國豪和洪亦明兩個地產大鱷的死,都可能與火有關?”

小川心有靈犀。

“對,也許還包括作案人……”

“包括作案人?”

“現在這還只是推測,”聶風說,“如果時間來得及,我想再作一個心理測驗。”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警方這幾天全線出動,你們也夠忙的。”聶風斟酌了一下,關照小川警官道:“‘火’字的秘密,暫時不要告訴你們崔隊。”

“為什麼?”

“他未必接受。”

“行。”

3

次日,周末下午。

周正興坐着一輛黑色奧迪,從地豪大廈門口出來。一輛停在對面的黑色桑塔拉悄悄啟動,尾隨在後面。車裏坐着開車的鄭勇和另一個警官,兩人都穿着便衣。

“頭兒,我是第一組,目標已經出動。”

鄭勇拿起無線話機,小聲報告。

“給我盯緊了!”話筒里傳來崔隊的聲音。

“明白。”

鄭勇猛踩油門,跟上前面的奧迪,朝深南大道方向開去。

二十分鐘后,一輛紅色寶馬車從地豪大廈門口開出來。駕車的是朱美鳳,一身淺紫色休閑套裝,氣質高雅。

停在對面的另一輛白色麵包車也跟着啟動,尾隨在紅色寶馬後面。

“崔頭,我是第二組,鳳凰出籠了!鳳凰出籠了!”

第二組跟蹤的警員報告。

“好,注意跟緊了。”

“OK!”

半個小時后,黑色奧迪開進市府大院。車停在政府行政大樓前,周正興下車,走了進去。看樣子他是到政府部門辦什麼事。周的司機把奧迪開到一旁的停車場,熄火等候。

“頭兒,我是第一組,目標到了市府大樓。”

鄭勇的黑色桑塔拉在遠處停下觀望。

“繼續盯着,一步也不要離開。”

崔隊坐鎮Y區分局刑警隊指揮。

“是。”

過了十分鐘,話機里傳來第二組的報告:

“崔頭,我是第二組,鳳還巢了。”

“鳳還巢”的意思,是指朱美鳳回她的美容院了。

“唔,繼續監視。”

崔隊多少有點失望。

這時,話機響起小川的聲音:

“師傅,我是第三組,目標出動了。”

崔隊拿起話筒,提高了音量:

“好!你小子盯緊了。”

鍾濤駕着一輛黑色別克,從地豪大廈門口開出來。

小川和姚莉開着輛白色麵包車,在後面跟蹤。別克車沿着深南東路行了一程,經過大劇院、新聞大廈、市政府,然後在上步路口折轉向南。小川保持着三十米左右的距離,在後面小心地跟着。

最後黑色別克開到南園路,在一家高級咖啡館旁停下來。鍾濤停好車,大步走進咖啡館。小川把麵包車停在斜對面的一家餐館門旁,與姚莉兩人坐在車裏觀察。咖啡館的門面用米黃色調裝飾,明快,別緻,有現代感。上方掛着精緻的“西西里咖啡館”招牌。

“師傅,我是第三組,目標進入南園路咖啡館,好像是與什麼人會面。”

“好,注意監視會面的人是誰。”

“是。”

小川警官目不轉睛地盯着街斜對面。

炎熱的下午,車內悶得像個蒸籠。小川把窗玻璃搖下來了一點。大約十分鐘后,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此人步履輕鬆,神態瀟洒,身穿橄欖綠圓領T恤,頭戴米色棒球帽,肩上還挎了一個紅背帶白布袋。

小川和姚莉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怎麼是聶風?”

姚莉念叨了一句。

眼看着他就要走進咖啡館。

“我明白了……”

小川說著,撥通了聶風的手機。

“嘿,聶哥,我是小川,就在街斜對面的麵包車裏。”

“哦,”聶風停步,轉過頭向這邊瞅了一眼,“我看見了。”

“是你約的鐘濤吧,需要我們配合嗎?”

聶風反應迅速,小聲說:

“過二十分鐘給我打電話,就說有資料帶給我。”

“明白了。”

聶風掛斷手機,走進咖啡館。

咖啡館裏的空間很高,帶穹頂的長條形窗戶,掛着赭紅窗帘。

客座分設為兩層,格調優雅。底層隔成七、八個溫馨的小空間,家庭式的緞面沙發、藤製圓桌、歐式枱燈。側面的整堵牆上,貼滿世界各地的咖啡品牌標箋、廣告和地圖。木台上擺着各式各樣的咖啡器具,琳琅滿目。襯着空中的兩盞橘黃色大吊燈,別有一番情趣。

聶風剛進門站定,系白色圍裙的女招待迎上來:

“先生,有人在樓上等您。”

聶風抬頭上望,只見鍾濤在朝他點頭。

一架實木樓梯嵌在正面的紅磚牆上,只有一根鐵扶欄。整壁牆上掛着大大小小的世界明星劇照。聶風沿着明星牆的木梯拾級而上。

樓上是雅座。可以俯瞰下面的咖啡座世界。

坐下,聶風贊道:“這裏的環境不錯哦。”

“校友們偶爾在這裏小聚,我不常來。”鍾濤說。

會面的地點是鍾濤選的。上午聶風打電話給他,說最近兩天就要回四川了,希望能見個面。鍾濤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他今天穿一件淺棕色翻領T恤,氣色不錯。

“聶記者喝點什麼?”

“隨便。”

“這裏的頂級藍山是一流的。”

“我喝不來藍山咖啡,有點帶酸味。”

“味道微酸,香醇,回味悠長,這正是藍山的風味。”

聽起來鍾濤對咖啡很在行。

聶風點了一杯摩卡。鍾濤點的是特級藍山。不一會兒女招待端來,咖啡盛在一個綠色磨沙杯里,香氣飄逸。

“你喜歡喝摩卡,”鍾濤說,“口味濃烈。”

“我其實對咖啡沒有研究,瞎點的。”

聶風在杯里加上奶和糖,用小勺攪動均勻,喝了一口味道確實挺濃。

“平常忙起來,我就喝麥式速溶咖啡。”他說。

“滴滴香濃,意猶未盡!”

鍾濤微笑,隨口念出一句麥式咖啡的廣告詞。

聶風也笑了。他發覺鍾濤的情緒有些變化,一改往常的不苟言笑,話似乎也多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老鄉加學長的緣故,聶風突然覺得在鍾濤的身上散發著一種親和力。

鍾濤端起特級藍山,咖啡面上浮現淺金黃色油脂。他抿了一口,味道恰倒好處。

“你不加奶和糖?”聶風好奇地問。

“喝咖啡的最高境界就是原汁和原香,有人說用92℃的開水沖泡是最佳溫度,可以帶出咖啡天然的原味,讓咖啡的靈魂得到完全釋放!但這不容易準確把握,其實90℃以上的開水就可以了。”

鍾濤喝了一口藍山,津津樂道地繼續說:

“我喝咖啡從來不放糖,也不加奶,這時的咖啡很醇美。也許剛入口是苦的,但經過回味后,你才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苦盡甘來。許多時候,沒有加過糖的咖啡就像人的生活,也是先苦后甜……”

聽了鍾濤這段精彩議論,聶風對這位學長從心底感到嘆服。

——的確,論鍾濤的才能、休養、品位,以及智商,都是最優秀的。除了四川人的幽默,在他身上還透出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和男子漢的魅力。這樣一位給人好感的拔尖人物,會是謀殺胡國豪的兇手嗎?他不敢肯定。除非他和胡老闆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地豪大廈里究竟藏着什麼秘密呢?

聶風想起上次到地豪的情景。

“上次我去地豪大廈,聽見一首口琴曲。”

“口琴曲?”鍾濤問:“是什麼曲目?”

“在大廳聽見的,曲子很熟,但記不起名字了……”

聶風隨意地哼了一句。

“哼得有點左,就是這個曲子……”聶風有點不好意思。

“是《杏花雨》。”鍾濤淡淡地說。

“哦,像是《杏花雨》,我記起來啦!在C大校慶上聽到過。”

“上次聽說你也是C大的畢業生。”鍾濤態度友善。

“是的,我是新聞系88級的。”

“那首歌是我作的詞,”鍾濤平靜地說,“川音的一位知青作曲家譜的曲。”

“怪不得這麼打動人!”

鍾濤笑了一下,揶揄道:“你這麼容易被打動?”

“‘杏花雨’有兩種意境,”聶風班門弄斧道,“一是《千家詩》裏的‘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描寫三月杏花開花時節,霏霏細雨……”

鍾濤默默聽着。

“我更欣賞另一種意境——”聶風繼續說,“大風吹過,落英繽紛……”

“‘有的只是夕陽殘照中,杏花雨滿地飄落’。”鍾濤順口吟道。那是《杏花雨》裏的一句歌詞。

“是哦,真美!”聶風讚歎。

“可是,這種意境的真諦,你能懂嗎?”鍾濤問他,平淡的語氣中透着一絲悲涼。

聶風啞然。

鍾濤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投向遙遠的地方。這時聶風感到在他身上有種江湖人的滄桑感,或者是一種潛伏着的野性。

空氣有點沉悶,只有薩克斯輕音樂在回蕩。

聶風問起鍾濤的知青經歷。

“當年你是從知青考上C大的吧?”

“是的,我算幸運的,77年趕上了恢復高考才有公平競爭的機會。”

“聽說當年有很多成都知青去了雲南建設兵團。”

“我們學校就是到的雲南建設兵團……”

“哦,在雲南的什麼地方?”

“藍江。”

“在哪個方位?”

“你去過雲南?”

“沒有。”

“說了你也不明白,”鍾濤似乎不願多談,“那地方離緬甸只有一步之遙。”

那就是雲南邊陲了!

“我聽說知青里有很多故事……”

“青春無悔,代價太高!”

鍾濤只說了這一句。就封口了。

這時,系白圍裙的女招待給兩人遞熱毛巾。

“我倆合個影好嗎?”聶風突然提議。

“行。”鍾濤很爽快。

聶風打開賓得928型相機,遞給系白色圍裙的女招待。

“請幫我們拍一下。”

兩人在桌前擺好姿勢。鍾濤抱臂而立,聶風面帶微笑。

女招待按動快門。隨着“咔”地一聲,閃光燈閃亮。

正在這時,聶風的手機響了。

“我是小川,在南園路招待所沒找到你。”

“哦,我在西西里咖啡館,正和鍾學長聊天。”

“你要的資料找到了,準備給你送過來。”

“那辛苦你了。”

聶風關機,然後對鍾濤說:“是小王警官,給我送資料過來。”

“是跟蹤報道資料吧。”

鍾濤並不介意。但他的話聽起來像是一語雙關。

“還有一個小問題,想請教一下學長。”

疑點閃動。聶風下決心試探一下。

“不會是智力測驗吧?”鍾濤打趣道。

聶風心頭一震。在今天的會面中,鍾濤對聶風的態度始終像是對待一個小兄弟,寬容,友善,親切。聶風對自己的算計稍稍有點內疚感。

“是個心理小測驗。”他搔搔頭,掩飾自己的尷尬。

聶風從白布提袋裏取出一張小心折着的紙,就是在書城裏用過的那張。左邊的“筆架”符號被遮住,只現出右邊的“元寶”符號。

“你能認出這個象形圖是什麼字嗎?”

聶風指着“元寶”,並注視着鍾濤的表情。

鍾濤似乎楞了一下,但旋即莞爾一笑。

“是個金元寶。”

聶風好像有點失望,提示說:“是單個字,不是三個字。”

“唔,”鍾濤似謔似真,答道:“單個字嘛,應該是……‘山’。”

聶風大失所望。

“我這人很笨,可能答錯了。”鍾濤一臉的虔誠。

聶風報以傻笑,然後把整張紙展開來。此時,兩個符號同時展現在鍾濤眼前。

“學長再看看,右邊這個符號是什麼字?”

鍾濤的目光左右掃描了幾次,似乎豁然開朗。

“哦,對啦!右邊這個應該是‘火’,左邊那個才是‘山’字。”

“這次猜對了。”聶風說。

“還是有比較才有鑒別。”

鍾學長顯得沾沾自喜。

聶風擺弄着手裏的紙,心裏一時斷定不出鍾濤回答的真實性。

這時,穿便裝的小川警官走進來,腋下夾着幾本雜誌和一個大牛皮信封。他愣頭愣腦地向上張望,看見聶風和鍾濤,沿着明星牆的木梯徑直登上二樓雅座。

“小王警官這裏坐。”鍾濤招呼他。

“不好意思,打擾了。”

小川落座,把幾本《刑偵參考》內刊交給聶風。

“武局叫帶給你的。”

實際上那是平常放在車裏備覽的。

“哦,謝謝武局了。”聶風暗示小川道:“我正和鍾學長作心理測驗遊戲,兩個符號他都認對了。”

這表示受測人是在同時看兩個符號才認出來的。

小川會意,從牛皮信封里取出幾張七寸大的胡國豪屍體照片,攤在桌上。其中有胸部位置的特寫。

“這裏也有一個符號,很有趣。”

小川指着一張照片乳頭下方的傷痕,問鍾濤:

“鍾老師,你能看出這個符號的含義嗎?”

聶風注視鍾濤的反應。

“不知道。”鍾濤神態鎮靜。

“這是胡國豪胸口上的划痕!”小川警官說。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鍾濤若無其事。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請鍾老師幫忙判斷一下。”小川警官解釋。

“我幫不了忙。”鍾濤冷淡地說。

這時,一直靜觀的聶風從他的百寶箱布袋裏拿出一本書,翻到190頁,用手指點道:“可以確認,這個划痕就是一個‘火’字符號……”。

這本書就是《中國甲骨學史》。

在一剎那,鍾濤表情似乎微微一震。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

現場的氣氛,宛若兩隻年輕獵犬咬住了一頭棕熊。

“為什麼胡國豪胸口會留下一個‘火’字呢?”

小川警官銳利的目光直視鍾濤。

“天知道!”鍾濤說。

“我想像,殺人計謀的設計者一定對‘火’有某種特別的情結……”聶風抬高聲音說,“或者是死者對‘火’有一種特別的恐懼!”

鍾濤聽罷此話,突然兩眼圓睜,臉色極難看。整個臉漸漸變成醬紅色。在那一剎間,聶風從他的眼瞳里幾乎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看得出他在以極大的毅力忍住了爆發的憤怒。

但鍾濤很快從失態中恢復了鎮定,對聶風說:

“小老弟的確很有想像力。”

小川警官與聶風交換了一個眼色,起身告辭。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鍾學長,我也告辭了。”聶風起身。

“我還要等幾個朋友,兩位走好。”

鍾濤同聶風握手。

聶風感覺他的手很有握力。

聶風和小川警官走出咖啡館,到街斜對面一起上了麵包車。

“聶記者辛苦了。”

姚莉遞過來一瓶冰紅茶。

“謝謝。”

聶風接過冰紅茶,沒有喝,就與小川交換起看法。

小川警官認為鍾濤剛才的反應有一點反常,不過也許他並不知道“火”字的含義。聶風判斷,鍾濤知道的可能更多。不然不會這樣震撼。而且,鍾濤有一個太完美的“不在現場證明”。

“那天在地豪辦公室,鍾助理也是這個表情。”小川不經意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哪一天?”聶風問他。

“我和姚警官第二次去地豪那天,應該是……星期三,6月28號。”

“你回憶一下當時是什麼情景?”

“有一架波音747飛機正從窗外飛過,飛得很低,後來我們查過了,那個時間的航班是南航的一架飛機。機上的乘客也沒有與鍾濤有關聯的人……總之,調查黃田機場是一無所獲。姚警官後來記起,當時在鍾濤凝望的方向,還有一個景觀——對面一幢大樓有紙屑飄落下來。”

“紙屑,有沒有搞錯哦?”

“我也覺得離奇。”姚莉警官說。

聶風想了一下,問小川:“當時你們三人在辦公室的什麼位置?”

小川作了扼要說明。

“大約是什麼時間?”

“傍晚,差五分6點。”

“這麼準確?”

“我當時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唔。”聶風抬腕看了一下手錶,若有所思。

“和現在的時間差不多。”他自言自語了一句。

“走!”聶風驀然想到什麼。“我們再去現場看看。”

小川留下負責繼續監視鍾濤。聶風叫了一輛出租車,和姚莉一起趕到地豪大廈。

阿英見聶風和姚莉一同出現在地豪,有點詫異。

“姚警官,有什麼事需要我協助的?”

“我和聶記者想見見鍾助理。”姚莉故意說。

“他下午出去了。”

“就在他辦公室坐坐可以嗎?”

“可以。”阿英很配合。

阿英叫來辦公室的人,吩咐打開了門。

她引聶風和姚莉走進房間。

“要我通知鍾濤回來嗎?”

“不用了,”聶風叮囑她道,“不用告訴鍾助理我們來過。”

“唔。”阿英點頭,似有所思。

“你們坐。”她識趣地退出房間。

聶風走過去,站在鍾濤中班台後面的地方。

“對,就是那個位置。”姚莉說。

聶風向西南方向看去,發現窗外是血色晚霞,像殷紅的血,像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不禁驚呆了:眼前完全是一片火海。

終於揭開了這個秘——鍾濤看見的是火燒雲!

聶風說:“那一定是‘火!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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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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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個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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