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人的西方

人吃人的西方

離開小冷,往北就是歷史古城威瑪。走出火車站,回頭看看;這雖是威瑪,畢竟還是東德的威瑪。火車站是個灰撲撲、陳舊不堪的建築,泥牆剝落了,窗框的木頭綻出裂紋。

迎面襲來的空氣,混合著煤味和汽車放出來的廢氣,令人窒息。每條路都有工程,交通因而堵塞不堪。車身佈滿臟泥,行人的鞋子也裹着一層泥。各種各樣的建築工程機械在每條街上發出巨大的噪音。

街角有個嶄新的旅行社。

"能夠幫我找個家庭旅館嗎?"

"我們新邦沒有什麼家庭旅館,只有兩種旅館,一種很破舊失修的,您大概不願住,一種就是觀光飯店了,比較貴。"

正在打字的小姐抬頭沖我笑了一下:"您早來了兩年;再過兩年,我們就什麼都有了。"

"再過兩年,"我說,"四十年的共產東德就連影子都沒有了。我來得正是時候。"

她點點頭。

"大象旅館有一個單人房,沒有浴室,九十塊一晚。就在老街廣場上,五分鐘就到。"

五分鐘其實走不到,因為要穿過無數的工地。粗大的水管擱在行人路上,等着埋入地下。房子圍上鷹架,等着翻新。地面上的磚塊被掀了起來,等着重鋪。機器隆隆地震着地面。

后共產的威瑪,在機器聲中震動。

古街廣場上,工人在鋪地面。整個老街坊,都是青灰色的石板街,由一塊一塊的石頭綴成。每一塊石頭,大約有兩個拳頭大,切割得不平整,顯然是用手工敲的。工人在地上打下鐵樁,綁上細繩,鐵樁和鐵樁之間就拉出一條直線來。工人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持錘,一手挑選大小適中的石塊,把石塊一個接着一個地排列起來;幾千幾萬顆石塊綴連起來,就成為一條當年走馬車、現在行汽車的石板街。

幾百年前路是這麼鋪的,今天還是這麼鋪,因為這是條老街。

進入老街之後,威瑪突然換了面貌。好像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婦人把斗篷和面具突然摘掉,露出風華絕代的真面目來。躲藏在陳舊的建築和震耳的工程噪音後面,是威瑪光彩奪目的歷史。

面對着廣場的大象旅館,只是一棟不引人注目的老房子,裏面的陳設,有典型的公家機關那種保守和沉悶;可是就在這裏,巴哈曾經夜宿,湯瑪斯曼曾在這裏寫小說,用大象旅館作背景。

走出旅店,眼角餘光瞥見隔壁牆上刻着幾行字:"從一七○七到一七一七年,巴哈居住於此。他的兩個孩子在此屋誕生。"

向前信步走去,看見一棟黃色的建築,是威瑪圖書館,牆上的牌子說:

"在一七九七到一八三二年間,歌德在此任圖書館館長。"

歌德的家,就在五分鐘的腳程之外。他的馬車停在車庫裏,車庫樓上,是他寫作的書房,他的筆還擱在書桌上;他的床,還鋪着他睡過的床褥。

踩着凹凸不平的石街,找到了尼採的家。也看到了李斯特的房子,還有他彈過的鋼琴。

最後,還進了席勒的屋子,看見他的書桌,靠書桌邊,擺着一張床,是他臨終的床。

威瑪的歷史光輝,使人完全忘了有東德這麼回事,直到這個席勒書房的解說員開始聊起自己來。

"對我來說,統一不但沒帶來好處,還讓我遭了殃。"

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衣襟上別著名牌,"保利"。我們站在席勒的書架前。

"我有個嚴重智障的兒子,今年三十四歲了。三十幾年來,我撫養他,幫他穿衣、系鞋帶、喂他吃飯、幫他洗澡……在社會主義的東德,國家還算照顧我,有特別的津貼,工廠還有手工品讓我在家裏做,因為我不能離開兒子一步。"

幾個瀏覽的客人走近來,保利停了一下。

"現在統一了,工廠倒閉了,我失業了,要申請什麼補助得跑好多個機構;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申請什麼,所有法律都是新的,觀念也是新的,我覺得糊塗極了。不得已,只好把兒子送去智障輔導院,真不忍心呀,可我怎麼辦呢?我自己朝不保夕……"

"您在這裏不是個工作嗎?"

"這是臨時僱員,大概下個月又得失業了。老實說,統一的'自由'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以前是沒有旅行的自由,現在我可以旅行,但我沒有錢旅行,這樣的自由有什麼用?西德我還從來沒去過——我另一個兒子是獸醫,他也失業,他去過西德,又回來了……"

"為什麼不在西德找工作?"

保利不屑地搖搖頭:"他不肯。他和我想法一樣,西德是個人吃人的世界,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把別人踩在腳下,那是一個沒有感情、只講功利的社會……我們不願意去那裏。"

保利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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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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