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觀音菩薩一定蓄意讓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誤的信件后,曾拍過電報,也曾去信說明,但是毫無迴音。丹妮原以為對博雅的愛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點燃起來,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後是照顧嬰兒和嬰兒死去,她現在工作反減輕了些,時間也很自由。老彭發現她愈來愈瘦,愈來愈蒼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當做普通養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靈解脫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體不依賴舒服的享受。以軍校生的嚴格訓練才能拯救靈魂。正如訓練中的軍校生在反省時會用好奇的眼光來看平民生活,山中的隱士對世上的目標、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種分量和意義。無憂無慮的心靈只存於無憂無慮的身體中,這種肉體常被冠上禁欲主義的名稱。《證道歌》說得好:

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游涅槃路。

調古神清風自高,貌顇顴骨剛人不顧。

禁慾對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難,尤其懷孕時更是如此。精神想壓抑肉體,卻往往違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則。母親子宮生命力又強壯,又渴望生長和養分,於是堅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協,只遵從與生俱來的法則。這份需求轉移到母親身上,改變了她的口味、食慾、心情和情感。胎兒決定母親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胎兒最需要寧靜與休息。違犯了這些法則,胎兒照樣能盡情吸收母體的一切,不管母親反應如何,把體內的營養全吸光。

研讀佛經只改變了丹妮對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靈魂攪動外,她體內另一個生命也覺醒了。

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過農舍,正待爬上大廟山徑。突然暈倒在路上。沒有人看見她。她醒過來,用力坐起身。一個伐木人走過,看她坐在地上,臉色和嘴唇發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內。她進入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玉梅連忙去叫老彭。

老彭進來,坐在丹妮床邊;臉上儘是關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陣昏眩。”她說。“醒來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靜靜看了她一分鐘,心中想着無法出口的念頭。最後才說:“你不能再一個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勞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過來站在床邊說:“小姐說不定有喜了。”

聽到這句話,丹妮把臉轉向牆壁,哭得雙肩抖個不停。

老彭默默走開,顯得憂慮,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丹妮來敲老彭的房門,門開了,她低頭走進去。

竹桌上放着一盞油燈。窗外冷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她坐在他床上,因為屋裏只有一張椅子。

“你怎麼辦呢?”他問道。

她抬眼看他,兩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沒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擔心,博雅馬上會來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會寫信的,我知道,他會來找你。”老彭堅決地說。

“如果他不來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說。

他一臉恐懼,可見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說,“雖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卻不會了解這些。男人永遠不會懂,肉體的擔子由女人來承當。秋蝴說她為別的女人做過手術,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寫信給博雅,他會來的。”

“如果他不來呢?”

“你不能摧殘生命,我不許。”老彭顯得很難過。

“沒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澀地說。“不錯,這一切都很有趣,這個業的法則‘父親之罪報兒身’。”

“我用我母親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會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來踱去。“一定能想出辦法來,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後,他就沒有寫信給我,已經快三個月了。”

他停下腳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後說:“小孩一定要生下來,一定要有父姓,有一個辦法。”

“有什麼辦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沒有迴音,你不反對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後他的聲音有些抖。她盯着他,彷彿被一個太偉大、太難了解的新思想嚇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這一個建議——犧牲你自己?”

“丹妮,也許我不該說……我只是給孩子一個父姓:我不敢要你愛我。”

“你是說要娶我——不讓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還沒有老得——不能欣賞你,重視你——我無權說這種話——”

他停下來。他看出她臉上有矛盾的情緒,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態。

“你得明白,”他說,“我們必須等博雅,你愛他,這是他的孩子,但是萬一他不來,萬一他改變了主意……”她慢慢抬頭看他,點了點頭。他抓住她的小手。

“那你願意啰?”

“是的,我願意。”

他捏捏她的小手,她知道這對他不只是犧牲而已。

他猛然抽回手,走出房間。

博雅心裏知道,丹妮臨走前在電話里說了那一番話,可見她定全誤會了。

“我是你的姘婦,現在我不再當姘婦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雲去玩吧。她需要你。”他以為是她叫他豬,不過他倒不生氣:這隻表示她多麼絕望,多麼愛他。

“我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對她的愛情充滿自信,就把這一次的誤會告訴叔叔阿非說:“她叫我豬呢。”邊說邊笑出來。

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杳無音訊,南京又淪陷了,他開始陷入沮喪中,個人的問題加深了國難的感觸。國都淪陷,他並不驚奇,但是最後幾天的抵抗太激烈了。南京陷落前三天,上游七十里的蕪湖先失守,南岸中國軍隊的退路被截斷,留下來捍衛南京的十萬大軍被困在長江江灣的三角地帶,以南京為頂點,北有大江,南有追兵。

保衛國都的任務都落在唐生智將軍手中,他不顧白崇禧將軍的勸告,自願擔當此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從蘇州的中國戰線垮了以後,中國的撤軍全然失敗。守軍包括三股不同的兵力,廣西軍、廣東軍和四川軍,還有一些留在中央的機動部隊。無幹線的指揮,個人的英雄行動根本無用武之地。在首都東側防守一座山頭的一營廣東軍被敵火團團圍住,戰至最後一卒。山頭整個着火,這一營士兵其實是被活活燒死的。其他各軍退到城內,佔領巷戰的據點,卻發現唐將軍走了,沒有留下防守的命令。群龍無首,潰不成軍。廣西軍仍維持一個整體,向西撤退;有些士兵拋下武器和制服,到國際安全區去避難,或者乘渡船、小船和其他能漂的工具,隨平民渡江。河上沒有組織化的運輸系統,但是就算有系統,十萬逃生者在岸上等幾百艘小船載運渡河,也照樣會弄亂的。下關附近的城門擠滿卡車、破車,男男女女腐臭的屍體愈堆愈高,交通都為之堵塞了,渡河成功的人都歸功他們的運氣。

博雅思考南京大亂的消息,覺得中國最具考驗的時刻已經到來。三四萬軍人在上海戰場上捐軀,其中包括好幾師中央軍。各省派來抵抗洪流的軍隊根本難擔大任。十二個日本兵在一個雨夜裏披雨衣喬裝成平民,只敲敲城門,衛兵就放進去了,那些衛兵來自西北,紀律很差,蘇州附近的戰線就這樣輕易垮了。這種軍隊根本不可能禦敵。戰線像接口最弱的鐵鏈,一拉就斷了。

日本人在國際間的勝利遊行激怒了博雅,也激怒了所有的中國民眾。中國士氣能承受此驚人的打擊嗎?中國軍隊能否恢復過來,重組內地的戰線呢?

博雅的紙上戰術和大戰略開始瓦解。一切機運都不利於中國。如果我方求和,戰事便結束了,中國人不再是獨立自主的國家。但是博雅估計錯誤,日本最高指揮部也搞錯了。日軍若能追擊到漢口,中國復原的機會便十分渺茫。但是日軍以勝利者的身份卻較中國敗兵更加崩潰。他們行為失檢,使之無法進一步求勝,日軍總司令岩根松一也說:“日軍是全世界紀律最差的軍隊。”有一位日本發言人在東京說,戰事尚未結束,日軍卻無法乘勝進逼漢口,當時這件事應該很容易辦到。進軍長江沿岸只是三四星期的小事,而德式閃電戰的純機械部隊兩周就可以攻下漢口。日軍的實際情況使這些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就算軍官下令也枉然。這種任何力量也無法遏阻的軍事錯誤使中國有機會自打擊中恢復過來,重整旗鼓,四個月後,也就是四月間,我軍終於在台兒庄擊敗敵軍。奠下了整個戰爭勝敗分野的基礎。

博雅寫信給丹妮,滿懷信心地等待她的迴音。久無音訊,他心中開始充滿遺憾和後悔,也許她不相信他的解釋。請教阿非叔叔后,他決定等她和漢奸勾結的故事澄清再說。他仍然愛她,但是疑惑若沒完全弄清楚,他不能考慮娶她。因此他的信件因誤投而遭退回時,他只寫信給老彭,在信封里附上原來那封信,沒有再寫一封,甚至沒有問候她。

就這樣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博雅沒有收到丹妮或老彭的回信。老彭是不是為丹妮而生他的氣?他們倆在一起幹什麼?他們一起離開北平,一起到上海,如今她又到漢口去找他。他有點羨慕他的朋友,有時候心裏甚至會生邪惡的念頭,如果老友也和他一樣,愛上丹妮,那才有趣呢。

他自己就不相信柏拉圖式的友誼。老彭若不迷上她肉體的魅力,也會因她對他及工作的熱誠而動情。這如果算得上戀史,可真是單純而順利的戀史啊。他從來不懷疑老彭,他們彼此也從不厭倦。他相信老彭一定以為她純真無邪,因為老彭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惡感的。但是他確信年齡不相當,丹妮不會愛上老彭。

在迷亂中他找香雲來排遣愁悶。她率直而世故的觀點吸引了他,而且她的要求並不多。她以冷靜的態度來看他。相信自己抓不住他,也從不自作多情,以為他愛上自己。她具有舊式女子的魅力,床上技巧和老式的調情術都不差;她縱情聲色,卻帶有若隱若現的節制感,顯出她獨特的魅力。她只遵循古老的做愛技巧,使用古曲小說中才有的色情語句來稱呼他。他對她也和丹妮不一樣,他不送貴重的禮物給她。有一天他給她一百塊錢,她以幾近卑屈的態度向他道謝。雙方都認為是一筆好交易,有一次她說她認為丹妮和老彭(她從沒見過)一定住在一起,因為她實在想不出其他的情況。

“你閉嘴!”博雅氣沖沖地說。

“她若不愛他,為什麼要到漢口去找他呢?”

“不過你不認識老彭,他是我的朋友。”

“我沒見過一個男人抗拒得了女人的吸引力。”她說,“連和尚都辦不到。”

香雲有滿肚子嘲弄和尚的故事,一面說一面笑。主題不外乎出名的聖男聖女,尤其是道家人物和聖潔的寡婦,最後總有一個震撼人心的高潮。

其中一個故事提到一位新寡的年輕媳婦兒。她婆婆曾接受皇帝親頒的貞節牌坊,年輕的媳婦問她怎麼辦到的。婆婆拿出一袋磨光發亮的銅錢給她看。“怎麼?”媳婦問道。“喔,”老寡婦說,“你公公死後。我晚上睡不着,為了使腦子純凈,我拿出這袋銅錢,熄了燈,丟在地板上。我必須摸黑在地板上找,一共一百枚哩。等全部找到,我又累又困,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頭十年我每天都這麼做,我就這樣保住了我的貞節。”

另一個故事提到一個聖潔可風的方丈。他一生忠於信仰,如今正奄奄一息。廟裏的兄弟們問他死前有什麼願望。“這些年來我一直過着嚴格的宗教生活,”他說,“我從來沒有看過裸體。這是我唯一的遺憾,如果我能看到女人的身子,就死而無憾了。”他們對他聖潔的生活覺得很吃驚。“你最後的願望將會實現,”兄弟們說,“我們會帶一個脫得精光的女子到你面前,讓你看一看,讓你的靈魂能夠平安離去。”於是他們由城中帶回一個妓女,剝光衣服,送去給方丈看。方丈一心望着她叉開的大腿,終於失望地說,“她身上也沒有什麼尼姑缺少的新鮮玩意兒嘛。她們都是一樣的。”

有時候博雅憶起他在北平老彭家讀到的佛經中阿難陀、摩登伽女和文殊師利菩薩的故事,總覺得他是阿難,丹妮是妓女摩登伽的女兒昆伽蒂,好友老彭就像打破阿難愛情符咒的文殊師利菩薩。

一月中旬左右羅娜一家人來到上海,因為馮舅公確定那兒戰事已結束。博雅問羅娜崔梅玲的一切。她從來沒聽說過文件被搜的事,既不替她辯護,也沒有多說什麼。親友的輿論似乎不利梅玲,博雅默默在心裏想念她。“無論如何,”他自忖道,“我已經扼殺了她對我的愛情。”

凱男看見丈夫現在和以前不同,又告訴她現在沒有女人了,心裏非常高興。她發現上海很迷人,因為她漸漸認識了幾位貴婦,覺得結交摩登、說英語的銀行家、百貨公司經理的太太和千金真是一大榮幸。這些貴婦瑣碎的閑話,她們對自己的專心,對戰爭的漠視,以及她們對中國生活的無知,使博雅大為意外,極為惱火。有些人從未聽過英文報上不登的中國文化和政治領袖的名字。她們自封在這封閉、舒適的世界裏,這世界離荷里活、紐約或許要比南京更接近。這是一個自足的世界,摩登、繁華,充滿法式的餐廳和冷氣的戲院,私家車和鄉村俱樂部。

凱男多次要引丈夫進入這個世界,都白費心機,終於放棄了,她走她的路,他也過他自己的日子。他正在留一撇整齊的鬍鬚,像照片中的父親一樣,同時忙着交朋友。他常常帶回一些地圖和巨冊,晚上潛心研讀。不久他開始說他準備去內陸。

“你正在想念漢口的某一個人?”凱男問他。

“別傻了,”他說,“我要走向更深的內地。”

他要和一個他在凱男宴會中遇到的陳工程師同行。他在大學就認識陳先生,但是他由美國拿到工程學位之後,彼此一直沒有見面。陳先生被認命為一個政府委員會中的分子,要將公路延伸至內地。隨着這個委員會旅行,博雅可以享受特別的汽車和賓館,這些正是當地旅客的一大難題。為滿足他“戰略家”的特殊興趣,他最大的願望莫過於親自遍察內地的陸地、河流與地形。任命這個委員會正表示中國打算在內地發展基地,若不如此根本不可能進一步抗戰。自從南京淪陷后,這是他聽到有希望的消息。通過朋友的引薦,他給自己弄到“專家”的派令,只因為他曾經和“北京地學探勘所”有過關係。歷史方面他更熟悉;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他最喜歡的著作,自從他對戰略發生了興趣,他便不斷重讀《三國志》,研究歷史上著名的戰役。

派令來了,他拿給太太看,她終於相信了他。

“你怎麼走法?”

“一路向西南走。會有一個道路網連接桂林、衡陽、昆明、重慶,以貴陽為中心。”

“貴陽在哪裏?”

博雅看看她,覺得很好玩。“那是貴州省的省會。你是大學畢業生,居然沒聽過?”

“我小時候在學校讀過。你怎麼能指望我記得呢?”

“你知道緬甸在哪裏吧,我想?”

“我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它在中南半島最南端。”

“喔,它靠近中南半島,卻不在中南半島內。不過,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別這麼刻薄嘛。誰在乎緬甸發生什麼事呢,離我們幾千里遠?”

這實在很氣人,後來博雅又試試其他的女親戚。只有寶芬知道貴陽在哪兒。暗香什麼都不知道,羅娜還以為緬甸是“西藏東邊的某一塊地方”呢。

“不管你們知不知道緬甸的位置,它對中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存亡將具有極大的意義。”他曾對凱男說過這句話,後來又對她們說,他發現她們也一樣困惑不解。“我們要建一條路通到緬甸。”

“為什麼?”羅娜問道。

“因為我們將需要一道後門。”

“但是港口很多呀。我們不是由香港和廣州得到補給嗎?”

“整個中國海岸遲早要被封鎖,廣州也許會封閉。”

“你瘋了。”

“有一個人沒瘋,他想法和我一樣。”

“誰?”

“蔣委員長本人。他下令築一條路,延伸兩千公里,連接緬甸和重慶。”

“等路築好,戰爭早已打完啰。”馮旦說。

“要不要我把故事說給你聽?一位美國工程師告訴蔣委員長,在這麼困難的地帶築路,要五年才能完成。蔣委員長叫來一個中國工程師,命令他一年築好。工程師目瞪口呆,但是蔣委員長說:‘你聽到我的命令了。一年之內。’‘是的,大人,是的,大人。’工程師說著,鞠躬告退。聽起來很離譜,不是嗎?不過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好的消息。這表示我們計劃打好幾年。”

“好幾年!”羅娜驚叫說。

“不錯,好幾年。你們這些貴婦坐在這兒的時候,正有人在做長遠的戰略打算,使長期抗戰能夠如願。聽起來像神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你說我們自廣州得到補給。補給品如何送到漢口呢?”

“當然是由鐵路嘛。”

“你們知道誰建粵漢鐵路,什麼時候建的?”

沒有一個人知道。

“噢,蔣委員長下令日夜趕築成的,工人晚上點火把照明工作,剛好趕上戰時用。他預料上海會失守,別人都沒有想到。如果蔣先生沒有料到海岸封鎖,沒築粵漢鐵路和杭州到長沙的鐵路,我們現在又如何能得到補給呢?現在他已經想到緬甸公路了。”

博雅說出他的論點,女士們都以佩服的眼光看着他。

“你打算做什麼?”

“喔,我被看成地學專家。陳先生和我一起去。”

“你要遠走緬甸?”羅娜問道。

“也許不會,整個西南道路網正在籌劃中,我將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看。”

他說出一大堆省名和都市,太太們完全陌生,只知道這些地方都在西南。他說他要先去湖南的衡陽,但不走海路,他的工程師朋友寧可沿橫跨三省的杭州長沙鐵路西行,那條路也是戰爭前一年完成的。

他全心注意他的新興趣,這件工作深合他的心意。使他有機會熟悉中國地勢,而且他喜歡旅行,又很高興能間接參與戰爭。探勘任務不必死守辦公室的例行規則,他最受不了那一套了;他可以走遍各地,獲知戰事的整個進展。他對各省山川河流的知識頗豐,使陳先生和同行的廣東籍工程師梅先生大為驚訝。陳先生最遠只到過漢口,梅先生也只知道廣東和廣西兩省。廣東姓氏其實該念成“梅”,他卻都念成“莫”音。

二月初,博雅要隨陳先生和梅先生出發,再度去信給丹妮之後,他始終焦急地等待她解釋的信函。但是成行之日已確定,他不能再等了。他來向阿非等人告別,他說他行蹤不定,但是信件可以由長沙的“國立公路協會”代轉。

他走後三天,老彭的電報來了。阿非拆開,只見是一份平安抵達的消息,就夾在一封信里寄給博雅。兩周后,丹妮的長信來了。凱男正好到柏林敦旅館來看寶芬,看到這封信是漢口寄來的,就說:“給我,我來轉寄。”雖然信封上有私函等字眼,她卻覺得她有權拆閱。

丹妮在信中大訴衷曲,半敘述半解說,充滿個人的思想感情,悔恨和自責,寫得又真誠又親密。文體平易熱情。她只怪自己,並說出她在舞廳看到博雅后的憤怒和失望,以及她焚燒綢布誓言的經過。她要他原諒她,最後加上愛情的誓語,署名:“你的愛人蓮兒上”。

凱男一方面氣憤,一方面又高興信件落在她手中,現在她知道博雅生活的秘密了。便得意洋洋寫一封刻薄的信件給丹妮,用下流的言詞來侮辱她,勸她結束這段韻事,因為她丈夫早已將這件事忘得精光。

博雅取道寧波,很久才銜接上鐵路線,所以三周后才來到衡陽。衡陽是湖南南部的小城市,位在五嶽之一的衡山南方,它具有重大的戰略價值,是軍事上堅強的據點,跨騎粵漢鐵路,敵人根本進不來。這裏有一個軍事總部和一個飛機場,千千萬萬的士兵使這座城市變成一個大軍營。

博雅很高興改變了環境,和男人為伍,又有新工作,又可追覽高山的風景,他再度快樂起來。雖然他離漢口三百多里,他卻覺得和丹妮很接近,而且再度得到自由,可以談戀愛了。他在長沙收到轉來的電報,舊戀史又在心中翻騰不已。他想搭車去漢口,但是要請假,而且三天內又要動身去桂林。身為工程師,他半歸“軍事委員會”管轄,必須遵守軍事紀律。委員會首領目前正在桂林等他們,他是留美國的工程師,曾協助完成衡陽長沙鐵路,費時極短,他對探勘團的指示就等於命令。

所以他拍了一份熱情的電報給老彭和丹妮,告訴他們正在做什麼,然後還寫了一封信給她。

第二天他收到她拍來的電報,說她很高興得到他的消息,並問他有沒有收到她寄往上海的長信。她說,他若沒收到,請他一定要愛她原諒她,這裏她解釋了一切,是命運給他們帶來這麼多煩惱。她熱切地問他能否去看她,並要求他確實的地址,使彼此的信件不至耽誤,她求他儘可能多寄長信給她,直到重逢為止。

為慶祝佛誕,博雅隨朋友們去參觀南嶽的岳神廟。他們遇上了一次空襲,有五十名佛教香客死於路上。第三天,他們動身了,一周后他在邵陽收到丹妮的第一封信:

親愛的博雅兄:

我說不出此刻是多麼歡喜。你從衡陽拍來的電報,直到彭大叔拿給我,我才相信。彭大叔說:“他來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博雅,命運對我們太殘酷了;造物主將人當玩偶來戲弄。

漫長的兩個月中,我等待你的來信,卻音訊渺茫。你沒寫信給我,總覺得你看不起我,或者你的女親戚們說我的壞話。我眼前的世界裂得粉碎。我像一個走長路的過客,想進入一戶人家的花園,園門卻在眼前關閉了。想想我看到你走出舞廳不理我,心中是什麼滋味!世界在我周圍攤倒了。頭幾天我恨你——是的,我恨你。但是我從來沒有叫你“豬”;是玉梅那個傻丫頭!不過現在我很快樂,你又離我很近,我要每天寫信給你,至少盡量多寫。玉梅正在笑我,不過我不在乎——至少玉梅這樣想,她生你的氣,現在還氣呢——但是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願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雙腳走出泡來,雙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願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婦,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對自己好吃驚,我以為自己恨你,沒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現在你的一封電報就改變了一切。只覺得你離我不遠,使我又恢復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訴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給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寫信來羞辱我。現在我們得面對一切了,她有權憤怒,因為我那封信就和現在這封差不多。我願意對你攤開我的靈魂,就像我曾心甘情願攤開我的肉體一樣。你不肯聽我的過去,你錯了。你不知道我的過去,怎麼能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淵,怎能明白你對我之重要?一個女孩出生,十七歲就成了孤兒。她漂離了“良家”社會,被男人的慾望打來打去。那個女孩子沒有權利生活、戀愛,沒有權利找一個丈夫,擁有自己的家嗎?我需要家庭、幸福與一位不輕視我,不把我當玩偶,能完全諒解我的丈夫,我特別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於是你來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愛你嗎?我要你愛我,你也確實愛着我。後來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拋到腦後,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絕不再懷疑你。我現在很快樂,和老彭在這兒,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頂的一棟房子內,照顧十幾位難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殺了他,因為鄰居都說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變了我,還教我不少佛教的東西。我現在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快樂了,我很高興你正為中國從事有用的工作。無論是什麼工作,請把一切說給我聽。你什麼時候到漢口來?

這封信已夠長了,我還沒告訴你,和我同居的漢奸是怎麼回事。他一切電報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發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發現他的行為,就離開了他,是我提供情報,他們才能突擊那個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獻上滿紙情意。

妹蓮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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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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