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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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寧萱的信

親愛的廷生:

這是你命中注定的磨難。正如一句老話:經歷風雨,方見彩虹。

你能夠氣定神閑地面對它,我感到很高興。我沒有看錯你。《聖經》中說:

人哪,你們沉默不語,真合公義嗎?

施行審判,豈按正直嗎?

不然,你們是心中作惡,你們在地上秤出你們手所行的強暴。(《詩篇58:1-2》)

最大的邪惡是心靈的邪惡。那些心靈邪惡的人,他們裝模作樣地審判別人,自己卻逃避不了最後的審判。

親愛的廷生,我在信中曾經談到了耶穌之死。耶穌死的時候,原來忠實的信徒們都離開了,守在他身邊的卻是抹大拿的妓女瑪利亞。

直到被釘上了十字架的時刻,塵世間也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耶穌的所作所為。但這並無損於耶穌的偉大。耶穌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不必花費寶貴的光陰去乞求他人的理解。

在我看來,不被他人理解並不一定是一種痛苦。擁有我的理解,擁有我的愛,你就應當滿足了。至於其他人是否理解你,隨他們去吧。你只需要做到"無愧我心"。

那些辱罵者,最後辱罵的是他們自己的尊嚴;那些潑髒水的人,最後潑出的是自己的良心。

那些躲在陰暗的幕後放射暗箭的人,終究有一天燦爛的陽光會刺瞎他們的眼睛;那些踩着別人的身體登上高樓的人,終究有一天會隨着高樓的崩塌而化為灰燼。

我相信,無論遭遇到什麼樣的傷害甚至迫害,你不會放棄對真實的探求和對正義的信念。真相絕對不會永遠湮沒在發黃的書頁之中,公正也絕對不會永遠懸挂在遙遠的天邊。我想,你的所作所為清楚地表明,你在爭取孩子的權利,孩子"我口說我心"的權利。也就是安徒生筆下那個孩子的權利:道破神聖的皇帝什麼也沒有穿、並且不受到任何制裁的權利。我們失去這種寶貴的權利已經很久了。

我更相信,你不會在第一次打擊中就倒下,我們並肩進行的戰鬥、將貫穿我們一生的戰鬥,才剛剛開始拉開序幕。

紀伯倫在《我怎樣變為瘋人》中,講過一個故事。跟你告訴我的《星相學家》的含義,幾乎是相同的——

你問我是怎樣變為瘋人的。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在許多神靈遠未誕生之日,一天,我從沉睡中醒來,發現我的所有面具都被盜走——那是我鑄制的、並在七生中戴過的七個面具——我沒戴面具,赤裸着臉奔跑着穿過街道,喊着:"竊賊!竊賊!該詛咒的竊賊!"

男人們和女人們都在笑我,也有人因怕我而躲入屋中。

當我跑到市場時,一個青年站在屋頂上高喊:"這是個瘋人!"我抬頭向他望去,此時,陽光第一次吻了我裸露的臉龐。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陽光吻了我裸露的面頰,我的心燃起了對太陽的愛。

我不再需要那些面具了。我彷彿在迷離恍惚中喊出:"有福啦!有福啦!那偷去我面具的竊賊們有福啦!"

就這樣,我變成了瘋人。

在癲狂中我發現了自由和安寧:由孤獨而來的自由,由不被人了解而來的安寧;因為那些了解我們的人,在某些方面奴役我們。

不過,我還是不要為自己的安寧而過分得意吧,因為甚至那些監囚中的強盜,也享受着安寧,不用提防其他強盜呢。

這個故事說明的正是你今天的處境。磨難是上天給予你的福祉。

不要畏懼被目為瘋子。瘋子與正常人之間的區別,常常是可以轉化的。有的人自以為自己正常,殊不知不正常的恰恰是他;有的人被庸眾辱罵為瘋子,他卻說出了先知的話語。這樣的情況,在歷史上出現過無數次。

有的美女,明眸皓齒,卻沒有心靈或者心靈的門戶生鏽了;有的盲人,衣衫襤褸,卻用心靈洞見了天國。我認為,美麗的極致是人格的美麗、精神的美麗、靈魂的美麗。如果用這個標準去衡量,那麼世界上最美麗的女性就是特蕾莎修女,就是昂山素姬,就是這些最柔弱也最堅強的女人。

這幾天,我正在閱讀一九九一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昂山素姬的一本英文傳記。我想,她的事迹你一定很熟悉了,但我還是願意在這裏給你提供一些第一手的資料,同時也鼓勵你在與邪惡狹路相逢的時候不要恐懼、不要驚慌。

"因其爭取民主和人權的非暴力鬥爭而獲獎"的昂山素姬,是一位不屈不撓的緬甸女子。我在書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是那樣的瘦小、柔弱、溫和,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

然而,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在頒獎公報中,卻給了她崇高的評價。委員會認為,"昂山素姬的鬥爭,是近幾十年來在亞洲所表現出的公眾勇氣的最傑出的範例之一,她已成為反抗壓迫的鬥爭中一個重要的象徵"。諾貝爾委員會主席弗蘭西斯·塞耶斯泰德在演說中讚揚說:"她將深深的責任與遙遠的展望連結起來。這是一種執著於將手段與目的融為一體的展望。在她的思想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民主、對人權的尊重、不同人群之間的和解、非暴力以及個人與集體的遵守法紀"。

昂山素姬的父親昂山將軍是緬甸獨立運動的領袖,在她剛剛兩歲時就遇刺身亡。緬甸獨立以後,昂山素姬到西方接受教育,成為一名優秀的學者。

一九八八年,昂山素姬回到祖國,她本來是回去照料她那年邁的母親的。也正是在這一年裏,緬甸暴發大規模的政治騷亂。攫取緬甸政權、推行了長達二十多年極權主義統治的軍政府,已經將國家搞得千瘡百孔。人民忍無可忍,奮起反抗。

在騷亂中,兩百多個老百姓被殺害了。此時此刻,昂山素姬意識到自己必須開口說話。

父親的亡靈在召喚着她,她尊崇的甘地的聲音也在她的耳邊響起。

那一年的夏天,在一個局勢非常不確定的時刻,昂山素姬發出了一封致軍政府的公開信。在信中,她表達了對暴力的厭惡和輕蔑,也表達了對民主的渴望和堅持。

從此,她告別了自己寧靜的書桌,走上了一條光榮的荊棘路。

軍政府沒有接受昂山素姬的呼籲,反而成立所謂的"恢復國家法律和秩序委員會",禁止四個人以上的政治集會,並進行逮捕和不經法庭審判的判刑。

與之針鋒相對,昂山素姬成立了"國家民主同盟",制定了非暴力和不合作的政策。面對着軍政府巨大的壓力,她依然堅持在全國進行巡迴演說。

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當昂山素姬和同伴們一起行走在一個城鎮的街上的時候,列隊的士兵擋在她們的前面。領隊的軍官威脅說,如果她們再往前走,就要開槍。

昂山素姬要求她的支持者們站到邊上,自己獨自前進。在最後一刻,負責指揮的少校命令士兵不要開火。士兵們慢慢地把即將扣動扳機的手指鬆開了。

後來,昂山素姬平淡地解釋說:"給他們一個單個的目標,比起把每個人都扯進去,這要簡單得多。"

那個少校在最後一刻下令不要開槍,他腦中想的是什麼?也許被昂山素姬的勇敢打動了,也許他認識到依靠野蠻的暴力什麼也得不到。

昂山素姬面對槍口的那一刻,用奧地利作家斯·茨威格的話來說,堪稱"人類的崇高精神像星光一樣閃爍的時刻"。我敬佩昂山素姬的勇氣,也願意讚美那名良知尚未泯滅的少校。

我想像着那個少校的模樣,他的黝黑的面龐,他的寬闊的額頭,他的濃眉與大眼。他也許也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從遙遠的鄉村走來。他的父母,飢餓的父母,還在茅屋中呻吟。

他猶豫了,汗水從帽沿滲透出來。

在那千鈞一髮的一刻,在少校的心靈深處,光明戰勝了黑暗、正義戰勝了邪惡。正如諾貝爾委員會主席弗蘭西斯·塞耶斯泰德所說:"我相信,我們普通人感受到了,昂山素姬以她的勇氣、她的崇高理想誘發出了我們內心一些最美好的東西;我們感覺到,我們正是需要她這樣的人來維持我們對於未來的信念。這正是使得她成為這樣一種象徵性的東西,正是為什麼對她的任何虐待都使我們彷彿感覺傷害着我們內心深處的原因。這位被軟禁的瘦小女性代表着一種明確的希望,知道她的存在,這給我們以對於正義力量的信心和信念。"

少校也是這千百萬個被感染的人之一。他也許將遭到免職,遭到審判,但他拒絕對昂山素姬開槍。他的心靈還沒有風化成沙漠,一粒種子還能在上面發芽。

後來,昂山素姬遭到了軟禁。迄今為止,她被軟禁的時間已經長達十二年。然而,她的聲音依然綿綿不絕地傳播向全世界。

昂山素姬說,她是從甘地和父親那裏汲取了巨大的靈感。在她的思考中,將人權置於中心地位。人不僅有權生活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中,還有權受到尊重。在這個理論基礎上,她建立了一種以嚴肅的現實主義與視野寬廣的理想主義兩者完美結合為其特徵的政策。對於她來說,領導就是一種職責。對自己面前的任務的謙卑和對自己所領導的人民的尊重,是履行這種職責的基礎。

昂山素姬在《不再恐懼》一文中,對英國政治學者阿克頓爵士的名言進行了修正。阿克頓說:"權力傾向於腐敗,而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她認為,不是權力導致了腐敗,而是畏懼導致了腐敗。這種評論是針對她自己國家的極權政權的,也是針對所有外強中乾的獨裁政權的。她告訴她的人民:假如我們不能戰勝恐懼的話,恐懼將統治我們。

昂山素姬已經為我們做出了光輝的榜樣,我們呢?

廷生,我最愛的人,你的信來得真是太巧了,正在我要讀完昂山素姬的傳記的時候,我讀到了你信上的壞消息。這是一個壞消息,同時更是一個好消息。如果沒有這個消息的話,我一時還難以對自己的未來下決心。

廷生,我最愛的人,我意識到,我等待一年之久的契機終於來臨了。現在,在你第一次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我決定啟程到北京來,來跟你一起面對還會降臨的、更大的暴風雨。

今天,我收到你的來信之後,沒有徵求父母和任何朋友的意見,我徑直走進了老闆的辦公室,向他提出辭呈。老闆驚訝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昨天我們都還在一起探討一個新的商業計劃,今天我卻突然要辭職,他確實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老闆問我,是不是工作遇到什麼麻煩了,他一定出面幫我解決。我搖搖頭。

老闆沉吟了片刻說:"那麼,有人出更多的錢請你嗎?我給你加薪好了。"這是他們一貫的思路。他們總是認為錢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微微一笑說:"不是錢的問題。您即使給我加十倍的薪水,我也不會留下來的。我的辭職純粹是一個私人的原因。我要離開揚州,到北京去。"

我答應他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完成工作的交接。我會讓我的助手了解每一項工作的進程,不至於我一走,我手上的工作就陷入停頓。

老闆見我態度堅決,也只好嘆了口氣,同意了我辭呈。他還說,我離開前,他將舉行一個宴會為我辭行,感謝我這幾年來為公司所作的工作。這個平時聰明絕頂、深藏不露的資本家,難得有這樣的對員工真情流露的時刻。

未來的一個星期,將是繁忙的一個星期。除了交接工作之外,我還將把這個"驚天"的決定告訴父母,爭取他們的諒解和理解。反正木已成舟,他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在這個公司工作了兩年,總的來說還是比較愉快的,也結識了好些關係不錯的同事。想到突然之間就要離開,心中還是有點發酸。這種感覺,跟你離開北大時候的感覺相似。

親愛的廷生,你再堅持一個星期吧。一個星期以後,我就到你的身邊來了。

這一次,我永遠不離開你了。

永遠愛你的小萱兒

兩千年七月十一日

七、廷生的信

小萱兒,我一生相依為命的伴侶:

我讀完你的信以後,我高興地在房間裏轉起圈來。你終於要來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日子終於就要結束了。

那麼,我還要感謝那些向我放暗箭的人了?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弄巧成拙吧?我們的婚禮,是不是應該請他們出席,當我們的證婚人呢?

誰能相信呢:厄運降臨的時刻,正是愛情成熟的時刻。再也沒有人能夠分開我們了,即使去西伯利亞,我們也將一起同行。

我們將永遠生活在陽光下,而與黑暗絕緣。我終於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與其詛咒黑暗,不如讓自己發光。

假如我們自己能夠發光的話,愛就會降臨到我們的生活之中,同時我們也能夠將愛傳播給別人。我自己的生活經歷就是這樣的。寫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了沈從文說過的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也是的,愛上了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他成功了,我也成功了。

沈從文的靦腆是出了名的,據說他第一次登上大學講壇的時候,望着滿滿一教室的人,緊張地說不出話來,獃獃地站着,幾乎有整整十多分鐘的沉默。好在下面的學生們大多讀過他的作品,是他的崇拜者,所以沒有人起鬨。大家都靜靜地等待着他,用期待的、鼓勵的眼光看着他。

等到他安定下來開始講課,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只用了十分鐘的時間,就把一個小時的講義講完了。這份講義他準備了好幾天。剩下的時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拿起粉筆,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沈從文愛上了當時還是他的學生的張兆和。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墮入情網,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而不可收拾。沈從文一封接一封地給張兆和寫熾熱的情書,卻遭到了頑固的拒絕。寫了一年的獨白式的情書後,沈從文沒有得到任何的回答。他傷透了心,"因為愛她,我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不能作。我只打算走到遠處去,一面是她可以安心,一面是我免得煩惱。"

沈從文去向校長鬍適辭行,胡適追問出了事情的原委。胡適是個愛才如命的學者,他勸沈從文留下,並答應幫助他促成此事。

這時,正好張兆和來向胡適告狀,說沈從文的表白擾亂了她的學業。張兆和特意挑出情書中的一句話:"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愛你的肉體"——這已經大大地違背了師道的尊嚴。胡適沒有說如何處理作為老師的沈從文,卻主動地當起老師和學生的"媒人"來。這名堂堂的大學校長,不斷地向張兆和誇獎沈從文是個"天才",認為"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都應該幫助他"。

我不禁感嘆:多麼有趣的校長,多麼有趣的老師,多麼有趣的學生,多麼有趣的時代!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張兆和的態度逐漸產生了變化。他們通了四年的信以後,終於有了結果。當時在青島大學任教的沈從文,千里迢迢地跑到張兆和蘇州的家中,正式向她求婚。

返回青島之後,沈從文在給愛人的信中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在徵得父親的同意之後,給沈從文發了一封電報,寫道:"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寧萱,我也是一個鄉下人,我也想喝一杯甜酒呢。

今天你的來信就是這樣的一封電報。

在電話里,我把你的一切講給父母聽。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失去了工作,在他們那代人的眼裏,工作和戶口之類的東西還很重要。而在我們看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告訴他們,我們是多麼地相愛。

他們很高興,雖然還沒有見過你,但他們相信我的眼光。他們說,讓我們春節回家舉行婚禮。我對婚禮這種古老的儀式並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我願意順從父母的意願,讓他們分享一下我們的幸福。親愛的寧萱,你說好不好呢?

愛你、擁抱你的廷生

兩千年七月十五日

八、寧萱的信

親愛的廷生,我為你感到自豪的廷生:

你的那杯甜酒喝得也太容易了。沈從文當年還寫了四年的情書呢,你只寫了一年,就等來了這杯甜酒。你這個沒有耐性的小傻瓜,真是走運啊——連那些壞人也來幫你的忙,促成我們的愛情。

畫家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中這樣描述表叔沈從文與嬸嬸張兆和的愛情和婚姻,他說:"嬸嬸像一位高明的司機,對付這麼一部結構很特殊的機器,任何時候都能駕駛在正常的軌道上,真是神奇之至。兩個人幾乎是兩個星球上的人,他們卻走到一道來了。沒有嬸嬸,很難想像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又要嚴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擔全家運行着的命運之外,還要溫柔耐心地引導這長年不馴的山民老藝術家走常人的道路。因為從文表叔從來堅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我想,我們之間的相處將更加和諧、更加充滿情趣,因為我們倆"同"的一面遠遠大於"異"的一面。而我,也願意與你一起分擔神讓你承擔的責任乃至困苦。

我當然願意跟你一起回老家去舉行婚禮。跟你一樣,我也不喜歡繁文縟節。與其舉行婚禮,還不如出去旅行。你在信中無數次向我描寫了你家鄉的一切,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我真想四處看看。

不過,如果父母要我們舉辦婚禮,我也願意回去讓父母高興高興——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肯定是一種欣喜。他們可以把照料兒子的接力棒傳遞到了兒媳手上,他們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在高興之餘,我還是有點緊張——不是嗎,"醜媳婦"總是害怕見公爹公婆的。

自從我決定要到北京來,打個不恰當地比喻——我就像一個即將辭世的人,開始清點自己的"遺物"。我第一驚奇地發現,原來令我以為留戀不舍的物質世界是多麼不堪一擊,我甚至找不到我舍不下而想帶走的東西。一大柜子昂貴典雅的"職業套裝",一大箱子淑女風範的尖頭皮鞋,乃至首飾、手機、皮包、手提電腦等等,我已經不願意把它們列出來當作"財產"了。我將穿着我純潔樸素的套頭毛衣做全世界最幸福最清貧的新娘。

你會笑我的孩子氣嗎?

親愛的廷生,我要到你的身邊去,做你溫柔而堅強的妻子。

這句話是如此平常而輕易,卻是我用盡一生,拚卻全力而對你所說的最沉重的允諾。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可以深深地去愛一個人,卑微地去愛一個人,無求地去愛一個人,全身心地去愛一個人,原來相愛如此美好,愛到深處如此美好。我現在一開口便想讚美愛情,一提筆就想給你寫信,一睜開眼就在想你,一閉上眼你就出現在我夢裏,我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如此佔據我的整個身心,更未想過被愛佔據的身心會是如此甜蜜!

生命意義何在,是真,是善,是美,更是愛,是光明,是溫暖,是笑,是歌,是情義。讀你的書,在滿篇滿紙非憤怒即悲涼的文字裏,我卻赫然看到字裏行間充滿着一個字——愛。我彷彿看到一顆赤子之心,熱誠的,無所防備的而備受傷害的心,卻依然如此深沉苦痛地愛着這個被其所怒斥的世界、人生、祖國、大地、同胞,以及卑瑣而苦難的生活,和愛的人。

還記得我給你的第一封信中所說的嗎?

我引用了羅素的話:"支撐我生活的力量便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尋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現在,我要對你說,讓我們在一起,以愛為力量,以古今中外所有偉大的心靈和高尚的思想為武器,以真誠、以同情、以全部的身心,去走到苦難的人群里,去痛徹肺腑地愛他們,幫助他們,給他們我們全部微薄的溫暖和贈與,為人類的苦難,痛其一生不改其衷,為真善美的世界奉獻一生而無怨無悔,勇敢地握着我的手,無畏的憑着我的愛,走上前去吧。

廷生,我的愛人,我以你為驕傲,我想對你的每一位讀者說那句舊話:"只要生活中還有一雙眼睛與你同哭泣,生活便值得你為之受苦難。"所有真摯地尋求生活意義的人,便是這樣一雙雙的眼睛。

廷生,我最親愛的人,我就是你的這樣一雙眼睛,永遠堅貞地與你一同哭泣,一同歡喜,一同被苦難和邪惡刺痛而受傷,一同被愛情與美好滋潤而明亮。所以,來吧,苦難的生活,我們是如此相愛的人,我們也是如此勇敢地熱愛着你!

我把這封信寄給你,多想把我的心、我的人一同寄去。我願意為你放棄塵世的喧囂與霓彩,追尋寧靜的心靈,溫馨的情義。《聖經》中說:

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的榮耀。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及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原來所見的是暫時的,說不見的是永遠的。(《哥林多后書4:16》)

堅強的廷生,這算不了什麼。這僅僅是"至暫至輕的苦楚",而等待我們的將是"極重無比的榮耀"。

我明天就去訂飛機票,後天就到你身邊。

永遠愛你的、忠貞不渝的小萱兒

兩千年七月二十日

九、廷生的日記

兩千年七月二十五日

我的工作合同被非法撕毀,我不會屈辱地接受這樣的結果。我準備今天上午去國家人事部尋求勞動仲裁。有沒有結果是一回事,我必須按照天賦的人權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昨天,寧萱打電話告訴我說,她下午就飛到北京來了。

於是,今天我作了這樣的安排:上午去國家人事部跑一趟,檢驗一下是否真正存在着法律條文的公正性,下午直接去機場接寧萱——今天,將是我一生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一天。

去人事部的結果,正如我去之前的設想。

侯門深似海,要進部委的大門,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在門口的傳達室打了半天的電話,才有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我。

這名工作人員是剛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還沒有染上太多的官僚氣和"單位氣",就好像劉震雲小說里還處於前面兩章階段的"小林"。他仔細看完我的申訴材料,然後告訴我,我遭遇到的是一個法律的灰色地帶——違約的某協會,雖然是一個龐大的"部級單位",但它名義上卻是"人民團體",在隸屬關係上不屬於國務院序列。因此,人事部門的仲裁法規無法約束它。

我問:"那麼,是不是說他們就可以隨便違約而不受到任何懲罰呢?"

這位比我還要年輕的大學畢業生聳聳肩膀,用無可奈何的語氣對我說:"確實是這樣。到目前為止,這是一個灰色地帶。我們愛莫能助。"

我感到自己好像卡夫卡小說中那個在城堡外徘徊的主人公,我陷入的是"無物之陣"、是無所不在的荒謬。

拿到了一張"不予仲裁"的通知單,我坐上出租車去機場接寧萱。

想到寧萱立刻就要到我身邊了,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陽光——愛是戰勝荒謬、戰勝"無物之陣"的唯一法寶。從今天開始,我將擁有一份純潔而堅貞的愛情,直到生命的終了。我還有什麼值得擔心、值得憂慮的呢?

出租車在機場高速路上飛奔,我打開車窗,將蓋着紅印的通知單扔出窗外。

這頁白紙,在半空中翻轉了幾圈,一瞬間便飛落路邊的樹叢之中。

這是我第二次去機場接寧萱。

這一次,我只等候了半小時。

我在人群中發現了她,她奮力拖着兩個大箱子,宛如破冰船破冰而來。

我聽見了冰層破裂的聲音。

我聽見了花朵開放的聲音。

我向她揮手,向她跑去,向她張開懷抱。

寧萱也看見了我,她的眼睛發出鑽石般閃亮的光芒。

她撲到了我的懷抱中。

我們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

她緊貼着我的耳朵,輕輕地說了《聖經》中的一句話:

良人屬於我,我也屬於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群羊。(《聖經·雅歌2:16》)

百合花長在香草山上,羊群長在香草山上。

我和寧萱也生活在香草山上。

香草山上,藍天白雲,水草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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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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