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50節
101
每一個數學證明不過是對其前題中已包含意思的同義轉述而已,這聽來令人泄氣,因為人們實指望數學推導或證明能夠帶領我們去一個新地方,帶給我們一個意外結論或驚喜,但是,數學不是那樣,數學推導之美恰在於此,即,總是死圍繞一個話題說,永不離題,這是任何其他談話都無法辦到的。
102
一個下等人在很多細小地方是無法不暴露的,我發現一點,一個人如果要顯示自己精明時,他的窮味便暴露無疑。舉例是:即使是很有錢的人,也不願意自己買到的東西比別人的貴,那樣的話,他會認為自己"虧了".
103
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即藝術作品與藝術欣賞的關係問題,我認為,創作一部藝術品固然值得一提,但如何欣賞卻更應大書特書,不是每人個都能欣賞藝術品的,欣賞者依據其教育程度及個人氣質,往往只能欣賞某一等級或範圍的藝術品,欣賞高級的藝術需要高級的訓練,而高級的訓練需要為此付出更多的培訓,要理解一種文化,需要與這種文化相關的文化背景,藝術是共通的是句玩笑話,不能相信它。不識五線譜者也能欣賞音樂,但欣賞的卻是不識譜者的音樂,沒有經過訓練的耳朵與經過訓練的耳朵是不同的,至少,樂譜中的音樂是完全針對識譜者的。電影作為一種綜合藝術,沒有全面的訓練是不可能領會作者的意圖的,一個畫面上的背景音樂及上面的面孔及環境,它代表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講是不可言喻的,因為作為一個畫面的背景――文化符號,是無法超越歷史地域種族制度等等東西的。
104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為什麼搞得我心緒不寧?
他的毛病是――音符太多了,而且並不令人愉悅,缺乏內容,活像意大利人耍貧嘴。
105
孤獨是一種討厭的疾病,一旦染上,終身無法擺脫,它有兩個方面,當交流存在時,孤獨會使你感到煩燥,而沒有交流時,孤獨又讓你感到單調。而從內心深處,孤獨又讓人產生一種絕望的想法,即你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係,那個在你腳下巨大的轉動着的星球也是孤單而絕望的。孤獨不是一個好主題,我不應以此作文章,除了是一種討厭的感覺外,孤獨正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如同一個序列里的第一項,它沒有因果,突然間就存在了,可怕!
106
好奇心是人最寶貴的東西,這是思想的出發點,沒有好奇心,也就沒有想弄清事物的願望――我還發現,好奇心往往與人的能力有關,如果一件事物超出某人的能力,那麼,這件事物就不能引起他的好奇心――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能力是好奇心的界限。
107
演奏出來的音樂不是只給權威聽的,而是給所有人聽的,與人的教養相比,理解演奏出的音樂的能力,似乎與人的精神氣質更接近。
108
當有了好消息的時候,人們都願意趕緊告訴最親近的人,人們四下里找他們的親人,把好消息告訴他們,讓他們一起分享好消息帶來的快樂。
109
女人複製人類,複製人類的存在,因而,最深的情感是對她的孩子,而男人的情感除了表現為極端的自私以外,並無特別意義,然而,男人也有所謂深沉的情感,那就是對創作的貪戀,對於男人,每一個創作都是一種自我複製,與女人的複製不同,男人的複製以創作的形式表現,表現為除了對自身,還對自身周圍的世界,以及自身於世界的關係的頑強探索,只有創作的男人才有一個所謂人世間的更高的目標,那就是不把生命與生活瑣事等同起來,會創作的男人以他們的作品而存在,所以說,數學音樂繪畫哲學文學等等都是男性化的,甚至,對這個世界的描述也是男性化的――女性如要參與表達,就得認同這種這種男性化的表達習慣,不然,女性的表達就無意義。
110
成功?哪一種成功?無非是嘩眾取寵成功吧!因為真正的成功是心靈的成功,而心靈的成功是很難被外人知曉的,即使被知曉了,也不是一時能講清的,能被迅速認可的成功,無非是迎合了多數人的現存趣味罷了,那不是嘩眾取寵嗎?
111
我為什麼總在創作時進行自我貶低呢?
事實上,我很驕傲,甚至是狂妄的,但在這個人人都說自己好的世界裏,我不得不通過自我貶低與他們拉開距離,他們的心智匱乏,人格微賤,沒骨氣,虛偽低賤,無知無識,不懂裝懂,瞎張揚,自以為是,懶惰,散漫,庸俗,毫無創造力,缺乏才情,自我吹噓,以及爭名逐利時的可憐相,下等人的厚顏無恥的作派,全都令我深深地憎惡,面對這種情況,我的自我貶低非但沒有讓我覺得恥辱,反而給我帶來一種與眾不同的快感,伴着這種快感,我把我的自我貶低當成一絲蔑視的冷笑,投向那種嬌柔造作的無恥世風,我簡直是不由自主地憤世嫉俗。
願上帝憐憫那些無能而虛張聲勢者的愚鈍,願上帝給黃種人帶來高尚的聲音。
112
在我成天進行意義不明的工作的時候,大慶的劇組解散了,平時可以聊天的女演們也頓時無影無蹤了,只有大慶,還與他的艾米混在一起,大慶在北京剪片子,艾米在表演學校上學,兩人無聊時就相互來往,我呢,就在無聊時與他們倆相互來往,沒辦法,我無法離開大慶,我得粘着他,因為離開他,我就會陷入孤獨,大慶對我意義是,一個我要想方設法與之糾纏不休的人,也就是說,我的朋友。
113
連續30個小時未睡,晚上六點疲憊不堪,終於睡去,睡到晚上九點半,接大慶一個電話,說有個姑娘跟男友吵架了,正與艾米在一起,問我願不願意過去,我迷迷糊糊答道,正困呢,他說那就算了,我放下電話,接着睡,片刻艾米又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們正在東單的一個叫做仙蹤林的酒吧,姑娘是個細腰,急需安慰,我就是再困再糊塗聽了這話也馬上醒了,我說,我馬上就過去。
114
於是,我頂着睡意起來,出了門,開車過去,到了位於東單的仙蹤林,大慶他們三個人正在閑聊,好笑的是,都坐在兩根長繩吊的搖椅上,頗有點返老還童的意思,艾米的朋友叫做葉辰,長得還不錯,做派像個演員,一問,是學導演的,我來到后,坐上鞦韆椅,感到十分不自然,正巧,他們都餓了,於是想換個地方,討論了一會兒,決定去位於不遠處的一個廣東飯館。
115
吃飯時,大家繼也閑聊,說話間,我問葉辰,你腰圍是多少?她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腰,用雙手摸摸,調皮地說,一尺六七吧。
我和大慶相視一笑,我與她互留了電話,我把我寫的書籤上名送給她。
然後是再次閑聊,葉辰說她祖籍北海,父母為大學教授,今年二十二歲,還說畢業后演了一年戲,現在準備到一個劇組當副導演,她說話條理清楚,羅列整齊,從頭至尾,滴水不漏,完全像是一個理工生,看來她還真是挺忙,說話間,不停地接聽電話,然後,我們離去,我送大慶他們回家,葉辰白天在駕校學了一天車,很累,決定去桑拿按摩,送完大慶,我把她送到亞運村一個洗浴中心,便招手再見,在車裏,她對我說她有一個男友,是學美術的,現在幹着裝修設計。
116
回家的路上,我本想打電話告訴大慶,我有一個感覺,這是一個如果混起來,時間會很長的姑娘,因為我從她身上挑不出什麼毛病,姑娘一切正常,十分健康,但因為我不知她對我有無興趣,因此,拿起電話后,又放下了。
117
回到家裏,拿起電話,再次想撥給他,忽然,他的形象浮上腦際,我發現,幾年過去,大慶興緻勃勃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有時,我只在大慶的臉上能夠看到一種寂寞,這是一種對人生的理解,與我相通,他與我一樣悲觀,不同的是,他由於拍戲,沒時間閱讀,但他仍能從生活細節中觀察出一些事實,並得出結論,他是一個敢於迎着生活中那些殘酷的東西上的人,他不逃避痛苦,只是表現方式與我不同,我更直露,他更含蓄,我更堅硬,他更柔弱,奇怪的是,這有時對我竟是一個安慰。
我放下電話,決定不再打擾他,讓他獨自面對中年的煩心事去吧。
118
回到家,我倒頭睡去。
平淡地見面,平淡地說話,再平淡地回來,再平淡地睡去。
那麼平淡。
119
一覺醒來,平淡立即出其不意地再次登門造訪,讓我感到甚是無聊,真是這樣的,即使是創造性的生活,也應至少有個夥伴與之交談,對於創作,交談是必不可少的,至少它可以讓你的觀點在反駁中得以堅定,還可以讓你理清思路,去掉那些細枝末節,把最重要的東西加以強調,但是,沒有人與我交談,大慶離開北京后,交談停止了,我只能依靠自問自答來討論嚴肅的問題,可惜,自問自答根本無法令我滿足,因為自問自答的本質是――囈語。
120
也許囈語是對的,只能囈語,在平淡中自說自話,只有這樣,心靈才不至於完全的乾涸,忽然之間,我發現我是那麼需要交談,需要交談的對象,就是無知無識的人也行,至少我可以訓斥他,告訴他有多麼無知,希望他不要繼續無知下去,但是,這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於是我把頭再次望向書桌邊上的一摞劇本,我聽到內心的呼喊:拍戲吧,去拍戲吧,混同於人群中吧,這樣你會感到好受一些。
但這個念頭一閃,我的理智就告訴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因為如果要過創作的生活,那麼這種生活必須保持它的一慣性,如果被混亂的生活所打斷,那麼以前學習的知識,以前所做的思考,全會付之東流,那是長期積累的產物,如果我現在放棄,那麼有一天再想創作,就得從頭來起,創作的生活必須有一種長期的專註,沒有這種專註,創作就不可能深入,就只能在平面上打轉,毫無希望地流於庸俗。
121
流於庸俗,這不是很好嗎?很恰當嗎?對於我這樣一個市儈,這是再好不過的,我的市儈本能告訴我,創造性的生活是一種冒險,它意味着喪失人生的舒適安逸,喪失對人生各個階段的品味,創造性的生活要求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創造,就是發現,要求人像野獸或者神一樣生活,它要求人永遠在一個單調而孤寂的狀態里度過一生,你必須走入荒野,走入無人走過之地,你必須緊張而焦慮地探尋那能使人的存在獲得意義的事物,你只能面對毫無希望的虛無,你必須去百般猜測那不可知的事物,並為你的猜測尋找證據,你不能放鬆,一刻也不能,只有死亡才能使你獲得一種休息――這種生活對於我,對於我的才能來說,是殘酷的,也是陌生的。
122
那麼,我該如何呢?
我不知道,我無法做出決定,維特根斯坦做出過決定,斯賓諾莎也是,還有一些古代不知名的隱修士,還有一些別的人,無知無識的人經常自心底里笑話他們,他們在站在朝聖之路的路邊,冷眼旁觀這些人,他們不知,凡是執着地走上此路之人,都在為人類受難,人類的苦難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道路艱險,每走一步,都可能墜入深淵,但無人提醒,並保護他們,他們冒着千難萬險,奔向他們幻覺中的光亮,但他們什麼都沒看到就死去了,只有他們可憐的屍骨棄於路邊,他們的精靈告訴後來人,他們曾到過哪裏,在那裏,他們看到了些什麼。
123
我無法做出決定,我拖延時間,以便使這個決定自己告訴我。
我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我是知道的。
124
我等待愛情,世俗生活的珍寶,我等待那最後一滴眼淚流盡,等待那顆閃亮的明珠自天滑落。
我卑微地等待。
悄悄等。
125
我應該被愛情所終結,我想是這樣的。
我的愛情。
那苦難而甜蜜的火焰。
那疾速的颶風。
126
我得打電話,給細腰打電話。
我摘下電話,卻不言語。
我應說什麼?我怎樣說?
127
再一次,我接到大慶電話。
大慶是在位於麒麟大廈附近的一家叫阿仙蒂的餐廳里打來的電話,他問我,要不要與他們一起吃飯,他們,是指大慶與艾米,還有,據說有個聚會,在麒麟大廈里的包房,去之前,大慶餓了,問我餓不餓,接着,電話里傳出艾米的聲音,說細腰從外地回北京,如果我願意,可以去機場接。
接着,就像是為了確定這件事,葉辰打來電話,問我願不願意去接她,她飛回北京考駕照,只呆一天,想見見艾米,知道我也去,因此問我是否捎帶上她一起去,如果我麻煩,她就會打車去。
掛下電話,我開車去機場。
128
首都機場新候機樓於2000年建造完工,乍看起來十分氣派,但細看卻十分粗糙,銀色的頂棚,如同被舉向天空的飛機的翅膀。時間正好,我把車停在候機樓外,幾乎與此同時,電話響起,葉辰從門中走了出來,她因為只在北京呆一天,甚至沒有貼身行李,她的墨鏡頂在頭上,高高興興地從轉門裏走出,就如同是她親自開着飛機回到北京的,我向她招手,她走過來,打開車門,伸出一隻腳邁上車,關上車門,然後,我發動汽車,沿着那圓形的行車道行駛了一段,從出口出去,駛上機場路。
129
在車上,由於我們是第一次單獨呆在一起,我有點拘謹,她也是,我一邊沒話找話地與她閑聊,一邊儘力把車開穩,她仍像第一次見面一樣,說話清楚而有條理,她把她所在的劇組要去的路線講得很清楚,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在每個城市呆多少天,拍些什麼,她說她這次擔任導演助理,只是想跟一遍劇組,從頭至尾把拍攝跟完,這樣,以後她就可以自己擔任製片人了,二十二歲的姑娘有這種想法,令我很吃驚,在我的印象里,一個大戲的製片人怎麼也得三十歲以上才能辦到。
她還說了一些有關她跟的這部古裝戲的情況,我已記不住了,車出了機場路,我們一起尋找大慶他們所在的餐廳,又是她乾淨利落地指引我找到,我們下了車,進了那家叫阿仙蒂的餐廳,大慶與艾米,還有老頹,他們邊吃東西邊閑聊,在等着我們,他們叫了一盤西班牙海鮮飯,卻吃不完,於是我們就幫他們吃,葉辰還像以往,忙忙叨叨,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去洗手間,說臉上的皮膚過敏,她用塗抹"自然美"來消除過敏,從洗手間出來,她繼續打電話,她有一種任性的勁頭,大概是電話里的朋友不信她已回到北京,於是她就約他們到麒麟大廈門口會面,這一任性,我晚上可就別想與她說話了,大慶也豎著耳朵聽她打電話,聽到最後,便對我眨眼睛,意思是:"這回又完了吧?"艾米卻在一邊輕笑。
老頹呢,假裝什麼也沒聽見沒看見,堅持把杯中的剩酒喝完。
我沖他們三人晃晃腦袋,翻翻白眼,意思是:完了就完了,有什麼了不起!
130
吃罷飯,我們一起出來,上了我的車,開到不遠處的麒麟大廈,葉辰跟我們招手再見,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等她的車,這時老頹才探過頭來,對我說:"哎,這姑娘不錯,腰也細。"我把目光望向艾米,我知道,艾米與葉辰是好朋友,她說的話一準沒錯,艾米卻說:"這可得看你自己了。""我有什麼好看的?"我給弄糊塗了。
131
後來,我們參加聚會,無聊至極,大慶趁艾米不注意,探頭過來對我說:"哥們探出來了,這姑娘有男朋友,是一款,估計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你要是有興趣,就得耐心,慢慢等,什麼時候她和男朋友吵架了,再加上特別無聊,沒準兒就會想到你。"然後他又與老頹幹了杯酒,再次探頭過來,對我說:"還沒準兒,她想不到你。""真夠孫子的。"老頹接上一句,我看他是說大慶。
"你要是沒事兒,多給她打打電話,反正她在劇組經常沒事。"艾米說。
"那麼,她在外地,付得起手機費嗎?""讓他男朋友付。"大慶滿有把握地說,就像他是她男朋友似的。
接下來,我們一起唱卡拉OK,再接下來,聚會由於停電,突然散去。
132
兩星期後,我接了一個劇本,與我談事兒的導演家正好住在葉辰家的樓下,我從導演家出來時想起她,拿起電話,想打給她,但電話號碼卻被我忘記了。
晚上回到家,我給她打了電話,沒想到,她已不在劇組,在老家,她的姥爺去世了,電話里,我不知如何說話安慰她,但我聽她難受之餘,卻表現得十分幹練,好像葬禮上的很多事她都參與了一樣,我們約好,等她回北京后再打電話給她,她說三天後回北京。
三天後,我再次打電話給她,她說她正在搬家,天天跑宜家買傢俱,十分之累,聽到別人累,我甚至覺得接我電話都會使她感到疲勞,於是掛掉電話。
又過了幾天,大慶完成影片後期製做,要回上海,我們在三里屯的傑西亞酒吧為他送行,去之前,我再次給葉辰打了一個電話,此時正是夜裏十一點,她聽說后,告訴我,她剛巧從傑西亞出來,與她的一個同學在一起,她們在那裏吃日本飯,還被一個喝醉的無聊者糾纏,弄得心緒不佳,我問她願不願回去跟我們坐一會兒,她說算了,以後再約,並讓我代問大慶好。
掛下電話,我直想,她說的那個無聊者是不是指沒醉的我?
於是,細腰夢再次破滅。
令我不滿的是,破滅得有點平淡,像生活瑣事。
133
晚上我們一行人在傑西亞喝酒聊天,大慶拍的影片因為一些問題還要重新修改,因此情緒也不佳,他對我說:"沒用,別張羅了,一點用也沒有。"我沒弄清他指的是我找細腰,還是他拍電影。
134
無論大慶指的是什麼,我都不同意他的觀點,我認為,只有沒用的事才值得張羅,儘管後果會不幸如大慶所言――沒用,一點用也沒有。
135
一天中午,我接大慶的一個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送他回上海,他帶着兩大箱電影膠片,搬動起來十分不便,"當然有時間",我說在電話里說,"我的時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傍晚時分,我送大慶去機場,看着他邁動着兩條腿,東跑西顛,辦登機牌,交機場建設費,抽空打電話與朋友告別,忙忙叨叨,疲倦地為生活奔波,表面上卻故作輕鬆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好受。
我特別地不愛送人走,一送人,我心裏就不好受,尤其是送那些讓我感到呆在一起十分親切的人,我想我有點多愁善感。
136
飛機離地而起之時,我正開車駛出停車場,我把車開上機場路,在黃昏中行駛,機場路上空蕩蕩的,不時路邊出現一個廣告路牌,我獨自回家,感到心裏空落落的。
137
年輕時,也就是在我還有青春的時候,我有一些嗅蜜守則,這些守則有的是我自己總結的,有的是從書里看到的,具體出處已弄不清了,但在我生命的那段時期內,我是相信這些守則的,並照着去做,我認為這樣嗅蜜對我十分有利,挑幾條記錄如下:
那時,我相信,窮追猛打、趕盡殺絕十分愚蠢,就是歷盡艱辛得到了也無甚意思。
我還相信,對付驕傲的姑娘一定要沾之不行即走,絕不強求,三十六計,永遠是走為上策,永遠不能讓姑娘感到任何不適及麻煩。
我認為,越好的姑娘越挑剔,與其滿足她們的虛榮心,不如狠狠打擊一下她們的氣焰,如果姑娘足夠聰明,就會認為你與眾不同,如果是笨蛋,那麼到手之後也會後悔不已,因此,對好姑娘絕不能曲意迎逢,而要全憑運氣,一旦引起她們的注意,她們自己就會送上門來,因為好姑娘絕不會顧及虛榮心,因愛面子或擺譜兒而痴痴坐等,擅長釣魚的坐等型姑娘一錢不值,她們十分勢利,而勢利姑娘本能地會東挑西擇,以對自己負責為借口,以性交為誘餌,去完成她們安全地生兒育女的安逸生活,但好姑娘定會主動出機,表面上冷若冰霜,實際上,越好的姑娘越對愛情充滿渴望。
我強調,沒錢時絕不能談戀愛,因為如果無法硬付一般開銷,那麼戀愛便會令人心胸狹窄,捉襟見肘,極不從容,最後倒霉的必是自己。
還有,單相思毫無價值,如果不是為了某種特別的目的,一定不能讓自己墜入那種狀態,因為長期地墜入單相思,就會錯過真正的戀愛機會,一般來講,單相思的目標毫無例外地都會傷害人們愛的能力及信心。
138
隨着姑娘方面的實際閱歷,以及心靈知識的增多,加之我不斷總結教訓,發揚經驗,我自己在姑娘方面也形成了獨特的趣味,恕我直言,羅列如下:
我認為――最低等的姑娘是那種人,即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誰對我不好,我就給誰臉色,這是被動之愛,保險之愛,勢利之愛,愛情因她們的無能而被空前地敗壞了,太多的非愛情因素被她們混雜在愛情當中,一視同仁,使人類的自由意志從愛情中得不到絲毫的體現,甚至動物也不全是這樣,過多地描述她們,除了令人泄氣以外,別無好處。對於她們,我束手無策,因為悲劇的種子早在認識之前便已種下,除了拿下之後轉身便走,再無它法。
中等的姑娘十分真誠,敢於冒險,她們一般內心貧乏,毫無精神力量,十分寂寞,於是用奇特的異性做為自己人生的補充,因此表現得十分好奇,總是處於愛的迷茫當中,因此,她們的自我矛盾會使她們獨具魅力,但只要一有機會,她們就會模仿一些世間有過的優秀的愛情樣板,她們充滿激情地一遍遍體會那已被發現的有關愛的內容,從而滋養她們渴望愛情的焦灼心靈,事實上,國產的中等的姑娘相當匱乏,我所得無幾,至今仍在耐心尋找。
而真正上等的、出類拔萃的姑娘,僅為白人世界所特產,她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以及強烈的愛情進取心,她只要一旦在人世間發現與她相配的良材美質,必毫不猶豫,斷然出手,在運氣好的情況下,這種姑娘無疑會創造出世間從未有過的愛情佳話,通過愛情,把人生推向新的高度,也就是說,愛的天才與天才相遇,便有創造出新的愛情的希望,這種情況在人類史上實為罕見,事實上,男性同性戀者在這方面遙遙領先,而異性戀方面則由於具有勇氣與優越精神的姑娘太少而鮮有所聞。這種姑娘的存在,實是對前兩種姑娘的兩記耳光,因為想到她們,便覺若不遇見一個,人生頓成虛度,不幸的是,我的人生眼睜睜看着好像只能虛度了。
139
一星期後,大慶從上海回北京修剪片子,我與他一起去恆基大廈的地下迪廳,那天我在那裏給他約了皮皮,一個電視台負責劇本的女製片人,我們準備談談拍戲,但見面后,皮皮好像對大慶不感興趣,當時迪廳正被一個網站包下,搞一次什麼宣傳推廣活動,在雜亂的音樂中,皮皮給我介紹了一個叫榮容的姑娘,而且介紹了兩次,我當時不知她與那個姑娘是什麼關係,也不知她為何那麼熱心,倒是有一句話叫我非常感動,那時大慶在不遠處與一個碰到的熟人聊天,皮皮站在我旁邊,用下頜點一點不遠處坐着的榮容對我說:"看,又年輕,又乾淨,多好啊!"
皮皮以前學過鋼琴,性格直率,嘴邊掛着兩個伶俐的酒窩,令人感到十分親切及隨和,她與我年齡相差無幾,我懂得她的話,那是對青春歲月的一種嚮往及讚歎,我一向喜歡這種人,即,願意看到周圍的人都能獲得某種新奇及滿足,事實上,這方面,我與皮皮如出一轍,但凡估么着能讓兩個看來相配的人湊在一起,我也是不遺於力,大慶也是這樣,這使我們興緻盎然地走入人世間的無照媒婆行列,雖然不夠專業,但也能自得其樂,其實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性情使然。
140
當晚,迪廳亂烘烘的,也不好玩,我與大慶在那裏呆得倍感膩煩,於是離開那裏,來到東直門一家小飯館,我們打電話叫上在家呆得稀湯寡水兒、烏飢溜兒瘦的老頹,三個人一起吃東西,然後,我們漫無目的地開車兜風,後來,我們來到巧克力大廈正北方的一個叫七星島的迪廳,裏面有幾十個外國妓女,我們看了看那幫白種髒亂差,興味全無,就出來,在門口,遇到一個盤兒靚條兒順的俄羅斯白種姑娘,我們問了價,八百元一次,由於我們三人都缺乏享受輪姦之樂的上流教養,於是與她逗笑幾句便就走了,我們接着兜風,一路上,老頹與大慶長吁短嘆,真是好不無聊!
路上,我接到皮皮一個電話,問我願不願去另一個迪廳混混,想想也沒有更好的去處可去,於是我便與大慶、老頹投奔皮皮。
141
我們來到一個叫做"布娜娜"的迪廳,位於朝陽門橋東邊,進入一個包房,與皮皮匯合,還碰見一個剛被演員女友炒了魷魚的不幸導演,我說了幾句他愛聽的話,他就死盯上我,愁眉苦臉地跟我說話,他已四十,仍舊純情成性,仍舊脆弱,易被傷害,這令人難以置信,我想他簡直就是迷戀自己的這種倒霉性格,雖然這種性格與他的身份是那麼地不相稱,他的話題無非是他的失敗戀情,他從褲兜里摸出剛買的興奮劑,慷慨地勸我服食,並告訴我,此物在解除痛苦方面堪稱有效,對藝術創作也有助益,(他這麼一說,在我眼中,卻浮現出一個上學時的情景,我的一個五毒不染的同學,在同樣的情況下,突然伸手從兜里摸出一包香煙,勸我抽一支,說能對付戀愛失敗的痛苦,)不幸的是,我當時正被兩次未遂的戀愛越激越怒,遠未走到失戀的這一步,與他缺乏同感,於是沒有領受他的好意,在震耳的迪廳音樂中,他與我促膝談心,我坐在他身邊,抽着大麻,不停地點頭,直到把頭徹底點暈,我們一直說到早晨六點半,本來我很想與皮皮介紹給我的榮容說上幾句話,由於他的糾纏,也沒說成,早晨,我迷着眼睛,頂着陽光,開着車,耳邊迴響那個導演沉痛的失戀話語,一路回家,一覺睡到下午,然後頭痛不止地醒來,為了抖擻精神,我下樓到附近的體育館去游泳,游完后又在一個快餐廳三口兩口吃了飯,雖然有些不甘心,但想想再無可去的地方,於是悻悻然回到家,路過一個超市,買了十盒我並不愛吃的雪糕,我聽着音樂,鬱悶難消,於是一盒接一盒地把雪糕全吃光,吃得竟然感到胃疼起來,於是服下胃藥,看看錶,覺得時間過得竟是這樣慢,由於急於擺脫無聊的糾纏,我決定,把很多諸如駕照年檢、交電話費水電費之類的瑣事趕緊辦完,迅速把答應的劇本寫完,最起碼能落個清靜,要不這一團亂麻般的生活就不會結束,決心已下,身體卻僵在沙發里,我點燃一支香煙,耳邊是古爾德彈的情致獨特的巴赫的《平均律》,一時間,我竟回憶起昨夜的事情來了。
142
當然,那是榮容。
事實上,我並未一直與失戀導演混在一起,趁他說累的當口,我也有機會奪身而起,四處遛達,別看我耳邊儘是導演的痛苦,但內心卻在想着我自己的好事兒,我意外地發現,榮容竟是一個細腰,雖然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細,但也足夠吸引我,我的眼珠穿過幽暗的燈光、乏味的電子音樂與大麻佈下的迷霧,機警地左轉右轉,每一個進入或走出包房的姑娘我都不放過,我很暈,但絕沒有我表現出來的那樣暈,我清醒得很,我一向知道,大麻包房裏盛產細腰,但我也知道,大麻包房還盛產性病及女騙子,混跡於這裏的姑娘個個可疑,乍一看,都夠神秘,但我對她們的真正疑點在於,是否臟到了比雞還髒的地步,我可不想重溫大慶的經歷,本來想嗅一姑娘糊裏糊塗地睡上一覺,結果醒來卻見到一隻堅決的要錢的手,加上十分清醒的眼睛,以我來講,給錢並不要緊,但那種被騙的感覺卻令人十分難堪――於是,我養成一個包房惡習,對於每一個姑娘都細心觀察,從她們的着裝、口音及動作來猜測她們的為人,這裏我也要介紹一下我的觀察心得――記住,外地口音的不能沾,吐得到處都是的不能沾,一心想着蹭葯的不能沾,在房間裏沒有認識人的不能沾,除此以外,悉聽尊便――這裏時常出現內心空虛的傷心姑娘,雖然大多數為假傷心,但那是姑娘惟一能夠跟你談話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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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回到榮容。
榮容當天穿一件短袖白上衣,外加肥款運動褲,着裝顯得有點痞,像是從別人那裏借來的,當然,當夜包房裏比她着裝還要惡劣的姑娘比比皆是,甚至竟有蹩腳到令我以為是租來穿上身的,但榮容卻與其他姑娘不同,因為她身上的服裝明顯地與她的動作及表情不協調,我一望便知,這是個家境不錯的姑娘,因為她的動作間有一種窮姑娘所沒有的從容,她顯然對這裏及這裏的人很熟悉,她與皮皮跳舞時配合得很好,顯然是常在一起跳,皮皮將她介紹給我,她對我竟有一種一般性的熱心,我是說,她主動拉起我的手,搖動我,幫我HI,但她不知,我生平從未能在跳舞上與生人配合,我性格十分之倔,要想叫我順着別人的指引異常艱難,因為我不善於領會別人的肢體語言,過了一會兒,她見無法幫我,便起身到別處跳去了,但有一點令我十分詫異,那就是那雙自自然然而主動伸過來的手。
在現代,嬌柔造作姑娘的一個突出特點,那就是缺乏對異性的一般性的熱情,她們無論置身何處,必把自己當成一個呆板的陳列品,你可以與她說話,但必須主動搭訕,你可以靠在她身上,但必須是在油腔滑調之後,她們認為那樣十分自然,陳列品們一旦主動表現自己,向你表示好感,必是在具體事物處有求於你,姑娘們難有時間想清,即使在正常的人際交往中,陳列式的姿態也是對自我價值的貶低,這種自輕自賤使嬌柔造作憑添庸俗,這種庸俗幾乎是稍有姿色的姑娘的專利,在這種專利制度下,男女交往中最美妙的東西喪失了,因為,如果你若想贏得一個姑娘的好感,必得在沒有回應的情況下有所表現,逼得你不得不說出下流妙語,或做出驚人之舉,也就是嘩眾取寵,才有機會把你身上的惡劣之處展現出來,以供取笑,而你的優秀之處卻無從施展,在這種俗語所言"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交際氛圍中,雅緻的情調一掃而空,除了低級趣味以及毫無質量及內容的談話之外,沒有其他,這種氛圍,使那種男女之間最初見面時,由眉目傳情到相見恨晚的激情根本無從附着,使虛情假意變得大鳴大放,而真情實感卻只能偷偷摸摸,繞來繞去,這種情況對於我這種性格極端、且內心靦腆的人尤為不利,我要不極力發展我嘩眾取寵無恥下流的一面,要不就只能在憤世嫉俗的情緒之下,滑入的嫖娼主義者的危險漩渦,因為妓女在開價時,身上都具備最基本的坦誠與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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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再次收回。
榮容那雙向我伸出的大方之手,令我感到一種驚異,但我從她的表情中絲毫也未看出她對我感興趣的樣子,她回到她的夥伴邊上,繼續跳舞,沒有向我這裏多看一眼,因此,我無法斷定這位細腰對我有何意見,仔細想來,她拉我跳舞倒像是出於一種禮貌,一種生人被介紹后的打招呼,但我由於好奇,還是走到她身邊,正好,她背對我,扭動腰肢,埋頭跳舞,於是我伸手扶住她的細腰,讓她扭動,由於我不會掌握她的扭動趨向,她搖來搖去,竟從我手中滑脫出去,這使我暗自後悔,我想她也許會把我當做一個輕薄之徒,一想之下,我對她的好奇心驟然消失,正好導演路過,我被他一把拉住,重新坐於沙發之上,這下踏實了,看來我終於贏得打起精神,專心傾聽他翻來複去的倒霉事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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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榮容的記憶,就到這裏,我揮散眼前的煙霧,扔掉煙頭,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一伸懶腰,拉開窗帘,望一眼窗外那不看也知的單調景色,再拉上窗帘,把自己關進我那缺情少愛外加無聊寂寞的普通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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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戀愛常被說成"找對象"是有道理的,戀愛十分仰仗於一個好對象,壞對象會敗壞人們戀愛的胃口,人的胃口在幾經敗壞之後,便會絕望地認為,愛情不過如此,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好的戀愛對象能夠照亮人生的絕望,哪怕只是片刻的照亮,人的一生便不虛此行,所有對愛情的風言風語都十分可憐,除了表明說話者心靈的貧乏與經歷的酸楚,並無其他意義,對於低賤者,愛情的力量甚至是人生惟一的力量,沒有這種力量,人生的空洞便無法填補,人生的缺陷便暴露無遺,根本無法遮擋,沒有一次真正深刻戀愛的心靈,會變得勢利無比、油滑成性,與走獸所具有的真摯都無法相提並論,即使對於高貴的心靈,愛情也是表現其高貴的某種途徑,缺少這個途徑,高貴也會由於慰藉的匱乏而顯露出某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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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壞戀愛的事例,我知道不少,心情好的時候,我不願說出,怕對我產生消極影響,但有時,我由於連續受挫,心緒惡劣,我倒願意拿出來說說,用以勉勵自己,不重蹈其覆轍,或是自我解嘲,用以緩解我的無奈及乏味,此刻,我就是心情不好,因此,從書架上摘下幾本傳記,隨手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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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是一介文人,因此,總愛拿同行的經歷兩相對照,用以印證,我發現,現代的前一兩輩文人由於具有死不說實話的特點,因此,他們搞的戀愛毫無價值,事實上,偷偷摸摸地談戀愛,這本身就是對戀愛的侮辱,就是把純正真實的情感硬往陰暗角落的髒水裏泡,也不知他們圖的是什麼?――這一點,我不理解,不僅不理解,還叫我看輕,我只知道,由於這種表面顧及臉面、爭當五好道德先生的下等人的念頭,使得世風得以迅速敗壞,真誠勇敢、光明磊落成了愚蠢魯莽之舉,陰一套陽一套成了名人守則,這種不知如何形成的歪斜世風,培育出大量欺騙成性的無賴之徒,堂而皇之地在媒體上立起牌坊,私下裏卻雞鳴狗盜,無所不用其極――人們何時才能懂得,這種道貌岸然的無恥之風,將趨使人們遠離正直,長此以往,人們將不知羞恥,自甘惰落,不相信自己自發的天性,不相信這天性會引導人們過上更完善的生活,看來人性惡這一觀點早已深入人心,人們無法面對真實的困境,寧可進行漫無邊際的自我欺騙,事實上,出人投地之後,贏得金錢美女,這本是天經地義,十分自然,懷有真情的四處通姦,為性情中人很難避免,要知道,我國絕不是聖人之國,據我所知,五千年中走上求聖之道的人寥寥無幾,人們如此地依賴情感的力量,使人生過得盡量舒適美好,可惜的是,現代人實現這種美好的手段卻是十足的低賤,以致於連累了這種美好,使美好變成了真正的無惡不做――對於人的天性之一,愛情,我要說,公開地肆無忌憚地說謊,是一種極不名譽的投擊取巧心理,既想佔到戀愛的便宜,又想省去它在人際關係中所帶來的麻煩,不幸的是,正是這種做法,使得愛情,這一人類精心培育的理想之花,被卑劣成性之人無情地扼殺了――人們何時才能懂得,那赤誠之心乃是人類堅強不屈的高貴氣質,乃是勇敢而毫不妥協的堅強精神,沒有它,那自發的種種人性如何才能被人了解?而不被了解的人性為人生所散佈迷霧,又該會怎樣地瓦解人類對自己的信心,阻礙人類奮力前進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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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激憤,我寫下以上對現實的不滿之詞,其實於我要講的話絲毫沒有關係,憤怒令我心情驟然變壞,心情變壞之餘,我翻開介紹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人的雜書,隨手閱讀,用以平息我因浮想連翩而陡然升起的怒火,第一本是郁達夫的《日記九種》,寫於1926-1927年,隨着一頁頁地翻閱,郁達夫那一段的生活被我盡收眼底,主線當然是愛情,我發現,他是一個渴望進步而內心苦悶的人,他的思想很單純,成名后也幾乎像個文學青年一樣,對文學有着一種盲目的事業心,他成天鞭策自己要好好努力,但一遇美女誘惑,搞文學的進取心便立刻放之一邊,他幾乎是慌不擇路地奮力投身戀愛,看來他的文學抱負毫無信念的支撐,稀鬆平常,沒什麼出息。
奇怪的是,縱觀全書,印象深的一處卻是在後記中,那時已是抗日時期,當漂洋過海的老郁達夫得知後院起火,朋友許紹棣與老婆王映霞通姦后,憤憤寫道:"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姦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姦淫要強得多,且大敵當前――"兩人離婚時,在王映霞發出的離婚啟事也是一語中的,她這麼寫道:"郁達夫年來思想行動,浪漫腐化,不堪同居。"此兩點竟讓我啞然失笑,一對相互知根知底的二百五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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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記記錄了老郁認識並把老王弄到手前後的一些事情,我看到他成天為創造社編稿子,自己寫點小說或雜文,逛書店買書,買了大多不看,教書,參加朋友聚會,看望一個個可看可不看的人,被別人登門探訪,東家蹭睡一夜,西家混一晚,有時不得已,只得夜宿淫窟,為別人辦事,主要是為別人借錢,送錢給更窮的人,從監獄裏撈人,還得弄錢寄給遠在北京的老婆孩子,更多的是,一個人偷偷在夜裏哭泣,開始是想老婆,自嘆命薄,後來是想新嗅的王映霞,並自我憐憫,嘆生活壓力太大,混了今天沒明天,喝酒,賭錢,嫖娼,對王映霞百般糾纏,終於趁王映霞也走投無路之機,一纏到手,其手段十分幼稚,比如――請對方吃飯,連對方家裏人也一起請,明明窮,卻充闊,硬到好飯館吃,瘋狂地當面或在信里表決心,雖然那種明目張胆有些氣勢,但明顯地與實際情況不符,有欺騙的嫌疑,還有的就好笑了――說要對對方好,好好寫作,掙錢出國等等,情書一天兩封,對方不回也寫。等等。
如果這就是中國式愛情的話,那麼我看還是算了吧,太丟人不說,也不嫌累!
兩人關係給我的印像是,王映霞是個年輕而心腸硬的勢利鬼,郁達夫是個多愁善感的真摯的賤骨頭,兩軍相遇,真是棋適對手,將遇良才,當然不免醜聞迭出,慘不忍睹,其悲哀之情狀可想而知,這種荒唐的戀愛,不談也罷,省下強拉硬扯窮追猛打的功夫來,搞搞文學不行嗎?真是前車之諫,這種以狼狽不堪為調料的可憐兮兮的戀愛我絕不能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