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650節
601
陶蘭有時清醒,有時不清醒,她有時竟能認出我,知道我是她的情人,並像對待一個情人一樣對待我,這是最後的奇迹,一縷上帝之光,有了這種奇迹、這種光,我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真不錯,挺好的,垂死掙扎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
602
我不相信垂死掙扎。
被獅子壓在利瓜之下的野羊就不掙扎。
陶蘭也不掙扎。
但我掙扎。
我為她掙扎。
603
她要走,臨走前,我送她,在門口,我拉住她。
"別拉着我,別拉我,讓我拉着你,我知道你不想鬆手,但是,我比你還要不想鬆手,我們就這麼拉着吧,一直拉到我們的手連在一起,一直拉到你拉不住為止,好嗎?"我剛要說什麼。
她卻搶過話頭。
"我說不好!因為我們會更加傷心,我還要再一次對你下命令,鬆手,把我的手從你手裏扔開,裝出一副對我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再見,告訴我,你馬上有個約會,姑娘長得比我要漂亮,腰比我還要細,皮膚比我還要白,說話比我還要讓你愛聽,懂音樂,不僅會彈幾下三角貓兒的鋼琴,還會拉小提琴,還有本事能讓你夜夜勃起――告訴我吧――"我想按照她的話說下去,不料她眉毛一豎,再次對我開口:"聽清楚了,你要是敢開口,我就不會鬆手,讓你哪兒也別想去,蠢貨!說呀,你說呀,你倒是說呀!"
這一幕發生在某一次入院之前,陶蘭神志仍然清醒的時候。
她真像言情小說中的女一號,雖然她就是女一號。
我能說什麼呢?說她可愛?說她可憐?她說倒霉?說她幸運?說她腰肢纖細?說她美好?說她沒有發瘋?說她健康?說她會畫畫?說她擅長戀愛?我能說她什麼呢?
604
我說她應該躺在長安街上,我說她應蜷縮在爛泥中,我說她應被厚厚的冰雪覆蓋,我說她應該淋在冰冷的大雨之中,我說她為愛而生,我說她渴望愛情,我說她的愛情連綿不絕,我說她渾身上下愛欲叢生,令她無法自制,我說她被愛火燒毀,我說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說什麼也沒有用!
605
永別了,親愛的,細腰,心愛的,永別了,愛情,你我的愛情,我們還是永別了吧!
永別了,你這細腰的幻影,親愛的,心愛的,我將無法再次趴伏在你的身上,俯視着你因情慾而漲紅的臉,你也將無法仰視我,人世間也聽不到我們的喘息與呻吟,愛是那麼徒勞,那麼無望,那麼多災多難,肉體又是那麼無情與冷酷,肉體折磨着精神,因為肉體會生病,會褪色,會枯萎,會毀滅,會令精神蒙羞受辱,會令精神一蹶不振,精神被肉體無聲地摧殘,獨立無援,直至奄奄一息,坐以待斃――永別了,那美好而脆弱的肉體,那閉起的一雙媚眼,那微張的鮮紅的嘴唇,那緊貼在我胸前的快速跳動的心臟!
永別了,那在人世間一閃即逝的詩歌少女,那少女之詩,那畫中之人,那人中之畫,永別了,青春與愛情,細腰之夢,我一想到永別,就痛苦難耐,就難以自持,我躺在床上,一個人,在深深的黯夜裏,像是在寂靜而無生命的孤獨之中,我想着你,一再想着你,咬緊牙關,渾身顫抖,倍受愛欲的煎熬,這是你送我的禮物,一種臨死前的動物悲傷,一種現實,一種忍受,一種服從,一種不甘心的聽天由命。
可是,永別了吧!不是說過了嗎?1000年前我們相逢,1000年後我們再度相逢,我的讀者,你們也一樣,你們能否相互一眼認出,像我們一樣,一見鍾情,二見鍾情,三見鍾情,像我們一樣,口出狂言,瘋癲大膽,桀驁不馴?像我們一樣,蒙羞受辱,下流不堪,無可言喻?
一再受挫而最終歸於寂滅,人的存在,萬古長青之噩夢,多麼滑稽,多麼古怪,多麼荒謬!
還是永別了吧,人生之暗夜,之閃爍,之歌聲!
606
不要叫我再見到愛與被愛,不要再叫我因愛而痛苦,叫綠草如茵,叫松柏搖動,叫疾風止步,叫海浪平息,叫我成為岩石與沙礫,叫我的血肉化為塵土,叫我永不解脫,叫世界上沒有走獸與飛禽,叫雲散去,叫聲音飄去,叫人死去,叫一切平靜,埋葬記憶,忘卻痛楚,只請求虛無獨自前來清點那些糾結連理的徒勞的慾望,並讓生命的慾望一一安睡,從此不再醒來,永不醒來,叫人世間的所有秘密不再昭示那獨有的殘酷的意義,叫宇宙不再運動,而像死寂那樣沉沉靜止。
607
談戀愛,在太平盛世的人世間,或是在戰火瀰漫的亂世之時,人們忍不住要談戀愛,人們願意那樣干,人們排着大隊談戀愛,人們說我愛你,人們喜歡那樣說,人們為會說我愛你而高興,人們用各種語言說這件事,人們通過談戀愛追求長生不死,人們的戀愛還有果實,另一些人們,為愛生下的人們,為愛而生的人們,人們糊塗透頂,人們愚蠢而不自知,但是,人們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人們通過戀愛而為這個世界增添同類,在這個世界上,人丁日益興旺,在這個世界上,在現代,在無所事事的窮途末路上,人們仍然要談戀愛,也許戀愛是世上僅有的最後一種誠實而艱難的心靈冒險,儘管必敗無疑,但人們依然談了又談,像我一樣,談了又談,一談再談,那麼,就談吧,說我愛你吧,說我捨不得你吧,說我捨不得這人世間吧,伸出手臂吧,動手吧,快快動手吧,去談吧,把錢騙夠就出發,去粉身碎骨吧,去心碎吧,去沒出息吧,去痛苦而死吧!
608
我為愛而說話,我是與曾經的詩歌少女共舞的曾經的文學青年,我與你們不一樣,我瞧不起追歡逐樂者的乏味平庸,我瞧不起無才無能者的陰謀詭計,我生而為人,不後悔,不害怕,不服輸,我孤獨一人,在塵世的硝煙中製做我的戰旗,我是一個人的軍隊,我不接受信徒,一個也不接受,這方面我極端自私,毫無推己及人之心,我只為我的信念而鬥爭,我自己的信念,羽翼未豐的信念,弱小不堪的信念,愛、痛苦、無聊是我的三位一體,它屬於我,只屬於我,我只為它接受考驗並為通過考驗而戰鬥!
609
她是我的考驗,她,沒有名字的她,她考驗我,用她的苦難考驗我,我認為她有這個資格,因為她是詩歌少女,她是瘋狂的姑娘。
610
下面是她在病與不病之間的速寫,是我記下的,當然,那是她的碎片――
她的臉上,即使在顯示出痛苦的時候,也顯得十分高傲,我由此推斷,她的痛苦中有種狂妄的目空一切。
她對我十分生硬,她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喝,我不喝,她就蹲在我身邊生氣,她生氣的樣子十分嚇人,開始時,只是一般性的生氣,後來整張臉都在顫動,呼吸劇烈,牙齒咬得咯咯響,每到這時,我都會接過她的杯子,毫不猶豫地喝下去,我想,就是裏面裝的是毒藥,我也會喝下去,免得看她受這種罪。
她在特別難受的時候,還愛奔跑,她跑得十分用力,我無法追上她,我只能開車跟隨,當她跑累了,倒在地上的時候,我會把她抱上車,放到後座上,一般她會睡去,但也有不睡的時候,她會就胡言亂語,我想那是真正的胡言亂語,比如,有一次,她數數,我發現,她數的數毫無規律可言,幾乎沒有連續數,有一次,我異想天開,試圖幫她數成一個連續數列,我幻想,沒準她數對了,她的病就好了,結果令我十分沮喪,她嚴厲地糾正我,當我不聽她的時候,她還用刻毒的目光看着我,彷彿是我在困擾她,我只好放棄了。
她向我發出憤怒的狗叫聲,毫無緣由。
於是,我學她,我想,如果她變成一隻狗,我也要跟隨她,她變成母狗,我就變成公狗,我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們是什麼,我在乎的是,我們相愛着。
我們像狗一樣叫,一人一聲,有時候,叫的時間長了,我們竟真的彷彿能領會彼此的意思。
她半病不病時也有一點迷人之處,那就是她唱歌的時候。
她能一連把一首歌唱上十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唱得更輕柔,她哼唱一些流行歌,搖擺着身體,事實上,她的歌聲並不好聽,甚至可以稱得上難聽,但她是那麼醒目,那麼醒目,因此,我也覺得她的聲音十分自然。
在醫院,她打開病房的窗子,向我招手再見,一會兒,她站到窗台上向我招手,嚇得我恨不能回去,但我又怕我一回去,她就會從樓上跳下來,因此只能接着往前走,直到轉彎以後,看不見她。
她有一種表情,叫做可憐,我不想描述那種可憐,只要是頭腦中出現她的形象,並加上可憐二字,我就寧願死上一千次,來換取她改變這種表情。
到此為止,不能再講了,再講,就會讓我再一次記住,我什麼也不想記住。
611
她清醒時,與常人無異,而且,比常人要可愛,因為,她一清醒,便會跟我談戀愛,她是那麼愛談,事實上,話題十分單調,無非就是說她如何愛我,而我,又是如果愛她,但是,就是這麼單調的話題,也能在她的談論中顯得十分豐富,因為,那是她的全部需要,那是她的生命,她從過去談到將來,又從將來談回過去,從一個背景,跳躍到另一個背景,只要是在我們相愛的前提下,她就有話可說,而且,說也說不完,而且,一點也不厭倦,似乎我們是通過談論,來把需要使用漫長的時間來行動的愛情,縮短到幾天,幾小時,片刻。
612
"你給我寫一首詩吧?"於是,我為她寫詩,我寫了三首,她事後拿着詩稿念個不停。
那三首詩是這樣的――
613
第一首
我不是想你,是總想你,是每時每刻都想你,在夢裏也想你。
一朵開在銀色的寂寞之中的柔軟金花,一個細腰的姑娘。
你是那麼醒目,那麼醒目。
你不僅漂亮,還很醒目。
你是如此醒目。
記起你跳舞的樣子,在黑暗的迪廳里。
你是會搖動的血肉,一雙空洞的眼睛。
空洞的眼睛,渴望被愛情填滿。
沒有愛情。
你的褲子自己就會跳很帥的舞。
你的裙子也會跳。
你的紅鞋自己就能跳。
你的棉布上衣跳得更好。
還有細腰,細成一束的細腰。
我心愛的細腰。
就連燈光也能被你的細腰照亮,燈光還能向你學會翩翩起舞。
細腰,我心愛的。
我迷戀的,深深迷戀的。
我的迷戀在你的細腰深處舞蹈。
我要把你的細腰裝上汽車,帶到世界上每一個可以跳舞的地方跳舞,我還要你的細腰在汽車裏跳舞。
每一個深夜,我心愛的,我的細腰,我要你在每一個深夜裏搖動。
搖動的,幽暗的細腰,在燈影里閃着微光,在我的瞳孔里,我心愛的,心愛的細腰,在我的瞳孔里搖動。
搖動吧,不要停下吧,我最心愛的,我最心愛的,讓細腰永遠支撐着你的身體,如同一根纖細的風中草莖,讓你草莖一樣的細腰搖動吧,來一個彎曲的搖動,再來一個,在有風的白天,在有風的夜晚,在我的燈光里,心愛的,我心愛的,不死的,停止的,風中細腰。
求你不要老吧!
求你,討好你,送你禮物,跟你說話,陪伴你,我都願意,特別願意,怎樣才能叫你不老,我的細腰?
要怎樣才能,才可以求你不要變老――
跟我說話,細腰,跟我說,拉我的手,或者讓我拉你的手,看你飛,我漂亮的奇迹,你是如此醒目,飛舞起來,或者保持着,都是如此醒目,你站着很醒目,你轉過頭的樣子也很有醒目,無論怎樣你都醒目,你比她們都醒目,因為你有好看的皮鞋,恰當的衣裙,還有你心愛的牛仔褲,它們那麼配你,那麼配你,你與它們相配,你讓它們與你相配――讓你們永遠在一起吧!
你和你的好看衣服,因為你們在一起,只要你們在一起,你就如此特別,如此特別。
如此特別的,我的細腰,親愛的,心愛的,像酒一樣的,像金花一樣的,你是紅酒中的柔軟金花,你在紅酒中開放,你不要變老,不要死去,不要工作,不要長大,你就在北京晃動吧!
在北京,花掉北京的錢,就是全部花掉了,也值得。
讓你在北京走動,無論在北京的什麼地方,超市裏,試衣間裏,舞廳里,你是北京的奇迹,只有北京的眼睛才配撫摸你,因為你是如此醒目,與北京相配。
北京,心愛的,最心愛的,北京,醒目的,我的細腰,求你別厭煩北京,求你別到別處去,求你別一去不回,求你在秋天跳舞,求你在冬天也跳,求你不要看錶,求你青春永駐,所有的,所有的,在北京的快樂都會求你,不要離開,就不離開,北京的天空,要是不能映照你的身影,那麼就讓這天空塌下來吧!
因為天空中要是沒有你的倒影就不會醒目,不會如此醒目。
你要青春永駐,細腰,求你堅持住,每一天都這麼年輕,這麼快樂,這麼熱情,這麼神奇,不然你就不是奇迹,不然你就不能叫我相信,相信奇迹,怎麼也不能,除非你青春永駐,叫你青春永駐,我的奇迹,天外飛來,落在北京,落在我身邊,讓我驚嘆,再一次驚嘆,驚嘆了還要驚嘆。
如果愛能叫你醒目,我就愛你,始終討好你,只要你能不褪色,只要你能插着腰說話,只要你仍能如此醒目,我想你一定能,我想我也能――在春天,在夏天,為了討好你,無論偷或是搶,都可以,給你你要的,讓你挑選,不讓你厭煩,不讓你皺眉頭,我還能離開你,與你永不相見,這樣討好你也可以,只要你想,你要,只要能讓你永遠醒目,永遠醒目。
614
第二首
跟我好吧!
說你答應,說你願意,說你喜歡,說你高興,說天天想我,說要見我,說願意跟我在一起,說我有型,說我不小氣,說我叫你滿意,說我喜歡你,跟我好吧!
跟我好吧!
為了你仍然年輕,為了你漂亮,為了討我喜歡,為了無聊,為了寂寞,為了會死,為了我們相像,為瞭望眼欲穿的思念,為了痛苦,為了笑,跟我好吧!
跟我好吧,跟我跳舞,只跟我跳,貼着我,跟我一起呼吸,跟我在一起,變成我的蜜糖,變成我的寶貝,變成小姑娘,變成小鳥,變成花朵,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我要你,要你跟我好。
跟我好,跟我私奔,跟我犯罪,跟我搶商店,搶你的新衣和新鞋,搶一錢不值的珠寶,搶你的愛吃的零食,我要為你搶一面鏡子,讓你對着把搶來的新衣穿上,讓你看看自己,是多麼醒目。
跟我好吧!
跟我私奔吧,跟我去偷好車,跟我衝進大霧,跟我壓死警察,跟我撞碎高樓,跟我唱歌,跟我下決心,跟我爬上高山,跟我把所有的東西全扔掉,跟我跳懸崖,跟我摔成肉末,跟我逃離人間,跟我血肉相連,跟我埋在一起。
615
第三首
搖我,也讓我搖,讓我為你的搖動而搖動,讓我陪你搖動,讓我扶着你搖動,讓我們靠在牆上搖。
讓燈光學會彎曲,讓燈光柔軟地彎曲,讓你的手臂彎曲,讓你的細腰彎曲。
讓你的頭髮搖動,讓你的肩膀搖動,讓你的身體搖動,讓你的心搖動。
讓黑暗為你彎曲,讓酒也彎曲,讓我為你彎曲,讓我的目光也彎曲。
讓海浪推着你搖動,讓你推着音樂搖動,讓你飛快地搖動,讓你慢慢地搖動。
搖動你,搖你,讓我搖,在黑暗的眼睛裏,在更黑暗的眼睛裏,讓我搖動你,搖你。
616
"這些詩都是你寫的嗎?"我點頭。
"它們是寫給我的嗎?"我仍然點頭。
"那麼,你願意念給我聽嗎?"我念給她聽,念完后,我抬起頭看她,她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見我看她,她忽然向我擠擠眼睛,做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這些詩今後永遠屬於我了嗎?""是的,它只屬於你,永遠屬於你。"
617
為她寫詩以後,她對我說,現在她總算了卻了一樁心愿,然後,她問我:"我能給你什麼呢?你最喜愛我什麼呢?"我想了想,說:"腰。"她讓我等着,走進浴室,當她一絲不掛地走出來時,只見她的腰上,寫上了我的名字。
她說:"我的腰送給你,你什麼時候想要了,就拿去吧。"
整整一晚上,我學着彼德。格林納威導演的電影《枕草子》,在她身上寫寫畫畫,我的名字遍佈她的全身。
每當她把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送給我時,都會說:"這是你的東西,先借我用一用,放在這裏,不會丟的。"
618
"我一定要死在你後面,好照顧你。"我說。
"但誰又來照顧你呢?""那麼,你還是別死吧!"她陷入沉思,半天才說:"今天我不會死的。"
那是第一次,我們談論死亡,從那次開始,我們不斷談論,我認為,這樣挺好的,別人談戀愛是談婚論嫁,滿腦子憧憬,我們呢,我們談死論亡,心懷絕望。
我說過,我瞧不起那些追歡逐樂的蠢貨。
619
"我捨不得你。""當我死去以後,你會想我嗎?""我會的。""讓我告訴你,當你想我的時候,你要做什麼。""我做什麼?""去找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姑娘。""我到哪裏去找?""你到天涯海角去找。""為什麼?""因為我擔心,我死以後,你也會死。""我不會。""你答應我。""是的,我答應。""拉鉤。""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說嗎?""為什麼?""因為,如果你要找與我一模一樣的姑娘,你就沒功夫難過了。""我要是找不到呢?""笨蛋,人與人能差到哪兒去,關鍵是看你自己,馬馬虎虎差不多就行了,別較真兒,聽見嗎?""是的。"她總是做出一副大人訓小孩的樣子訓我,她訓我的時候,十分神氣,有時,在她精神好的時候,甚至能夠得意洋洋。"
我抓緊她的手,她沒有看我,而是兩眼直視前方,用手抓緊我的手,牙齒咬住嘴唇,直至嘴唇被咬落,殷紅的血就從她的牙齒間流出來。
620
"其實,如果我不是病了,我一定會死在你後面,我要照顧你,看着你死後我再死,免得你看着我死,心裏難過。""我相信你會這樣。""記住我的話,只要世上還有一個愛你的人,你就不能死,因為你不能讓愛你的人傷心,無論你病成什麼樣,你都要挺着,哪怕是做做樣子也行,至少,你要讓人覺得,痛苦沒什麼了不起的,生命是能夠忍受痛苦的。""我記住你的話了。""你還要記住,要是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才可以自殺。""是的。"
621
"我想過很多自殺的辦法,不痛苦的辦法。""什麼辦法?""我要用一個特別大的膠袋蒙在頭上,這樣,我既不會感到憋悶,也不會難受,氧氣越來越少,我就會睡去,這樣,我就永遠不必醒來了。""你真聰明。""我還有一個辦法。""什麼辦法?""想知道嗎?""想。""求我。""求你。""你可以用煤氣,你先痛玩兩天,把所有的錢全花光,然後到廚房,把門縫和窗戶縫都塞嚴,把煤氣打開,然後你就睡覺,這樣也會死。""這樣也不錯。""你以前想過怎麼死嗎?""我想過。""告訴我,都是怎麼個死法?""把汽車開上高速,不系安全帶,開到一百五十公里,然後撞隔離墩。""真缺德!你要是把對面的車撞到怎麼辦?那些車裏的人也許並不想死。""我不這麼幹了,我聽你的,按你說的死法去死。""我命令你,不許胡死一氣!""是。""你要等到非常累非常累的時候再去死。""是的。""或者,你害怕治病太痛苦,也可以死。""是的。""還有――要是我快死了,你不要再看我,你要躲得遠遠的。""為什麼?""因為,我臨死前,也許會很難受,但那對我來說,是最後一關,我過了關,就好了,而你卻以後還要生活很多年,你看到我是那麼難受,那麼你就會感到,你還會想像我有多麼難受,其實我並一定有那麼難受,知道嗎?關鍵是,你以後還有很多關要過,所以,你沒必要那麼早地知道過最後一關時是什麼樣子,最少,你會有好奇心吧?你總想自己嘗嘗吧?"我點頭。
"你最好自己嘗嘗,人生就是要嘗遍每一關,我就為不能嘗嘗老年是什麼樣子而苦惱。"
622
"連接慾望與死亡的最好紐帶就是疾病,疾病會把人的慾望慢慢消磨掉,但我有點遺憾,就是越過了中年和老年――你願意替我嘗一遍嗎?""如果我能告訴你那是什麼滋味的話,我當然願意嘗。""你也許能告訴我。""我怎麼告訴你?""祈禱,你一祈禱,我也許就會聽見,記得嗎,上次我就聽見了。""但是,祈禱並不可靠,更多時候,我祈禱也沒用。""笨蛋,試試,多試試,只要有管用的時候,就應該去試試,我說服你了嗎?""是的。""你看,我就是這樣,我要以理服人,我不命令你。""我願意聽你的命令,什麼命令都願意聽。""那麼,我命令你,從今以後,不要再想死的事,不要再想有關死的一切,船到橋頭自然直,死這件事,一定要拖到最後再去辦。"
623
"我命令你,不要為我痛苦,我的命令你聽到了嗎?""是的。"
624
"混蛋,你哭了,你為我哭了,你是多麼可氣呀,誰讓你為我哭的?"
625
"我命令你,高興起來,你必須高興起來,我只給你兩天時間,兩天以後,你要永遠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聽到嗎?""聽到了。""如果不高興,活着還有什麼意義?""是的。""但是,就是不高興,生活也有意義。""同意。""為什麼同意?""因為,那樣,我們就可以追求痛苦。""答案正確。""追求痛苦令人更加充實。""你怎麼知道的?""我們倆人都知道,不是嗎?"
626
"你看到我病的時候,是不是很難受?""是的。""你用什麼辦法對付?""我還沒想出來――你有什麼辦法?""我為你想出一個辦法。""什麼辦法?""祈禱。""我說什麼?""你說,讓她好吧,說一萬遍,說累了,你就會睡著了。""會靈嗎?""下一次試一試,我告訴你,如果你為我祈禱,我也許會聽到。""那麼,我就為你祈禱。"
627
"今天夜裏,全世界的人都猜不出,你對我是多麼好。""笨姑娘,很多人彼此相愛的人都會很好。""他們比我們還要好嗎?""總會有人比我們還要好。""他們比我們還親嗎?""也許會的。""我可不信。""為什麼?""因為――你告訴我,他們在哪裏?你去把他們找出來。""我到哪兒去找呀?""所以",她指指我的鼻子,"你的話不可信。"
628
"你會死在我後面嗎?""會的,因為我要照顧你。"她抱緊我:"你可以把我想像成別的姑娘,誰都可以,就是不漂亮的也不要緊,這樣,也許你就能跟我做愛了。""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629
陶蘭住院時的一天上午,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里看電視,電視裏是一個風光片,其中有一個在早晨的海灘上拍的長鏡,畫面上,水天相接,彩霞滿天,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與陶蘭坐在一起,就坐在海灘上,我們坐了一夜,終於等到了看朝晨的彩霞,她身上披着一件毛衣,腰挺得筆直,我耳邊傳來她的聲音,又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多麼美的彩霞呀,你看,你看,它不是很美嗎?"當我意識回復,知道這只是我的幻覺的時候,一種完全無法的抑制的悲痛從天而降,我是說,我把頭埋在膝蓋里,嚎號痛哭。
那是記憶里最可怕的一次痛哭。
630
當晚,我便做了一個不幸的怪夢――陶蘭一直愛聽蕭邦,只在臨死前,叫我給她放一張莫扎特的四重奏。
我開車去唱片店,路上遇到堵車,我跑上大街,拚命地跑,最後精疲力盡,我買到了唱片,回到陶蘭的病房,她已經死了。
我進入停屍間,把耳機帶在她的耳朵上,給她聽莫扎特,那是她對我的最後一次請求,我永遠不能拒絕她的任何請求,就是把她的屍體偷回家,我也要讓她聽一遍莫扎特。
停屍間很安靜,猶如陰間,事實上,是我在聽莫扎特,而不是她,我聽了一遍,再聽了一遍,直到有人把我從她身邊拖走。
631
面對絕望,人是必須做點什麼的,我當時做了些什麼呢?
我寫作,這是我的家常便飯。
我記下一些我的和她的隻言片語,我認為,這些隻言片語很重要,它們在世上存在過,因此,我認為,它們不應該與別的隻言片語一樣,從世間消失,因為我是一個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留住一些隻言片語,不讓它們消失掉。
632
"生命有什麼意義呢?""比如,愛情。""記住,這愛情不是對我一個人,而是對所有人,是所有生命的愛情,你擁有一個生命,為什麼不愛它呢?即使它不夠好,你也只好愛它,因為它才是你惟一的。"
633
"死亡很容易,而生活下去卻難得多,你不要怕困難,因為怕也沒有用,你得堅持住,如果你都堅持不住,那麼別人怎麼堅持呢?"
634
"我聽到你叫我啦――"
635
"舔舔我的嘴唇,不然它就會幹,還不好看,還不軟,你輕輕舔它,就會好的。"
636
"你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哭,還故意讓我看到,你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你這樣一哭,連我都害怕了――我命令你,去死吧,反正你死後我會為你哭的,我一點也不怕你死――"
637
"我能為你做什麼?告訴我吧,命令我吧,說吧。""你把我翻過來,然後摸我的後背,把頭放在上面也行,今天晚上,你要枕着我睡,枕哪兒都可以,你可以枕着我一隻腿,抱住我的另一隻腿,如果我的腿不夠粗,我明天拚命長粗給你看看。"
638
"你的嘴還可以,我很喜歡,我不喜歡嘴大的男人,他們更像動物,我腦袋小,最怕大嘴男人,因為他要是想跟我親一個嘴兒,我就覺得他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再說,我的嘴大,作為搭配,一定要找一個嘴不大的男人。"
639
"鮮花還要綠葉扶,這點道理你不懂嗎?我要是好看,就一定要找一個難看的男人,不然,我就有被他比下去的危險,笨蛋,這點道理你都想不明白,還當作家幹什麼?"
640
"其實我倒寧願我的腰粗些,那樣買褲子的時候就會很方便。"
641
"寫作,就是讓自己繼續存在下去,很多男人不會寫作,他們就會像一陣輕煙兒似的從人世間飄過,你說他們可不可憐?"
642
"你要是寫我,就一定要照實寫,不要編,要不,我就不是我了。"
643
"再對我說說情話吧,說說吧,我遇到你,在你這裏能夠聽到情話,真叫我覺得過癮,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644
"媽的,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告訴你我是誰?我告訴你,聽了以後可別嚇破膽,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碎片,記住啦?我是風中碎片,我是和風捉着迷藏的碎片,我和風關係很好,不會相互謾罵,也不會打架,放心吧,我會隨風而去,像神仙一樣,你別跟着我,你太沉了,風可托不住你,到頭來,也會把我給一起摔下來的――聽到我的話嗎?所以,你不許老想着跟着我,你一沒出息,就會害了我,你不想害我,是吧?"她搖頭晃腦地對我說著,人醒目,腔調也醒目,媽的!
645
"你與我做愛的時候,想誰都可以,只要你能與我做愛就行,而我,就只想你,我願意這樣。"
646
"你會在言情小說里寫情話嗎?""我會。""咱們拉鉤。"我們拉鉤。
"你要答應我,把你的情話寫下來,盡量多寫一些,要是男孩子們看過你的書,都學會了說情話,那麼以後的女孩就會愛聽,聽了就會很高興。"
我們是這麼一個拉鉤法,先是彼此的小指相互鉤上,然後鬆開小指,再把彼此的無名指也鉤上,然後鬆開無名指,鉤上中指,然後是食指,最後連大拇指也要鉤一下,要是她覺得鉤得好,那麼就會讓另一隻手也鉤一遍,然後是小指鉤無名指,無名指鉤中指,中指鉤食指,食指鉤拇指,總之,如果想鉤的話,就會沒完沒了地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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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醒時,也喜歡自己,有時到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我是說,她是個自戀狂,她說,她不能幹任何對不起自己的事,她要對自己負責,她還說,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會對不起,那麼,她就能同樣對不起別人,她還對我說過一件事讓我印像深刻,那就是,當她是處女的時候,經常為把第一次獻給誰這件事而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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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曾經聯手與她的病做過鬥爭,突然間,我們就做出這個決定,向她的疾病宣戰,她決定,她在清醒時決定,不服從疾病的安排,她決定殊死抵抗,她要我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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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勝弱小的對手叫做恃強凌弱,叫做欺負弱小,欺負者總把自己說成與被欺負者實力相當,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欺負者在騙人,騙人是可恥的,但是,在人世間,可恥者最終竟能得到認可,得到人們的相信,得到一種虛假的光榮與正確,這是荒謬絕倫的,對此,人們漠不關心,人們喜歡像蜜蜂一樣擠在一起,釀製欺騙的蜜糖給自己,人們喜歡假象,喜歡擠在荒謬的塵世之中,以恥為榮,嘲笑弱小的真實,在人們眼裏,真實毫無必要,而虛假才是人生的解毒劑,它使人生看起來沒有那麼艱難,人們喜歡及時行樂,對可憐而愚蠢的樂趣津津樂道,人們就是這樣,人們總是這樣,人們視真實為毒汁,視他人為毒汁,人們彼此相互看上一眼,然後紛紛死去,人們怨毒的目光在世上久久遊盪,人們知道一死,人們假裝視而不見,人們知道一種最終的安慰,那就是,人人都會一死,遲早一死,衝動的時候,人們但求速死,懶惰的時候,人們希望把一死拖到最後,人們並不知道,最終,他們會如何,人們的理想多半是現實的,人們喜愛做有關現實的清秋大夢,一旦夢想成真,人們便像大醉一場般的愉快,人們追求那種片刻的愉快,人們就是這樣。
人們叫我看不起,我再次說,我看不起人們這樣――人人自欺與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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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回答人們的問題,那些急切而神經質的問題,我一個也不回答,人們應該自己想想答案,每個人都應該想想,事實上,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答案,但人們不想,只是在世上現存的幾個貧乏的答案間轉來轉去,更多的人,對問題與答案毫無興趣,他們嘲笑哲學家,編出有關哲學家的笑話,人們寧可花費時間來寫作"市場上的斯賓諾莎",也不去問問斯賓諾莎為何如此,人們對雖生猶死的人沒有興趣,人們緊抱假象不放,那是人們的救命稻草,人們在沉沒的時候,手裏仍然死死握住那一錢不值的救命稻草,人們就這麼一點本領。
我蔑視人們的可憐與軟弱,這一點,我已開誠佈公地說了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