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嫉妒

關於嫉妒

源遠流長

談嫉爐,不忍心過於嚴厲。

它當然不是一個好詞,但為什麼古往今來一切大作家都喜歡侍弄它?它或許還牽連着某種讓人難於割捨的美?

奧賽羅在嫉妒,林黛玉在嫉妒,周公瑾在嫉妒,甚至連神話故事中那些頂天立地的天神也在嫉妒。嫉妒使他們苦惱、失態、瘋狂、自殘,又使他們變得真切而凄楚,決絕而蒼涼,不能不引起人們加倍的關懷和同情。

這是有道理的。在文學中,不管是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提煉得越純粹就越難與讀者溝通,而只要出現諸如嫉妒這樣的毛病,立即就進入了正常人群的心理感知系統,開始與讀者產生實質性的聯繫。

與其他毛病相比,嫉妒的價值非同一般。它比一般的性格特徵嚴重,嚴重到足以推進人格的掙扎、事件的突變,但它又不強悍到可以混淆善惡的基本界限;嫉妒具有很大的吸附性,既可以附着於偉大的靈魂、高貴的軀體,也可以附着於躲閃的心機、卑瑣的陰謀,幾乎可以覆蓋文學中的一切人物;更何況一切被它覆蓋的人物不管是好是壞都不願意公開承認它的存在,焦灼在隱秘中,憤怒在壓抑中,覬覦在微笑中,大有文學的用武之地。

然而,這一切都不應僅僅看成是作家們的技巧性選擇。文學與嫉妒的因緣,來自於人類與嫉妒的因緣。就像我們無法輕易地嘲笑奧賽羅與林黛玉,我們也無法斷然宣稱自己是一個從不嫉妒的人。面對嫉妒,誰也難以充當一位居高臨下的醫生。這是我們城堡中一種源遠流長的傳染病,已有不少人因它而瘋,因它而死,只是還留下了不少病情較輕的人。就像古代歐洲某些城堡被病疫籠罩的情景,輕病人侍候着重病人,活着的埋葬着已死的,城門已聞,道路已斷,指望不了外來的救星。

我讀過那些古代歐洲城堡的記載,肆虐的病毒似乎已經勝利,一天天過去,又一個黃昏來臨,能在街上輕鬆行走的人越來越少,但是,人類的尊嚴終於在經歷了巨大的恐懼和怨恨後點燃火花,連那些掙扎在病榻上的人們也盤算起抗拒的可能。終於,勝負的平衡器產生了微妙的傾斜,不知從哪一個黎明開始,街上有了紛雜的腳步聲。

嫉妒的本性

嫉妒的起點,是人們對自身脆弱的隱憂。

一個人落於凡塵,就產生前後左右的社會關係,而在這種關係中,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強者,也沒有人會是徹底的弱者。徹底的強者是無法生存的,因為如果要徹底,他的頭頂必須沒有天空的籠罩,他的身邊必須沒有空氣的摩擦,他該站在哪裏?徹底的弱者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只要一有高度就有更低的尺寸,一有分量就有更輕的事物,他要弱得徹底,只能無形無質,那又弱在何處?

所以,人生在世,總是置身於強、弱的雙重體驗中。強勢體驗,需要有別人的弱勢來對照,弱勢體驗,則需要尋找強勢的背景。據我看,就多數人而言,弱勢體驗超過強勢體驗。強勢體驗大多發生在辦公室、會場和各種儀式中,而弱勢體驗則發生在曲終人散之後,個人獨處之時,因此更關及生命深層。白天蜂擁在身邊的追隨者都已回家,突然的寂寞帶來無比的脆弱,脆弱引起對別人強勢的敏感和防範,嫉妒便由此而生。

這是一種隱隱然的心理失落。人們在兒童時就已經開始承受,家長和教師也習慣於利用它來刺激兒童,兒童大多沒有消解的辦法,只能以直捷的方式作出反應。但是一次次的反應使他們懂得,多數反應既無必要又無作用,於是他們也就不再認真,自然地獲得了自我消解的功能。麻煩的是,直至年長,有一些心理失落仍然消解不了,變成了天天啃噬內心的隱疾。因此,嫉妒的嚴重性,不在於它的一時爆發,而在於它的長期保留。

記得早年讀過一首兒童詩,句子已記不太准,大體意思是這樣的:

滿街都是新鞋,

我是多麼寒倫。

纏着媽媽一路哭鬧,

直到突然看到,

一位失去了腿的人。

這首小詩曾經使我領悟到人世間的許多大道理,而就它的本體而言,卻是描述了一種嫉妒的消解過程。

但是,我們會不會遇到這樣的對手呢:他老在自己眼前晃動,什麼都高出自己一籌,好不容易到了勢均力敵的當口,定睛一看又成了他的下手,躲他進他不再想他,繞了九九八十一個彎,猛然抬頭,他又笑眯眯地出現在前方。

那是一雙永遠穿着新鞋子的強健腿腳,選擇的路向與自己處處巧合。它帶領着我又阻擋着我,陪伴着我又遮蓋着我,是同道戰友,又是冤家對頭。差不多的興趣,差不多的格調,差不多的頻率,差不多的追求,這是互相合作的條件,又是互相否定的淵源。

前不久翻到過一本叫做《文人相輕》的書,搜集了古今中外一對對著名文化人相互鬥法、兩敗俱傷的傷心事件,讀了頗多感慨。他們結仇的全部原因,在於他們太相像。

這些文化人大多名重一代、氣韻高華,有足夠的胸懷藏古涵今,也有充分的能力判斷對手的文化品位,卻為什麼氣惱了糊塗了?我想主要是發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近距離的遮蔽。

嫉妒者可以把被嫉妒者批判得一無是處,而實質上,那是他們心底最羨慕的對象。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有人已經做了而且又做得那麼好;自己最想達到的目標,居然有人已經達到而且有目共睹,這就忍不住要用口和筆來詛咒、來批判了。但又不能明火執仗,只能轉來轉去,東躲西藏。這種特殊的呈現方式就是嫉妒的證據。

例如一般的批判再嚴厲也總是有的放矢的,倘若批判者缺少對問題的具體指向,而快速地把興趣轉向了人,轉向了這個人的生存狀態、心理趨向、名譽地位,那麼,就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動用的主要是理性,倘若批判者感情用事,厭惡的程度與批判的內容不成比例,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總是越明確越好,倘若批判的語氣有點曖昧,批判的素材半明半暗,而且經常說明自己不是出於嫉妒,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例如一般的批判不會糾纏不休,講清道理也就罷了,哪能一直關愛下去?倘若對批判對象鉚上了勁,一見這個名字就目光炯炯,那麼,也可以不必在嫉妒之外找更多的原因。

——不是嫉妒就無法解釋這一切,因此我們也就找到了嫉妒存身處的諸多路標。

只是為了心頭那一點點嫉妒,人們竟然要動那麼多腦筋,而且隱晦曲折,用心良苦。嫉妒,支付那麼高的成本,實在是人類心頭最奢侈的供奉。

嫉妒之苦

嫉妒之苦,主要苦在自己。

早有高人指出,對被妒者來說,嫉妒是對一種價值的側面肯定,是另一種方式的讚揚,在多數情況下並不構成實質性的損害。

真正受到損害的是嫉妒者自身。且把這種損害作三個方面的描述。

一,自設戰場,自驚自嚇。

嫉妒者總是在強者中尋找對象,他們不會盯住一個來日無多的老者,也不會在乎一個窮落潦倒的才子、身陷囹圄的義士,而總是與正處最佳創造狀態的生命體過不去,這不能不使他們長時間陷於自我驚嚇之中。對方的每一個成績,都被看成是針對自己的拳腳,成績不斷則拳腳不斷,因此只能時時圓睜着張皇失措的雙眼,不等多久已感到遍體鱗傷。這種自設戰場、自布硝煙的情景有時已近乎自虐狂,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並不是欺騙和偽造。

多年前我見過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滿臉悲壯地告訴我,他的論敵是誰,把我嚇了一跳。因為那位論敵是我敬重的一位學者,他的每篇文章我都看過,怎麼料到居然在後院還與一個孩子擺了一場秘密的擂台戰?為了回答我疑惑的眼神,年輕人還詳述了他們之間的三場論戰,只不過在他看來,那位學者對付他時全是指桑罵槐。可惜結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學者從來沒聽到過年輕人的名字。

更多的嫉妒者並無如此一廂情願的戰鬥感受,卻也習慣於把嫉妒者的行為向自己拉近,就像我的一位朋友,遠遠看到一串辣椒就渾身冒汗。然而被妒者不是一串辣椒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行為方式牽涉各個方面,除了專業之外還有居家生活、友情交往、運動娛樂,而且每一個方面都有聯繫,嫉妒者口中不說卻在心中承受着一種全方位的折磨,折磨得芒刺遍身,又不願自拔。一個對象尚且如此,如果有幾個嫉妒對象,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沒法過還得過,嫉妒者經常把自己看成鄙視顯貴的勇士,傲岸而又疲憊。他們似乎有所等待,等待着被妒者的失敗,但他們不知,被妒者實際上並沒有進入過戰場,因此也不存在他們想像中的失敗。更何況,一種全方位的日常生態怎會失敗?因此,等待來的仍然是心靈磨難。

二,自述自困,自聾自啞。

嫉妒使感受機制失靈,判斷機制失調,審美機制顛倒,好端端一個文化人失去了文化可信性,局部地成了聾子和啞巴。

例如從理智上說,嫉妒者也會知道某位被妒者的美貌,但是自從有一天警覺到對方的美貌對自己的負面意義,就開始搜尋貶低的可能,這種搜尋未必有實質成果卻有心理成果,久而久之對於對方的美貌已經從不願感受,發展到不能感受,那便是自身感受系統錯亂的開始。

同樣的道理,一位詩人突然對別人的佳句失去了欣賞能力,一位音樂家在同行優美的樂曲中表情木訥,一位導演對着一部轟動世界的影片淡然一笑,一位美術教授在講述兩位成功畫家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如果他們只是端架子、擺權威,內心方寸未亂,毛病還不算太重,如果他們確實已經因嫉妒而顛倒了美醜,封殺了感受,事情就可怕了。那等於是武林高手自廢功夫,半條命終結。

曾經讀過一位中年作家的坦誠自白,說自己因為出於對年輕一輩作家的嫉妒,拒絕讀他們的作品,家庭餐桌上子女們談得越多的年輕作家越是不讀,好像在對誰賭氣,對青年作家?對子女?其實是對自己,整個兒與自己過不去。這位中年作家坦然解剖自己的誠懇十分令人感動,他描述的心理癥結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我們的文學藝術其實並不荒涼,但每有佳作總會遇到矜持的壁障、冰冷的箭鏃,結果只能是荒涼,而這位中年作家告訴我們,首要的荒涼,在嫉妒者心上。

常聽人說,某某人的東西我是不看的。是厭惡嗎?未必。我們連希特拉的文告也不拒讀,連濃妝艷抹的丑角也不拒看,為什麼獨獨要拒絕某個人你並未了解的作品?我想這種拒絕的原因多半也是嫉妒,而拒絕的結果則是自己的閉目塞聽。

三,自輕自賤,自貶自罰。

嫉妒好像是在自我提升,實為自我沉降,有時會把自己沉降得不倫不類,十分可笑。

當一位嫉妒的女性在用十分偏激的語氣嘲弄一位女明星相貌的時候,她竟然忘了,就在這一刻,自己的相貌作為一種有趣的對照體,成了人們默默觀照的對象;一位評論者撰文用誇張的語句貶損一位作家的文采詞章,他也忘了,此時此刻,自己同樣是用文筆在寫作,自己的語句與他引述進來加以批判的語句共處一頁,白紙黑字狹路相逢,高下優劣不言而喻。一個人一旦陷入嫉妒就成了半個傻子,頻頻地用伶牙俐齒來自我作踐,一次次打自己的耳光還覺得紅光滿面,真是可憐。

還有更蹊蹺的事情出現。某個嫉妒者與女友出遊,可以欣賞女友對山水勝跡的讚美,可以首肯女友對古代名詩的吟詠,卻無法容忍女友對當代某位年輕詩人的崇拜。他會期期艾艾地猶豫片刻,然後評論起這位年輕詩人在外貌、作風上的種種遺憾,聲調越來越激烈,沒準回去后還寫出一篇嚴厲的批評文章發表在報刊上,難怪有些批評文章總是閃耀着一種不知原因的憤恨。這真是何苦來着,難道他把遠在天邊的年輕詩人當作了潛在的情敵?難道他真覺得自己可以與身邊人佩服的各種成功者一決高下?不管哪一種構想,都因為過度的自作多情而遭致了自輕自賤。

經常可以看到的是,一個很有身份的人物一起妒心,便不自覺地進入任何嫉妒者都避諱不了的話語公式,聲氣眉眼與街坊二大媽沒有太大差別。二分傳言裹着三分酸氣,剩下的五分,用輕蔑來掩蓋羨慕。此時在眾人眼中,這位很有身份的人物立刻成了一個庸俗的角色,不需別人評判,自己就完成了一種精神懲罰。

暫且就說這一些吧。你看,自設戰場、自驚自嚇、自述自困、自聾自啞、自輕自賤、自貶自罰……就這麼像玩文字遊戲一樣隨便說說,便可知道嫉妒給人們帶來了多大的心理災難!

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誰?

我的回答是:嫉妒的人。

隨着這個回答還想介紹兩位先哲的話。德謨克利特說,嫉妒的人是他自己的敵人;愛比克泰德說,嫉妒是幸運的敵人。

嫉妒之惡

嫉妒是自己的敵人,也是他人的敵人。

這裏所說的他人,不止是某幾個具體的被妒者。因為嫉妒足以在社會上形成無確定對象的巨大傳染性,人類最值得珍視的互愛互融關係,隨時都在受到它的嚴重殘害。

在正常情況下還好一些,雖然人人都有可能嫉妒,但由於嫉妒的內容和程度都不一樣,彼此處於支離狀態,構不成合力,而且由於旁觀者清,互相之間還會勸解調適,歸於平和;在不正常情況下,嫉妒心理與顛覆意識相混雜,與社會情緒相交叉,與政治災難相呼應,一切煮成了一鍋粥。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造反派衝擊一切名人,一切高收入的人,便是這種情景。衝擊的人群中夾雜着大量早就妒心萌動的同行,他們引路破門,吆喝抄家,翻箱倒櫃,做着平日在幻想中頻頻做過的事情。打鋼琴家的雙手,把老教授考倒,給名人們訓課,這些行為難道真的在"批判"什麼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是根深蒂固的嫉妒在作祟,但在那時卻與一種浩大的社會觀念連在一起了,與上層政治需要呼應起來了,卑瑣的私慾被鍍上了金光,使無知者趨之若鶩。至此,嫉妒已發酵成一種群體性的大惡,旗幡飄飄竟達十年之久。

其實,這種惡性爆發的病根極為深廣。極權主義下的平均、中庸、共貧、互貶,養成了一般民眾對傑出物象的超常關注和超常警惕。這種心理習慣在本世紀經歷了長久的"大一統"、"大鍋飯"之後更成為一種天然公理,因此也必然地延伸到了新時期。幾乎每一個改革探索者都遇到過嫉妒的侵擾,更不要說其中的成功者了。人們很容易對高出自己視線的一切存在投去不信任,在別人快速成功的背後尋找投機取巧的秘密。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文學藝術很不發達的情況下,大家對備嘗辛酸的文學藝術家也習慣於冷眼審視,有人甚至在傳媒上公然宣稱,文學藝術家在傳媒上佔據過多大的篇幅,就有理由讓他們承受同樣的荊棘。凡有對他們的抨擊,社會上總有不少人歡呼雀躍,大家都把一個演員、一個導演、一個作家、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當作了美國總統,好像社會的民主和公正全都落實在對他們的嚴密審視上,而所謂審視也不是針對他們真正遇到的藝術障礙,大多集中在捕風捉影的人品攻陷上。由此想到,真不知當初脾氣暴躁的貝多芬和海明威在年輕時如果遇到這般審視將會如何,社會很容易因他們的失態而一筆把他們抹去,抹去了他們的人類,是否會因此而走向平等和潔凈?

救助弱小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仁慈口號,而在這個口號背後,無數有着不太弱小的身份因而廣受嫉妒的靈魂,在無助地掙扎。誰都認為他們有名望有勢力,但他們卻一批批喑啞了、消失了。直到死後才不被嫉妒,於是死亡對他們構成了一種最大的救助。暫時不願死亡的,則漸漸學會了生存的謀略,懂得了裝愚守拙,默念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等等的警句格言,在行為上也就一味地謙之讓之、避之退之、觀之望之、哼之哈之……這種種作為只為了一個目的:千萬不要讓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

他們可能才高八斗、力敵千鈞,但深知一旦讓嫉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一切都會化為灰燼。

與他們相對照,那些弱者,卻因嫉妒而同病相憐、一呼百應,結果,因嫉妒而浩浩蕩蕩、無堅不摧。

因此,只要有嫉妒出現,"強者"和"弱者",應該顛倒了讀,反轉了看。

儘管嫉妒是人類的共性,然而中國的許多問題卻與它有更特殊的關係。我未必贊同把嫉妒分為西方式和東方式兩種,但也確實看到,當西方的智者們在思考如何消減嫉妒的時候,中國的智者們卻在規勸如何躲避嫉妒。所謂中國古代的生存智慧,大多與這種躲避有關。你越躲它越凶,嫉妒不僅失控而且冠冕堂皇,"遭妒"反倒成了一個人人都可指責的罪名。直到今天,遭妒的一方常常被說成是驕傲自大、忘乎所以,而嫉妒的一方則被說成是群眾反映、社會輿論。結果,遭妒者縮頭藏臉,無地自容,而嫉妒者則義正詞嚴,從者如雲。中國式的社會觀念顛倒過許多是非,其中之一就在嫉妒的問題上。茫茫九州大地,永遠有一個以嫉妒為法律的無形公堂在天天開庭,公堂由妒火照亮,嫉棍列陣,敗訴的,總是那些高人一頭、先走一步的人物。

一直有人在發問,中國幾個世紀以來越來越滯後於西方世界,難道果真國中無人?人是有的,但除非早年執掌極權,或長期默處一隅,否則遲早會被削平。有的職業,如文學藝術,既無權力又難沉默,麻煩自然就大了。嫉妒可能是這塊土地上最忠於職守的神靈,連夜間也不願意合眼,四處搜索,絕不放過一個疑點。

魯迅早就嘆息,在中國,"有什麼稍稍顯得突出,就有人拿了長刀來削平它"。因此,這裏確確實實聯繫到了反思中華文明的大課題。由長久的社會觀念沉澱成了心理習慣,又由心理習慣沉澱成了群體人格,這便是前輩哲人為之垂淚、為之呼號的國民性。從根本上說,中華文明的是是非非已經不是書庫里的陳舊典籍,經過幾千年的過濾篩選,早就生長在每個人的身上。

今天的嫉妒

我們終於走到了可以向嫉妒發起全面挑戰的時代,然而這也是嫉妒最猖狂的時代。

這二十年,我們看到了,社會在試演過種種整齊的儀式后,終於尋找到了最真實的動力,生命力的多元釋放形成了巨大的能源,歷史開始變得通體活躍,任何包括嫉妒在內的心理痼疾都成了必須衝破的障礙。然而,正因為這樣,嫉妒在各色人等的大起大落中找到了最有刺激性的素材。不少突然失去了"大一統"和"大鍋飯"護佑的慌亂人群以聽眾的身份,為嫉妒話語提供了演講台。讓新興的社會機制在這樣的演講台前變得風雨飄搖,還是讓這樣的演講台在新興的社會機制前變得風雨飄搖?這是中華民族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次選擇。

嫉妒需要方位,可喜的是,社會的巨大變革使嫉妒失去了這種方位。不僅對象不見了,連評判的坐標也找不到了,於是嫉妒不再成為有的放矢的殺手,而是成了一團陰鬱飄浮的雲氣,不知去撞擊哪座山頭,覆蓋哪個樹林——就憑這一點,我們也要為社會變革喝彩,目送着那團嫉妒的雲氣在我們頭頂尷尬飄過。

記得十多年前,在許多學校的教研室里,不少中老年教師總在閃閃爍爍地批評青年教師急於發表長篇論文,不甘心長期充當綠葉,來襯托他們這些不在乎什麼論文的紅花;但話音未落,青年教師已經出國;於是批評他們崇洋媚外,然而沒過多久青年教師卻已學成歸來;接下來必然是抱怨青年教師在待遇、職稱上得利太多,但青年教師又已辭職……嫉妒的腳步再快,也追不上社會變化的腳步,這實在是一種吉兆。要是嫉妒的腳步更快,截在半道上,那就大事不妙。

在上海街坊鄰裏間,家家戶戶長期處於互相窺探之中,連這家多炒了兩個菜,那家新買了一輛自行車都成為嫉妒的目標,不知多少爭吵由此而生。但是這些年,住房拆遷、下崗轉崗、股市升瀉、兼并破產,各家各戶都在狂飆突轉中日新月異,嫉妒的蝙幅不知該落在哪一根樑柱上?

只能去尋找變動不大的房舍和樑柱了,雖然已經很少,但畢竟還有。例如那些不處於社會轉型主體部位的角落,那些被社會改革家們暫時冷落不想立即清理或拆卸的部分,那些曾經有過文雅的聲譽現在還能引起人們寬容慣性的領域,那些派別林立、關係錯綜卻又對國計民生並無大礙的方位。在那裏,嫉妒還能找到自己熟悉的發泄口道,而且由於其它地方的堵塞而空前洶湧。外人和後人如果不小心一眼看到這樣的角落,一定驚詫莫名。

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特殊的階段:舊式的嫉妒已構不成力量,新式的嫉妒尚未獲得資格。這樣的歷史階段,對於群體心理的重構至關重要。很多年前讀雨果夫人關於法國大革命前後巴黎社會心理的回憶,感觸很深,那也是一個破舊立新兩未靠岸的奇異時期,什麼怪事都會發生。僅僅為了雨果那部並不太重要的戲劇作品《歐那尼》,法國文壇一切不願意看到民眾向雨果歡呼、更不願意自己在新興文學前失去身份的人們全都聯合起來了,好幾家報刊每期都在嘲諷雨果欠缺學問、違反常識、背離古典、刻意媚俗,在嘲諷的同時又散佈大量謠言,編造種種事端。有的評論家預測了作品的慘敗,有的權威則發誓決不去觀看演出。待到首演那天,這些人抵擋不住心癢還是去了,坐在觀眾席里假裝只想看報紙不想看舞台,但又不時地發出笑聲、噓聲來搗亂,也算是與雨果打擂台。

對嫉妒來說,人們對它的無視,比人們對它的爭辯更加致命。儘管當時也有一些人為了對雨果的評價發生了決鬥,但對嫉妒者最殘酷的景象是:廣大民眾似乎完全沒有把他們的誹謗放在眼裏,《歐那尼》長久火爆,直到因女主角累病而停演。

更有趣的是,八年後,《歐那尼》復演,全場已是一片神聖的安靜。散場后雨果夫人在人群中聽到一段對話,首先開口的那一位顯然是八年前的嫉妒者,他說:"這不奇怪,雨果先生把他的劇本全改了。"

他身邊的一位先生告訴他:"不,劇本一字未改。被雨果先生改了的,不是劇本,是觀眾。"

這就是說,當年激烈的嫉妒者在不知不覺中被雨果同化了。他很想繼續嫉妒,帶着敵意來到劇場,但是再也無法與雨果建立敵對關係。這便是最深刻意義上的社會變革。

這件事對我們應該大有啟發。嫉妒本是擾亂價值坐標的倒行逆施,但如果到了社會大變革的時代,有一種更強大的社會發展坐標超過了它,壓倒了它,使它不能像在不景氣的年代那樣可以頤指氣使。因此,嫉妒固然是社會發展的障礙,但要治它,還得靠社會發展。就嫉妒論嫉妒,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也不必與嫉妒賭氣,去創造一點個人的奇迹出來。因為即便真有奇迹,嫉妒也必然緊緊追隨。與其這樣,真不如轉過身去,全力推動社會的變革,讓嫉妒失去坐標,慌慌張張找不到自己存身的地位。

聯想我們中國,從本世紀初到五四前後,也經歷過新老坐標間的無序過渡。從不少材料看,當初文化界對於新文化、白話文的嫉恨也是強烈的,對於胡適、陳獨秀、魯迅等人上有北大校長蔡元培支持,下有廣大青年學生響應的熱鬧情景,更是酸勁十足。但是等到二十年代中期,整個文學界基本上被新文學所佔領,連當初的嫉妒者要給子女們寫信也只得學用白話文,如果再要反對實在有點中氣不足,不知從何下嘴了。

嫉妒的空前活躍和空前無效,使人們有可能對它進行冷靜解剖,然後推敲出一些起碼的行為規範在社會上普及,使人們早一點走出這個階段。然而不幸得很,由於我們日常見到的嫉妒基點太低,提出的行為規範也只能十分粗淺。有一次與一群好友閑聊,玩笑地構想着一些能夠稍稍遏制嫉妒狂潮而又能被大家記得的規範,結果想來想去也只想出諸如"不要偷窺和指責別人的起居方式"、"不要損毀你不想買的商品"之類,實在不登大雅之堂。算來也真是命苦,活了好幾十年,見到的始終是低等級的嫉妒,很少有品位稍稍高一點的。高品位的嫉妒,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欣賞。

下世紀的嫉妒會是什麼樣的呢?無法預計。我只期望,即使作為人類的一種毛病,也該正正經經地擺出一個模樣來。像一位高貴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爛衣兵丁的深夜混斗;像兩座雪峰的千年對峙,而不是一束亂藤纏繞樹榦。

它曾是兩匹快馬在沙漠裏的殊死追逐,它曾是兩艘炮艦互相擊中后的一起沉沒,它曾是一位學者在整理另一位學者遺稿時的永久性後悔,它曾是各處一端的科學家冷戰結束后的無言擁抱,它曾是兩位孤獨詩人一輩子的互相探尋,它曾是無數貴族青年決鬥前的默默託付……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貴,高貴的嫉妒比之於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區別在於是否有關愛他人、仰望傑出的基本教養。嫉妒在任何層次上都是不幸的禍根,不應該留戀和讚美,但它確實有過大量並非蠅營狗苟的形態。

既然我們一時無法消滅嫉妒,那就讓它留取比較堂皇的軀殼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時也能體現一點人類的尊嚴。

任何一種具體的嫉妒總會過去,而尊嚴,一旦丟失就很難找回。我並不贊成通過艱辛的道德克制來掩埋我們身上的種種毛病,而是主張帶着種種真實的毛病,進入一個較高的人生境界。

在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類互愛的基石,都有社會進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對峙也有終極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後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說到底,對於像嫉妒這樣的人類通病,也很難混雜了人品等級來討論。我們寧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願面對小人的擁戴。人類多一點奧賽羅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淚、周公瑾的長嘆怕什麼?怕只怕那個遼闊的而又不知深淺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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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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