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睡沙發的日子
從踏進某個人家的那一刻起,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就不再只是一個觀光景點,隨着一段又一段寫滿悲傷與快樂的故事,我逐漸觸摸到這個城市的節奏與溫度。
對於一個總是把生活排得很滿,習慣被別人需要才有安全感的人來說,突然被放到陌生的歐洲,獨自一人在城市與城市間漫無目的地閑晃,很難去形容那種空虛的可怕。雖然慢慢地,我開始習慣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我學會獨自坐在咖啡廳里,一杯Cappuccino喝一下午,不說話也不覺得無聊,但我真正開始愛上這趟旅行,卻是從認識Couchsurfing開始的。
所謂Couchsurfing,中文翻成"沙發衝浪",是一個國際性網站,任何人都可以註冊成為會員。這個網站的遠景,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在旅行的時候和當地的人事產生更有意義的互動。
旅行的時候,如果只是照着旅遊書看名勝古迹,或去一些書上推薦的餐廳和酒吧,常常會有被當成觀光客,無法真正打入當地氣氛的感覺。這種時候,最希望有個當地好友,可以帶你去一些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私房景點,或只有當地人才會去的小餐館和酒吧,留下一些專屬於你的在地經歷。
Couchsurfing最原始的想法,是強調每個人家裏都有一張沙發,而這張沙發可以用來接待旅人,讓總是住在制式化飯店裏的旅人可以經由直接住在當地人家裏,這種最貼近生活的旅遊方式,隨着和主人一起吃當地食物,去當地酒吧,參與當地娛樂,或聽他們分享在地想法,讓旅人可以更深入了解當地,甚至在互動過程中對彼此產生影響,而不只是片面地走馬觀花。
尋求住宿的方法很簡單,先加入會員,然後依步驟一步步選擇你要前往的國家和都市。電腦會幫你列出一連串願意接待住宿的當地會員,上面會有該會員的基本資料,例如工作,興趣,他參與Couchsurfing的原因,他的Couch長什麼樣子,他接待旅人的規矩和以往沙發客住過後所留下的評價。如果你覺得適合,可以發一封couchrequest(沙發需求信)給該會員,簡單自我介紹並告知想要入住的日期,對方如果同意,就會進一步寄他的地址和聯絡電話給你。
如果旅人不習慣寄人籬下,也可以選擇一項叫做"coffeeordrink"的互動方式。很多加入Couchsurfing的會員很想和來旅遊的外國人有些互動,家裏卻不方便招待外人來住,他們在Couchsurfing上的狀態就有可能會填"coffeeordrink",意思是我不能招待你住宿,但我很願意跟你一起喝杯東西,交個朋友,或當你的私人導遊,帶你去逛逛我的城市。
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Couchsurfing這個網站的出發點只是為了增進人與人之間良性且有意義的互動,所以網站上所有的活動都是免費的,也沒有任何硬性規定的互利條件(例如今天你住過我家,所以下次就要輪到你家給我住等規定)。
至於我,雖然聽說過Couchsurfing,卻壓根不相信世界上有這種好事。
出國以前,我的高中死黨貓小姐,聽說我要到歐洲和美洲去流浪一年,便問我1月份的時候要不要順便飛去捷克和土耳其跟她會合,因為她在那邊有認識的朋友,可以免費住宿。
聽到免費住宿,又是浪漫的布拉格和伊斯坦堡,我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離開意大利的前幾天,貓寫e-mail跟我說她的朋友們現在全在其他城市準備期末考,所以初到布拉格的那個禮拜我們得先自己Couchsurfing一下,她還說她已經找到一個很親切的大學生Daniel願意接待我們一個星期。
抵達布拉格那天,氣溫-10℃度,冷得坐在機場漢堡王里的我望着窗外的風雪牙齒髮顫。貓的班機晚上9點抵達,我們碰面的時候都已經10點多了,我催促她快點把CouchsurfingHost的地址拿出來,我們好在大眾交通運輸關閉以前趕到,不然過了午夜,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坐計程車只怕會死得很難看。
貓翻遍背包,才傻兮兮地對我說她好像忘了把地址抄下來,我們衝進機場裏的小網吧,才打開信箱就聽見貓的慘叫聲。原來那個滿嘴沒問題的Daniel在不到10個小時以前寫了一封信給貓,內容大概是他的室友突然回來了,所以他沒有辦法招待我們,很抱歉。
我們兩個在電腦前傻了5分鐘,然後我嘆了口氣:"就說Couchsurfing根本不值得相信!快點查青年旅社啦!"
貓急得快哭了,卻很堅持要先打電話給Daniel。電話通了,貓跟Daniel說今天晚上太臨時,只怕找不到青年旅社,要他好歹先讓我們過去窩一個晚上,明天再想其他辦法,Daniel答應了。
我們照着Daniel的指示搭車,抵達宿舍區時已接近午夜。我們站在荒涼的公車站牌下等Daniel,四周一片漆黑,下着茫茫大雪,剛才一起下車的幾個學生都已經走得不見人影。我擔心地問貓,如果Daniel一直不出現,我們該怎麼辦呢?剛剛那班公車好像是最後一班,這地方又鳥不生蛋,如果Daniel真的放我們鴿子,我們連怎麼回市區都是問題,更何況兩個人都已經冷到嘴唇發紫了。
好在不久后Daniel出現了,他通過宿舍里同學的幫忙,找到一間空的雙人房把我們安頓在裏面。我們原本只打算住一個晚上,後來看房間空着也是空着,就很大方地住了十多天。這段期間,不逛景點的時候我們就跟着Daniel上超級市場,混大學裏的酒吧,吃便宜的學生餐廳,那時我只覺得,Couchsurfing還挺不賴的嘛,有免費的地方可以睡,還有當地人可以提供吃喝玩樂的資訊,簡直就是超省錢又超方便的旅行方式,一定要好好利用不可。
Daniel之後我和貓又一起Couchsurfing了兩次,都只是單純為了省住圖說:布拉格郊區的大學校舍,氣溫-10℃,我跟貓連手機都沒有,在等我們人生中第一個沙發主人Daniel。
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睜開,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早餐,我們想要從床上下來,Katarina居然說她已經準備了小餐桌,要我們別下床,直接在床上吃,簡直就是公主級的待遇。
睡沙發的日子59宿,每天一大早出門跑景點,總是搞到很晚才回家,和Host幾乎沒有什麼接觸,不過雖然我們沒有履行Couchsurfing的宗旨——在互動過程中對彼此產生良性且有意義的影響,但我們遇到的Host主人卻都好得讓人痛哭流涕。
雖然有這麼多省錢又好康的經歷,但真正愛上Couchsurfing,卻是貓回台灣以後,我,一個人,伊斯坦堡。
我的土耳其Host叫Matt,是個DJ,身高1.85米,體魄健美,有一張像是會在飛機上放炸彈的恐怖分子臉。搬到他家的那天下午,才放下行李,他就飛車帶我去參加一場天後級的演唱會。那天晚上,整個現場熱鬧極了,Matt坐在舞台的左手邊放音樂,而我就坐在他的旁邊,舞台下擠了上千人,土耳其流行天後就在我前方50米處扭腰擺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Matt有一個女室友,叫Gamze,很溫柔很美麗,有一雙善解人意的大眼睛。我搬進去那天Gamze不准我睡沙發,要我睡她的單人床。我問她那她要睡哪裏,她說她要去跟Matt擠他那張雙人床,我很疑惑,問她們是不是戀人,她瞪大着眼睛說絕對不是,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Matt和Gamze都對我很好,呵護至極。他們兩個都很會煮飯,每次他們煮飯,我就抱着家裏那隻胖貓坐在旁邊陪他們聊天。吃完飯,我們會一起窩在Matt的床上看電影,或是聽Matt即興創作音樂。假日的時候,Matt手上會有很多演唱會和舞廳的工作,我和Gamze都可以免費入場,坐在最好的位置,或是直接坐在舞台上。每次瘋到半夜3點演唱會結束,我們3個就會手拉手,走過依舊熱鬧不已的Taksim區,找消夜吃去。
Gamze生日那天,我們搭車去博斯普魯斯海峽,在跨海大橋下的一間餐廳里慶祝。那是一間建在港口邊的露天花園餐廳,前面是深不可測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後面是跨海大橋的橋墩,夜裏的跨海大橋閃閃發光,跨過我們的頭頂往遠方的亞洲大陸無盡延伸過去,像一條色彩繽紛的巨大流星,那是一幅讓人喘不過氣的美景。
每天Matt和Gamze去上班以後,我會把家裏打掃一下,然後出去溜達。晚餐以前,大家就會回到家裏,像一家人一樣一起吃晚飯。那段日子,我覺得快樂極了,旅行了三四個月,一直覺得漂泊不定,直到遇見Matt和Gamze,終於有回到家裏的感覺。
但是那一天,我在晚餐時間回到家,還沒脫下鞋子,就感覺到家裏古怪的氣氛。Matt安靜地在房間裏上網,Gamze在廚房裏煮飯,我朝Gamze走過去,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Matt沒吃晚餐就出門了,他把門票拿給Gamze,說今晚的演唱會工作人員得提早集合。Matt出門不久,Gamze就哭了起來。
在我的追問之下,Gamze告訴我,所謂朋友,其實是個謊言。
她說其實她和Matt曾經交往過半年,可是從來沒對外公佈過,後來Matt說他們之間行不通,可是他們居然還決定住在一起當室友。現在他們已經住在一起一年了,表面上是室友,沒人的時候Matt卻仍對她很溫柔,他們無話不談,也上床,可是Matt就是不願意正式交往,Matt的說法是,他現在不想有正常的關係,他不喜歡束縛。
Gamze說,她知道原因,因為Matt是混娛樂圈的,而Gamze不夠美,上不了檯面。Gamze說有一次Matt很傷她的心,他們一起去一場演唱會,她習慣性地勾Matt的手,Matt卻跟她說,請你放開,我不想被人誤會。
Gamze說,Matt最近好像戀愛了,他告訴Gamze今天晚上的演唱會他會帶一個女孩參加,Gamze問他是不是喜歡那個女孩,Matt沒有否認,於是就在我回到家之前,他們大吵了一架。
那天晚上,鬧哄哄的演唱會裏,我high不起來。我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想着這件事,一直恍神。演唱會結束,我們三個和Matt的"朋友"一起去吃消夜,走在路上的時候,Gamze的臉色慘白,她不願意和Matt的"朋友"
有任何交流,我看在眼裏,不知所措。
我覺得我心都碎了。我很喜歡Matt,他很溫柔,很聰明,很體貼,從來不讓女生拿重的東西,總是幫我開車門,讓我先走。他會幫隔壁可憐的阿伯修電燈,細心地幫我卷一根大麻煙,教我許多道理,可是一個這麼溫柔、這麼紳士的男生,居然可以做出這麼傷人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是紳士,如果他真的關心Gamze,他不應該和她住在一起,更不應該和她上床,他給Gamze希望,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從她身上尋找慰藉,和她上床,和她玩男女朋友之間才該有的溫柔,然後,一轉過身去,在朋友面前,他擺出這個女的是我室友,甚至,還表現出對其他女生有興趣,或是交其他女朋友。
這一點都不紳士。
我不反對遊戲人生,我不反對他重視外表,我也不反對他不想有嚴肅的關係,可是,我突然明白這間屋子裏的一片祥和原來不過是一場騙局,我突然看出Gamze笑眯眯的圓眼睛原來那麼哀傷,讓我覺得喘不過氣。
我醒來的時候家裏靜悄悄的,Matt和Gamze都去上班了。我坐在廚房裏吃早餐,窗外突然下起雪來,我想起第一次在這個家裏醒來時,窗外也是這樣突然下起了雪,那時我覺得多麼溫暖,現在我覺得多麼迷惘。
旅行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人生就像拍照一樣,只有我們想要呈現的那個畫面是美好的,而框框外面的那些真實,往往醜陋得讓人難以面對。
我離開土耳其,前往比利時,我在布魯塞爾的Host叫Joe,是個電影學校的老師。我挑選Host時的原則很簡單,就是盡量挑藝術工作者,除了比較有話聊,我還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珍貴的建議和經驗。他們大多會帶我去看展,還會熱情地一邊看一邊給我講解內容,有的人甚至會很認真地分析我的攝影作品,直接告訴我還有哪裏需要加強,或是歐洲哪間攝影學校比較適合我等。每走進一個藝術工作者的家裏,就好像走進一間教室一樣,我雖然在旅行,卻覺得更像在學校上課,只不過老師,變得更豐富了。
Joe是個40歲的男人,留着一嘴鬍子,家裏很漂亮,養着一隻貓。一走進他家我就聞到整個屋子都是香噴噴的麵包味道,Joe跟我解釋說比利時幾乎每個人家裏都有一台做麵包的機器,方便他們製作自己喜歡的麵包口味。
因為都是從事影像工作,我跟Joe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剛開始聊得很開心,直到我發現他書桌上有一隻粘了粉紅色羽毛的鉛筆。我笑Joe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娘的筆,他拿起筆看了一會兒,突然用羽毛向我的下巴掃過來,還開玩笑地說:"你喜歡這種調調?"
當下我有些吃驚,覺得這個動作太輕浮,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發作,只好笑笑地避開。沒想到他似乎以為我的安靜是種默許,接下來談話的時候更試圖用羽毛筆觸碰我的手臂和肩膀,最後我只好鄭重地跟他說圖說:Joe家的客廳。
我不喜歡這樣。
事後他雖然沒有再用羽毛筆捉弄我,卻開始走悲情路線。他聊到自己和前女友分手三年多,感情一路空白到現在,他越講越悲情,堅稱一定是因為自己又老又丑所以沒人要愛他。到了夜裏,他幫我拉開沙發床,卻坐在我的床上不願離開,一下說要幫我按摩,一下又說要唱歌給我聽,我通通拒絕,把他趕回房間裏。
第二天早上,Joe神秘兮兮的,說他想帶我去看一個有趣的地方。我們離開他家,走了一段路,在一個像是山寨的巨大拱門前停下來。門口擠滿了人,大家情緒都有點高亢,好像等一下有什麼國際巨星就要從裏面走出來。
我有點傻眼,畢竟我在歐洲這麼長時間,除了在著名觀光景點會看到觀光客排隊,我還沒在哪裏看過當地人排隊排成這樣的。
12點整門開了,大家一窩蜂地衝進去,我帶着好奇的心跟Joe走進去,裏面是一個4層樓高的建築物,Joe跟我解釋這裏是一個專賣二手貨的賣場。
整個賣場超大,走得我腿都軟了,裏面賣的東西包羅萬象,小到髮夾耳環,大到洗衣機和雙人床,總之就是everything,而且超便宜,例如一件衣服1歐元,一套茶具3歐元等,而且東西品相都很好。
Joe跟我說這裏是個很有趣的機構,專收別人不要的東西,加以整理后以低價出售,所得的錢拿去幫助無家可歸的人。此外,所有在這裏工作的員工也都是無家可歸的人,算是藉由這個機構幫他們找到比較穩定的生活方式。
我真希望台灣也有這種地方,我想起每年過年家裏就會把很多其實還完好但就是用不到的東西丟掉。如果台灣也有這種地方,那我們丟東西的時候也會丟得比較心安理得吧,至少會覺得是在做善事。
下午Joe帶我逛了布魯塞爾市中心,又帶我去看了一個很棒的攝影展,晚上他還特地下廚,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我在Joe家的最後一晚,天一亮我就要搭火車前往安特衛普,我們聊天聊到很晚,過了12點,我跟Joe說我累了,想要睡覺。
我爬上我的沙發床,Joe卻跑過來說他還有幾句話想跟我說。他靠得很近,說話時嘴唇幾乎就要碰到我的耳朵,我請他坐遠一點,他嘟囔幾句后開始抱怨他對我這麼好,我卻不知道回報。說著說著他問我為什麼不願意跟他上床,我說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沒那種感覺,到最後他開始用很可憐的聲音喃喃自語,說一定是因為我嫌他太老了。我氣得不想回答,乾脆當沒聽到。
看我半天不鳥他,他突然用有點賭氣的口吻問:"我要睡覺了,你要睡覺了嗎?"
"我要睡了,你去睡吧。"我說。
然後他就離開了。
看着Joe離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有點傷感,我真的很感謝他這兩天的陪伴,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見識到如此道地的布魯塞爾。我也很珍惜我們聊天時那種投緣的感覺,許多他對藝術和文化的看法,給了我不少啟發。
只是在這最後一刻,他讓我突然覺得,那一切的投緣,一切的好,似乎都只是某種為了拐人上床的伎倆罷了,我好像變成一個巨大的陰道,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夜裏很安靜,我躺在客廳的沙發床上,突然聽見廁所傳來怪聲,規律的,碰撞的,彷彿在自慰的聲音。
比利時很小,坐火車從布魯塞爾到安特衛普只要不到一小時,我背着背包走出車站時,整個人突然被安特衛普火車站這棟美麗的建築物給震懾住。巨大的玻璃天窗,華麗且不規則的線條,我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出現在宮崎駿動畫電影《天空之城》的場景中。
後來上網查資料我才知道,從我在巴黎看到的地鐵出口,一路到我在布拉格看到的慕夏海報,然後是維也納的克林姆畫作,以及現在的安特衛普建築,這些讓我毫無理由就一見傾心的夢幻風格,原來都出自一個叫做ArtNouveau(新藝術)的流派。ArtNouveau於19世紀末流行於歐洲,主要特色為豐富的線條、互相纏繞的花朵、枝葉或曲線等。主要精神是借創造這些強調唯美的手工藝品來抗拒當時工業革命后死板而一成不變的大量生產。
我的安特衛普Host──Adriane是一個30出頭的女生,她在學校里教外國人荷蘭語,整個人散發著濃濃波西米亞風格。Adriane家也很波西米亞,大大的落地窗,木頭傢具上擺滿了各式各樣不成套的東西,看起來卻特別溫馨,像個嬉皮的山中小屋。
在安特衛普的那段日子非常美好,每天早上起來,我和Adriane會一起早餐,餐桌的正上方是一塊巨大的天窗,喝咖啡的時候,陽光會暖乎乎地灑在身上。我們總是會聊很久的天,大多都在聊男人,聊到下午Adriane去學校教書,我就騎着腳踏車去市中心閑晃。
當初會安排來安特衛普,主要是因為看了一篇報道,報道中提到安特衛普這幾年隨着畢業於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的安特衛普六君子(服裝設計師)揚名國際,從此成為世界公認的流行設計重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季節不對,我所遇見的安特衛普特別安靜,雖然有很多充滿設計感的小店,但整體卻像個淳樸的小城。
不過就在我抵達安特衛普的第三天,我跟Adriane約好在市中心碰面,要一起去鬆餅店喝下午茶。當我們騎車經過市中心最熱鬧的地方時,卻看到主街的十字路口被封了起來,拉上犯罪現場那種警戒線,人群滿滿地圍成一圈,我跟Adriane當然也好奇地過去湊個熱鬧。
走近一看,警戒線里地上一片血跡,一塊巨大的白布罩住一個類似鳥的形體,一雙鳥腳還露在白布外面,鳥腳上方的建築物似乎被某種巨大的東西撞擊過,破了一大塊,地上還有散亂的碎石。除此之外,地上還放了許多鮮花,彷彿在悼念這個意外死亡的生命。
一旁的路人都在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世界末日了,有人說今天早上有一隻巨鳥出現在安特衛普的天空,不知道為什麼巨鳥失去平衡,一路橫衝直撞地跌進市中心,最後撞上十字路口的建築物,當場死亡。不只路人,還有記者對着電視SNG連線報道,我和Adriane都傻了,那隻鳥看起來巨大無比,怎麼可能是真的?
晚上回到家,看電視才知道原來這是安特衛普一個鬼才藝術家想出來的點子,因為當天是13號星期五,西方人總覺得這一天是非常不吉利的,於是這個藝術家就利用這點創造出一個類似災難的公共藝術。為了讓整個事件看起來更真實,他們故意破壞了許多原本就在廣場上的雕像和建築物,加強巨鳥橫衝直撞的可信度,他還故意讓工作人員假扮路人,混在人群中和其他圍觀的路人討論這件事,讓整個安特衛普的居民都變成他公共藝術里的一角。人們在現場討論的實況也都被攝影機一一記錄下來,變成由影像角度所延伸出的藝術呈現。
圖說:被封鎖線包圍的巨鳥屍體。
Adriane說兩個月前還有另一個藝術家還把大街中間炸開(真的炸開),然後做了一個地鐵衝出來的模型。對比利時人來說,他們覺得藝術應該要落實在生活當中,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去博物館或美術館,而以往那些聳立在街道上的美麗雕像早已經無法震撼人心,所以比利時政府非常鼓勵這種可以讓全民參與的街頭藝術。
從那天起我就對安特衛普改觀了,表面上雖然是個寧靜的小城,但是對藝術的包容性和創造力卻如此之大。被譽為歐洲最新興的藝術之都,我明白安特衛普確實有它的實力。
要離開安特衛普以前,Adriane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們騎着腳踏車前往市郊,來到一處住宅區。還沒停下車,我已經因為目瞪口呆差點從腳圖說:這間就是Adriane請朋友說情讓我進去參觀的豪宅。
踏車上摔下去,原因是我眼前這條大道上,每一間住屋,都是極盡奢華美麗的新藝術建築。我們牽着腳踏車走過一間間大房子,每一間都各有特色,雖然看起來像是人住的屋子,卻充滿一種奇特的魔幻感。
Adriane從頭到尾都安靜地陪着我看,讓我拍照,直到我們經過一間特別大的屋子前面時,她叫我停下來。Adriane說,她知道我有多麼喜歡新藝術風格的建築,所以她特別拜託認識屋主的朋友說情,讓我可以進去參觀。
旅遊書上完全沒有提到這條街,更不用提有哪個旅人會有機會參觀任何一棟私人的新藝術豪宅,可是因為Adriane的關係,那天下午我盡情地在這棟豪宅里閑晃拍照,最後還和主人一起享用了一頓豐盛的下午茶。
離開安特衛普,我搭火車北上阿姆斯特丹,經過幾次在歐洲搭乘廉價航空和火車的經驗后,我發現我還是比較喜歡火車。
廉價航空雖然票價上比火車便宜,速度也比較快,但因機場偏遠,必須另行購買前往機場的巴士車票(單程大約10歐元左右),還有極端的搭乘時間(早上6點或晚上11點等沒有大眾交通工具的時段),搭乘前後沒有交通工具,這一點使人不知所措,還有極其嚴苛的行李重量限制(不能超過十公斤),往往一不小心,就要有被罰錢的準備。
火車雖然票價高,卻總是從某個市中心進到另一個市中心,省掉購買巴士來回機場的錢,也少了來回的時間(單程約一小時左右),更不用提心弔膽自己的行李會不會過重,如此比較下來,廉價航空其實並沒有真的比火車便宜到哪裏去,卻比較不舒適許多。如果有時間慢慢漫遊歐洲,火車其實是個很棒的選擇,當火車貼着土地前進的時候,你會真的覺得自己在旅行,而不是模模糊糊地一覺醒來,就出現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出國前曾經去荷蘭教育中心詢問留學荷蘭的事情,問了不到10分鐘就被扎紮實實地轟了出來。也怪我當時沒什麼準備,一走進去就大剌剌地說我想走時尚攝影,不知道荷蘭有沒有什麼適合我的學校可以推薦。記得當時那個幫我諮詢的女生突然目露凶光,很不客氣地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荷蘭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荷蘭人最無拘無束,穿着只講求舒服簡單。"她啪的一聲翻開一本荷蘭雜誌,指着上面的圖片給我看:"你看看荷蘭的雜誌,哪裏有時尚可言,你要走時尚,我拜託你去巴黎,米蘭或倫敦,不要來這裏鬧好嗎!"
從沒遇過這麼火辣辣的諮詢,我嚇得不知所措,瞬間得了失語症,恍惚離開荷蘭教育中心。到了阿姆斯特丹以後,我發現那個兇巴巴的小姐其實並沒有騙我,荷蘭人真的都走運動路線,不要說裝飾品了,就連衣服顏色的變化都不多。
我在阿姆斯特丹的第一個Host——William——1.9米高,跟他擁抱的時候我的臉只能勉強貼在他的肚子上,我抱怨他長得太高,他卻笑着跟我說1.9米是荷蘭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高。William一頭金髮,一身因為競賽腳踏車練出來的緊實肌肉,職業是阿姆斯特丹的城市規劃師。他是個很有趣的Host,搬進他家的那天下午,他就騎腳踏車載我繞阿姆斯特丹一周,除了介紹建築和歷史,他更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許多這個城市即將發生的秘密。
例如當我們經過一個熱鬧的市集時,他就會跟我說因為政府計劃把這整個地區整合成新興藝術特區,所以眼前這熱鬧的市集幾個月後即將面臨被拆除的命運,我看着那些賣力兜售的小販和拿相機猛拍的觀光客,不敢相信我已經遇見這個地方即將成為歷史。而當我們騎腳踏車經過一處靜謐的住宅區時,William也會跟我說明年這裏即將開發一條新的快速道路,不久的將來這一區就會因為快速道路的開通而房價大幅翻漲。
最有趣的是一天下午,William帶我到市中心一間氣氛溫馨的咖啡廳里喝咖啡,喝到一半William突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說我們座位正下方的地底深處現在正在挖新的地鐵,可是因為荷蘭的鬆軟土質已經坍方了好幾次,他圖說:我擁抱時只能抱到肚子的hostWilliam說政府其實有點擔心,因為如果持續這樣坍方,我們所在的這間咖啡廳有一天可能會突然間從一樓變成地下二樓。
如果不是認識了William,我不會知道這麼多關於阿姆斯特丹未來的小秘密,那種感覺很特別,好像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特務,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情報,為了避免引起恐慌,還必須小心地保守秘密,這樣特別的心情,讓我對阿姆斯特丹,多了一份特殊的情感。
我的第二任Host是一對情侶,男生Robert是荷蘭人女生,Flo是阿根廷人。Flo無奈地跟我抱怨荷蘭男人跟這個世界上其他的男人真的很不一樣,他們很尊重女性,認為女人和男人擁有一樣的權利和自主,所以當Flo在酒吧里被別的男人摸屁股的時候,Robert不但沒有衝過去給那個人一拳,反而朝對方一笑,說:"這屁股超贊的吧!"不衝上去給對方一拳不代表圖說:下班后,Flo和Robert帶我去喝一杯。
Robert不愛Flo,只是他覺得Flo有權利為自己發聲,不需要傻在那裏等男人來搭救,就可以自己向色狼表示不滿。
越往北走,越感覺不到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性別差異,荷蘭的女人和男人一樣高大,就算留着長發,看起來還是很陽剛。走在路上,絕對看不到男人幫女人提包包的景象,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時,女人也不太軟綿綿地依偎在男人身上;兩個人之間那種篤定的步伐,找不到強與弱的區別,反而更像是一起並肩作戰的夥伴關係。
我在阿姆斯特丹最後一任Host——Jordi是個神經質的大學生,雖然他給人感覺怪怪的,一直叫我洗他家的碗,最後還不守信用地要我提早離開他家,但是藉著他的關係,我認識了許多當地的大學生,也深深見識到了荷蘭年輕一代特別的地方。就在台灣大學生還在考慮放暑假要去美國迪士尼或日本環球影城的時候,荷蘭大學生最想去旅行的地方卻是伊朗。我驚訝地問他們為什麼,那裏不是很危險,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被槍殺嗎?
荷蘭大學生回答我很多中東地區的負面新聞其實都是美國一手包辦的,荷蘭人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靠航海為生的小國,他們最重視的就是國際情勢,也最受不了被蒙蔽的真實,與其相信美國的片面之詞,他們寧願親自到伊朗去看看,用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去證實這個世界。
Couchsurfing會遇上的事情總是悲喜參半,有的時候很好,有的時候很糟。每走進一個Host家裏就像打開一個驚喜箱,你無法預測裏面會跳什麼東西出來,但肯定會讓你大吃一驚。
漸漸地我發現,這些千奇百怪的Host反而比任何知名景點更吸引我,我從此愛上從一個人的家轉移到另一個人的家這種旅行方式。我不在乎會不會少看到幾個景點,我更在乎我能不能深入地認識某個人,了解他的生活,聆聽他的故事。從踏進某個人家的那一刻起,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就不再只是一個觀光景點,隨着一段又一段寫滿悲傷與快樂的故事,我逐漸觸摸到這個城市的節奏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