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紅拂女、武則夭、楊貴妃、謝小娥擦身而過,

與千年以前,四則發的傳奇交錯。

梳發

有一種傳言在風中流散開來,千年至今都這麼說的,說那虎背熊腰,生着小龍似的赤須的男子;走遍四海五湖,看盡胭脂佳麗,極冷漠、極孤獨、極神秘的那個人,說他終於愛上了一個女人。

就在旅邸的客房,一盆燃燒正旺的爐火畔,女人披散瀉垂地面的黑髮,細緻地,小綹地將髮絲梳通梳亮。她披掛着血一般紅的大氅,背後綉着雪一般白的牡丹,被長發掩映,舉起手臂,衣袖滑落肘間,腕上一隻金釧兒,光彩流麗。

女人的臉頰側轉,柔順髮絲擺動如波浪,火焰中燦亮的一束光。不早不遲,男子經過開啟的窗前,他看見那樣的景象。

他的眼睛,看過遍野橫陳的腐屍;看過飢餓、殺戮、傷殘、痛苦,因洞悉世事而銳利;因積存旅途中的煙塵而疲憊的那雙眼睛,發生了極大變化。

他的眼中浮起淚光似的溫柔。

從來不曾凝注眼神在任何女人身上,無論怎樣傾國傾城的名姝,在他看來,只不過是生的一種形式,不同於死,如此而已。

然而,那一刻,他被撼動了。他向房門的方向走,經過女人的丈夫面前,堅定地、筆直地走進房裏。

傳言於是向四方漫流着、沸騰着,說,他愛上了那個女人;儘管女人當下便引見了丈夫,並與他義結金蘭。

說他因為愛而更孤獨、更落拓、更失意。說他因為愛而奉獻可以敵國的財富;因為愛而放棄大好江山;因為愛而自我放逐到海角天邊。

說,再沒有人像他愛得這般深刻而又無望。

至於那個女人,自始至終,都是貞靜賢慧的妻子,昔年情奔良人,私訂終身的往事,只有丈夫和赤須男子知道。正因為他們知道,她必須靠丈夫更近;離赤須更遠。

傳言遺漏了女人以後的事,貞節烈女的情節,不見一點風月,誰也無心追究。

而女人比較貼心的奴婢丫鬟都知道,微雲的黃昏,她總命人生一盆火,細細梳理委地長發,身披一襲陳舊卻鮮艷的大氅,上面綉着大朵的牡丹花。

他們都說,沒聽過有誰像夫人這樣專註地寶愛頭髮;可也沒見過傑夫人這樣美的頭髮了。

女人清楚地記得,曾有一個人,固執而蠻橫地,愛她站立梳發的姿影,縱使緣只一面。

當她已經很老很老的時候,長發仍不肯白,依舊維持着年輕時的豐茂、烏黑、彈性與光澤。

替女人保存了秘密。為流言打探消息的眾多小耳朵也被蒙蔽;只能傳誦梳發那一節。

削髮

就在那個時代,後宮有位嫵媚才人,背叛老邁皇帝,悄悄地與年輕純良的太子定了情。她什麼都不怕,不怕史筆如劍;不怕議論如洪流,不怕自己在其中粉身碎骨。

好容易等到老皇駕崩,新帝登基,而她仍是先皇的才人。和其它才人一般,被小轎一頂頂抬進女道觀或是尼姑庵。臨出宮門的一刻,她仍不肯相信。她的情人,那微笑起來猶有孩氣的皇帝,會來救她的,一定會的。

而庵中住持不能再等待,手持剃刀,削落她絲緞的發。剎那間,天地都震動了。她終於知道,自己所能憑恃的,只有胸腔中這股氣息;沒有哭泣與自憐,怨到了極點,反而篤定了。

相識的人,都感覺落髮的武才人,有着極大的不同。

年輕皇帝並不知道這些,他還在守孝,可已感受到百姓社稷的龐大壓力。文武百官當他是智者;三千粉黛當他是神明,當他從噩夢中驚醒,覺得空前的無助凄涼。於是,他想起一個溫暖可以倚靠的胸懷:想起朦朧天光里梳妝的寧謐。

皇帝打聽先皇才人的下落,據說武姓才人已在庵中落髮。

皇帝嘆息了。除了惋惜,還有些更複雜的情緒。他命人趕製一頂假髮,親手插上白玉簪、金步搖,做這些事的時候,眼神透着微醺的迷醉。

上燈以後,庵內來了兩位女官,捧着御賜禮物,指名要見已經剃度的才人。

夜很深了,武才人房內的燭火依然高燒,映照着盆水,她端正地戴上那頂宮中賞賜的假髮。水中出現的是母儀天下的華貴雍容。

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事。她整理好灰色衣衫,除下假髮,端正跪在榻上,最壞的已經來過。

自今爾後,絕不容人負我。她對自己發誓。

側耳傾聽,有馬車疾馳而來的聲響。仰起頭,她緩緩地微笑了。

鉸發

方才入夜,宮裏已引起好幾次騷動,正在抄經的高力士擱下筆,輕輕嘆息。門外有人撲跪,顫抖着聲音,祈求總管救命。

這些孩子都是他親自調教,一等的模樣性情,專供皇上差遣,從來不曾出過紕漏。卻在兩三個時辰內,紛紛奔來求救。可憐這些代罪羔羊,只是為了一個女人,遭受鞭笞,甚至戕殺。

當然,那不是一個普通女人。她出生時便套在腕上的玉環,隱隱然透露某種訊;她的美麗豐腴;她的慧黠柔情;她的歌聲舞姿,使她被摒除於普通女人以外。

柔軟的肢體;流動的眼波,全然操縱了皇上的喜怒哀樂。皇上於是成為一個溫柔的情人;軟弱的國君。

高力士起身,僵坐久了,下肢有些麻痹,歲月是不肯饒人的。他向年齡相當的皇上的寢宮行去,鬧也該鬧夠了,這樣無理的暴怒,來得猛烈。自從黃昏時,把那女人送出宮門,皇上完全變了一個人。

兩個遲暮的人,默默相對,四壁回蕩着窒人的死寂。高力士看着委頓的皇上,湧起不能解釋的悲憫,他了解這個權力無限的男人,有時甚至覺得是一體的。這種感覺令他驚惶而快樂。

就在皇上宴請諸王兄弟的筵席上,寧王吹奏玉簫助興,專註而陶醉,他的相貌及儀態一向是出眾的,更重要的是他還年輕。原先坐在皇上身旁的妃子,臉頰浮起薄醉的光彩,隨着樂聲款款搖擺。當寧王一曲奏罷,妃子欺身自他手中拿走玉簫,興緻勃勃地把玩,甚至送到唇邊,皇上的臉色剎那間由陰沉轉為鐵青,他低抑着聲音警告。而那蒼老的呻吟,只扣動高力士的心靈,使他的瞳孔收縮,全身被憤怒充滿。青春正盛的妃子,只像平時在後宮那樣恣情放縱,皇上原是絲毫奈何不了的。

是為了這個理由而爆發的,為自己徹底被青春擊垮,一敗塗地。

如今想來,那小女子也沒有什麼過錯。她豐盛如牡丹;純稚似孩童。夏季里,她把鮮紅的荔枝撒在黃裙上,一面剝果殼;一面晃動赤裸細巧的雙足;冬夜裏,她擁抱着皇上入睡,披散的濃密長發,掩沒了一對情人。不過幾個時辰,皇上便無法忍受失去愛的痛苦,這折磨使他目光渙散,彷佛又老了許多。

高力士銜命出宮,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呈給皇上一綹微溫似緞的烏絲。就是這綹發,曾經纏繞他鬆弛的頸項;曾與他花白的髮絲綰成同心結。當她擎剪鉸下發,是何等無助呵。

皇上的心,因強烈的疼惜愛憐而顫慄了。

黎明前,女子盛裝登輦,無心回顧相送的家人,只想到昨夜的愁絕與今日的歡慶,鉸發助她獲勝,其實並非偶然,她了解她的情人;並且以為自今爾後,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望見宮門時,驀然想起這樣的字句。

可惜她看不見,若干年後,一個叫作馬嵬坡的地方,某座寺廟的後庭,開滿紅梅的林中,懸吊著一段白綾,似有若無的風裏,靜靜地等待着她。

刃發

這場巨禍從天而降,當時,她不過是十四歲少女,與結褵六載的夫婿,始終以兄妹之禮相待。再過一年,父親吩咐,他們便是夫妻。可她早當自己是他的妻,那些行走江湖經商的日子,她有時候甚至作男兒打扮,而他注視她的眼光總漾着笑。

他長她十歲,是父親的好幫手。原本是長安街市放蕩不羈的遊俠兒,此刻卻是父親以外,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那日在船頭,避開其它人,他打開皮囊,取出一柄鑲寶石的匕首送給她。遲疑着,她知道那是他鐘愛的隨身物;而他催促她收下,甚至握着她的手,教她使用的方式。頭一次,他的氣息在她鬢角廝磨。

從沒有送什麼給你,你留在身邊,或許用得着。他堅持給她。輕觸那冰涼森冷的物體,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哭。

第二天夜裏,他們載滿錢財和貨物的船,遭到盜賊血洗。慘厲的哀號,四濺的鮮血與燃燒的火焰,尖銳地劃開黑夜。少女看不見父親,好容易看見丈夫,身上流滿鮮血,躲避着瘋狂的砍殺。他的匕首,在她懷中,她大聲叫他。即便在那樣的時刻,他仍聽見她,飛快到她身邊,用盡全身力氣,將她的身子拍擊起來,遠遠地落入江中。

她從沒有做過這樣恐怖的噩夢,醒來時眼角猶掛着淚珠。她不在自己的船上,守候她的不是親人。她的身上有些傷,最重的在胸,大夫說她的肋骨被震斷了一根。起初,她還輕微嘔血,這竟成為丈夫與她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夢裏,父親和丈夫的形狀慘不忍睹,重複四句謎語,那是緝兇的關鍵。她曾怨自己不能和他們一塊兒死,而後漸漸省悟,她必須活着,因為還有事要做。

她的恩公姓李,溫和儒雅的讀書人,蓄着美髯的俊逸中年。替她療傷休養,詢問她的變故,更關心她的未來。她漸漸好轉,夜深時,悄悄溫習演練匕首,招招都定必死的殺氣。美髯公為她深深憂慮。

那日,少女來辭別,昔日嬌弱全被剛毅堅決掩蓋。只那謎語她解不出,求恩公相助。美髯公為她解出謎底,兩個賊人的姓名。少女重重叩拜,前額擊地有聲。恩公沉寂許久的心湖全被攪亂。他喚住離去的少女,要求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她的命是他救的。

整整三年,少女隱瞞自己的性別,大江南北,終於找着仇家,賣身為奴。主人極愛這清秀謹慎的僕人,甚至把打劫的財物交給她保管,倉庫里,她不動聲色地清點家中的舊物。等着了好機會,趁賊人暢飲酒醉,她手刃殺父殺夫的仇人。月光下只見匕首上的寶石盈盈閃亮。

整條街道,整座城市都沸騰起來,好一個義烈奇女子!眾人讚歎。

而這女子在缸中看見自己粗糙龜裂的肌膚,茫然想起臨別時恩公的話語和神情。她得好好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一簾月、一爐香、一隻永不闔眼的木魚。

她的命是他的,她願在佛前,替他祈祝福壽安康,報償這一世的恩情。

於是,她再度舉起匕首,刃上仍有未乾的血跡,光亮如流星閃動,直揮向垂瀑似的黑髮。

截髮

走進那個髮型設計中心,門口大缸養着蓮花和金魚。夏天才來,蓮猶含苞;當我在鏡前坐下,便見身後大片黑漆屏風,盛開的紅蓮嵌着,兩三隻鳥雀被這樣的炫麗驚飛。仿唐的屏風;仿唐的鮮艷旖旎;仿唐的繁華喧囂。

唐朝那個年代的女子,用發貯存記憶、換取權勢與愛情、回報恩德。而我不是那樣的美女子或奇女子。

我役有仿唐的心情。

你真的要剪嗎?設計師將我的長發披散梳通以後,四周相識或不識的人都在詢問。

很長的一段日子,不必有語言行動,長發自然成為一種姿態表情。人們各以不同的心意去揣測,去詮釋;在我怠懶時,覺得這樣的隨性也好。

也曾有一隻手,撩起我的發,搵着腮,不說什麼,輕輕闔上眼。此刻已遙遠得像在唐代。

在台北街頭,一群擦身而過的女孩,停下腳步,齊聲大叫我的名字。當我錯愕轉身,便見那一片燦爛如春花的陌生笑容。

幾個年輕男孩跟了我幾條街,最後在櫥窗前攔住去路,說我讓他們覺得眼熟,固執地詢問我的姓名。雖然確信他們沒有惡意,我仍驚惶地想找尋躲藏的地方。

其實夏天已經接近,而我驀然覺得寒冷。因為,不管願不願意,我究竟失去了一些寶貴的東西。

而得與失之間,難以衡量。

你真捨得剪嗎?

世間有許多事,真是要舍;才能有所得。況且,什麼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有一絲淡淡的惆悵,我點點頭。

鋒利的剪刀於是囓咬我的髮辮,一點一點,緊捱着後頸。髮絲根根截斷,發出細微的聲響,那模糊的震動自耳鼓流入體內。

設計師將髮辮自手中揚起,那樣緊密烏黑的一束,如她所說,真是難見的好發質。當我同意她的觀點,這發已非我有。

離開時經過屏風,與紅拂女、武則天、楊貴妃、謝小娥擦身而過,與千年以前,四則發的傳奇交錯。

而我在鏡前截髮,為的只想要一個自由自在、恣意行走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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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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