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博士逸事
4.被稱之為楷模的人
親身面對黃河的機會來得很偶然。
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我從洛泉大學畢業,依照我的文學理想在洛泉地區(當時還沒有建市)選擇了一個能夠專門從事文學創作的單位。在這個很多人都無所事事的單位,我雄心勃勃地開始了文學遠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以K省人民都十分熟悉的商子舟在洛北開展革命活動為素材,創作一本歷史小說。在K省,商子舟是類似於陝北的劉志丹、謝子長式的傳奇人物,當地,尤其是我曾經插隊的崤陽縣流傳着很多關於他的美麗傳說。在正式的歷史記載和現實生活中,商子舟更是一個佔有重要位置、被要求人們不斷學習的人。這樣一個人物非常容易被一個初學寫作的人確立為描寫和歌頌的對象。於是,我到崤陽縣去進行採訪。
遺憾的是——我必須事先告訴讀者——我在崤陽搜集到了很多素材,在隨後的一年多時間裏,甚至完成了作品的全部構思,但是,經過多年廝磨最終也沒有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直到現在,我在收拾舊文稿的時候,也會經常翻一翻當時記錄的素材,感嘆一個人如果無知會有多麼大的膽量。我是在放棄了那本規模很大的書,重新回到起點,從
短篇小說創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我經常用這件事情向文學青年說明,初學寫作者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把描寫對象看得太簡單,把創作本身看得太簡單。實際上,什麼事情都不簡單,大到歷史,小到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不像想像的那樣簡單。你如果把一件很複雜的事情想得簡單了,你就無法了解那件事情,當然,你也就不可能把它寫出來。
將近三十年前到崤陽縣進行的採訪,已經模糊在遙遠的時空之中了,我已經記不得找了什麼人,和哪些人進行了怎樣的交談。但是,有一件事情卻鮮明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正是這件事情構成了讀者正在閱讀的這本書的基礎。在一定意義上,是因為有了這件事情才有這本書的。
讀者已經知道,崤陽縣在洛泉地區西南部,但是它南部的一部分延伸到了黃河西岸,這就是張家河公社所在地。換一句話說,張家河公社是靠近黃河的一個公社,從那裏隔河相望,就是山西省了。從張家河身邊流淌過去的黃河,在一個叫古泊口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瀑布,在當時就是一個很著名的地方。但是我沒有去古泊口,我到了一個叫馬家崾峴的村子,這個村子也靠近黃河,在著名的古泊口瀑布下游十五公里的地方。
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農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
洛北的地形地貌具有典型的黃土高原特徵。由於本書將多次使用溝、峁、塬、梁、崾峴等詞彙,為了使讀者有一個大致的概念,請容許我稍做解釋。
我們擁有的黃土高原號稱世界上最大的黃土高原,如果追溯它的歷史,恐怕要上溯到太古洪荒之時,這對我們意義不大。我們看到的是經過歷史風雨沖刷過的黃土高原,它的最顯著特徵是溝壑縱橫,大溝、小溝、支溝、毛溝,節節發展,到最後高亢平整的高原變得斑斑駁駁,支離破碎。作為一種殘留,地表平整的地區被稱之為“塬”,塬有大有小,大的數十數百平方公里,小的僅一兩平方公里,僅僅容納一個村落。塬區土壤肥沃,畝產較高,所以我們插隊的時候如果某人說他是在塬上,一般都認為那人呆的是一個好地方。塬被風雨切割,就形成了“梁”,梁為長形,兩側夾有深溝,中間一道土梁,宛若山嶺,換一句話說,梁是塬的演變,兩條溝向塬延伸,遂使廣闊的塬被切割為狹窄的梁。形成梁以後,梁兩側的深溝、毛溝繼續向梁的內部伸展,兩側的支溝、毛溝甚至兩相交匯,將梁切斷,這就形成了外形渾圓的“峁”。在梁向峁的過渡階段,還有一種狀態:梁兩側的溝頭距離很近,梁當斷未斷,中間還有狹窄的通道或者土地相連,這樣的地方就叫“崾峴”,崾峴附近的村落往往就取名為某某崾峴。我要去的馬家崾峴就因此而得名——在這個村子的西南方向,正好有兩條溝往相對的方向延展,但是它們還沒有碰頭,形成了一段狹長的崾峴,這個村子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姓馬,於是,這裏就叫馬家崾峴了。
我們弄明白了我要去的是一個什麼地方,那麼,我現在就應當告訴讀者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麼了。
我是來看望一個綽號叫“博士”的中學同學,他在這裏插隊已經整整八年了——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那場決定了千千萬萬知識青年命運的上山下鄉運動風潮遠遠地消失在歷史時空之後的今天,竟然有一個人仍舊認為什麼都沒有改變,還在做那場強制性的風潮讓人做的事情。說實在的,我很好奇。
“博士”的真實姓名叫吳克勤——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他在本書第一章已經短暫地出現過了。“博士”因為博學而得名,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勤奮好學興趣廣泛的學生。你想一想,一個初中學生竟然能夠滔滔不絕地談論托爾斯泰,能夠背誦歌德和萊蒙托夫的詩句,在他的同學中會引起怎樣的艷羨和尊重!他在我就讀的那所中學裏是學得最好的學生,他的作文簡直能夠被稱之為文學作品,經常被老師在課堂上朗讀,被同學們傳抄,甚至於被發表在中學生報紙、雜誌上。著名教育家葉聖陶先生曾經親自給他寫信,鼓勵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一個共產主義接班人。不管老師還是學生,沒有人懷疑他能夠考上
北京大學或者
清華大學,沒有人懷疑他輝煌的未來,重要的是,人們說的這個未來不是一種粗糙的虛擬判斷,它非常具體,它甚至具體到認為這個聰明的孩子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他自己好像也不排除這種判斷。在我的印象里,這個罕見的高才生躊躇滿志,即使和我們這樣的平庸之輩來往,也保持着清高、矜持的勁頭,因此,儘管我們是同班同學,卻不是最親近的朋友。
文化大革命像一條江河的巨浪一樣從上游席捲而來,所有人都像岸邊的小草和泥沙一樣被裹脅了進去,在一個盲目的歷史進程中隨波逐流,“博士”吳克勤也不例外。
吳克勤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和母親都是大學教授,是在某個領域能夠被人稱之為反動學術權威的人。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是被整個社會所唾棄的,所以他沒有資格參加到紅衛兵的核心組織中去,只是外圍組織中的一個活躍分子。他撰寫的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和學校當局走資本主義道路罪行的大字報非常著名。也許由於人們的價值觀發生變化了的緣故,“博士”吳克勤仍舊被人艷羨着,被整個時代的狂熱氛圍鼓動着。
一九六八年年底,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偉大號召,在軍代表和革命委員會(學校領導班子)周密的政治思想工作勸導下,吳克勤第一個報名到革命聖地洛泉地區插隊,儘管當時他的姐姐曾經哭着阻止他。
吳克勤的行為被學校和學校的上級大力宣傳,從而在我所在的學校學生中帶動起了一股報名插隊的熱潮。學校在很短時間內就把大部分畢業生送到了東北、雲南、山西、陝西以及K省等偏遠農村。學校受到了上級的表彰,據說軍代表因此得到提升,被調到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從事教育部門的主管工作。
先於我們兩個月到達洛泉的吳克勤本來能夠在崤陽縣城附近或者其他條件更好的公社插隊,但是,崤陽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相當於現在的縣委書記或者縣長)陸嘉廷和他進行一次至關重要的談話之後,吳克勤改變了主意,謝絕了縣知識青年辦公室的安排,毅然要求到本縣條件最艱苦的張家河公社馬家崾峴大隊插隊。
在此之前,縣上的同志考慮到馬家崾峴條件過於艱苦,並沒有往那裏安排知識青年的計劃。吳克勤的這一姿態讓縣知青辦的同志很為難,就去向縣領導請示,陸嘉廷說:“這是北京知識青年政治覺悟高的表現,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表現,我們怎麼能不支持呢?”
是啊!不支持就是政治問題了,崤陽縣知青辦趕緊做安排。於是,吳克勤就到馬家崾峴插隊去了。這是他走向成為整個社會青年人的人生楷模的起點。
張家河公社離我插隊的谷庄驛公社直線距離六十華里,地處谷庄驛公社東部,由於馬家崾峴不在安插插隊知青的計劃之中,所以在那個大隊插隊的始終只有吳克勤一人。然而,這個大隊在後來的歲月中卻比任何一個知青點都著名。
等到大批知識青年蔓延到革命聖地洛泉十一個縣和幾乎所有公社以後,在崤陽縣張家河公社馬家崾峴大隊插隊的吳克勤經過周密宣傳,已經成為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僅僅在崤陽縣有名,也不僅僅在洛泉地區有名,就連K省省會龍翔以至於全國都熟知吳克勤的名字,就像那個時代被作為人生楷模的雷鋒、王傑、侯雋、邢燕子、董加耕、劉文學、時傳祥、焦裕祿、門合、歐陽海、劉英俊、蔡永祥、金訓華(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年代,如果羅列的話名單會很長很長,這裏從簡)的名字一樣。
人生楷模必定是一個道德完美的人,必定是一個深刻體現那個時代價值觀的人,在這方面,吳克勤幾乎完美無缺——他是最早發出“用我的熱血青春澆灌我熱愛的土地”的先進知識青年,在崤陽縣革命委員會主任陸嘉廷的帶領下,曾經在北京受到中央首長的接見;他是最不惜身體甚至性命的人,曾經在改天換地的戰鬥中數次受傷、累病,有一次,身背病重的老鄉上張家河公社衛生院,在山路上奔行整整十五華里,到
醫院以後,病人得救了,他卻因為過度勞累大口大口吐血,昏厥在張家河公社衛生院的院子裏;他痛苦地中斷了和一位北京女知識青年的戀情,和本村一個貧農的女兒結了婚,這件事曾經被作為知識青年紮根農村的典型事迹廣為宣傳;他的照片被印在報紙上,名字迴響在廣播中……
任何歷史事物都是瞬間,這個瞬間毫無疑問是歷史鏈條中的一環,但是,它終將成為過去。到了一九七五年前後,所有北京知識青年都像候鳥一樣離開了那塊土地,雖然仍然有一些因為各種原因滯留在那裏的人,但是他們的存在已經不能夠說明那場運動的狀態,那場運動實實在在地結束了。
讓人極為驚訝的是,只有吳克勤仍然堅守着。別人的滯留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狀態無關,他的堅守卻直接因應於那場運動,就像退潮以後在沙灘上留下的浪花,一場風雨之後天空中停滯着的一塊雨雲,
地震以後發生的雖然無害卻能夠讓人鮮明感覺到的餘震。這時候,報紙、廣播漸漸遠離了他,飛速發展着的世界忘記了在這個貧困的小山村裡還有一個這樣生活着的人,就是一直關注並支持吳克勤的崤陽縣革命委員會主任陸嘉廷,也已經成為洛泉地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相當於現在的地級市副市長),離這個被他親自樹立為典型的北京知識青年很遠很遠了。
我當時決定去看他,很大程度上是想了解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目前是怎樣生活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仍然留在那裏?
5.寂寥的山村
在馬家崾峴村西南那條狹窄的崾峴附近,我看到了站在一棵枯死了的柏樹下面的吳克勤。當我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的時候,我帶着幾分好奇打量着這個曾經很著名的人物。
當年那個戴白邊眼鏡的文縐縐的中學生現在成了一個粗礪的漢子,這個人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北京知識青年的色彩,看上去更像一個不拿工資的民辦小學教員。原來挺拔的腰身已經有了幾分佝僂——就像所有因為個子高大而顯得駝背的人一樣,讓人感覺他們是因為覺得自己比別人高,只有稍稍躬着身子才能夠和周圍人保持平衡一樣。他那深度近視眼鏡的兩隻鏡片都開裂了,眼鏡框和腿上纏着厚厚的膠布,已經看不出膠布原來的顏色。當他從這樣的兩隻鏡片後面看我的時候,我從他的目光中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東西,很陌生,很讓人不舒服。
儘管這樣,我馬上被他的誠懇和熱情融化了——他緊緊拉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離開似的,連連說:“蘇北!蘇北!”
我被他牽拉着,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向馬家崾峴走去。
馬家崾峴高高地懸挂在一面向陽的坡地上,散漫的村落全部由窯洞組成。在這樣的村落,道路當然是彎曲的,我甚至覺得吳克勤帶着我走過了全村所有人家的門口。迎面碰上村上的莊戶人,不管人家是不是感興趣,吳克勤都要興奮地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蘇北!專門來看我的!”我被帶到他的家。
吳克勤的家是兩孔面向黃河的土窯洞,一孔住人,一孔放糧食飼料等雜物。我注意到院子一角拴着一隻半大的黑豬,它顯然剛剛吃飽,對於我的到來採取漠然的態度,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睡去了。住人的那孔窯洞散發著和所有莊戶人家一樣的味道,牆上貼着幾張帶有強烈的文化大革命色彩的宣傳畫,好像那頁沉重的歷史在這裏還沒有被翻過去;在最顯眼的地方,有幾個陳舊的鏡框,裏面是吳克勤在叱吒風雲年代得到的獎狀。一張嚴重變形的本色課桌上,堆放着很多紅色塑料封皮的《毛澤東選集》,這是他出席各種會議得到的紀念品。在那些《毛澤東選集》當中,錯落有致地站立着很多毛主席立身塑像,有的是胸像,有的是全身像,伸出手臂指引全國人民前進的那一種,這些塑像是他結婚的時候收到的禮物。靠窗的土炕佔去了三分之二面積,窯洞最裏邊,當地人稱之為窯掌的地方,有一個擺放罈罈罐罐的條案,一個用木架支撐的杜梨木案板,靠牆豎立着钁頭、板鋤等農具——只有這些東西才喚起人一種現實的氣息,表明這個窯洞的主人在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
當時,人民公社制度還沒有被廢止,村民仍然在進行集體化生產,吳克勤的婆姨秀梅帶着三歲的兒子虎生到山上勞動去了,馬家崾峴大隊黨支部書記吳克勤是專門推開隊裏的事情,準備在家裏款待我的。很顯然,吳克勤已經為迎接我的到來做了準備:窯洞被精心收拾過了,一面窗戶甚至換了幾根窗欞,和舊窗欞相比白得晃眼;窗戶紙是新糊上去的,窗台上留着清晰的被抹布塗抹過的痕迹;洛北地區的鍋灶都是和土炕連接在一起的,一般前面的淺鍋用來做飯,後面的深鍋用來燒水,現在,燒水的那隻鍋吱吱地響着,水已經被燒開了;土炕的炕席上擺放着一個荊條編製的小筐,裏面放着亮晶晶的大棗、花生和核桃。崤陽縣黃河岸邊的“河畔棗”和沙地花生遠近馳名,但是核桃卻不是這裏的特產,不知道吳克勤是從那裏淘換來的。
吳克勤按照他的接待計劃,用木勺把開水盛在巨大的粗瓷碗裏(碗裏事先放好了洛北或者內蒙古牧民經常喝的磚茶),小心翼翼用雙手捧給我。我已經坐到了炕沿上,磚茶散發出特有的帶有焦糊味道的香氣,馬上喚起了我插隊時候的記憶,那時候逢年過節當地老鄉就用這樣的茶水招待我們。那是很隆重的事情,老鄉一定要用雙手把茶水捧給你,一定要看着你把第一口喝下去,一定要看到你的滿足和讚賞。現在,我就這樣喝下了第一口茶水,按照當年的標準,像吳克勤表達了我的滿足和對他的茶葉的讚賞:“這是我離開隊上以後這麼多年來喝的最有味道的茶!”
就像洛北地區所有的土炕一樣,炕沿很高,我的雙腳離地面足有一尺,所以我不能夠跳下來向他表示客氣,只能坐着說。但是我相信我的肢體語言讓吳克勤感覺到了我的真誠讚歎不是出自虛套。
吳克勤跳上炕來,盤腿坐在我的對面——這表示我們將要用這種方式消磨很長很長時間,就像插隊的時候在老鄉家過春節那樣。我們一邊喝着苦澀的茶水,一邊吃着香甜清脆的大棗,聊了起來。我們從容不迫,好像誰也不在意時間的流逝。我們用將近一個小時時間回憶各自的插隊生活,回憶那些目前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的同學。我向吳克勤介紹我知道的幾個人現在的行蹤和下落,他們的生活狀況。
我說到和我們同班的某某一年前到香港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目前是一家大公司老闆,和大陸做生意。吳克勤驚訝得張開了嘴巴,問道:“這不就是過去說的資本家嘛?!”
“也可以這樣說。”
我還說到另外一個和我們在同一個年級的人,現在成了某國家機關的廳長,他也很感意外但是並不驚訝,因為他耳聞目睹過許多這樣的事情,這已經構成了他的人生經驗——“這不奇怪,他爸爸就是高幹嘛!”
當然,我也說到了幾個活得不好的人,比如和我同在谷庄驛公社插隊的丁四,轉回北京以後當清潔工人,幹了不到一年,就讓一輛小轎車撞死在馬路上了,最後經過鑒定,竟然是要由死者丁四負全責,什麼原因呢?因為他不是在當班的時間掃馬路去了,不屬於因工死亡,沒得到肇事者和丁四所在單位一分錢的賠償。
吳克勤就唏噓感嘆:“沒辦法,人命就跟風中的蠟燭一樣,不知道啥時候就滅了。”他的口音已經和當地人沒有什麼區別。
他又說了幾個當地人意外死亡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農村很多,比如窯洞突然坍塌下來把全家人砸死,壯年漢子砍柴的時候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娃娃吃東西的時候被食物卡死,因為打架生氣,心路狹窄的婆姨喝農藥或者跳黃河尋死……等等。
這種狀況即使到了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我的家鄉離北京市不過兩個小時車程,經常能夠聽到從那裏傳來的死亡信息。前些日子我回老家過中秋節,又聽到村上的一個小夥子在半夜用農用汽車往天津送柿子的時候出
車禍死了。這種農用車是一種三個輪胎的運輸工具,污染嚴重,安全性能極差,我曾經極為驚訝有關環保部門和質量監測機構為什麼竟然容許這樣的殺人武器出廠,並且如此大規模地在鄉村公路上奔馳,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這個東西送了命。很多時候農村人對於這類事情已經不再驚訝。
但是,在我和吳克勤聊天的那個時候,死人的事情還是能夠引起人慨嘆的,吳克勤尤其說到一個女娃娃的死亡——這個女娃娃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後生,家裏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隊黨支部書記會計生產隊長,甚至公社書記文書武裝幹事做飯的炊事員都強烈地反對這個婚事,為什麼?為了女娃娃的幸福!這些人確實都是好意。要知道,一個地主家庭的後代是沒有任何出路的,只能在村子裏作為“另類”像某種生物那樣活着,就連工分都比同等勞動力少兩分,精神上的壓力更是無以復加。但是女娃娃完全不在乎這些東西,真正像洛北民歌中唱的那樣:“若要咱倆姻緣斷,除非黃河水流干!砍斷腳跟筋還在,哪怕閻王來阻攔。”但是,當整個世界都聯合起來阻撓這對戀人結合的時候,他們最後的結局只能是“一搭里死來一搭里埋,一搭里走向望鄉台。”兩個人用麻繩捆縛在一起,跳了黃河。
吳克勤長吁一口氣,感嘆說:“她還沒有開始活人哩,就這樣走了。”是啊!人生無常,誰知道誰會遇到什麼事情?這類話題通常會使談論這些事情的人產生一種滿足感,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本身已經是一種幸福,你不能再奢求其他的事情。我們就帶着這種滿足感把話題轉到吳克勤的身上。
“為什麼不轉回北京去?我聽說現在北京市政府有一項政策,凡是目前仍然在農村插隊的北京知識青年,即使是結了婚、對象是洛北地區的人,都可以一起轉回到北京去。你為什麼不轉回去呢?”
吳克勤從殘缺的眼鏡片後面認真地看着我,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又述說了很多轉回北京的好處。
“蘇北,”吳克勤輕聲打斷我,“你爾格是咱們同學當中文化最高的人了,你給咱說說,這事情……就這樣了?”
“什麼事情?”
“運動呀!”吳克勤好像很吃驚我的無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呀!……這麼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說過去就過去了?”
我的心情突然暗淡了下來——我好像找到了他為什麼至今仍然在這裏堅守的原因。但是我能說什麼呢?你能用簡單幾句話說服一個人改變在長達十年時間裏形成的強固意識嗎?你能用簡單幾句話說明一個時代鑄造的聖潔的
神話目前正在消融成為無數涓流,每一股涓流都在尋找着自己的途徑回到它本來應當呆或者期望呆的地方嗎?我決定改變計劃,延長我的行期,在馬家崾峴住了下來。我覺得至少應當把我感覺到的東西傳達給吳克勤,不管能不能夠改變他。吳克勤畢竟是我的同學,一起長大的玩伴,我不能眼看着他在已經不時興堂·吉訶德了的時候還像堂·吉訶德那樣活着,他應當有一條更現實的路。如果他仍然不改變自己,我真的難以想像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想我總能夠做一些對他有益的事情。
結果我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成——吳克勤遠比我想像得頑固。他完全排斥我的謬論,用當年在知識青年代表大會上的豪邁語氣對我說:“我不認為當初和現在的選擇是錯誤的。歷史將會最後證明,我走的是一條正確的路。蘇北,你會看得到我選擇的是一條正確的路。”
如果我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簡直可以理解為他在指責我所有的勸說。我沒有生氣。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
唯物主義教導我們說,人都是環境創造的,“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但是被環境創造的人絕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那種樣子,他必定比表面上能夠被看到的複雜得多也深刻得多。這個一直站在時代前沿的人無法相信,社會正在像一列火車一樣轉過一個不為人察覺的彎道,駛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全部的問題都在於,這個被宣傳輿論熱烈表彰過的時代的先鋒和楷模,從來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啟示,仍舊處在錯覺之中。
讓我感到難過的是,他掩飾了同學之間本來應當有的真誠,用已經不時興了的豪言壯語把感情淡漠在了我們的關係之外,我的任何勸慰在他看來都是因為缺乏遠大理想,就好像我在走一條很不光彩的道路。在這種情況下,交流和溝通也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成為地地道道的負擔。我只好什麼都不說。說實在的,我真的很難過。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當時的那種感覺。
吳克勤看出了我的困惑,提議到外面去轉一轉。
我們站在馬家崾峴村北地勢最高的寬坪,聽馬家崾峴大隊黨支部書記吳克勤講述農業學大寨運動怎樣改變了這裏的面貌。
寬坪四周的面貌的確被很好地改變了,原來到處都是荒草林莽的地方現在都是梯田了,長着綠油油的莊稼,綠油油的莊稼中間矗立着巨大的標語牌:“與天奮鬥,其樂無窮!”八個紅漆大字煞是惹眼。吳克勤告訴我,前幾天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來人照了這塊梯田。他這句話對於我愉快的心境又是一次打擊——我不知道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照了這塊梯田和他的生活有多大的關係?我也不知道一塊塊梯田和洛北人民的生活狀況到底有沒有關係,有多大的關係?因為我已經從資料上了解到,洛北地區七十年代末的糧食總產量還不如四十年代,而這時候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口數量已經是四十年代的兩到三倍。我想像,三十多年前毛主席他老人家率領長征部隊從被開闢為紅色根據地的洛泉經過的時候,洛泉街頭不一定會有要飯的,但是你現在看一看,洛泉北部幾個貧困縣的人民,有的村子幾乎跑光了,全部南下到平原地區要飯去了。我插隊的谷庄驛公社櫻桃園大隊經常就會看到從靖州北部諸縣下來的乞丐,經常老少三代鍥而不捨地在知青點門前拉着二胡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不給兩個饃饃他們就不會離開。但是,我不能跟吳克勤說這些話,這會引起不愉快。
人總是下意識地說一些你的談話對象喜歡聽的話,我讚歎這裏的人民,更讚歎吳克勤為改變這裏的面貌所做的巨大努力。吳克勤就像終於找到知音那樣興奮得臉上放光,有好幾次握着我的手,表達着和我同樣的看法。我們的談話幾乎可以不做任何修改直接發表到當時的報紙雜誌上去。
插隊的時候,曾經有很多知識青年步行到崤陽縣去看黃河,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從來沒有去過。這次正好可以了卻我的這個心愿,我請求吳克勤帶我去看黃河。或許因為我遭受到了太多彼此對立的信息衝擊的緣故,去看望黃河這件在我心裏很神聖的事情,也減弱了色彩,我在說出這種請求的時候,語調平靜,沒有傳達出這是我多年的渴望;吳克勤也沒有在意這件事情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隨口答應了一聲,我們就離開寬坪,沿着一條小路往東走。
我們轉過一個山峁,在我完全沒有任何精神準備的情況下,黃河驀然間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終於第一次直接面對黃河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它竟然那樣巨大——它用蠕動的身軀劈開黃土高原,憑空裏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從遙遠的地方逶迤而來,它就在那裏翻滾和奔騰,隆隆地向下游奔走。它像一個愜意的巨人,淋漓暢快地洗濯着身上的征塵,我感覺到腳下土地的震動,就像某種巨大的物體被整體拉動了一樣,發出持續不斷的震響,你的靈魂只能夠顫慄着聆聽!
你把目光放高遠一些,看一看黃土高原的沉靜之態,看一看高懸在空中的孤伶伶的太陽,看一看緩慢流動着的白雲,你會感覺到世間萬物都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懾服了,它們存在着,但是它們的意志又不得不屈從於那條蜿蜒着的巨龍,諦聽着它,感覺着它……毫無疑問,我當年在洛泉大學山坡上的那種感覺是對的:黃河是有生命的東西,她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感覺……她龐大而深邃,她不可能在通常的意義上和我們溝通。
我跟“博士”吳克勤說了我的上述感覺。吳克勤已經不能夠用文學的方式思考和談話,他用奇異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說出了什麼不得體的話一樣。兩分鐘以後,他才確認我的話很正常,簡單回答說:“是。”
6.真實還是虛構?
回到家裏,我看到了吳克勤的婆姨秀梅。這個因為和吳克勤結婚而出名的農家女子,當時的報紙上也曾經登載過照片,我印象里她很年輕很漂亮。但是現在,儘管從年齡上說她並不大,卻不顯得年輕,也更不漂亮了。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婆姨,和你在偏僻山村見到的任何一個婆姨沒有任何區別。秀梅沒等收工就從地里趕回來了,要傾其所有為我做一頓晚餐,我根本阻擋不住。
“讓她做吧!心意。”吳克勤簡短地對我說。
虎生酷似爸爸吳克勤,讓我覺得好奇的是,這個三歲多一點兒的娃娃眼神中有一種探詢的意味,好像對眼前發生的任何事情、出現的任何人都很感興趣。但是他堅決拒絕我的親近,手裏拿着一個啃了半截的胡蘿蔔,像長在媽媽的腿上一樣,亦步亦趨地跟着,不時用膽怯的目光迅疾地溜我一眼。
秀梅忙活着灶前的事情,抽空對我說:“克勤以前有那麼多同學,不知道都到哪裏咯(方言:“去”的意思)了,一個也不來了……自打接了你打來的信,他一天天在盼哩!他盼着你來。他說,你們倆上學的時候就好,誰也離不開誰。”
這是一句謊言——上學的時候,才高八斗、異常清高的吳克勤從來沒有把我放到眼裏,我們之間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但是我對秀梅說:“就是。”我看看蜷縮在炕角的吳克勤,他正在用彎曲變形的手在煙荷包里裝煙袋,裝滿以後,就用火柴把煙鍋點燃,腮幫子上出現一對很大的坑。他根本沒在意秀梅和我之間的交談。
“……爾格都走了,”秀梅感嘆說,“說走就都走了。”
“是啊,”我說,“都走了。”
“要是顧得上,蘇北,你常來我們這搭看看……爾格他在洛泉就你這麼一個同學了,他想你哩!”秀梅幾乎是在重複剛才已經說過的話。
“我知道。”我說。
“蘇北,”吳克勤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用發亮的目光看着我,“蘇北,秀梅把你留下來對着哩!從咱倆在黃河邊上看黃河那一刻起,我就老是覺着有什麼事情沒跟你說……你留下來對着哩!我要好好給你講一個故事——可好的一個故事哩!”
秀梅瞥了他一眼,嗔怪說:“你不要跟人家說隊上的事情噢!誰願意成天聽那些爛凇事情!”在丈夫面前,秀梅有些蠻不講理。
“我說那幹啥?”吳克勤軟弱地反抗着,“隊上的事情有啥可說的?”
“你說得還少?是因為沒人聽了你才不說的……神經病。”
秀梅把手裏的木勺扔在灶台上。我發現她並不是在真的發火,她臉上自始至終掛着鮮活的笑容。這笑容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給外人看的。我感覺到吳克勤在這個沒有什麼文化的農村婦女心目中的地位。吳克勤沖我做了個痛苦的表情,像所有被婆姨伺候得很好的幸福的男人那樣苦笑着搖搖頭,什麼都不說了,一心一意抽煙。
我很羨慕他們夫妻間的感情,正是這一點,使我微微作痛的心得到了撫慰,不像剛剛見到吳克勤的時候那樣焦躁了。幸福是一種感覺,並且,基本上與對物質的佔有程度無關,從這個意義上理解吳克勤的全部生活,回不回北京或者能不能過上比較好的生活,真的就像我想像的那樣嚴重嗎?我開始懷疑自己。
為了迎接我的到來,吳克勤前幾天就把旁邊那孔放糧食和農具的窯洞收拾了出來。下午秀梅從地里回來,先在炕洞裏塞了乾柴。吃過晚飯,吳克勤夾着自己的鋪蓋——他今天要和我睡在一起——和我一同來到這孔窯洞的時候,窯洞裏已經暖融融的,散發出一種新鮮的泥土和煙火的味道,就像插隊的時候那樣。我們沒有點燈,一開始坐着,後來就並排躺在炕上。吳克勤的確不是要和我說隊上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個靜謐的夜晚,他又還原成為那個才華橫溢的“博士”。
“我必須給你講一個故事。”吳克勤迫不及待地說,語氣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味。我注意到吳克勤一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他一定認為給我講述這個故事是我們這次見面最為重要的事情。
這是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故事很長,一開始我並沒有被它吸引,就像一部好小說開頭部分未必很吸引人那樣。我覺得我沒有什麼理由關心四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哪怕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呆的這個地方。但是,隨着吳克勤從容不迫的講述,我漸漸沉浸到了故事當中。這時候,吳克勤的講述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河流那樣流淌着的情節,是在情節進展中人物的心靈活動和命運起伏,是這個世界展現出來的內在的機理。
隱隱聽到黃河的濤聲,像是很多人在交談,間或還能聽到嘩嘩的笑聲,就像有很大的一群人聽到了什麼值得笑的事情;當然,我也聽到嗚咽,聽到低聲的吟唱,就像是一個母親在為自己的兒女做針線活的時候哼出的歌,我從這綿延不絕的歌聲中聽到對少女時代的懷念,聽到對過去歲月的哀嘆,聽到對未知歲月的憧憬。皎潔的月光灑在窗台上,沉睡過去了的小山村靜謐而安詳,疏懶地躺在黃土高原上,就像娃娃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在村子的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狺狺的狗叫,好像在這個安寧的夜晚發生了不應當發生的事情。山上的樹木在初秋的夜風中地響着,不知疲倦地吟唱着不知名的歌曲,無數曾經翠綠曾經輝煌曾經驕傲的樹葉飄落下來,化為泥土。小獸們急匆匆地往洞裏貯藏糧食和它們認為能夠吃的東西,到處都響着它們瑣碎的腳步聲,林間的落葉上被它們踩出一條條光滑的通道。虎生睡熟了,喃喃着含混的話語,好像是在跟母親撒嬌。
我沉浸在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其間的這個世界是故事中的世界還是現實中的世界,它們竟然沒有任何縫隙,渾然成為一個整體,我就被那個整體包裹着,就像胎兒熟睡在母親的子宮裏面。我在思想嗎?我在感覺嗎?不,在這個龐大雄渾的世界面前,我是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那完全不是我在思想,是這個世界在思想;不是我在感覺,是這個世界在感覺……這個世界在一種反常的安謐之中向我低語,告訴我說,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它同時也是關於黃河的故事,關於孤獨的故事。
“蘇北,”吳克勤用胳膊肘支撐着身體,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看我的眼睛,“你沒睡着吧?”
“沒有。”我動了動身體。
“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不想評價它,就像不想驚動一個母親的幸福和安寧,我覺得任何話語都會驚擾和褻瀆了她。人是不能夠評價超乎人類經驗之上的東西的。
“她……就這樣……死了?”我的聲音顯得很遙遠。
“死了。”吳克勤說,“就這樣,她死了。”
“哦。”
我們長久地沉默着,好像都在等待把故事情節和心靈震顫貼合在一起,在完成這個過程之前,我們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嗎?”我問吳克勤。
吳克勤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它就發生在馬家崾峴。”
“這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嗎?”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故事曾經在多大的範圍內流傳?我插隊的谷庄驛公社離這裏不過六十里,而且,那裏的夕夢山是故事主人公的家鄉,我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
“我是一個聽故事的人,”吳克勤說,“我沒有調查過它是不是真實的,更不知道它曾經在多大範圍內流傳。我想……蘇北,你同不同意這樣的說法:即使同一個故事,一百個人就會有一百種講述的方式。”
“我同意,但是故事的主幹不應當發生改變……”
“但是,有的時候……這不可避免……”吳克勤彷彿沉浸在對某種遙遠事物的思考之中,並且,他不知道在和誰交談,“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他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在創造自己的故事。不管這個人是不是作家,只要他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他就會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別人無法替代,別人也無法講述……”
類似的話,吳克勤還說了很多,就好像這是那個關於母親的故事的一部分。但是,我必須告訴讀者: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所以我沒有應答他。等到我深刻地理解了他的這些話語,打算應答他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三十年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你知道嗎?我經常在想,要是把這個故事寫出來該有多好。”
“你可以寫呀!”我翻身坐起來,看着他,急切地說,“你在咱們同學當中是讀書最多、最有才華的人,你為什麼不把它寫出來?你完全能夠把它寫出來!”
吳克勤也坐了起來。月亮已經偏移了,吳克勤只是我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儘管這樣,一種逝去了的氛圍又來到了我們身邊,我感覺時光倒流了回去,我們又回到了讀書時代,還原為不知道歲月為何物的懵懂無知的孩童。
“蘇北,”他的語調凝重低沉,“我現在知道了,人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夠做什麼,更不是想怎樣做就能夠怎樣做……這件事也是這樣,我很想把它寫出來,可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像是能夠把它寫出來的人嗎?除了政治讀物,我已經十多年沒讀過書了,咱們受的教育本來就不完全……還有,你不知道這隊上有多少亂七八糟的事情……想想而已,不過是想想而已。”他解嘲地笑着。
“你已經講得很好,克勤,你把這個故事講述得十分感人,能夠這樣生動地把故事講述出來的人一定能夠用筆把它寫出來……”
“蘇北,我要是能夠寫出來,我就會寫出來給你看了,我嘗試過。我寫不出來。”他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進一步確認這是一個沉重的事實。“現在,你已經選擇了專門搞文學創作,”吳克勤貼近我,我能夠感覺到他的鼻息。“你說你下決心寫小說,把我們經歷的東西寫出來,讓我們的後代知道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這很重要,蘇北,這太重要了。我經常想,再過十年二十年,誰還會記得我們?誰還會記得我們經歷了些什麼事情?在經歷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我們都想了些什麼?所以,你身上責任重大,蘇北,我覺得這不僅是你個人的責任,在某種意義上它同時也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現在只有你有條件履行這個責任,只有你能夠勝任這個責任。”
“克勤!”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蘇北,你要是感興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別以為它過於遙遠,真正的好故事永遠都不會顯得遙遠;你也別以為這個故事和我們沒有關係,蘇北,你別這樣以為。”
我說我知道。我鄭重地接受了吳克勤的委託。但是,真正把這個故事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來創作,卻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其中的原因,我將在故事的延展中進一步向讀者交代。
現在,請允許我把這個故事提前到這裏來複述。
下面是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