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薊原野
《大薊原野》
這與其說是歌,
還不如說是咒語。
女孩反覆唱了三遍之後,立即就“嗖”地刮來了一陣風,
大薊的花凋落了。
就像枯萎的蒲公英,在風中凋落了一樣。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好走過北國一望無際的原野。
男人名字叫清作,是個毛皮商人。就是從山裏的獵人家裏,便宜地買來兔子皮、狸子皮,馱到馬身上,運到城裏去兜售,維持着清貧的生活。
因為是寒冷的地方,所以毛皮很好賣。不過,從山裏到城裏這段長長的路程,即使是對於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說來,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特別是穿過這片荒野時,更是痛苦。
原野遼闊無垠,如果說到看得見的東西,就只有一片片草和遙遠的雲了。旅人一個人走在這條道路上時,常常會遭遇奇妙的幻覺。風的聲音,讓人想起年輕女孩子的笑聲;草那邊,出現了一座巨大的綠城……
清作最害怕的,就是走到原野的正當中的時候天黑了。一想到要在人跡罕至的荒野里露宿,一種來歷不明的恐怖,就會讓他不寒而慄。
這裏有一個特別的原因。
清作原本並不是因為喜歡,才成為了一個毛皮商人。父親早逝,為了撫養體弱的母親和一大堆弟弟妹妹,走投無路才選擇了這個工作。他剛開始去獵人家,看到剛剛捕來的、還咕嘟咕嘟地冒血的熊皮時,噁心得幾乎都忍不住了。
他心裏,總是翻騰着那一刻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感覺。他總是害怕,萬一自己牽着馱着山一樣高的毛皮的馬,還沒走到城裏天就黑了,那些買來的兔子皮、狸子皮和狐狸皮,突然就喘過氣來了,發出了可怕的叫聲怎麼辦?
(同樣是皮貨生意,如果是做皮革手工藝品,就要快樂多了。)
他總是這樣想。清作的一雙手很巧,高興起來,就常常會用多下來的鹿皮做個錢包、香煙袋或是拖鞋什麼的。於是他就會想,要是這些東西能賣出一個好價錢,能維持得了生活的話,那就再輕鬆不過了。
好了,這是北方短暫的夏天快要結束時的故事。
清作這天也牽着瘦馬,有氣無力地朝着城裏走去。太陽在遙遠的黑森林那邊,明晃晃地燃燒着。
這天,與往日不同,清作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那是因為皮貨裏頭,有一張過去從未看見過的銀狐的皮。它看上去能賣個大價錢。他琢磨着,用賣它的錢,給母親買葯、給妹妹們買和服,再用剩下的錢去吃點什麼好吃的東西。這麼一想,就又覺得毛皮生意也未必就那麼壞了。他把過去的那種噁心的感覺,給忘到了腦後。
“照這個樣子下去,要是能採購到十張銀狐皮,就發大財了!”
清作這樣自言自語着。
“那樣的話,也不用牽着這樣的瘦馬,做這樣的生意了。”
他停下來,擦了一把汗。於是,馬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今天是一個口渴得特別厲害的日子。帶來的水壺,早就空了。清作突然記起來,這一帶有一口古井。旅人經常在那裏歇息。究竟是誰在這樣一片荒野的正當中,挖了這樣一口井呢?井深得可怕,水又涼又清,好像能把手割破似的。
(在那裏歇一會兒吧。)
清作牽着馬,朝井的方向走去。
井在一棵大榆樹[25]的下面。
可是這天,當清作好不容易才走到榆樹下面時,發現石頭老井的邊上,坐着一個感覺奇妙的小女孩。清作吃了一驚,不由得僵立在那裏了。
“你好,清作!”
因為女孩冷不防這樣喊了起來,清作一下子愣住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女孩穿着茶色的棉衣。當他瞥見她那兩條像半截木棒子一樣的光腿時,不由得害怕起來。
“你、你是誰……”
清作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只見女孩長長的頭髮一甩,笑了:
“你也許不知道我,可我是太——知道你了!我一直看着你從這裏走過,走的時候,馱着山一樣的毛皮,回來的時候,揣着好多好多的錢。”
“所以,我才問你是誰嘛!”
清作瞪着女孩。
於是,女孩莞爾一笑,答道:
“我是井精。”
“什麼叫井精?”清作好奇地盯着女孩,“是住在這裏頭嗎?也就是說,是水精嗎?”
女孩滿足地點點頭。然後,又這樣說明道:
“也就是說,我是地下水之精呀!這片原野上所有的樹、所有的草、所有的動物、所有的蟲子、所有的鳥,全是我來養育的。”
小女孩沾沾自喜的話,讓清作有點討厭了:
“我顧不上那些了,我渴死了,快讓開一下!”
聽了這話,女孩馬上說:
“那麼作為交換,你給我一張皮!”
“……”
清作呆住了,傻傻地看着那個女孩。要用一杯水——如果是在往日,連一分錢都不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的井水——來換做生意的毛皮?見清作啞口無言地立在那裏,女孩冷不防說道:
“我想要那隻銀狐啊!”
清作臉都白了。銀狐藏到了蒙得嚴嚴實實的行囊的最下面,這女孩,究竟是怎麼嗅出來的呢?也許是看見了狐狸的尾巴?清作朝馬背上望去,可連一根毛也看不見啊!
他突然不快起來,節骨眼兒上被一個討厭的傢伙給纏住了!可是,口渴難挨,他覺得在這裏如果不喝上一口水,就連一步也走不了啦!雖說對方是一個瘦弱的小丫頭,如果把她一把推開,輕而易舉地就能喝到水,但不知為什麼,女孩那雙大大的黑眼睛,卻讓清作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於是,清作結結巴巴地這樣說道:
“銀、銀狐不行啊,已經有人要買了。換個別的吧,給你兔子或狸子吧!對了,狸子皮可暖和了。”
聽了這話,女孩劇烈地搖起頭來。接着,用手指着清作的行囊,冷不防“啾”的一聲吹起了口哨。
“出來吧,我可愛的銀狐!”
她說。
於是怎樣了呢?
清作的行囊隆了起來,冷不防,“嗖”地一下,從蒙得嚴嚴實實的行囊里躥出來一隻銀色的狐狸。
狐狸活了。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用力擺動着垂到地上的尾巴,確確實實地站在草地上。可採購的時候,它是一張真正的毛皮啊,清作差一點就直不起身子來了。
女孩滿足地點點頭,從井邊跳了下來,就像是那狐狸的飼養人似的說:“過來吧,我可愛的銀狐!”然後,就把狐狸抱了起來,圍到了自己那細細的脖子上。
清作一個勁兒地發抖。
一直害怕的事情,現在發生了。一張空毛皮,竟然又喘氣了,又動起來了!說不定這個小女孩會用相同的魔法,讓自己行囊里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地逃走。
清作連口渴也忘記了,拽着馬就想趁早離開這裏,可女孩卻這樣說道:
“清作啊,你不適合干這行生意,干點別的活不好嗎?”
“別的活兒?”
“是呀,比方說皮革手工藝品。做別緻的長筒靴,怎麼樣?”
“……”
啊啊,這女孩怎麼會這麼清楚地知道清作的心思呢?他突然快活起來,坐下了,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啊啊,我……我以前也這麼想過。就那樣,做好多好多漂亮的東西。”
“那不就好了嗎?”
女孩滿不在乎地說。
“但是,那樣是生活不下去的啊。很少有人會買手工縫的鞋子吧!”
“那樣的話,”女孩說,“我教你一個好辦法。”
她彎下腰,從腳下摘下一朵開着的大薊[26]的花。一朵紅紫色的花,葉子上全是刺。女孩把它輕輕地拿到了嘴邊,唱起了這樣的歌: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這與其說是歌,還不如說是咒語。女孩反覆唱了三遍之後,立即就“嗖”地刮來了一陣風,大薊的花凋落了。就像枯萎的蒲公英,在風中凋落了一樣。
然而,就如同變戲法似的,在那一片片細細的花瓣凋落的地方,又開出了新的大薊花。一共有多少朵呢?原來不過是一根大薊,可眼看着就多了起來。女孩又摘下一朵剛開的花,重複起剛才的歌來了: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只不過唱了三遍,花就一點點地多了起來。很快,井邊就變成了大薊的花田了。明媚陽光下的原野,紅紫色的花簇沙沙地搖動着。
不過,這其間發生了一件讓人為難的事。花越來越多,不知什麼時候,大薊的刺把女孩那雙赤腳扎得傷痕纍纍。
“疼疼疼疼……”
女孩叫了起來。然後,抬起那隻傷痛累累的腳,說:
“清作啊,給我做一雙長筒靴!”
見清作目瞪口呆,女孩又說:
“現在立刻就給我做一雙長筒靴!不然的話,刺扎得我走不了路了。”
於是,清作就彷彿中了魔法一般,頭暈目眩地朝着自己的馬的方向走去,從行囊中取出了一張鹿皮。
是一張光滑的皮子。攤到草上一看,能做好幾雙上等的長筒靴。
“可是怎麼辦呢?沒有工具啊。”
清作遺憾地嘟噥道。
“你說工具嗎?我有針、線和剪子呀!看——!看——!看——!”
女孩一邊說,一邊把一隻手插到了兜里,把五顏六色的線、縫皮革的長針和漂亮的剪子掏了出來。一個小小的兜里,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呢?清作弄不明白了。不過,不管是針也好、線也好,都是他從未見過的絕好的東西。
針和剪子,像是用真正的銀子做成的。線呢,每一根都閃閃發光,鮮艷無比,就像彩虹被拆開了,撒到了草上一樣……
清作讚嘆不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只聽女孩說道:
“這些全都送給你,你給我做一雙美麗的長筒靴!”
“好啊。”
清作點點頭,連忙動手做了起來。
當美麗的線把鹿皮縫成了一雙長筒靴時,太陽已經偏西了。原野成了一片暗紅色。在夕陽光中,剛剛盛開的大薊花看上去像是在絢爛地燃燒着。
“這下可壞了!”清作吃驚地站了起來,“這不是已經黃昏了嗎?到城裏還有那麼老遠的路,可我怎麼閑坐在這裏……”
“那樣的話,你住在這裏不就行了嘛!”女孩滿不在乎地說,“在這裏過一夜,明天一早出發不就行了。”
“那、那怎麼行!”
清作把長筒靴遞給女孩,就要去收拾自己的行囊。於是,女孩像是要攔住他似的,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你在這裏干一個晚上,多做幾雙長筒靴吧!到時候,我會教你一個好辦法,讓你變成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
“我讓大薊的花再多一點、再多一點,把這片原野變成大薊的原野!讓遠方的鎮子、村莊,更遠的城市都開滿大薊的花!那樣的話,人們被刺扎得連一步路也走不了,就都來買你的長筒靴了。你怎麼做、怎麼做,也不夠了。”
一口氣說完,女孩穿上清作做的長筒靴,連蹦帶跳地走了起來。圍在脖子上的銀狐,哧溜一下滑了下來,跟在後頭追了上去。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大薊的花,迅速地多了起來。穿着長筒靴的女孩的那雙細腿,輕快地向遠處奔去。半道上,突然回過頭來,迎着風,大聲地叫喊:
“要是成了有錢人,就娶我當新娘子吧——”
“蓋了大房子,就來接我吧——”
“用漂亮的馬,來接我吧——”
然後,裙子一飄,漸漸地遠去了。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只剩下歌聲還回蕩在原野上。銀狐像個白球似的閃着光,跟在女孩的後頭追了上去。
“還有這種人!”
清作重重地嘆了口氣。不過,這時他在心裏已經決定了。今天晚上,就按這孩子說的,在這裏幹活兒吧!用一張鹿皮,儘可能多做幾雙長筒靴吧。
這天夜裏,沐浴着皎潔的月光,清作足足做了有十雙長筒靴。
天亮的時候,他把留給自己的一雙穿到了腳上,其餘的九雙往馬上一馱,朝着鎮子出發了。朝着鎮子——那大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鎮子的方向——
不過,在原野上越往前走,清作越來越吃驚。
原野上是一望無際的大薊的花!怎麼走、怎麼走,都是開得絢麗爛漫的紅紫色的花在風中搖曳。連那條迄今為止一直在那裏的羊腸小道,也被大薊的花給埋住了,找不到了。還有比這更難走的原野嗎?還有比這更危險的原野嗎?側耳傾聽,這回是花兒們自己唱起了歌: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撒出來吧,撒出來吧,花的種子。”
和那女孩一樣的調子。而且,是像針一樣尖銳、高亢的歌聲。大薊的花們一邊在風中搖曳,一邊好像是自己在迅速地增多似的,那勢頭太兇猛了!不過是一個晚上,就成了一望無際的刺人的原野了。而且,越是往前走,大薊越高、葉子越大,草叢也更加深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清作要扒開草才能前進了。
就快要到鎮上了吧——不,從里程上來看,應該已經走到鎮子的中央了,這時,前頭的草沙沙地搖晃起來,清作的耳朵里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
“腳疼得走不了啦,清作,賣給我一雙長筒靴吧!”
清作一怔,站住了,眼前跳出一隻狸子,用小小的黑眼睛仰望着清作。
那一剎那他嚇壞了,因為這隻狸子的背上有個槍眼。是一個黑乎乎的舊傷疤。而且,那張臉和那身皮毛,他覺得特別眼熟。
(是的,絕對是的,這是我剛開始幹這一行生意時,賣給鎮子上那家最大的毛皮店的狸子!)
清作想和這隻狸子搭話,可舌頭不聽使喚,發不出聲音了。於是,狸子又說了一遍:
“賣給我一雙長筒靴!”
說完,從嘴裏掉下來一塊銀幣。銀幣骨碌碌地滾到了清作的腳下。
“……”
臉色蒼白的清作,從行囊里取出一雙新的長筒靴,給了狸子。狸子把它們穿到後腿上,搖搖尾巴,就消失在草叢中了。清作突然害怕起來。一種來歷不明的恐懼,從腳下哆哆嗦嗦地爬了上來。他哪有心思去撿什麼銀幣!才一個晚上,這不可思議的大薊花就把原野、鎮子、村莊、房子和人都給埋了起來!而且,也許現在這裏還活着的,只有起死回生的毛皮們了吧……
就在這時,像沸騰的回聲似的,從大薊的花叢里響起了一個又一個的聲音:
“賣給我一雙長筒靴!”
“清作,賣給我一雙長筒靴!”
“賣給我……”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清作的身邊已經坐滿了數不清的狐狸、狸子和兔子。每一隻身上都有槍眼,每一隻嘴裏都叼着銀幣。其中,也有的叼着五塊、十塊銀幣。它們把銀幣噼噼啪啪地丟到了清作的前頭,纏住他要長筒靴。清作不顧一切地把長筒靴從馬上卸下來,分給了動物們。但是,只有八雙長筒靴,立刻就沒有了。清作尖聲叫了起來:
“已經沒有了!長筒靴已經沒有了——”
然後,他騎到了馬上。
馬背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空蕩蕩了。和長筒靴一起馱在上頭的狐狸皮呀、狸子皮呀,全都不見了。
清作抽了馬一鞭子,沒命地穿過一望無際的大薊原野,朝着大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
風“呼——呼——”地朝耳朵後面吹去。奇怪的是,這時馬的蹄子幾乎就沒有貼到地上,而是像長上了翅膀一樣,在天上飛翔。
然後等清醒過來,清作已經回到山裏自己的家了。這時清作的那張臉,蒼白得嚇人,三天都沒有直起腰來。
從那以後,他辭去了毛皮生意。
他一生都珍藏着那一雙僅剩下來的長筒靴。縫得密密麻麻的彩色的線,永遠都是那麼鮮艷,永遠都不褪色。
註釋:
[25]榆樹:榆樹科落葉喬木。高達30m以上。葉卵形。早春時節枝上簇開黃綠色小花。果為翅果。長於山地。
[26]大薊: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葉鋸齒羽狀,裂片有銳刺。開紫紅色頭狀花。長於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