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熟練與陌生
藝術要反對的,虛偽之後,是熟練。有熟練的技術,哪有熟練的藝術?
熟練(或嫻熟)的語言,於公文或彙報可受讚揚,於文學卻是末路。熟練中,再難有語言的創造,多半是語言的消費了。羅蘭·巴特說過:文學是語言的探險。那就是說,文學是要向著陌生之域開路。陌生之域,並不單指陌生的空間,主要是說心魂中不曾敞開的所在。陌生之域怎麼可能輕車熟路呢?倘是探險,模仿、反映和表現一類的意圖就退到不大重要的地位,而發現成其主旨。米蘭·昆德拉說:沒有發現的文學就不是好的文學。發現,是語言的創造之源,便幼稚,也不失文學本色。在人的心魂卻為人所未察的地方,在人的處境卻為人所忽略的時候,當熟練的生活透露出陌生的消息,文學才得其使命。熟練的寫作,可以製造不壞的商品,但不會有很好的文學。
熟練的寫作表明思想的僵滯和感受力的麻木,而迷戀或自賞着熟練語言的大批繁殖,那當然不是先鋒,但也並不就是傳統。
如果傳統就是先前已有的思想、語言以及文體、文風、章法、句式、情趣……那其實就不必再要新的作家,只要新的印刷和新的說書藝人就夠。但傳統,確是指先前已有的一些事物,看來關鍵在於:我們要繼承什麼以及繼承二字是什麼意思?傳統必與繼承相關,否則是廢話。可是,繼承的尺度一向靈活因而含混,激進派的尺標往左推說你是墨守成規,保守者的尺標往右拉看你是丟棄傳統。含混的原因大約在於,繼承是既包含了永恆不變之位置又包含了千變萬化之前途的。然而一切事物都要變,可有哪樣東西是永恆不變的和需要永恆不變的嗎?若沒有,傳統(尤其是幾千年的傳統)究竟是在指示什麼?或單說變遷就好,繼承又是在強調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是有的,那就是陌生之域,陌生的圍困是人的永恆處境,不必擔心它的消滅。然而,這似乎又像日月山川一樣是不可能丟棄的,強調繼承真是多餘。但是!面對陌生,自古就有不同的態度:走去探險,和逃回到熟練。所以我想,傳統強調的就是這前一種態度——對陌生的驚奇、盼念、甚至是尊敬和愛慕,唯這一種態度需要永恆不變地繼承。這一種態度之下的路途,當然是變化莫測無邊無際,因而好的文學,其實每一步都在繼承傳統,每一步也都不在熟練中滯留因而成為探險的先鋒。傳統是其不變的神領,先鋒是其萬變之前途中的探問。
(也許先鋒二字是特指一派風格,但那就要說明:此“先鋒”只是一種流派的姓名,不等於文學的前途。一向被認為是先鋒派的余華先生說,他並不是先鋒派,因為沒有哪個真正的作家是為了流派而寫作。這話說得我們心明眼亮。)
那,為什麼而寫作呢?我想,就因為那片無邊無際的陌生之域的存在。那不是憑熟練可以進入的地方,那兒的陌生與危險向人要求着新的思想和語言。如果你想寫作,這個“想”是由什麼引誘的呢?三種可能:市場,流派,心魂。市場,人們已經說得夠多了。流派,余華也給了我們最好的回答。而心魂,卻在市場和流派的熱浪中被忽視,但也就在這樣被忽視的時候它發出陌生的呢喃或呼喚。離開熟練,去諦聽去領悟去跟隨那一片混沌無邊的陌生吧。
在心魂的引誘下去寫作,有一個問題:是引誘者是我呢,還是被引誘者是我?這大約恰恰證明了心魂和大腦是兩回事——引誘者是我的心魂,被引誘者是我的大腦。心魂,你並不全都熟悉,它帶着世界全部的消息,使生命之樹常青,使嶄新的語言生長,是所有的流派、理論、主義都想要接近卻總遙遙不可接近的神明。任何時候,如果文學停滯或萎靡,諸多的原因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大腦離開了心魂,越離越遠以至聽不見它也看不見它,單剩下大腦自作聰明其實閉目塞聽地操作。就像電腦前並沒有人,電腦自己在花里胡哨地演示,雖然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