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自言自語
1.說小說無規矩可言也對,說小說還有一些規矩的也對,這看怎麼說了。
世上沒有沒有規矩的東西,沒有規矩的東西就不是東西就什麼都不是,所以沒有。在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當然是有一些規矩的。譬如,小說總得用着語言;譬如,小說還不能抄襲(做衣服、打傢具、製造自行車就可以抄襲)。小說不能是新聞報道,新聞報道單純陳述現象,而小說不管運用什麼手法,都主要是提供觀照或反省現象的新角度(新聞報道與新聞體小說之間的差別,剛好可以說明這一點)。小說不能是論文,論文是循着演繹和歸納的邏輯去得出一個科學的結論。小說不是科學,小說是在一個包含了多種信息和猜想的系統中的直覺或感悟,雖然也可以有思辨但並不指望有精確的結論。在智力的盲點上才有小說之位置,否則它就要讓位於科學(這樣說絕不意味着貶低或排斥科學。但人類不能只有科學,在科學無能為力的地方,要由其他的什麼來安置人的靈魂)。小說也不能是哲學,哲學的對象和目的雖與科學相異,但其方法卻與科學相同,這種方法的局限決定了哲學要理解“一切存在之全”時的局限。在超越這局限的願望中,小說期待着哲理,然而它期待哲理的方法不同於哲學,可能更像禪師講公案時所用的方法,那是在智力走入絕境之時所獲得的方法,那是放棄了智力與功利之時進入的自由與審美的狀態(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存在主義大師竟否認存在主義是哲學,他們更熱衷於以小說來體現他們的哲理)。小說還不能是施政綱領、經濟政策、議會提案;小說還不能是英模報告、競選演說、專題座談。還可以舉出一些小說不是什麼的例子,但一時舉不全。總之,小說常常沒有很實用的目的,沒有很確定的結論以及很嚴謹的邏輯。但這不等於說它荒唐無用。和朋友毫無目的毫無顧忌地聊聊天,這有用嗎?倘若消滅那樣的聊天怎麼樣?人勢必活成冰冷的機器或溫暖的畜類。
好像只能說小說不是什麼,而很難說它是什麼,這就說明小說還有無規矩可言的一方面(說小說就是小說,這話除了顯得聰明之外,沒有其他後果)。我想,最近似小說的東西就是聊天,當然不是商人式的各懷心計的聊天,也不是學者式的三句話不離學問的聊天,也不是同志式的“一幫一,一對紅”的聊天,而純粹是朋友之間忘記了一切功利之時的自由、傾心、坦誠的聊天。人為什麼要找朋友聊聊天?因為孤獨,因為痛苦和恐懼。即便是有歡樂與朋友同享,也是因為怕那歡樂在孤獨中減色或淹沒。人指望靠這樣的聊天徹底消滅人的困境嗎?不,他知道朋友也是人也無此神通。那麼他到朋友那兒去找什麼呢?找真誠。靈魂在自卑的偽飾中受到壓迫,只好從超越自卑的真誠中重獲自由。那麼在這樣的聊天中還要立什麼規矩呢?在這樣的聊天中,悲可以哭嗎?怒可以罵嗎?可以怯弱頹唐嗎?可以痴傻瘋癲嗎?可以陶醉於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嗎?可以滿目迷茫滿腹牢騷嗎?可以談一件很真實的事也可以談一個神秘的感覺嗎?可以很形象地講一個人也可以很抽象地講一種觀點嗎?可以有條不紊萬川歸海地講一個故事,也可以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任意胡侃神聊嗎?可以聊得豪情滿懷樂觀振奮,也可以聊得心灰意冷悲觀失望嗎?可以談吐文雅所論玄妙高深,也可以俗話連篇盡述凡人瑣事嗎?……當然都是可以的,無規矩可言。唯獨不能有虛偽。無規矩的規矩只剩下真誠。智力與科學的永恆局限,意味着人最終是一堆無用的熱情,於是把真誠奉為圭臬奉若神明。有真誠在就不會絕望,生命就有了救星,生命就可以且天且地盡情暢想任意遨遊了,就快要進入審美之境就快要立命於悟性之地了(順便說一句:真誠並不能化悲觀為樂觀,而只是把悲觀升華為泰然,變做死神腳下熱烈而溫馨的舞蹈)。
在這種意義上,小說又有什麼規矩可言呢?小說一定要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要結構好起伏曲折的故事?要令人感動?要有詩意或不能有詩意?要有哲理或千萬別暴露哲理?不可不干預現實或必須要天馬行空?要讓人看了心裏一星期都痛快都振奮,就不能讓人看了心裏七天都彆扭都沉悶?一定要深刻透頂?一定要氣壯山河?一定要民族化或一定要現代主義?一定要懂得陶罐或一定要擺弄一下生殖器?一定要形象思維而一定不能形而上?……假設已經把歷來的規矩全寫在這兒了,但是這些規矩即便全被違背,也照樣會有好的小說產生。小說的發展,大約正在於不斷違背已有的規矩吧。小說的存在,可能正是為了打破為文乃至為生的若干規矩吧。活於斯世,人被太多的規矩折磨得喘不過氣來,偽裝與隔膜使人的神經緊張得要斷,使每一個人都感到孤獨感到軟弱得幾乎不堪一擊,不是人們才乞靈於真誠傾心的交談嗎?不是為了這樣的交談更為廣泛,為了使自己真切的(但不是智力和科學能總結的)生存感受在同類那兒得到回應,從而消除孤獨以及由孤獨所加重的痛苦與恐懼,泰然自若地承受這顆星球這個宇宙和這份命運,才創造了小說這東西嗎?就小說而言,亘古不變的只有夢想的自由、實在的真誠和恰如其分的語言傳達。還要什麼必須遵守的規矩呢?然而有時人真的沒出息透了,弄來弄去把自由與真誠弄丟了不說,又在這塊凈土上拉屎一樣地弄出許多規矩,弄得這片聖地滿目瘡痍,結果只是規矩的發明者頭上有了神光,規矩的推行者得以販賣專利,規矩的二道販子得一點小利,規矩的追隨者被驅趕着被牽引着只會在走紅的流派腳下五體投地殊不知自己為何物了。真誠傾心的交談還怎麼能有?偽裝與隔膜還怎麼能無?面對蒼天的靜悟為面對市場的機智所代替,聖地變作鬼域。人們念及當初,忽不知何以竟作起小說來。為人的根被刨了燒了,哪兒尋去?所以少來點規矩吧。唯獨文學藝術不需要競爭,在這兒只崇尚自由、樸素、真誠的創造。寫小說與交朋友一樣,一見虛偽,立刻完蛋。
2.作為小說的樸素,說白了就是創作態度的老實。
當然不是說“只許老實交代,不許亂說亂動”的那種老實。而是說:不欺騙朋友,不戲耍朋友,不嚇唬朋友,不賣弄機智存心讓朋友去慚愧,也不為了討好朋友而遷就朋友。對朋友把心掏出來就得,甭扯淡。
在這種情況下,樸素一詞並不與華麗、堂皇對立,也不與玄妙、深奧對立,並非“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就一定樸素,你家造了穿梭機就一定不樸素。別到外面去尋找樸素,樸素是一種對人對世界的態度,哪兒都可以有,哪兒都可以無。
這樸素絕不是指因不開化而故有的愚鈍,絕不是指譬如閉塞落後的鄉間特產的艱辛和單純。那些東西是靠不住的。孩子總要長大,偏僻的角落早晚也要步入現代文明。真正的樸素大約是:在歷盡現世苦難、閱盡人間滄桑、看清人的局限、領會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意之時,痴心不改,仍以真誠駕駛着熱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慮而呈現的心態。這是自天落地返璞歸真,不是頑固不化循環倒退。不是看破紅塵灰心喪氣,而是赴死之途上真誠地歌舞。這時憑本能直覺便會發現,玩弄花招是多麼不開明的浪費。
3.人有三種根本的困境,於是人有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
第一,人生來註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註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着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着恐懼。上帝用這三種東西來折磨我們。
不過有可能我們理解錯了,上帝原是要給我們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假如世界上只有我,假如我沒有慾望(沒有慾望才能不承受那種距離),假如這樣我還永遠不死,我豈不就要成為一堆無可改變的麻木與無盡無休的沉悶了?這樣一想,我情願還是要那三種困境。我想,寫小說之所以挺吸引我,就是因為它能幫我把三種困境變成既是三種困境又是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
4.可以說小說就是聊天,但不能說聊天就是小說。
聊天完全可以是徹底的廢話,但小說則必須提供看這世界這生命的新的角度(也許通俗小說可以除外)。通過人物也好,通過事件、情緒、氛圍、形式、哲理、暗示都好,但不能提供新角度的便很難說是創作,因而至少不能算好小說。
然而,徹底廢話式的聊天卻可以在作家筆下產生豐富的意味,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因為他先把我們帶離那個實在的、平面的、以常規角度觀照着的聊天,然後把我們帶到一個或幾個新的位置上,帶進一個新的或更大的系統中,從一個或幾個新角度再作觀照,常規的廢話便有了全新的生命。就像太空人頭一次從月亮上看地球,從那個角度上所感受到的意味和所發出的感慨,必不是我們以往從地球上看地球時所能有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間離效果”和“陌生化”吧。我們退離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位置,退離我們已經爛熟了的心態,我們才有創造的可能。您把您漂亮的妻子擁抱於懷,她就僅僅是您的妻子,您從遙遠的地方看她在空天闊野間行走,您才可能看到一個精靈般的女人。您依偎在母親懷中您感受到母親的慈愛,您無意間看她的背影您也許才會看到一個母親的悲壯。小說主要是做着這樣的事吧,這樣的創造。
但還有什麼用呢?那麼阿波羅上了月球又有什麼用呢?宇宙早晚要毀滅,一切又都有什麼用呢?一切創造說到底是生命的自我愉悅。與其說人是在發現着無限的外在,毋寧說人是借外在形式證明自己無限的發現力。無限的外在形式,不過是人無限的內在發現力的印證罷了,這是人唯一可能得到的酬勞。(原始藝術中那些變形的抽象的圖案和線條,只是嚮往創造之心的軌跡,別的什麼都不是。)所以,與其說種種發現是為了維持生命,毋寧說維持生命是為了去做這種種發現,以便生命能有不盡的歡樂,靈魂能有普度之舟。最難堪的念頭就是“好死不如歹活”,因為死亡堅定地恭候着每一位壽星。認為“好死不如歹活”的民族,一般很難理解另外的人類熱愛冒險是為了什麼。
總之,寫小說的人應該估計到這樣兩件事:①藝術的有用與產房和糧店的有用不一樣。②讀小說的人,沒有很多時間用來多知道一件別人的事,他知道知道不完。但是,讀小說的人卻總有興趣換換角度看這個人間,雖然他知道這也沒有個完。
5.現在很流行說“玩兒玩兒”,無論寫小說還是干別的什麼事,都喜歡自稱是“玩兒玩兒”,並且誤以為這就是遊戲人生的境界。
您認真看過孩子的遊戲嗎?認真看過也許就能發現,那簡直就是人生的一個象徵,一個縮影,一個說明。孩子的遊戲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沒有目的,只陶醉於遊戲的過程,或說遊戲的過程即是遊戲的目的;一是極度認真地“假裝”,並極度認真地看待這“假裝”(“假裝你是媽媽,他是孩子。”“假裝你是大夫你給他打針。”“假裝我哭了,假裝你讓我別哭。”)。當然,孩子的遊戲還是遊戲,還談不上“遊戲境界”。當一個人長大了,有一天忽然透悟了人生原來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也是無所謂目的而只有一個過程,然後他視過程為目的,仍極度認真地將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痴,這才是“遊戲境界”。
而所謂“玩兒玩兒”呢?開始我以為是“遊戲境界”的同義語,後來才知道它還有一個註腳:“別那麼認真,太認真了會失望會痛苦。”他怕失望那麼他本來在希望什麼呢?顯然不是希望一個如醉如痴的過程,因為這樣的過程只能由認真來維繫。顯然他是太看重了目的,看重了而又達不到,於是倍感痛苦,如果又受不住痛苦呢?當然就害怕了認真,結果就“玩兒玩兒”算了。但好像又沒有這麼便宜的事,“玩兒玩兒”既是為了逃避痛苦,就說明痛苦一直在追得他亂跑。
這下就看出“玩兒玩兒”與“遊戲境界”的根本相反了。一個是傾心於過程從而實現了精神的自由、泰然和歡樂,一個是追逐着目的從而在驚惶、痛苦和上當之餘,含冤含怨故作瀟洒自欺欺人。我無意對這兩種情況作道德判斷,我單是說:這兩件事根本不一樣(世上原有很多神異而形似的東西。譬如性生活與耍流氓,其實完全不一樣)。我是考慮到,“玩兒玩兒”既然不能認真,久而久之必降低興緻,會成了一件太勞累太吃虧的事。
我想,認真於過程還是最好的一件事。世上的事不怕就不怕這樣的認真,一旦不認真了就可怕了。認真是靈魂獲取酬勞的唯一途徑。小說是關乎靈魂的勾當,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兒玩兒”技法的構想,都與洗腸和導尿的意義無二。小說可以寫不認真的人,但那準是由認真的人所寫並由認真的人去看,可別因為屢屢寫不好就推脫說自己沒認真,甚至揚言藝術原就是扯淡,那樣太像吃不到甜葡萄的酸狐狸了。
6.我覺得,藝術(或說美——不等於漂亮的美)是由敬畏和驕傲這兩種感情演成的。
自然之神以其無限的奧秘生養了我們,又以其無限的奧秘迷惑甚至威脅我們,使我們不敢怠慢不敢輕狂,對着命運的無常既敬且畏。我們企望自然之母永遠慈祥的愛護,但嚴厲的自然之父卻要我們去浪跡天涯自立為家。我們不得不開始了從刀耕火種到穿梭機的創造歷程。日日月月年年,這歷程並無止境,當我們千辛萬苦而又懷疑其意義何在之時,我們茫然若失就一直沒能建成一個家。太陽之火轟鳴着落在地平線上,太陰之光又多情地令人難眠,我們想起:家呢?便起身把這份辛苦、這份憂思、這份熱情而執著的盼望,用斧鑿在石上,用筆畫在牆上,用文字寫在紙上,向自然之神傾訴;為了籲請神的關注,我們又奏起了最哀壯的音樂,並以最誇張的姿勢展現我們的身軀成為舞蹈。悲烈之聲傳上天庭,悲烈之景遍佈四野,我們忽然茅塞頓開聽到了自然之神在讚譽他們不屈的兒子,剎那間一片美好的家園呈現了,原來是由不屈的驕傲建築在心中。我們有了家有了藝術,我們再也不孤寂不猶豫,再也不放棄(而且我們知道了,一切創造的真正意義都是為了這個。所以無論什麼行當,一旦做到極致,人們就說它是進入了藝術境界,它本來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它現在主要是心靈的美的家園)。我們先是立了一面鏡子,我們一邊懷着敬畏滾動石頭,一邊懷着驕傲觀賞我們不屈的形象。後來,我們不光能從鏡子裏,而且能從山的峻拔與猙獰、水的柔潤與洶湧、風的和煦與狂暴、雲的變幻與永恆、空間的遼闊與時間的悠久、草木的衰榮與蟲獸的繁衍,從萬物萬象中看見自己柔弱而又剛勁的身影。心之家園的無限恰與命運的無常構成和諧,構成美,構成藝術的精髓。敬畏與驕傲,這兩極!
7.智力的局限由悟性來補充。科學和哲學的局限由宗教精神來補充。真正的宗教精神絕不是迷信。說得過分一點:文學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體現。
眼前有九條路,假如智力不能告訴我們哪條是坦途哪條是絕路(經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就停在九條路口暴跳如雷還是坐以待斃?當然這兩種行為都是傻瓜所喜歡的方式。有智力的人會想到一條一條去試,智力再高一點的人還會用上優選法,但假設他試完了九條發現全是絕路(這樣的事也經常有),他是破口大罵還是後悔不迭?倘若如此他就僅僅比傻瓜多智力,其餘什麼都不比傻瓜強。而悟者早已懂得,即便九條路全是坦途,即便坦途之後連着坦途,又與九條全是絕路,絕路退回來又遇絕路有什麼兩樣呢?無限的坦途與無限的絕路都只說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於是他無懼無悔不迷不怨認真於腳下,走得鎮定流暢,心中倒沒了絕路。這便是悟者的抉擇,是在智性的盡頭所必要的悟性補充。
智性與悟性的區別,恰似哲學與宗教精神的區別。哲學的末路通向宗教精神。哲學依靠着智力,運用着與科學相似的方法。像科學立志要為人間建造物質的天堂一樣,哲學夢寐以求的是要把人的終極問題弄個水落石出,以期根除靈魂的迷茫。但上帝設下的謎語,看來只是為了讓人去猜,並不想讓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場,宇宙豈不寂寞凄涼?因而他給我們的智力與他給我們的謎語太不成比例,之間有着絕對的距離。這樣,哲學越走固然猜到的東西越多,但每一個謎底都是十個謎面,又何以能夠猜盡?期待着豁然開朗,哲學卻步入雲遮霧障,不免就有人悲觀絕望,聲稱人大概是上帝的疏忽或者惡念的產物(這有點像九條絕路之上智性的大罵和懊喪)。在這三軍無帥臨危止步之際,宗教精神繼之行道,化戰旗為經幡,變長矛做儀仗,續智性以悟性,棄悲聲而狂放(設若說哲學是在宗教之後發達起來的,不妨記起一位哲人說過的話:“粗知哲學而離棄的那個上帝,與精研哲學而皈依的那個上帝,不是同一個上帝。”所以在這兒不說宗教,而是以宗教精神四個字與之區別,與那種步入歧途靠販賣教條為生的宗教相區別)。如果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卻鍛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這信念這理想不由智性推導出,更不由君王設計成,甚至連其具體內容都不重要(譬如愛情,究竟為了什麼呢?),毋寧說那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悟。這樣,它的堅忍不拔就不必靠晴空和坦途來維持,它在浩渺的海上,在霧罩的山中,在知識和學問捉襟見肘的領域和時刻,也依然不厭棄這個存在(並不是說逆來順受),依然不失對自然之神的敬畏,對生命之靈的讚美,對創造的驕傲,對遊戲的如醉如痴(假如這時他們聊聊天的話,記住吧,那很可能是最好的文學)。
總之,宗教精神並不敵視智性、科學和哲學,而只是在此三者力竭神疲之際,代之以前行。譬如哲學,倘其見到自身的迷途,而仍不悔初衷,這勇氣顯然就不是出自哲學本身,而是來自直覺的宗教精神的鼓舞,或者說此刻它本身已不再是哲學而是宗教精神了。既然我們無法指望全知全能,我們就不該指責沒有科學根據的信心是迷信。科學自己又怎樣?當它告訴我們這個星球乃至這個宇宙遲早都要毀滅,又告訴我們“不必驚慌,為時尚早,在這個災難到來之前,人類的科學早已發達到足以為人類找到另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了”,這時候它有什麼科學根據呢?如果它知道那是一個無可阻止的悲劇,而它又不放棄探索並兢兢業業樂此不疲,這種精神難道根據的是科學嗎?不,那只是一個信心而已,或者說寧願要這樣一個信心罷了。這不是迷信嗎?這若是迷信,我們也樂於要這個迷信。否則怎麼辦?死?還是當傻瓜?哀嘆荒誕,抱怨別無選擇,已經不時髦了,我們壓根兒就是在自然之神的限定下去選擇最為歡樂的遊戲。壞的迷信是不顧事實、敵視理智、扼殺眾人而為自己謀利的騙局(所以有些宗教實際已喪失了宗教精神,譬如“文革”中的瘋狂、中東的戰火)。而全體人類在黑暗中幻想的光明出路,在困惑中假設的完美歸宿,在屈辱下臆造的最後審判,均非迷信。所以宗教精神天生不屬於哪個階級,哪個政治派別,哪些被神化了的個人,它必屬於全人類,必關懷全人類,必讚美全人類的團結,必因明了物之目的的局限而崇尚美之精神的歷程。它為此所創造的眾神與天界也不是迷信,它只是借眾神來體現人的意志,借天界來俯察人的平等權利(沒有天賦人權的信念,就難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覺醒。而天賦人權和君權神授,很可以看做宗教精神與迷信的分界)。
這樣的宗教精神,拿來與藝術精神做一下比照,想必能得到某種深刻的印象。
8.一支疲沓的隊伍,一個由傲慢轉為自卑的民族,一夥散沙般失去凝聚力的人群,需要重建宗教精神。
缺乏宗教精神的民族,就如同缺乏愛情或不再渴望愛情的夫妻,不散夥已屬奇觀,沒法再要求他們同舟共濟和心醉神迷。以科學和哲學為標準給宗教精神發放通行證,就如同以智力和思辨去談戀愛,必壓抑了生命的激情,把愛的魅力耗盡。用政治和經濟政策代替宗教精神,就如同視門第和財產為婚配條件,不惜兒女去做生育機器而成了精神的閹人。
宗教精神不是科學,而政治和經濟政策都是科學(有必要再強調一下:宗教精神並不反對科學、政治和經濟政策,就像愛情並不反對性知識、家政和掙錢度日,只是說它們不一樣,應當各司其職)。作為宗教精神的理想,譬如大同世界、自由博愛的幸福樂園、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完美社會等等,不是起源於科學(誰能論證它們的必然實現?誰能一步步推導出它們怎樣實現?),而僅僅是起源於生命的熱望,對這種理想的信仰是生命無條件的接受。誰讓他是生命呢?是生命就必得在前方為自己樹立一個美好的又不易失落的理想,生命才能蓬勃。這簡直就像生命的存在本身一樣,無道理好講,唯其如此,在生命枯萎滅亡之前,對它的描述可以變化,對它的信仰不會失落,它將永遠與旺盛的生命互為因果。而作為政治和經濟的理想卻必須是科學的,必須能夠一步步去實現,否則就成了欺世。但它即便是科學的,科學尚不可全知全能,人們怎能把它作為無條件的信仰來鼓舞自己?即便它能夠實現,但實現之後它必消亡,它又怎麼能夠作為長久的信仰以使生命蓬勃?因此,任何政治和經濟的理想都不能代替宗教精神的理想,作為生命永恆或長久的信仰。
科學家、政治家和經濟家,完全沒有理由懼怕宗教精神,也不該蔑視它。一切科學、政治、經濟將因生命被鼓舞得蓬勃而更趨興旺發達。一對男女有了愛情,有了精神的美好憧憬與信念,才更入迷地治理家政、探討學問、努力工作並積起錢財來買房也買一點國庫券——所謂活得來勁者是也。愛情真與宗教精神相似,科學沒法製造它,政治沒法設計它,經濟沒法維持它。如果兩口子沒了愛情只剩下家政,或者壓根兒就是以家政代替愛情,物質的佔有成了唯一理想,會怎麼樣呢?焦灼吧,奔命吧,乏味吧,麻木吧,最後可能是離婚吧分家吧要不就強扭在一塊等死吧,這個家漸漸熄了“香火”滅了生氣,最多留一點往日幸福昌盛的回憶。拿這一點回憶去壯行色,阿Q爺還魂了。
有一種婚禮是在教堂中進行,且不論此教如何,也不論這在後來可能僅是習俗,但就其最初的動機而言,它是這樣一種象徵:面對蒼天(即無窮的未知、無常的命運),兩個靈魂決心攜手前行,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愛情,這種無以解釋無從掌握的願望只有神能懂得,他們既祈神的保佑也發誓不怕神的考驗。另一種婚禮是在家裏或飯店舉行,請來的親朋越多,宴席的開銷越大,新郎新娘便越多榮耀。然後叩拜列祖列宗,請他們放心:傳宗接代繼承家業的子宮已經搞到。這也是一種象徵,是家政取代愛情的象徵,是求繁衍的動物尚未進化成求精神的動物的象徵,或是精神動物退化為經濟動物的象徵。這樣的動物終有一天會對生命的意義發出疑問,從而失落了原有的信仰,使政治和經濟也萎靡不振。因為信仰必須是精神的,是超世務的激情,是超道德的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