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也幾乎記不起多少種姿勢、也幾乎算不清多少次次數、更幾乎數不清每次塞進又拔出、塞進又拔出、塞進又拔出了多少下,逍遙在一起、徜徉在一起、纏綿在一起、飄在一起,我們不穿衣服的時間,幾乎多於穿衣服的;脫了再穿、穿了又脫的時間,幾乎連衣服都要抗議了。但是,我們不是荒淫也不是縱慾,我們是過正常生活,我們也討論中國、也關懷世界,只是常常在半裸赤裸之間,從容討論與關懷而已。恰像那遠征前夜的羅馬戰士,他們是在醇酒美人之中討論軍國大事的。雖然,小葇和我的天地並不羅馬、也不那麼遙遠遼闊,但是信手拈來,也自成佳趣,尤其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
有一次小葇翻查"大英百科全書",她說:"你這套大英百科全書是海盜版的,前一陣子看報說美國向我們交涉,要求政府查禁這種版本,認為侵害到他們美國人的着作權,你注意到了沒有?"
我說:"人類開始寫書的時候,只是寫書就開心了,壓根兒沒想到什麼著作權,這種念頭,是近代財產權觀念精益求精以後的事,也就是說,這是近代先進繁榮社會的產物。以英國論,英國形成先進繁榮社會,為時很早,當她形成這種社會以後,她的一切,都要有板有眼的來,一切都要制度化、習慣化。英國祖先雖是北歐海盜出身,可是一旦沐猴而冠起來,也不得不裝成人樣——至少自己人對自己人,要裝成人樣。換句話說,自己人對自己人可不能再海盜了,要海盜,要朝外海盜,不能在家裏海盜。就這樣的,英國慢慢形成了保護財產權的法律,著作權就是其中之一著作權的定義就是:老子編印的書,是老子的,你小子除了乖乖去買以外,休生歹念,不可盜印!書價也是老子定的,老子高興定多少,就多少,你買不起,活該!窮人還想讀書嗎?屁!不幸的是,正在英國趾高氣揚的時候,有一些不信邪的先鋒性人物出來,脫離了老子,自己去當老子了,這,就是美國的獨立革命。美國在獨立革命前後,在北美洲東海岸,已經雲集了大量的牛鬼蛇神,他們是自由熱愛者、是上帝代言人、是走私專家、是革命黨、是心懷不平的平民、是亡命徒、是新生代……他們在海外創建了新天地,成立了新國家。他們的手法是笨拙的,可是很有衝力、很有叛逆性,他們的基礎很單薄,要建國、要稱霸,必須有賴於先進繁榮的母國——英國——的技術指導,可是英國當時氣都氣死了,那裏還肯幫他們。於是,老美們只好來個拳擊的技術擊倒開始智勝了。方法之一是:在十三州的文化沙漠中,盜印英國書,以襲取英國的速成方法,迎頭趕上。試看他們海盜書店出版的《袖珍愛默生集》,翻翻1837年9月13號愛默生寫給英國文豪卡萊爾的信,信里說他告訴盜印商:卡萊爾的書暫時不能盜印,總該先給人家一點輸入英國原版的時間。他又向卡萊爾抱歉說:我覺得很難為情,你教育我們的青年人,而我們卻盜印你的書。有朝一日,我們會有比較完善的法律,也許你們會採用我們的法律。但是,有比較完善的法律來保護著作權,老美可沒那麼痛快。老美清楚知道:她的母國英國,為了迎頭趕上,曾大量盜印過歐洲大陸的書,大哥有前科如此,豈不大哥莫話小弟?豈止前科,並且正是現行犯、現行慣犯,在愛默生寫信的當時,便是如此。據我所知,英國盜印歐洲大陸的書,"直拖到1886年才停止;美國盜印英國和德國、法國、俄國的書,直到1891年才停止。最妙的是,今天警告中國人不要盜印大英百科全書的大闊佬老美,當年窮小子的時候,就公然盜印過大英百科全書。那時候大英百科全書在英國出版,英國人警告老美,但老美的政府可不媚外,睬也不睬英國,照樣由小民盜印不誤。直到最後,老美自己慢慢站起來了,要加入國際版權同盟了,參眾兩院的議員們,還保護小民不遺餘力,死不肯立下比較完善的法律,而大打太極拳。前後拖了五十年,才兌現了愛默生的有朝一日,那時候,美國已飽受盜印之利,已經變為世界一等強國了。今天美國的國會議員,忘了他們有過盜印大英百科全書的老祖宗了,居然施展壓力,以政治方法,干涉起中國人盜印大英百科全書來。國民黨政府的大官人,居然也俯允所請,大加查扣——非法的查扣,鬧得天翻地覆。其實,盜印在中國是根本不犯法的。"
"若不是經你這麼一分析,我還一直以為美國是公義的、友好的對中國。"小葇嘆了一口氣。"畢竟你厲害,你拆穿美國人,從愛默生的信拆起,一路靠真憑實據,絕不是空口指責他們是美帝。"
"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會罵人王八蛋,可是我卻有本領證明他是王八蛋。對王八蛋如此,對美國人也如此。"
"不過,從另一個觀點看,你有一個大缺點。"小葇說。"你好像犯了學問過多症,或者叫學問臃腫症,或者叫學問肥大症,或者叫萬氏學問腫,像是基督教聖經里的保羅一樣,學問太大,發瘋了似的。你像一座大水庫,存貨大多,必須經常泄洪,泄出來的也不管農田需不需要、也不管淹不淹農田,你反正一瀉千里,千軍萬馬,撲人而來,用學問把人弄得濕淋淋的,怪討厭的,人為什麼要知道得這麼多?人有沒有必要要知道得這麼多?你的學問腫,叫人懷疑是不是知道得少一點才更自在?有時你會不會覺得,你那麼淵博、那麼引經據典、那麼喜歡掉書袋,多累啊?多累贅啊?為什麼不簡單一點?知道得少一點,豈不也好?"
"你的意思頗有哲學家老子絕學棄智的味道。絕學棄智當然也好。不過只是覺得,古今中外,那麼多古人死去了,但他們偶爾留下些吉光片羽、鴻爪遺痕,或驚人之舉、或神來之筆,足可以豐富我們的生命,吸收他們,更可補充我們生命的多姿多采。——我們的一生,在許多點上,表現得未必超邁古人,現在把古人先得我心之處吸收到自己生命里,予以欣賞、享用,該多麼值得。且照羅馬喜劇家德倫西的說法,天底下沒有未曾被人先說過的話,我們以為話由自己說出,事實上是掉別人的,只是不知掉誰的刪已。《南唐書》裏記彭利用對家人、對小孩、對奴隸講話,老是引用古書,以代常談,被人叫做掉書袋,做為笑話。做作的賣弄淵博,未嘗不好笑。不過,我懷疑這種人真夠得上是淵博。真正的淵博是上下古今學貫中西,這不是容易的事,古人那做得到?所以古人的所謂淵博,只是搬弄幾本線裝書而己。至於真正淵博了,該不該賣弄賣弄,這要看情況。我覺得,有些你的觀念、你的想法、你的奇思、你的佳句,你以為是你的,但是淵博之下,發現古人或世人早已先得你心,或某種程度的已經有所發明。在那種情況下,你有兩種反應,第一種像宋朝蘇束坡式的,他抱怨很多好句子已被以前的人先寫出來了,心有未甘,因為這些好句子明明我蘇東坡也可以寫出來,現在我寫,人家就說我是抄襲了。為免背抄襲之名,只好引經據典了。另一種反應就是我這種,認為既然古人已先得我心,我就不妨觸類旁通,把同類的別人心得,掉它一下,以助談資。這可能就是我講話的一個毛病。——我覺得一般人講話,內容大貧乏;而我講話,內容大豐富,豐富得像是一個撐破了的萬寶囊。結果毛病老是輕話重說、短話長說,好處是不讓古人的靈光白白閃過,要把他們的精華給欣賞過來、享用過來,有時予以批評,倒也不算枉博學了一場。不過,你的水庫泄洪比喻,把人弄得濕淋淋的,在我看來,倒不像我的學問,而像我身體上的某一部分呢!"
小葇會心的瞪我一眼,我把"大英百科全書"接過來一丟,把她樓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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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葇想喝一點咖啡。倒咖啡的時候,我用了兩個咖啡杯,可是只給小葇咖啡,我自己是白開水。
"怎麼?"小葇問。"你不喝咖啡?在信陵吃晚餐時,就看到你只點果汁、不點咖啡。"
我笑着。"我不喝咖啡,已經戒了好多年了。我有好多好多的不不不。我不吸煙、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嫖、不賭、不做好多事。我其實比清教徒還清教徒。——我自律甚嚴。"
"在信陵吃晚餐時,知道你戒了煙酒是為了抗議煙酒公賣。戒咖啡又抗議什麼?"
"戒咖啡不是抗議,是比賽。當我知道民族救星、那獨夫蔣介石只喝白開水的時候,我想我該也有意志去做到這一點。不過,咖啡究竟是咖啡,不是酒,你這日一定要喝,不要陪我不喝。好不好?"
小葇笑起來。我把咖啡杯在她面前輕推了一下,她點點頭。
我又把一盤小甜點在她面前輕推了一下,她拿起一片。"這個,"她問。"不在你好多好多的不不不之列吧?"
我笑着。"這個不在《不下不》之列,如果你喂我的話。"
小葇把這片拿到我眼前,.我點點頭,她餵過來,我趁機咬上她的小手,她叫起來。我左手握住她的小手,給她揉着。"你為什麼咬它?它對你這麼好。"小葇因情生怨。
"我咬它,為了它使你不暴露。它幫你穿上了衣服,是不是?是不是它?"
"還有它。"小葇伸出左手。我立刻咬上去,她叫着躲開了。
"其實你穿了衣服,我反而看到你的裸體。"
"這是什麼邏輯?這話怎麼說?"
"我先講一個故事。你知道,廟裏和尚看來四大皆空、看破一切,其實是很勢利眼的。有一個窮書生,到廟裏去,廟裏老和尚看他窮,對他很冷落。一會來了一個大官,老和尚立刻上去巴結,大加招待。大官走後,窮書生就質問老和尚,說你怎麼這麼勢利服,招待大官卻冷落我?老和尚大概是哲學博士,會辯證法,他回答說:我們出家人,不招待就是招待、招待就是不招待。窮書生一聽,一個耳光就打在老和尚臉上,理由是:我們讀書人,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現在,親愛的小葇,明白了吧,衣服不穿就是穿、穿就是不穿。所以,你穿了,等於沒穿,我還是看到你漂亮的肉體。"
"你胡說,你的精神太不純潔了。"小葇衝到我身上,用四指包住拇指的小拳頭,輕打着我。我抱她在懷裏。
"你想救我,救我於精神不純潔之中?"
"不是,我想救我自己,救回我被你脫光的肉體,拿回衣服。否則——"
"否則什麼?"我笑着問。
"否則死了都難為情。"她笑着說。
"請注意,你可不能死,——死反倒真沒衣服穿了。"
"什麼?"
"你死了變成女鬼,但你有沒有注意,女鬼是不穿衣服的,邏輯上,並且是不能穿衣服的。"
"證據何在?"
"漢朝的王充提到一個論證,他說鬼是死人之精神,"形體雖朽,精神尚在。"所以鬼出現了。但衣服卻不一樣,衣服沒有精神,所以衣服不能同鬼一起出現。因此,有理由出現裸體的鬼,但沒理由出現穿衣服的鬼。到了晉朝的阮修,更進一步否定人死者有鬼,的說法。他的論證是:今見鬼者雲着生時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所以,你死了,要全身裸體給我看到才算數。你活着,在我面前還有半脫半穿若隱若現的機會,你死了,就永遠裸體在我眼前了。"
"你好壞,人家死了都不放過。你老是用一大堆學問來宣傳你的色情一言論,使人難以消受,卻又無法駁倒。你真不好。照你和你的漢朝晉朝一大票人這樣說,我和我的衣服死後就完全分開了?"
"死後當然完全分開,這也就是漢朝高明人士要求死後要光着屁股裸葬的原因。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就是莎士比亞帶來的。莎士比亞《皆大歡喜》(A11sWellThatEndsWell)劇本有靈魂就是一套衣服的比喻,可見衣服也有精神,可以與鬼相伴。不過,那是指男人說的,女人嘛,還是照舊光着。現在,結論出來了,就是衣服穿就是不穿,你活的時候,穿比不穿還嚴重;你死的時候,穿了反證你不是女鬼,是冒充的。所以,不論生死,你必須脫下來,光着漂亮的肉體給我看,當然,有時候不止於看。"
聽了我的話,小葇充滿了無奈與愁容。最後,她屈服了,說:"好吧,我可以脫掉一分鐘做為實驗,但是有就是無、色即是空,你要保證你沒有沒有看到。"
"我可以保證我沒有沒有看到。但我要先講一個文法的故事。有個小男孩對老師說:"我沒有沒有鉛筆。"老師糾正他說,否定只能用一次,不能連用兩次。你應說:"我沒有鉛筆。你們沒有鉛筆。我們沒有鉛筆。他們沒有鉛筆。"這下子小男孩糊塗了,他問老師:"那鉛筆都到哪裏去了呢?"現在你說要我保證沒有沒有看到,那我要問,漂亮的肉體哪裏去了呢?"
小葇哈哈笑了起來。"你要視而不見、你要目中無色、你要完全漠視它們、你要修改文法學上的否定式,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你乾脆把我當做隱形人好不好?"
"可以,我高興你這麼說,反正對我最有利,以後當我模你、親你的時候,你不要怪我,因為你不能怪我接觸沒有沒有的東西。"
"那怎麼可以。我要修正一下。你視而不見"是因為你根本看不見。這樣修正好了,我變成隱形人了,你不可能看見隱形人的肉體。0K,你不可能看到。"
"隱形人的肉體固然看不到,還是可以模到、親到呀!"我抗議。
"那——"小葇想了一下。"那要你抓到隱形人才算。抓不到,我的理論就成立了。"
"好的,就這麼辦。現在你要脫掉衣服了,來,我幫你脫。""不,我自己會脫。"
"可是,脫漂亮女生上衣和褲子是一種榮譽,請給我這一榮譽,好不好?你說好嘛。"
小葇為難的笑了一下。我拉住她的手,帶她走進卧室,她任我脫光她,並看着時鐘計時一分鐘。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十個二十個一分鐘過去了,她隱形人沒做成,反倒被有形人按在床上,又不可避免的強她做了一次。當我從她肉體上起來,我補了一句:"我們有形人,有形就是隱形、做了就是沒做。所以,我現在雖然赤身露體在你面前,其實你什麼都沒看見,不是嗎?"說著,我跪着向前,直把那雄偉的對準她,貼上她的臉。"不是嗎?你若看到我,請問你看到的是什麼?"
小葇臉紅了。她急着說:"快移開它!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真的什麼都沒看見。你說對了,快移開它。"
我坐起來,拉她進了浴室,我們一起洗了淋浴,我特別要她洗着她看不見的。小葇說:"你是一個可怕的清教徒,最可怕的清教徒,你雖有好多的不下不的戒律,可是,一項更該不的戒律,你卻毫不實行,害得別人要一次又一次服侍你,你說你多不對。"
"我沒有不對,"我抗議。"不對的是你正在為它洗的。我發現你特別疼它,我全身所有的器官,其實你最疼它,對不對?"
正兩手洗着它的小葇一手放開它,一手摟住我脖子,淋浴的水從頭流下,她湊到我耳邊,小聲的說:"我承認一件事,我只特別疼它,可是別讓它聽到,不然它要得更多、索求無度得更多了。我發現我上山以來,把它給慣壞了,可是,只要它不太壞,我甘願慣壞它,人會溺愛任何即將遠離他的,不是嗎?啊,我真的疼它。"她邊說邊洗着,我好高興聽她說了真話。可是,當我追問她的時候,她忽然翻了翻眼,對我否認了一切。"記着,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沒聽見。"
"可是,你的手在洗——"
"什麼都沒洗,別忘了我是隱形人。我沒有我自己,我也沒有它。"突然她抱住我。"我只有你,我的萬劫先生。有了你,我不但有了有了它,也有了有了我自己,我們真的三位一體,我們不正這樣在洗淋浴嗎?"
"說得真好,小葇。"我緊緊抱住她。"我真的疼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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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葇坐在沙發上,我又做了一個我喜歡的動作,躺下來,枕在她大腿上。
小葇摸着我的耳朵。"你的耳朵不算大。他們說耳朵大的有福氣。"
"兔子耳朵最大,狼耳朵小,可是免於碰到狼,福氣在那兒?驢耳朵大,人耳朵小,可是驢碰到人,福氣在那兒?"
小葇笑着,改摸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不算大。他們說眼睛大的聰明。"
"牛眼睛最大,我也沒看到它聰明到那裏去。"
"我說大人是與小人相比,你怎麼老是跟動物相比?"
"只要動物不抗議,一比何傷?"
"如果動物抗議呢?"
"我會道歉,並且書面道歉。"
"書面7動物認識字?"
"至少有人這樣認為。唐朝的韓愈到潮州,看到鮮魚為患,他居然寫了一篇《祭鱷魚文》,給鮮魚一隻羊一隻豬,要鱷魚搬家,其率爾醜類,南徙於海!如果冥頑不靈,人類就要把你們殺光,你們不要後悔啊!據說鮮魚看了他的文章,就都搬走了。這真是千古妙文!"
"怎麼有韓愈這種妙人?"
"其實韓愈這樣干,是有中國文化做背景的。古代中國人有時候會發偉大的奇想,這種偉大的奇想,想入非非,使人怎麼也想不透人為什麼要這樣想、能這樣想,這樣想又何苦來。中國人怎樣想什麼,七想八想,其中妙的很多。最妙的一則是,中國人相信人事感天,相信自然現象有時是受了人的感動而生,感動到火候十足的時候,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可以天雨栗,烏白頭,天上下雨下的是米粒,烏鴉會生出白頭髮,可以天地含悲,風雲動色。並且,人事感天的所謂天,要從廣義解釋,上自老天爺,下至一條豬、一條魚,都無一不可以感動,最早的感動文獻是易經。易經里有一封說:脈魚吉。,意思是說,人類的誠信所及,那伯像豬那樣蠢的、像魚那樣冷血的,都可以一一感化,這種感化,有專門成語,叫信及脈魚。既然豬也可以、魚也可以,理論上,什麼動物都應有同感。於是,感動的範圍就擴大到無所不包。自然包括韓愈的鮮魚在內,於是,就出來鼎鼎大名的祭鱷魚文"。"
"這樣看來,了解中國還真麻煩,韓愈的想法是這麼源遠流長的,你不這樣分析,我們還以為是韓愈的個人行為、個人發神經。"
"這就是我的功德之一。我這麼多年來寫文章,就是幫助中國人了解中國,幫助非中國人,包括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別再誤解中國。中國人不了解中國。為什麼?中國太難了解了。中國是一個龐然大物,在世界古國中,它是唯一香火不斷的金身。巴比倫古國、埃及古國,早就亡于波斯;印度古國,早就亡於回回。只有中國壽比南山,沒有間斷。沒有間斷,就有累積。有累積,就愈累積愈多,就愈難了解。從地下挖出的《北京人》起算,已遠在五十萬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山頂洞人》起算,已遠在兩萬五千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彩陶文化起算,已遠在四千五百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黑陶文化起算,已遠在三千五百年以前。這時候,已經跟地下挖出的商朝文化接龍,史實開始明確;從紀元前八四一年起,中國人有了每一年都查得出來的記錄;從紀元前七二二年起,中國人有了每一月都查得出來的記錄。中國人有排排坐的文字歷史,已長達兩千八百多年。在長達兩千一百多年的時候,宋朝亡國遠相文天樣被帶到元朝巫相博羅面前,他告訴博羅:自古有興有廢,帝王將相,挨殺的多了,請你早點殺我算了。博羅說:你說有興有廢,請問從盤古開天闢地到今天,有幾帝幾王?我弄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文天樣說: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三百多年過去了,十七史變成二十一史,明未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回憶說:我十九、二十歲的時候看二十一史,每天清早看一本,看了兩年。可是我很笨,常常一篇還沒看完,已經搞不清那些人名了。三百多年又過去了,二十一史變成了二十五史。書更多了,人更忙了,歷史更長了,一部二十五史,從何處說起?何況,中國歷史又不只二十五史。二十五史只是史部書中的正史。正史以外,還有其他十四類歷史書。最有名的《資治通鑒》,就是一個例子。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參考正史以外,還參考了三百二十二種其他的歷史書,寫成二百九十四卷,前後花了十九年。大功告成以後,他回憶,只有他一個朋友王勝之看了一遍,別的人看了一頁,就愛睏了。為什麼別人愛睏了?因為太多了,太多了。何況,古書不只什麼二十五史,它們只不過佔二十五種。古書遠超過這些,超過十倍一百倍一千倍,也超過兩千倍,而是三千倍,古書有——十萬種!嚇人吧?這還是客氣的。本來有二十五萬種呢!幸虧歷代戰亂,把五分之三的古書給弄丟了,不然的話,更給中國人好看!又何況,還不止於古書呢!還有古物和古迹,有書本以外的大量考古出土……要了解中國,更難上加難了。又何況,一個人想一輩子獻身從事這種自首窮經的工作,也不見得有好成績。多少學究花一輩子時間在古書里打滾,寫出來的,不過是斷爛朝報;了解的,不過是瞎子摸象。中國太難了解了。古人實在不能了解中國,因為他們缺乏方法訓練,笨頭笨腦的。明末清初第一流的大學者顧炎武,他翻破了古書,找了一百六十二條證據來證明衣服的服字古音念逼迫人的逼字,但他空忙了一場,他始終沒弄清逼字到底怎麼念,也不知道問問吃狗肉的老廣怎麼念。顧炎武如此誤入歧途,勞而無功,而他卻還算是第一流的經世致用的知識分子!又如清朝第一流的大學者俞正燮,他研究了中國文化好多年,竟下結論中國人肺有六葉,洋鬼子四葉,中國人,心有七竅;洋鬼子四竅;中國人肝在心左邊,洋鬼子肝在右邊;中國人睾丸有兩個,洋鬼子睾丸有四個……並且,中國人信天主教的,是他內臟數目不全的緣故!俞正勰如此誤入歧途,勞而無功,而他卻還算是第一流的經世致用的知識分子!二十世紀以後,中國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在了解中國方面,有沒有新的進度與境界呢?有。他們的方法比較講究了,頭腦比較新派了,他們從象鼻子、象腿、象尾巴開始朝上模了。最後寫出來的成績如何呢?很糟。除了極少數的例外,他們只是一群新學究。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其實天知道他們通了多少西學,天知道他們看了多少中學。他們是群居動物,很會壟斷學術,專賣學術,和拙劣宣傳他們定義下中央研究院式的學術。於是,在他們多年的烏煙瘴氣下,中國的真面目,還是土臉與灰頭。中國這個龐然大物,還在霧裏。至於中國人以外,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他們就更別提了。所謂中國通、所謂漢學家,他們基本上是一群斜眼派……"我說著,把眼睛一斜,從左斜做到右斜。
"什麼斜眼派……"小葇笑着好奇。
"洋鬼子研究中國,因為理解中文的困難,又沒有早期瑞典漢學家高本漢下的那種硬功夫,所以鬧出很多笑話的結論。例如一個漢學家斷言陶淵明在生理上是斜眼,證據是陶淵明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既然在東邊的籬笆下來菊花時眼睛能同時向南山看,足證只有斜眼才辦得到。這種洋鬼子,自以為了解中國,我把他們定為斜眼派,當然,斜眼也表示是偏見。總之,要了解中國,斜眼看是不行的,要正視它才成,正視要從它長遠的歷史開始。美國人向法國人開玩笑,說你們法國人老是自豪,可是,一數到你們爸爸的爸爸,就數不下去了,為什麼?法國人私生子大多,一溯源,就找不到老爸爸了;法國人也回敬美國人,說你們美國人也老是自豪,可是,一數到你們爸爸的爸爸,也數不下去了,為什麼?美國人歷史大短,一溯源,也找不到老爸爸了。這個笑話,說明了解歷史大短的國家,直接了解,就可一覽無餘。了解只有兩百年歷史的美國,固然要·了解英國;但了解英國,只要精通北歐海盜史,就可以大體完工,絕不像了解中國這麼麻煩。總之,要·了解中國,一要硬功夫,二要好頭腦,我有這些條件,所以沒人比我寫得更好。大體上的結論是:中國人談不上全面的·了解中國,而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更不了解中國。我絕不護短,我也論斷中國,但看到別人胡亂論斷中國時,我就忍不住要糾正,尤其對有偏見的所謂中國通與漢學家。"
"你不覺得你也有偏見嗎?"
"你罵我斜眼嗎?"我假裝生氣。
"我沒罵你,"小葇趕忙解釋。"我只是好奇你不以為自己有點偏激嗎?"
"當然有,偏激使我不能筆直的走向主要方向,有一點誤差。但誤差不會荒腔走板,大方向上是正確的;但那些看來不偏激的,其實在大方向上就南轅北轍了,他們大方向根本錯了,不偏激又怎樣?還不是照錯?"
"聽你講話真有趣,長篇大論,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講就是上天下地,我只不過談到你的耳朵不算大、眼睛不算大,就惹來你的嘴巴大。你大嘴巴說你要對鱷魚,不,對動物道歉,書面道歉。然後就說你最了解中國。別人,尤其是外國人,不了解中國。最後,你眼睛斜了……"
"你胡說,"我笑着。"你亂下結論,我要掐死你。"我作勢要掐她,她嚇得尖叫,我撲過去,輕輕掐住她,把她掐到床邊,把她壓在床上。隨着,我撐起上身,側過頭去,用斜眼盯着她,她笑起來了。
"陶淵明先生,"她打趣。"請別用斜眼看我,可不可以?你看錯人了,我不是南山。"
"我知道你不是南山,可是不論你是什麼,我都要斜眼看你。"
"那不公平,如果你再這樣看下去,我也要以斜眼回敬了。"小葇一邊說著,一邊笑得好歡。
"好,"我坐起來,面對着她。一你就用斜眼回敬我吧。好,立刻開始,一、二、三。"
小葇突然把頭朝我側頭相反方向側過去,也斜了眼,笑着。
"你這樣斜,我看不到。"我笑說。"我是朝南斜,你是朝北斜。這樣子目光沒有交集。"
"目不斜視才有交集,目有斜視就表示不看也罷。"
"不可以不看。我要你斜眼看我。"我幫她把頭扭向同我一邊,兩人面面相對卻斜眼相向,滑稽的樣子,都笑了起來。
"好了,"我說。"我們以斜對斜,扯平了,誰都不許有偏見了。"
"可是,有人寧願斜眼,也就是說,寧願有偏見。因為這樣才可以不正視現實。不肯正視現實,其實對他們自己並不壞。"
"為什麼?"
"以靠幻想維生的人,正視現實對他們並不健康。對他們而苦口,現實是要逃避的,要逃避都來不及,怎麼還正視?因為逃避現實對他們最愉快,所以你逃避我逃避,大家都把現實丟到腦袋後面去。在這時候,如果還有人肯扭過頭來斜眼斜視一下現實,依我看,他們還算是有良知的,你該鼓勵他們,不要罵跑他們。"
"照你這麼說,我要對肯斜視現實的人稱讚稱讚才成?"
"正是如此。"
"那照你說來,長得嘴歪眼斜的才最可取。"
"至少看比薩斜塔時可取。"小葇理屈了,開始胡扯。
"你真破壞了我這種相信眼睛的人的信念。我生平的習慣是信眼睛,不信耳朵。眼睛和耳朵兩種器官,其實代表着兩種人生態度,眼睛只相信自己,耳朵卻相信別人。也就是說,相信自己耳朵就是相信別人的眼睛。但這有一個例外,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說到這裏,我停下不說了。
"什麼例外?"小葇感覺我有一個陷阱,她小心的問。
"天機不可泄漏,我要在床上,矇著薄被告訴你。來,我們到卧室去。"我站起來,拉她的手。一聽到床字,她好像全無反抗意見了。
我先把薄被披在我背後,然後要她趴在床上,我壓在她身上,在耳邊說:"眼睛看的、耳朵聽的,都令我相信,尤其、尤其、尤其、尤其當那種時候,我眼睛看到你的掙扎、耳朵聽到你的叫聲和哀求,它們帶給我有點輕微虐待狂的享受、滿足和快樂,絕對是人生最高境界的、無與倫比的、身心合一的。只有那時候,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都是協同的,協同做一件偉大的事。當我知道我不可以做的時候,彷彿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除了它以外,都協力約束它不可以做;當我知道我可以做的時候,也就是說,當我知道你會答應它並且慰勞它的時候,彷彿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都協力配合它去做。整體的觀察起來,做與不做之間,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彷彿都為它而活似的,至少被它鬧得團團轉,多有趣,它變成中心、變成主軸。對我如此,對你,我的小情人,又何嘗能置身事外呢?又何嘗能置身它以外呢?它不是同樣的使你因它含笑、因它皺眉嗎?你明明知道它多麼壞、多麼殘忍的一次一次又一次強暴你,可是你還是不怪它、原諒它、疼它、服侍它、滿足它。對我說來,它做為中心和主軸是抽象的,但對你說來,當它蹂躪你的時候,那中心那主軸,都是具體的了、活生生、硬邦邦的了。"說著,我朝她小屁股頂着。
"你看你,好討厭,談什麼事最後都扯到這種事上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習慣是信眼睛,我的習慣是怕你看我的眼睛。你想來想去,想什麼,都從你眼睛中泄漏出來。我覺得,每次你做的時候,絕不是做的時候那一次,你早在眼神中做了一次兩次三次。所以,每次和你在一起,總覺得好緊張,總覺得被你一做再做的做了好多好多次。"
"這樣說來,你怕我做的理由,倒不是因為事實上做了那麼多,而是因為你想像中被做了那麼多。對不對?"
"大概是吧?"
"你還說你真的有點怕我想呢!我倒真的有點怕你想了!你這樣胡思亂想,對我太不公平了。你說說看,公平嗎?"
"誰讓你眼睛盯着人家亂想,你亂想,自然也得配合你。不配合行嗎?"
"啊,你配合了,你在想中,接納了我的想了,我們在想中交會、在想中合在一起了。我們在想中做了最美的合作。是不是?"
"未必是吧?法律上的想像競合怎麼說?我不懂法律,這是我亂用的名詞。你可別忘了,可能做的,不是最美的合作,而是最可怕的犯罪呀!"
"說說看,你小小的葉葇小姐,能夠跟我犯什麼罪?"
"比如說,犯一起打家劫舍的罪,做雌雄大盜。"
"雌雄大盜中的女主角是最令人佩服的。女人為了愛情,會跟她的男人浪跡天涯海角、萬死不辭。愛情是女人的全部,由此可見。"
"是男人的一部?"
"對我這種男人確是一部,不是全部。"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約你打家劫舍,做雌雄大盜,你不會跟我一起?你還說你愛我呢!你的愛情好像一點都不盲目。"
"對了,睜着眼睛的男人才配談戀愛!能睜一小時眼睛就可談一小時戀愛,能睜二十四小時眼睛就可談二十四小時戀愛。同樣的,不能睜開眼睛的人就不配談戀愛。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其實盲目的人是不配談戀愛的,因為他們不會談戀愛。盲目的人根本不懂愛情,他們只是迷信愛情。迷信愛情的人才會陪女人做強盜,那是卡門(Carnen)中的混男人,我是不幹的。"
"你幹什麼?"
"我幹警察,把你抓起來。"
"然後呢,我坐了牢。"
"我愛你,我會幫你越獄,然後亡命天沒。"
"兩個通緝犯,在天涯怎麼生活呀?"
"做強盜呀!"我笑着。
小葇大笑起來。"原來還是雌雄大盜,何必讓我多坐一次牢?"
"坐牢是小事,甚至不失為一段好的人生經歷。"
"那你為什麼這麼神經,又抓我又陪我亡命?"
"想想《孟子》書里的一個討論吧,孟子被人間說,虞舜的父親殺了人,虞舜的處境該怎麼樣?依孟子的說法,虞舜本人,一方面應該尊重法律,由司法人員去抓他父親;一方面又該重視親情,偷偷地把老子背跑,潛逃到海邊去,皇帝也不做,天下也不管,陪老子玩一輩子。"
"兩人去做強盜?"
"強盜要一雌一雄做,兩個雄的做起來太沒意思。何況,虞舜的爸爸太老了。"
"那怎麼生活?"
"虞老爸年紀夠大,可以做台灣國民黨的民意代表,領乾薪領到死。"
"不談虞舜他們兩個了,還是談我和你。我們亡命天涯,怎麼生活,難道真做強盜?"
"我不忍心你這麼可愛的人做強盜,我願自我犧牲救你。"
"怎麼犧牲法?"
"美國文學家休伍德,寫那個窮苦文人斯魁爾,甘願請強盜殺死他,為了死後可領五千保險金,送給他心愛的女人,幫她離開沙漠,去過好日子。當我們亡命天涯的時候,我就找個強盜把我幹掉,你就領了保險金,遠走高飛。"
"你真好。"小葉紅了眼圈。"雖然難以置信,不過聽起來還是動人。"
"可是不能碰到斜眼的強盜。斜眼的瞄準我開槍,事實上可能打到你。那時候,對不起,領保險金遠走高飛的,就是我了。"
"說的也是。所以你對強盜要仔細看清楚,如果你愛我的話。"
"要看清強盜,必須先培養好的視力,好的視力培養方法,只有不斷的養眼。養眼方法,只有看裸體的小情人。所以,現在就讓我開始養眼吧。"說著,我快速撐起上身,騎着她,開始脫她衣服。小葇笑着叫起來,連說不要,可是我堅定而堅硬,她也半推半就的讓我脫光了。當我也脫自己衣服的時候,從她茫然的眼神里,我看到懼怕、無奈與任憑。我從她背後"強暴"着她,除了享受肉體的接觸與廝磨,騎在她身上,我盡情的前後看遍她的背影:她翹起來的小屁股、她緊夾在一起的大腿、她修長細嫩的小腿、她用腳趾抵住床的雙腳。最後,我俯下身來,扳住她的頭,側面向上,把她性感的嘴唇朝向我,我再親吻上去。她全身被我壓住,又被迫向右扭着脖子,近乎窒息的被緊緊吻住,只能發出惹人憐愛的喉音。更可憐的是,她身體的另一部分,不但要翹起小屁股來迎接、來服侍,還得以嬌嫩的、緊緊的、滑潤的"性服務",一任那令她陌生的、疼痛的粗長硬大躁踴不已。直熬到從接吻中,突然傳來了巨大顫動與喘息,她才被放開。這時候,她已經癱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