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宋王國首都睢陽(河南省商丘縣)城牆拐角處麻雀巢里,發現一隻剛孵出來的雛鷹,巫法師說:“小生大,乃反弱為強,成為霸主的先兆。”宋國王(一任康王)宋偃,大為興奮,揮軍出擊,把滕國(山東省滕州市)滅掉,並順道攻打薛國(山東省棗莊市南薛城)。然後四面揚威:一連串驚人的軍事勝利,使他提高稱霸世界的自信。他用弓箭射天、長鞭撲地,表示敢向神靈挑戰。把祭祀天地祖先的祭壇(社稷)摧毀,表示他連鬼也不在乎。在皇宮中長夜飲酒,房子裏侍從人員喊“萬歲”,大廳中官員們隨口響應,宮門外的人群,也同聲高呼。於是,全城一片“萬歲”之聲。齊王國國王田地首先發動攻擊,宋軍潰散,宋偃逃奔魏王國,死在溫城(河南省溫縣西)。
宋偃在首都睢陽陷落前開溜,逃到溫城,終於被齊王國追兵捕獲。這位年已80歲的皓首匹夫,跳神農澗(河南省溫縣西)不死,被拉上來斬首。他似乎是20世紀四大惡棍之一的希特拉的前身。二人相似之處,至少有下列數項:
——他們都是國家的領袖。
——他們的國家都有悠久而光榮的歷史。
——他們的國家都被列強密密包圍,動彈不得。
——他們都搞個人崇拜,迫害自己的國民。
——他們都滅掉一些較小的國家,使自己的聲望達到巔峰。
——他們都同樣橫挑強鄰,並把強鄰擊敗,領土大幅膨脹。
——他們都大言不慚,沒有自我剋制能力。
——他們發瘋的時間都不太長。
——他們都把國家驅入災難,受到大包圍反擊,千萬人死亡。
——最後,他們都在敵前喪生。
——他們都留下萬世惡名,為人不齒。
紀元前284年,燕王國集結傾國兵力,任命樂毅當遠征軍總司令。趙王國同時任命樂毅兼任趙王國宰相;秦王國將領(尉)斯離,也率軍抵達,跟趙、魏、韓軍會合。樂毅兼五國聯軍總指揮官,以泰山壓頂的威力,向齊王國進攻。齊國王(三任)田地,徵召全國武裝部隊,在濟西會戰(濟河以西,今濟河已經不在,則指黃河以西地區,戰場當在今山東省陽信縣附近),齊軍大敗。樂毅請秦軍、韓軍先行班師;請魏軍佔領原來宋王國的領土,請趙軍奪取河間(山東省高唐縣、堂邑縣一帶)。樂毅親自率領燕王國遠征軍,深入齊王國國土,捕捉齊王國野戰軍主力。齊王國人心崩潰。田地逃走,樂毅進入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把齊王國的金銀財寶和貴重的祭祀用具(包括前314年從燕王國搶奪來的),運回燕王國。
田地投奔衛國(河北省濮陽縣),衛國國君(四十五任)衛嗣君,讓出皇宮給他下榻,自己稱“臣”,供應他所有的用品。然而田地口出惡言,衛國官員反唇相譏。田地住不下去,再投奔鄒國(山東省鄒縣)、魯國(山東省曲阜縣),仍然一副傲慢臉色,兩國拒絕他入境。最後,田地逃到莒城(山東省莒縣)。
楚王國派大將淖齒,率軍援齊,田地任命淖齒當齊王國宰相。淖齒陰謀跟燕王國瓜分齊王國。於是,逮捕田地,數落他說:“千乘(山東省高青縣)、博昌(山東省博興縣)之間,地方數百里,天降血雨,衣服都被污染,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嬴邑(山東省萊蕪縣)、博邑(山東省泰安縣)之間,土地崩裂下陷,看到泉水,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有人伏在宮門外大哭,找人找不到,不找時又聽到哭聲,你可知道?”田地說:“知道。”淖齒說:“天降血雨,是天警告你。地崩下陷,是地警告你。有人在宮門大哭,是人警告你。天地人都警告你,而你卻滿不在乎,怎能不殺?”就在鼓裏(莒縣附近)把田地處死。
田地之死,原文記載太過簡略,沖淡了事情的嚴重性,也剝奪了讀者獲得真相的權利。田地之被淖齒處決,可不是大刀一砍,人頭落地,用的卻是一種殘忍的酷刑。淖齒把田地懸挂在屋樑之上,活生生地剝皮抽筋。這個顢頇傲慢的老漢,在酷刑之下,哀號兩天兩夜,才行氣絕。我們不了解的是,淖齒跟他相處的時間很短,不可能有血海深仇。即令利害衝突,當場格斃,也就足夠,何致下此毒手?不要說對付一個君主,即令對付一個盜匪,用此酷刑,也是一件駭人聽聞的暴行。
只有一個解釋是合理的,那就是田地的顢頇傲慢態度,超過了淖齒所能忍受的上限,才引起殘忍殺機——淖齒要看看田地被吊到樑上剝皮抽筋時,露出什麼模樣的面孔。原文記載淖齒數落田地:“你可知道?”田地的回答,一律是:“知道。”但在《戰國策》上,田地的回答,卻一律是:“不知道。”司馬光把“不知道”改作“知道”,原因不明,但卻削弱了田地的暴戾氣焰。當他回答“不知道”時,顯然沒有料到淖齒會那樣對付他,所以一問三不知,看你又奈我何?惡棍口吻,躍然紙上。
田地之所以被衛國驅逐,是他根本沒有把衛國國君放在眼裏,把衛國高級官員,更當做奴僕,迫使對方切斷供應,他就不能不逃。然而他並沒有接受教訓,當他到達魯國邊境時,他要魯國以天子的禮節侍奉他,魯國國君必須早晚到廚房察看烹調,站在台階下面伺候他閣下進餐。等田地吃罷,魯國國君才能告退,辦他自己的事。魯國終於把他趕走。到鄒國時,恰恰鄒國國君逝世,田地要以天子的身份弔喪,新任國君要背向棺木,站在西面台階上,向北哀哭。田地卻坐在北面祭壇那裏,一面接受新任國君的哭,一面舉手表示慰問。鄒國也終於把他趕走。
身在逃亡途中,國家已破,吉凶未卜,還在端架子、耍派頭。後來到了莒城,莒城可是自己的領土,淖齒又是自己任命的宰相,他展示給淖齒,使淖齒留下強烈印象的嘴臉,一定可觀,那正是殘忍報復的能源。
衛國(首府濮陽【河南省濮陽市】)國君(四十五任)衛嗣君(名不詳)好刺探別人私隱。有位廉潔的縣長,一次收拾褥子時,露出破席。第二天,衛嗣君就送給他一條新席,縣長大吃一驚,認為他的國君真如神明。衛嗣君又派人在經過關卡時,故意向稅務人員行賄,既而召見稅務人員,叫他把賄賂送還,稅務人員嚇得魂不附體。衛嗣君寵愛他的小老婆泄姬,信任他的大臣如耳。為了避免自己受蒙蔽,故意尊崇大老婆魏妃,使跟泄姬平衡;並擢升另一位大臣薄疑的官職,使與如耳對抗。衛嗣君解釋說:“我要他們之間,互相牽制監視。”
荀況曰:“衛遫(衛國四十三任國君成侯),以及衛嗣君(四十五任國君),不過是小家子氣、聚斂小財的人物,談不到收攬民心。鄭國(首府新鄭【河南省新鄭縣】)大臣公孫僑(子產),雖然可以收攬民心,卻談不到治理國家。管仲雖然可以治理國家,卻談不到建立禮義。能夠建立禮義的,才能夠成為聖王。能夠治理國家的,才能夠成為霸主。能夠收攬民心的,才能夠獲得安全保障。小家子氣、聚斂小財的,只有滅亡一條路。”
衛嗣君不過小聰明多如牛毛,沾沾自喜於他的小動作,認為那一套就是治理國家的正規,三家村的地頭蛇而已。但荀況的議論,卻一連串抨擊公孫僑、管仲,重提他的“聖王”。中國歷史悠久,元首成群結隊,夠“聖王”的,能有幾個?儒家學派眼眶裏,只伊祁放勛、姚重華、姒文命、子天乙、姬昌、姬發,屈指可數,事實上不過托古改制,造神運動下的產品。聖王跟耶和華先生一樣,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但基督教並沒有叫人去當耶和華,儒家學派卻一味瞧不起一切被認為當不了“聖王”的人,拚命叫人去當根本不存在的聖王。結果三千年以降,除了上述的六位活寶外,再沒有別的活寶,政治理念遂成為一堆空話。
紀元前280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大將司馬錯,徵召隴西(隴山以西)地區民兵及駐軍,在蜀國(首府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協助下,攻擊楚王國黔中郡(湖南省沅陵縣),完全佔領(黔中郡約包括今湖南省西部及貴州省北部)。楚王國震動,獻出漢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省竹溪縣)土地。
秦王國於紀元前280年向楚王國發動的迂迴攻擊,是空前冒險的軍事行動。秦王國首都咸
陽到隴西,航空距離300公里,從隴西到蜀國航空距離550公里。自蜀國到黔中郡,航空距離650公里。當中橫亘着千萬窮山惡水,包括岷山山脈、摩天嶺山脈、長江,和“地無三里平”的雲貴高原,以及像章魚一樣猙獰的武陵山脈。紀元前3世紀時,沿途還是一片蠻荒,煙瘴蟲蛇,鳥道險苦。司馬錯的偉績,跟漢尼拔進擊羅馬帝國,先後輝映,都是直搗敵國後門。
秦軍此次出擊,戰爭升高到另一種形態。使六國同時面對隨時都會覆滅的厄運。然而,六國互斗不但不息,反而更烈。只不過為了貪圖眼前的一點小便宜,使戰鬥力完全消耗。最後秦王國輕輕一擊,大家一齊粉碎。
秦國王嬴稷與趙國王趙何,在澠池(河南省澠池縣。澠,音miǎn【免】)會面。二人對飲,嬴稷請趙何彈瑟,趙何不敢不從。藺相如立刻要求嬴稷敲缶(缶,音fǒu【否】,大肚小口、狀如花瓶的樂器),嬴稷拒絕,認為有損尊嚴,藺相如警告說:“五步之內,我脖子的血可要濺到大王身上!”侍衛正要拔刀相救,藺相如怒目大喝,侍衛唯恐傷及嬴稷,不敢再動。嬴稷一肚子不高興,勉強敲了一下,不歡而散。嬴稷始終無法佔得上風,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方面也嚴密戒備,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不敢再無理取鬧。
趙何回國,擢升藺相如當首席國務官(上卿),位在大將廉頗之上。廉頗喊叫說:“我是趙王國大將,攻城略地,功在國家。藺相如出身貧賤,只靠一片舌頭,卻坐在我前面,這算什麼話,怎能甘心?”揚言說:“等我們碰了頭,一定要他好看。”藺相如想盡辦法不跟廉頗碰頭,每逢朝見或御前會議,總是稱病,避免跟廉頗發生上位下位的爭執。路上偶爾相遇,遠遠望見,就早早繞道。隨從們(舍人)深以為恥。藺相如說:“以嬴稷的威風,我都敢當眾吆喝他,羞辱他的部屬。我雖然差勁,難道反而害怕廉將軍?只是因為秦王國所以不敢大規模攻擊趙王國的原因,不過為了有我跟廉將軍二人在。兩虎相鬥,不能同時都還活着。我所以躲避,不過把國家大事放在第一位,把私人恩怨放在其次。”廉頗頓然驚悟,脫下上衣,背着荊條(刑罰用的藤條),到藺相如門前請求寬恕,二人遂成為刎頸之交。
藺相如和廉頗,為世人留下英雄人物的行事典型。換一個癟三角色,寧願國家受到傷害,也要私鬥到底。藺相如的容忍能力可貴,廉頗的反省能力和彌補過失的能力,更為可貴。兩千餘年後的今天,人們的敬意,歷久彌新。
燕王國大軍包圍齊王國即墨(山東省平度市)三年,不能攻克。前279年,燕國王(四任平王)姬平逝世,兒子姬樂資繼位(五任)。姬樂資在當太子時,就對樂毅不滿意。田單得到這項情報,遂用反間手段,在燕王國傳播一項謠言:“田地已經死掉,齊王國僅只剩下兩座孤城。樂毅跟新王(姬樂資)早有嫌隙,恐懼受到處分,不敢回國,所以一直借口進攻兩個孤城,實際上卻是想當齊王國國王。只因齊王國人民還沒有全部心服,不得不減緩對即墨的攻擊。即墨最恐懼的是,如果一旦發動認真的攻擊,一定陷落。(這段反間的話,跟被姬平殺掉的那位鯊魚分子所講的一樣,沒有新奇之處,似乎不能發揮打擊力量,但反間內容尚有:“老王在,樂毅不忍心叛變。”這才擊中要害。)姬樂資派大將騎劫,前往接任遠征軍統帥,徵召樂毅返國。樂毅不敢回燕,逕行投奔趙王國。燕軍將士既痛恨領袖昏庸,又惋惜統帥狼狽離去,群情不平,軍心激憤。
前279年,田單收集城裏所有的牛隻,有1000餘頭,披上土黃色綢緞,畫上五彩花紋,牛角綁紮鋼刀,牛尾綁紮葦草,葦草經過油浸,然後燃燒。事先早在城牆上秘密鑿出數十個洞口,當攻擊開始時,正逢夜半,縱牛出洞,戰士5000人緊跟牛後(像步兵緊跟在坦克車之後一樣)。牛尾燃燒,痛不可當,同時狂奔,一直衝向燕軍營壘。燕軍夢中驚醒,發現滿身花紋的怪物成群結隊,踐踏觸殺,霎時崩潰,四散逃命,大混戰中,騎劫被殺。齊王國陷落六年之久的70餘座城市,全部光復。
直到20世紀,中國仍醬在個人崇拜的思想里,政治的操作,不靠對國家的盡責,而靠對個人的馴服。偏偏對個人的馴服,可靠度最低,所以每個君王都充滿猜忌。姬平的胸襟和智能,使人動容,可惜最多見到的,卻是姬樂資之輩。以樂毅之忠,都不能擺脫鯊魚群的狂噬。普通人一旦陷入鯊魚之口,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於是,效忠和背叛往往相通,田忌起兵反擊,樂毅“畏罪逃亡”,使國家的精英,盡喪於一味要求對個人效忠的政治頭目之手。
樂毅是最幸運的,他沒有死於刑場,而騎劫的潰敗,證明樂毅三年不對即墨採取猛攻的策略正確。問題是,假如騎劫不是一頭豬,而是一條龍,竟然奪取了即墨,甚至更進一步奪取了莒城(山東省莒縣),樂毅恐怕無法為他的緩攻辯解。他之不敢回燕王國,而逕行逃往趙王國,可能由於這個原因。騎劫慘敗,使樂毅更增光采。陷害他的人,反而成全他。人生命運,有時如此。
紀元前273年,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聯合攻擊韓王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包圍華陽(河南省新鄭縣北)。韓王國派國際聞名的元老陳筮前往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求救,秦王國宰相魏冉說:“局勢一定火急,所以連你也親自出馬。”陳筮說:“局勢並不緊急。”魏冉怒火衝天,說:“你們還不緊急?”陳筮說:“如果真的緊急,韓王國早就投降了。正因為還沒有十分緊急,才再派我來。”魏冉跳起來說:“我們立即發兵。”率大軍赴援,急行軍八天,即到戰場。就在華陽大敗魏軍,擊敗芒卯,俘虜三員大將,殺13萬人。白起繼續攻擊趙軍統帥賈偃所部,把趙軍2萬人驅入黃河。
魏王國大臣段乾子請割讓南陽(指河南省修武縣以西的黃河以北及太行山以南之間,非今河南省南陽市,今河南省南陽市,明年【前272年】,秦王國才設郡)給秦王國求和。蘇代反對,告訴魏國王魏圉說:“想得到官印的是段乾子,想得到土地的是秦王國。如果使想得到土地的人控制想得到官印的人,想得到官印的人卻控制土地,魏王國的土地就會被割讓精光。用割讓土地的手段討好秦王國,好像抱着木柴救火,木柴不燒光,火不熄滅。”魏圉說:“你說得對。然而,事情已經決定,無法變更。”蘇代嘆息說:“這就好像玩撲克牌,大家所以都重視‘艾司’(A),因為形勢允許時,他是老大。形勢不允許時,他是老么。大王用頭腦,還沒有用‘艾司’(A)靈光。”魏圉仍不接受,終於割讓南陽求和。
蘇代的真知灼見,千古猶新,沒有人可以反駁。然而,形勢比人強,誰願投降?繩子拴到脖子上,不得不降。誰願割地?戰火燒到首都,不得不割。魏王國如果拒絕割讓南陽,大梁可能會被連根拔除。當有實力做後盾時,蘇代的意見是一種當頭棒喝,當沒有實力做後盾時,任何意氣軒昂的陳詞,都足以壞事。事到如今,拒絕割讓比承諾割讓的傷害更大。應該忍耐的時候,必須忍耐,才是負責態度。蘇代才華如昔,只是國際形勢已不如昔。
然而,魏王國國家領導人的愚蠢,使人捶胸,自己已不堪一擊,卻先出拳擊人、橫挑強鄰,災禍都是自找。一場侵略戰爭,落得灰頭土臉,13萬人的生命,作為愚蠢的代價。魏王國能有多少13萬人,經得起如此消耗?
前273年,韓、魏既然屈服,淪為秦王國的尾巴國,秦王(三任昭襄王)嬴稷,準備派白起率韓、魏兩國軍隊,攻擊楚王國(首都陳丘【河南省淮陽縣】),還沒有出發,楚王國的使節黃歇恰巧抵達咸陽(陝西省咸陽市),聽到消息,向嬴稷呈遞一份條陳,建議與楚結盟,改而攻擊韓王國,當可勢如破竹,統一東方。嬴稷立刻轉變立場,全部接受。
戰國時代末期,各國成了一群羔羊,面對着巨狼秦王國張大的血口,每天顫抖,君王和官員們從沒有人想到改革內政、培養戰力。只想到能過一天舒服日子,就過一天舒服日子。他們藉著互相出賣的卑鄙行為,利用國際關係的矛盾,盡量拖延自己被吞食的時間,典型的“等我死了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思想,連上帝都無法拯救。
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農業部(田部)職員(吏)趙奢,徵收租稅,平原君趙勝家拒絕繳納,趙奢依照法律規定,誅殺趙勝家的管事九人。趙勝怒不可遏,反過來要斬趙奢。趙奢說:“你是趙王國尊貴的貴族,如果任憑你家逃稅玩法,法律力量必然削弱,法律力量削弱,則國家力量會跟着削弱。國家力量削弱,則各國大軍壓境。到那時候,趙王國就沒有了,你還有什麼富貴?以你崇高的地位,如果奉公守法,上下才能一片祥和,上下一片祥和,國家才能強大,國家強大,政權才能穩固。你身為國王的弟弟,難道有人敢輕視你?”趙勝大為慚愧,認為趙奢是一位了不起的奇才,向國王(二任惠文王)趙何推薦,趙何任命趙奢負責整理全國賦稅,建立公正常規。趙王國人民開始富足,國庫也跟着充實。
趙奢指出:“法律力量削弱,國家力量也跟着削弱。”這話說於紀元前3世紀。想不到紀元後20世紀,還有些當權人士,咬定法律並不重要,官僚和政府的面子才重要,不惜破壞法律,去維護面子。
趙奢固是奇才,既有見識又有膽量。但趙勝的反應,更使人起敬,他不但沒有暴怒不息,反而提拔冒犯他的人升遷。不要以為高位的人都頭腦清晰,會向理性低頭。事實上,高位的人往往昏庸得可觀。換了另外一人,趙王國亡了沒有關係,我的財富要緊;何況我不繳那幾個錢,趙王國並亡不了!
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人范雎(音jū【居】),隨從中級國務官(中大夫)須賈,出使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齊國王(四任襄王)田法章因范雎口才敏捷,十分欣賞,贈送他一些貴重禮物,包括黃金和飲食。須賈認為一定是范雎泄露了國家機密。回國之後,稟告宰相魏齊,魏齊發現用別人的痛苦表現自己忠貞的機會已到,於是大宴賓客,把范雎摔倒在地,亂棍捶打,任何呼冤辯解,都不置理。范雎肋骨被打斷,牙齒被打脫落,奄奄一息。被用竹席包起來,像丟死狗一樣丟到糞坑旁邊。魏齊為了展示愛國的憤怒情操,還叫賓客們輪流往他身上撒尿,范雎受尿素刺激,悠悠蘇醒,魏齊已喝得大醉,命抬到野外。魏齊不久酒醒,下令通緝。
魏王國小市民鄭安平窩藏范雎,范睢更改姓名叫張祿。這時,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禮賓官(謁者)王稽,正在魏王國,范雎趁夜晉見王稽,王稽驚為奇才,把他秘密載回秦王國,推薦給國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嬴稷在行宮中接見,大喜,任命范雎當外籍顧問官(客卿),磋商軍務。
范雎一席談話,為秦王國制定“遠交近攻”的全方位外交政策,直到今天,仍是所有侵略者奉行唯謹、誓守不渝的神聖經典。秦王國自崛起以來,東征西討,收穫有限,在於全憑蠻力,與全世界為敵。遠交近攻大戰略確定之後,兵力所及,就成了摧枯拉朽之勢,無人可當。
范雎是被魏王國逼反的最後一個人才。我們不能想像:如果公孫鞅、張儀和范雎,在魏王國得到重用,歷史會演變成什麼模樣。魏王國當權人物化友為敵、化忠為叛的手段,實在高竿。一個有趣的課題是,魏王國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計劃有計劃,要方案有方案,要愛國情操,如魏齊、須賈之輩,更比驢毛都多,哪個不是人才?至於公孫鞅不過一個想陞官想瘋了的小職員,張儀不過一個不切實際的貧寒書生,范雎不過一個油腔滑舌、大言不慚、裏通外國的賣國賊。他們既沒有參加某一派,又沒有被接納為某一幫,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蕩。在鯊魚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變成敵人,強烈反彈。政權盛衰和國家興亡,軌跡十分明顯。
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派須賈出使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范雎穿着破舊的衣服,到賓館拜訪。須賈既驚訝他竟然沒有死,又憐憫他落魄異域,忍不住說:“范叔,分手后你還好吧?”(“叔”的意義不明,可能是須賈陷害范雎前,二人尚是好友時的昵稱“老三”,也可能是戰國時代人們互相招呼時的一種普通稱謂:“范老弟”。)留范雎坐下進餐飲酒,發現范雎身上寒冷,又送給他一件絲袍。范雎遂充當他的車夫,同到宰相府,對須賈說:“我先進去找我的朋友,請他引見你晉謁宰相。”須賈等了又等,不見范雎出來,到門房詢問,侍衛說:“什麼范雎?我不認識他。剛才進來身穿破衣服、手拿絲袍的,是我們宰相,他叫張祿。”須賈一聽,好像巨雷擊中他的頭頂,轟然一聲,幾乎昏倒,他知道墮入陷阱,已在監視之下,跑絕跑不掉。於是,雙膝下跪,用膝蓋匍匐爬行而進,請求寬恕。范雎也大宴賓客,對須賈出賣朋友的不義行為,痛加責備,最後告訴他:“你今天之所以還能保全性命,只因你送給我這一件絲袍,多少還有一點老友的舊情。”請賓客們上座,叫須賈坐在下方,把一盤供給馬吃的飼料——碎草拌黑豆,放到須賈面前,叫他吞下去。范雎命他帶給魏王魏圉一項警告:“把魏齊的人頭砍下送來,如果你拒絕,我們攻下大梁(魏首都?河南省開封市),可要屠城。”須賈回國后,告訴魏齊。魏齊嚇得魂不附體,宰相也不幹了,逃到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投靠趙勝(平原君)。
須賈雖然是一位大使,地位很高,其實也不過官場中一個混混。他出賣范雎並不是因為他真的疑心范雎泄露國家機密,而是他對范雎妒火中燒。身為大使的都沒有得到國王的禮遇,而一個隨員卻獲得榮耀,不僅使自己沒面子,而且范雎經此錦上添花,勢將危及自己的前途。這才暗下毒手,誣以謀反。一則拔除潛在的政敵,二則加強忠貞的厚度,可以說一舉兩得。再見范雎時,那一星點未泯的天良救了他。以秦王國之強之蠻,誅殺一個外國使節,不會眨眼。
紀元前265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皇太后(宣太后)羋八子逝世。九月,羋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職務,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西省永濟縣北)。
司馬光曰:“魏冉傾全力擁立嬴稷,誅殺所有政敵,推薦白起當大將,向南攻取鄢城(湖北省宜城縣南)、郢城(湖北省江陵縣。參考前279年、前278年),向東跟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和解,使列國君王屈膝歸附。秦王國所以更為強大,都是魏冉的功勞。雖然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足以使他招來大禍,但也並不像范雎所形容的那樣惡劣。范雎這個人,可不是真正地效忠秦王國,為秦王國利益打算,不過要奪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機會扼住對方咽喉,就不放手。結果使嬴稷斷絕了母子之情,也斷絕了舅父跟外甥間的恩義。總而言之,范雎是一個危險人物。”
我們同意范雎是一位危險人物的看法,問題是,在專制政體下參與政治鬥爭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不是危險人物。范睢必須奪取魏冉的高位,才能實施他的外交政策。猶如司馬光必須奪取王安石的高位,才能廢除新法一樣。魏冉對秦王國開疆拓土,誠然有很大貢獻,然而,再大的貢獻都不能允許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司馬光卻認為只要看他擁立國王和煊赫功業的份上,他的官位就應該是鐵鑄的,神聖不可侵犯。而我們認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當權42年之久,也應該欠起屁股了。司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只因為“專權橫行,驕傲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無權無勢的普通平民,而當權派竟被一個小人物趕下台,打破“貴者恆貴,賤者恆賤”鐵律,司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即以純私情而言,嬴稷並沒有殺了親娘,不過請她老人家不再干涉政治,也沒有殺了老舅,不過請他老人家退休,這就叫“斷母子之情、斷舅甥之恩”?難道眼睜睜看着他繼續“專權橫行,驕傲貪暴”,不聞不問,才合乎禮教綱常?如果這就是禮教綱常,禮教綱常可是毒藥,平民可不希望永遠被踩在皇親國戚的御腳之下。
誠如司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權力,不可以隨便給人,也不應是私人報恩或復仇的工具。事實上,嬴稷請老舅掌握了42年的權柄,酬庸不可謂薄。如果把國家斷送,司馬光又要責備他亂把官位和權力給人了。司馬光在評論田文時,曾說:“只要他的意見是正確的,即令本意奸詐,都應該採納。”(參考前321年)。然而面對嬴稷的改革,卻忘了這段自己的話。范雎對一女四男的抨擊,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嬴稷採納,便應讚揚。如果他信口雌黃,嬴稷採納,才應譴責。而司馬光也承認一女四男“專權橫行,驕傲貪暴”,那麼,為什麼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去探討他“奸詐”的動機?
司馬光總是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永不忘記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場。
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武安君白起,大舉攻擊韓王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陷野王(河南省沁陽市)。韓王國首都新鄭和北方的上黨郡(山西省長子縣)之間的交通,被攔腰切斷。上黨郡長(上黨守)馮亭,派使節到邯鄲(河北省邯鄲市)說:“韓王國不能守上黨,勢必被秦王國攫取,然而我們寧願成為趙王國的臣民。上黨郡所屬大小17個城市,謹呈獻在大王面前。”趙王(三任孝成王)趙丹向平陽君趙豹徵求意見,趙豹說:“聖人有句話:無緣無故,平空降臨的好處,是一種災難。”趙丹說:“上黨軍民都願意歸附我們,怎麼能叫無緣無故,平空降臨?”趙豹說:“秦王國對鄰國採取的是蠶食政策,一口一口地下肚。它把韓王國攔腰砍斷,使韓王國領土南北隔絕,難道目的只在佔領野王一個地方?很顯然的,他們的目標是上黨,認為自然會掉到他們口袋裏。韓王國駐守上黨的那些官員,所以不向秦王國投降的原因,是想把災難轉嫁到我們趙王國頭上。秦王國辛辛苦苦耕種,趙王國卻去快快活活收割,即令我們強大,也不能從弱小手中奪取。何況我們弱小,怎麼能從強大手中奪取?我建議,千萬不可以接受。”趙丹再問平原君趙勝的意見,趙勝贊成接受。
上黨不但是個燙手的山芋,簡直是個點燃了引信的炸彈,拋出去都來不及,趙王國卻緊摟入懷,認為天縱奇福。趙豹的分析,入骨三分。而趙勝卻像一個白痴,這個以“江湖義氣”自豪的貴族,不過一個普通的浮誇之徒,眼睛只看到蟬,沒看到黃雀;只看到土地,沒看到秦王國大軍。弱小國家,有弱小國家的立國之道,千千萬萬,不可橫挑強鄰。違犯這個原則,一定挫敗,甚至覆亡。接受上黨,是一項錯誤的決策。可憐的戰士和人民——多達45萬之眾,為高級官員這項錯誤的決策付出生命。
紀元前260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大軍圍攻上黨(山西省長子縣),趙軍已46日沒有糧食供應,官兵們飢餓難忍,在營壘里互相謀殺吞食。秦軍包圍圈越縮越小,而且不斷挑戰。趙軍統帥趙括遴選精銳,組成四隊,同時向四面衝殺。秦軍陣地防衛森嚴,堅固得好像銅牆鐵壁,趙軍反覆衝殺四五次,死傷遍地,仍不能動搖秦軍一根毫毛。趙括決心孤注一擲,以統帥身份,親自率領大軍,發動最兇猛慘烈的一次突圍。然而秦軍拒絕肉搏,只以強弓對付,箭如雨下,趙括中箭而死。
統帥陣亡,趙軍崩潰,40萬疲憊的官兵,向秦軍投降。他們正在慶幸終於逃出浩劫,想不到更悲慘的浩劫還在後面。白起說:“秦王國已佔領上黨,上黨人卻歸順趙王國。趙王國軍隊一向強悍,絕不會甘心當俘虜,如果不當機立斷,將來可能發生大亂。”於是使用詐術,先使趙軍安心,然後全部坑殺,只留下年輕軍官240人,放回趙王國,使他們報道凶信。這次戰役,秦王國獲空前勝利,前後總共殺45萬人,趙王國野戰軍主力全滅,全國震恐。
任何一個具有高貴心靈的將領,絕不殺降。俗云:“殺降者不祥。”殺降的功效是立竿見影的,但殺降造成的傷害,卻長久不愈。白起雖然兩年後就被誅殺,但我們並不認為那是殺降的報應。因為殺降的報應要嚴重得多,國家、社會,甚至全國人民的道德品質,都要為殺降付出代價。歷史上從沒有一個準許殺降的政府付得起這種代價。白起固然是名將,竟做出這種殘忍的事,也不過一條惡狗而已,我們樂於看到他在杜郵(陝西省咸陽市東北)事件中所擔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