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
這回書應該先要有個交代。讀者!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頭兒的一聲哭救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裏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噴。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她是片俠氣柔腸;那排插後面還寄放着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和他費無限的唇舌。要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要講她這種胸襟這番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替她細想去還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她作的還是誰派她作的不成?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腸英雄肝膽。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裏找得着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她的姓名來歷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這個疑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她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若此刻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讀者要說是重絮故此她未曾開口先向西間排插後面叫了聲"安公子".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才險些兒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交加匆忙裏並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個字。張金鳳聽得明白心裏詫異道:"這裏怎生的有個甚麼安公子?況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她的至親兄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張金鳳在那裏納悶且說安公子在排插後面炕裏邊守着那個黃包袱聽得東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安公子睡著了?"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說:"不曾睡。"姑娘說:"既沒睡下炕有話和你說。"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不見個人影兒。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怎麼著不下了炕來呢?"聽他答道:"一身的鈕扣子被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卜姑娘道:"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這個樣兒見我的么?難道不是個人不成?"又聽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間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姑娘聽了說道:"我的少爺你可酸死我了!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繫上帶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於赤身露體了罷!"只聽他道:"有理有理!"緊接着就象他在那裏整理衣裳帶子。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姑娘問道:"這又是個甚麼緣故呢?"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此時把個姑娘嘔得冒火和他嚷道:
"你怎麼不下來你到底說呀!憑它甚麼為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聲慢語的說道:"我溺了。"姑娘一聽心裏說道:"這是怎麼說呢?這裏又不曾衝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於就把他嚇得溺了呢!"這姑娘心裏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領可怎麼替他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說:"你就溺了也得下炕來。"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他見那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裏把褲子刷干拉起襯衣裳的短襖來擦了擦手跳下炕來;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
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皺說:"你怎麼這麼俗啊?起來。"讀者!現在且慢講那姑娘的話百忙裏先把安公子和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的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歷商個辦法早早的上路去見他父母兩隻眼並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保全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
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況且她雖說是個鄉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好姿容心裏藏着一副蘭心意性。她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又見安公子跪在地下把她羞得面起紅雲抽身往裏間就走。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說:"不許跑跟姐姐這裏坐着。"便把她拉在自己身後坐下。這才向安公子道:"我們方才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聽明白了。"姑娘說:"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因指着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這兩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聖人說的:'素患難行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安公子此時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樣。假使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豈有個不謹遵台命的?忙答應了一聲一抖機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個安。張老慌忙得搶過來跪下說:"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那老婆兒也是拉着兩隻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住口裏說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那姑娘又指張金鳳向他道:"這裏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又趕着說:"別請安了作揖罷。"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
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了一個萬福。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傢伙撿開擦乾淨了桌子大家好說話。"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的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着張老搬運。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起恨來道:"咦!這就是方才那賊禿灌我的那毒藥壺待我來……"說著提了那把酒壺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說:"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說道:"還要怎麼沒來由!"一時張老擦凈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春凳坐下她才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才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的就曉得你在這裏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的人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賤名賤姓竟不消提起。至於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不必講到。現在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個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兒。"安公子聽了說:"難道姑娘你在雲端里住不成?"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說:"那有個在雲端里住的理呢?"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辯接着又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縣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樁事會前來搭救呢?"張金鳳說:"既這樣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馬、順風駛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我今日可是為救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說著把臉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姑娘人非草木。
方才我安騏只為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網被那和尚綁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思終身難報怎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姑娘是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西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驥稟過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思再容圖報。"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有。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張金鳳說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裏也一定耍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思不望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說:"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歷;不然叫你們大家看着我這個樣兒是部《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雲囊》的梅花娘這真箇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金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聽了都稱了聲:"十三妹姑娘。"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機伶了。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
見她不容再問便長嘆了口氣眼圈兒一紅說道:"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做過朝廷的二品大員。"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道:"原來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說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轟轟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她紫誥金封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和強盜撤對兒的么?"那張老道:"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着呢。"安公子接着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着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說到這裏咽住把臉一紅又說道:"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里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閩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親九泉之下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
下無弟兄父親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事機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上忍了一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餘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聖賢不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裏正逼着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名喪儘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了一口大氣來。
他便情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只願天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盛情那裏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
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綉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扣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得靠着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這安公子聽到這裏問道:"姑娘世間怎有個沒主兒的銀鉗?"姑娘道:"你是個紈絝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這清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耕種耙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污吏不顧官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卷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着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
這句話要說明了就叫那女強盜了。"公子說:"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崑崙、古押衙、公孫大娘、紅線女等輩皆不足道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張金鳳接着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一般的本領倒要請教。"那姑娘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裏就了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
那時我在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我性情和這事相近閑來也指點我的刀劍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八般兵器我都是拿得起來只這刀法、槍法、彈弓、射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苟遇着歹人或者異物怪事它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着黎山老母學來的。"張金鳳也嫣然一笑;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安公子說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這個頭陀尤其兇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就斷送了他?
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了。"十三妹道:"你先慢講這些閑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別的時節這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裏來?倒要請教。"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說道:"姑娘你問到這裏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在店裏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去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這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里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走。
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巴畜生也欺負起人來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它還不知跑到那裏才止。
偏偏的又投了這凶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萬死莫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你姑娘一片俠腸埋沒得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悔無地!"十三妹道:"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夫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叨感激的這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聽了吃驚道:"姑娘你此話怎講?"那張老夫妻二人和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着頭腦。只聽姑娘望着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裏說話。我騎着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裏頭這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的方向來歷。"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叮嚀囑咐安公子不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
安公子說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著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耍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砍呀!"只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說:"你要作甚麼罷?"安公子道:"我要尋着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給你個憑據看看。"
說著向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送給公子。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呀!"十三妹說:"少爺你別嘔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座。
只見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和我是親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裏一個信息要拿這注現成銀子。及至訪着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裏先暗暗的欽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這任俠尚義之中又動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裏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來的;就讓你在悅來店獃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夠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佈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趕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采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和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聽事情不好了這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他是賺你上黑風崗去。這等一去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
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淺!我就撥轉頭來順着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頭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和一個草帽子丟在路旁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條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蹤跡兒來跟前一片荒草倒象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這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得不到些情形只顧着牲口的腳蹤找下回來見這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裏來。至於這座廟裏和尚的行徑我早巳曉得。
我想了這事尤其不妙呀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這騾夫的暗算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
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呼叫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縱身上了山門往廟裏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這東配殿裏堆着些糧食我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裏后出來縱上房去。"讀者!我們打個岔你們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她方才把廟裏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她進廟裏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再講那十三妹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背一看正見那凶僧手執尖刀和你公子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於後來的那般禿廝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
我原無心要他們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們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使這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我不是為打算你這幾千兩銀子而來了罷。"說到這裏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說得閉口無言只有垂淚半晌嘆了一口氣道:"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說道:"怎麼找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呢?你倒說說我倒聽聽。"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裏就招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截了當的告訴了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我這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
假使你是個老練深沉、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加些防範;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於益疑我倒誤把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和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么?"安公子聽了拍腿點頭笑道:"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只有五體投地了!"說著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只說了一句道:"這倒不敢當此大禮。"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笑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只我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你姑娘救的。安公子他為官作宦怎麼樣也報了恩了;只是我們兩口兒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子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那樣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報呢?"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噯!真話么!"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這話也是欺人。只是說方才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激那個沒臉的女人。
這話怎麼講呢?要不虧那騾夫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巳上了山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多事早巳遭那凶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這個兩條腿的畜生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裏怎的個支使?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更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我來這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
我雖然句句藏頭露尾被你們層層的尋根究底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里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將軍不下馬'你我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說著挎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這正是: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至於這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哪裏去?下回書再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