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無極之維
204
F醫生對我說過:O的死或許有什麼更直接的原因,但不管是什麼,那都不是根本原因。她絕不是一時想不開,她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你還是說那條魚嗎?那條有毒的魚,是嗎?”
“不光這個。恐怕主要是她心裏……有個解不開的結……一個看來沒有答案的問題。”
“什麼問題?”
“很複雜。不過要說簡單也非常簡單,就是差別問題。”
“你是說在上一章里,畫家給她留下的那個問題嗎?”我問。
“什麼上一章?”F醫生捋一捋他雪白晶瑩的頭髮,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什麼上一章,再說我也不認識那個畫家。”
對了,我想起來了,迄今為止F醫生只匆匆見過畫家Z一面,那時Z正沉陷於深深的迷茫中並未注意到F。而且我隱隱感到,在這部小說里,恐怕他們也很難再有相識的機會了。
“你留意過蜜蜂嗎?一群蜜蜂成百上千隻,但是分成三個等級:工蜂、雄蜂和蜂王。蜂王只有一個,雄蜂要多一點兒但也只有幾個,剩下的都是工蜂。所有的工作都是工蜂的事,采蜜、築巢、禦敵,是他們供養着雄蜂、蜂王和這個家族,但工蜂的壽命最短而且也最不受重視,沒有誰認得它們,它們死了也就死了,新出生的工蜂再來代替它們就是了。可是蜂王不能死,它最受重視,最好的食物由它獨享,因為蜂王要是死了這一群峰也就完了。而且蜂王是天生的,它唯一的艱險是被另外的可能成為蜂王的傢伙處死,可能成為蜂王的傢伙們一出生就要做拚死的戰爭,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其他的必須死。
“這就是O的問題嗎?”
“差不多。比如你認為,人真應該是平等的嗎?”
“當然。”
“那,你能告訴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人曾經是平等的嗎?你能告訴我,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人可以是平等的,是一樣被重視、被尊敬、被熱愛的嗎?”
“平等是一種理想,你不必要求那一定得是事實。”
“可如果那永遠也不能是事實,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你不覺得這理想的宣傳者們有點兒什麼可疑的動機嗎?”
“這是Z的邏輯。”
“我不了解那個畫家,”F說,“但我想這就是O的死因。她早就找到了那麼難得的一條魚,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到海邊去找到的那條魚,也許在那條魚成為一條魚之前O就到海邊去看望過它了。但是現在我知道了,她在那座古園裏想的全是這件事……”
“什麼事?”
“死”
205
我在寫第三章“死亡序幕”的時候,我和F夫人都還不知道,其實F醫生是認識O的,在那座古園裏曾與O有過幾次交談。當F夫人喋喋不休地說起女教師和畫家的事、說起在那古園裏見到O的情景時,F醫生不太插嘴甚至不大耐煩,就是因為,關於O的所思所想F醫生比他的夫人知道得多。
只是到了第十八章我才知道,F醫生每天不獨往來於家與醫院之間,他有時也到那座古園裏去;那時詩人L發現他忽然又對蟻群有了濃厚的興趣。
但是F醫生不認識畫家。F也不知道O的職業和住址,只是覺得她住得應該離那座古園不太遠。
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O常常獨自到那古園裏去,總是在傍晚,太陽低垂得挨近西邊園牆的時候。O在那裏讀書、默坐、或獃想,天黑透的時候離開。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來,”F說,“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以為她還是獨身。”
在那片楊柏雜陳的樹林中,那座古祭壇的旁邊,女教師O一度是那兒的常客。那是個享受清靜的好去處,有老柏樹飄漫均勻的脂香,有滿地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難得城市的喧器都退避到遠處。
“她第一次進到那園子,我就注意到了她,”F說。
“怎麼?”
“她問在那園子裏放蜂的一個老人:這是什麼地方?那個老人一年三季都在那園子裏放蜂,那園子裏到處散佈着他的蜂箱,各種花蜜一年能收成幾百斤……”
“我是問,怎麼你就單單注意到了O?”
F笑笑,不答。
我知道,那是因為在寫作之夜,在這部書中,O與N極為相像,在我的印象里她們也常常混淆,何況F醫生呢,他不可能不發現這一點,但是迴避不談。
園子很大,草木茂盛,有幾座近乎坍圯的殿堂,有各種鳥兒晨出晚歸,夏天有徹夜的蟲鳴,冬天裏啄木鳥的啄木聲清晰可辨。那時太陽很大,很紅,滿園裏都是它深穩、沉靜的光芒,O沿着小路走向祭壇,拾級而上,身影很長,身影撲倒在層層石階上,雨燕正成群地在祭壇上空喊叫、飛旋。那時,F醫生正舉着望遠鏡在觀察一個鳥巢,鳥兒飛去飛來地忙着築巢,銜來樹枝和草葉把窩做得無懈可擊。料必是望遠鏡的視野里忽然出現了O--F以為是N。
F醫生又對鳥兒產生了興趣。迄今為止他的興趣至少可以畫出這樣一條線路:大腦的構造與功能-靈魂在哪兒,善或惡,喜或悲,都藏在大腦的溝溝回回的什麼地方-人工智能,以及複製或者繁殖-部分與整體的關係-螞蟻,蟻群的遷徙、戰爭或者說蟻群的慾望-慾望,“永動機”,以及存在就是無窮動-蜜蜂,蜂群的等級,因而涉及差別或平等的問題-鳥兒,尤其是鳥兒築巢時不容忽視的智力……
F醫生的論文至今沒有進展,雖然一直在寫,但是越寫似乎離結束越遠,甚至離醫學也越遠。他仍然不是教授或副教授,不是主任或副主任。
詩人L有時候嘲笑F醫生不務正業。F醫生恰恰認為,這樣嘲笑他的最不應該是詩人。
“L,你怎麼也不懂呢?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片葉子,你仔細看過它們嗎?它們的結構之精緻之美妙,肯定會讓你驚嘆。還有螞蟻,鳥兒,蜂群,你留意過它們嗎?它們的聰明和靈性真是讓人迷惑。你不得不猜想,那裏面有着最神秘的意志,那是整個宇宙共有的慾望。共有的慾望呵,你明白嗎?說不定那就是愛因斯坦想要尋找的那個統一場吧……磁力呀、引力呀,人們迷戀着各種力,怎麼不注意一下慾望呢,慾望是多麼偉大神奇的力量呀,它才是無處不在的呢……”
L肅然地望着F,很久才說:“我一直都把你看錯了,你的夢想一點兒都不比誰少,你的夢想一點兒也沒有衰減呵……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限制得這麼嚴格,這麼古板這麼僵死呢?你為什麼不去找N?幹嘛就不能去看看她呢?”
F呆愣了片刻,給詩人一句模稜不清的回答:“你以為你什麼都能找到嗎?詩人,要是有一天你能發現有什麼東西,只要你一碰它它就沒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時你才能懂得什麼是美的位置。那樣,你的詩或許才能寫得更好一點兒。”
206
F從望遠鏡里看見了O--他以為是N,腦袋“嗡”地一響,便又像被什麼魔法拿往了,兩腿想邁也邁不開,獃獃地望着祭壇的方向,甚至渾身僵硬,又感到空曠的陽光一會兒比一會兒更紅、更靜,老柏樹的影子越來越長,一派荒涼之中雨燕在祭壇上空凄長地叫喊了起來……
直到O又走下祭壇,向F走來,走近他,慢慢走近他時那魔法才似收斂——醫生看清了走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是您的望遠鏡嗎?”O對F說,“掉在地上了。”
幸好是掉在了草地上,F撿起來看看,鏡片沒壞。
“能借我看看嗎?”
“當然。”
O舉起望遠鏡,轉着圈把那園子看了很久。
“謝謝。您是醫生?”
“噢?怎麼,您找我看過病?”
O搖頭,笑笑:“連您的望遠鏡上也有醫院的味兒。”
F也笑笑:“是嗎?”
“您用它看什麼?”
“呵,隨便,隨便看看。”
F不住地打量O,心裏問自己:N有妹妹嗎,或者姐姐?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沒有,N沒有妹妹,她即沒有妹妹也沒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沒有。但是他不由得很想多和這個陌生的女人攀談幾句——畢竟,就連她的聲音也挺像N。
“您呢?看的什麼書?”
F從O手裏接過一本書,翻翻,是談佛論道的。
“您不會感興趣,”O抱歉地笑笑說,“醫生當然都是無神論者。”
“那倒也不一定。”
“是嗎?”O的眼睛亮了一下。
“嗯……比如說:要是你仔細觀察過各種各樣的物種,植物、動物、微生物,還有人,人體精美的構造,你簡直很難相信那是碰巧的演變。那麼聰明、合理、漂亮,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就是你存心設計你也很難考慮得那麼周到、美妙、和諧,你不由得要想,很可能我們都是更高智慧的造物。”
“那又怎樣呢?”
“什麼怎樣?你指什麼?”
太陽正在西邊園牆上沉沒,園子裏昏暗下來,O的目光在蒼茫的黃昏中顯得憂鬱、惶茫。
“還不是有那麼多苦難嗎?”她說。
“有那麼多不幸,不幸又釀出仇恨,”她說。
“您說,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她問。
她久久無言地望着樹林,兩眼空空,旁若無人。然後忽然說一聲“哦,我得回去了”,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F醫生一直在陪着她,便轉身走去,出了園門。
所有O的朋友都記得,O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曾以百倍的虔誠參禪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門。
207
為了那個無辜的人,O曾深深地自責。尤其是在婚後,感到無比幸福的時候,她常常想起那個人,想起他此時此刻的境遇和心緒,想起過去,想起一些畢竟美好的時光,也想起她忽然冷淡了他時他那迷惑不解的樣子,想起她決意要離開他時他那頓失光彩的眼神,還有那天早晨他獨自下樓去的腳步聲……善良?他不善良嗎?O甚至重新去想像:我可不可能愛他?但幾乎就在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答案就已確定:不,不可能。一俟他和Z的形象同時出現,O便知道那絕不可能,她傾向於誰非常清楚,無可爭辯。O這時就更加明白:對他,我一直也不是愛。是什麼呢,那場婚姻是因為什麼呢?可能是孤單,是絕望,是因為那時O的心正在死去,那顆將死的心本能地需要隨便一個什麼人來安慰她,一人男人,來給她一點兒依託,一點地支戧……可是,當我不再需要他的時候就顧不上他會怎樣了……
這自責曾借默默地為他祝福而消解、淡忘,可現在,當Z說出了“如果你能平等地愛每一個人,你為什麼偏要離開你的前夫而愛上我”時,淡忘的一切重又泛起,洶湧地襲來,無以逃避。
平等嗎?那你為什麼苦苦地拋棄這一個,又苦苦地追求那一個?價值,可不是嗎?否則你根據的是什麼?你的愛與不愛,根據的是什麼東西?或者,源於什麼?
Z為什麼這樣吸引我?Z的堅強?機智?才華?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漢的氣質?孤獨卻又自信,把軟弱藏起來從不訴苦?甚至做愛時天賦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嗎?是,又不是,說不清,那是說不清的,只能說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嗎?——O沒有回答。她愣着,她不想搖頭,又不能點頭。
但不管是什麼吧,不管你的取捨多麼正當、甚至正義吧(你愛堅強的不愛怯懦的,愛美麗的不愛醜陋的,愛聰明的不愛愚蠢的,愛性感的不愛委頓的,愛善良的不愛邪惡的……),那取捨都意味了差別,價值的或價格的差別,而非平等,絕非平等!可人是多麼渴望被愛呀,每個人、每一顆心都是多麼需要愛呀!任何人都是一樣、都是多麼期待被愛呀!怎麼辦呢?你要愛你要被愛你就要變得可愛,你就不能是個白痴,不能是個傻瓜,不能是個無能的人或者不會做人的人,不能在那註定的差別中居於弱端,所以你就必須得像Z說的那樣實現你的價值,儘管你喊着累呀累呀活得是多麼多麼累呀,可是還得去落實你的價值——打起精神、硬着頭皮、不畏艱險地去展示你的價值。公鹿展示它們犄角的威武,雄鳥展示羽毛的艷麗。在人,那就叫作事業、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漢,當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迴着表現於你的性格、相貌、風度、意志和智慧。你不會愛一個白痴,尤其誰也不願意作一個白痴,這裏面有人們不願深問的東西,人們更習慣躲閃開這裏面的問題,但每一個人都會暗自慶幸他不是那個白痴。
這又讓我想起“叛徒”,想起人們對一個叛徒的態度,和對其中深埋的問題的迴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園裏問過F:“是不是,醫生?是不是這樣?”
F能說什麼呢?如果他在寫作之夜是一個我所希望的老實人,在那座古園裏他又是一個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樣回答O呢?
F肯定會說:“不錯,這是事實。”
他可能還會說:“不這樣又怎樣呢?否則物種就會退化,人類就會怠墮,創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過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鳥在,它們展示素樸、溫情和愛戀。幸好有女人在,她們證明愛情的重要,她們把男人召喚回來,把價值從市場和戰場上牽回人的內心。威武和艷麗都是需要的,男人創造的空間的壯麗,和女人創造的時間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慾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園裏的問題,O是我寫作之夜所見的迷茫,O必定不能滿意這樣的回答。
白楊樹在高處“嘩嘩”地響,老柏樹搖落着數不盡的柏子,柏子埋進土裏,野草瘋狂地長大了,星星點點的小花朵——藍的紫的黃的,簇擁着鋪開去,在園牆那兒開得尤為茂盛、逢勃,彷彿要破牆而出要穿牆而去,但終於不能……O問:“可是人能夠是平等的嗎?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視、輕蔑和拋棄嗎?F醫生,您說能嗎?”……古祭壇伸展開它巨大的影子,石門中走過晚風,走過暮鳥的聲聲鳴叫,石柱指向蒼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後的光芒……O問:“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人,亘古至今,這麼煞有介事地活着到底為的什麼?”……太陽走了,月亮悄悄地來,月亮怡然升起在朦朧的祭壇上,唯聞荒草中的蟲鳴此起彼落……O問:“這慾望興沖沖地走着跑着,醫生,他們究竟是要去哪兒?就是為了爬到恥辱之上的光榮,或者掉進光榮之下的恥辱嗎?就是為了這兩個地方?”……走上祭壇,四周喧囂的城市點亮了萬盞燈火,O知道,就在不遠的那座樓里,畫家又在揮動他的畫筆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負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來嗎?Z知道她必定回來,Z對此尤為自信……O想:“但是另一個人在哪兒?以及另一些人,在怎麼活着?光榮和恥辱各自在怎麼活着?”……星漢迢迢,天風浪浪,O在荒涼的祭壇上或者在我的心裏喃喃自語:“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世界……不過他不會想到他的,他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從來沒有……”
“什麼你說?你說誰?”F問。
O已經下了祭壇,走向園門,走進萬家燈火。
那最後一句話,我或者F醫生唯在O死後才能聽清:兩個他,一個是指她的丈夫,一個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個是指光榮,一個是指恥辱。
208
那園子裏有好多練氣功的人。開始時只是幾個老人,在樹下默立吐納,或逍遙漫步,期待着健康、長壽、自在和快樂。後來人就多起來,十幾人而至幾十人,幾十人而至上百人,散佈在樹林和草叢裏,或手舞足蹈,或輕吟低誦嗡嗡有聲,繼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壇上和祭壇周圍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頭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長嘆的,也有呼號若顛的……傳說有人在那時見到了死去的親人,有人聽見了古代聖賢的教誨,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紅塵頓悟了大道,有人魂飛出殼剎那間遊歷了極樂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瘋了,瘋言瘋語地說出了一些罕為人知的秘密。
一度,這座城市裏到處飛揚着神奇或怪異的傳聞。書攤上,介紹氣功和特異功能的書,談神言怪的書,乃至各路神醫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壽的驗方新編、消災免禍的咒語集成,大為走俏。書商們發了橫財,買了汽車和別墅。“信徒”們心癢難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於是乎各門“大師”層出疊涌,設場佈道,指點迷津。修性修命逃離苦海的途徑原來很多,以致於幾天就有一種最新的功法問世。記者們忙得團團轉。老弱病殘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見救星。寺廟的香火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為各路功法無不爭相與佛門混為一談。
F醫生說:“不過氣功確有其神奇之處,很可能為現代醫學開出新路。”
詩人不以為然:“怎麼神奇?能治百病,長生不老,是嗎?”
“那倒不是,”F說,“但確實治好了很多我們治不了的疑難病症。”
那時詩人L又不知是從哪兒剛剛回來,風塵僕僕地就來這園子裏看望F。
F醫生說,在那園子裏還有幾個有特異功能的人。F說有個人能把一個鐵球裝進玻璃瓶里去,鐵球明顯比瓶口大,他輕易就把它裝進去,輕易又能把它拿出來。
詩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馬上就可以得一個魔術大師的職稱了!總不至於下次我回來,正見你在街上練雜耍吧?”
“我是親眼見的,”F醫生平靜地說。
L不懷疑F的誠實。“但是,那個變戲法兒的傢伙一共有兩個瓶子,和兩個鐵球,”L說。
“可瓶子裏那個鐵球是我的,”F說,“我臨時在那上面銼了個‘F’。”
L愣住:“是嗎?那傢伙,他怎麼解釋?”
“他說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呢?你怎麼想?”
“那是發生在另一種時空裏的事,只能這樣猜想。那鐵球是從另一種維度里進到那瓶子裏去的。就像你從三維的空中,可以輕而易舉地移動二維平面的一個什麼東西,但是如果你的觀察只限於二維平面,你當然就看不出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另一個世界嗎,可敬可愛的醫生?”
“確切地說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因為那一種維度的存在並不與我們這個世界截然分離,所以是同一個世界。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它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周圍,或者在我們之中,只不過以我們的觀察方式永遠發現不了它罷了,正因為我們發現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一個有限的維度,比如說一維、二維、三維,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維如果不佔有面積,它必是抽象的,二維要是不佔有空間,三維要是不佔有時間,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個真實的存在必是多維的。”
“多少維?”
“無窮多。無極之維。”
“醫生,你不做手術的時候就這麼胡思亂想嗎?”
“你一定見過一種捕蠅器吧?一個紗網做成的籠子,下面有一個筒狀開口,好比一間屋子,屋頂上有個煙筒,但這‘煙筒’不是在頂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進屋內,‘筒’的一端連實着底面的紗網,另一端開放在籠子裏,籠子架起來底面懸空,下面放些能招引來蒼蠅的東西,蒼蠅來了就會從那筒道中稀里糊塗地飛進籠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種聰明的捕蠅器就在於,蒼蠅能從那兒飛進來,卻不能飛出去。”
“你又喜歡上蒼蠅了?”
“它為什麼不能飛出去,你想過嗎?”
“我不是蒼蠅。真的。”
“因為,雖然它處在三維空間,在我們看來它也是做着三維運動,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維,三維對它來說是一團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蒼蠅看來它一直都是飛着直線,它不能把橫的和豎的直線聯繫起來看,它拐來拐去飛進了籠子但它並不知道那是拐來拐去的結果,所以再讓它拐來拐去地飛出籠子它可是束手無策,它只好仍以直線的飛行東撞西撞……就像我們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東撞西撞怎麼也撞不出去一樣。”
“你想撞出到哪兒去呢?”
“比如說籠子以外。我們也是在一種籠子裏,比如說我們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臉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長詩。我們都會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種樂土,和他東撞西撞也沒有撞出去的詩人的困苦。
F說:“如果你沒找到另一種存在,並不說明它沒有。就像蒼蠅,它就在三維之中但是它不識三維,因而它不能參與三維,對它來說也就等於沒有三維,它就只能在二維中亂撞。也許,只要你換一種思維方式你立刻就能進入另一種存在了。”
F又說:“看着那隻遇難的蒼蠅,你真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們眼前,司空見慣的地方,但視而不見。”
L:“找到了,請你也告訴我。”
F:“就怕我不能告訴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訴的。”
L:“那麼依你想,外面是什麼?出去了又能怎樣?”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這樣問,“又怎樣呢?”
O對氣功,對各式各樣的功法毫無興趣,對那個鐵球和那個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歲到底是為了什麼,”O對F說,“我也看不出活一千歲有什麼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間,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獄,”O說,“醫生,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榮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隨他去受罪。”
“這天堂可有什麼新奇之處呢?神仙們想必也要在那兒爭來奪去吧?”
“我沒說那是天堂,”F說,“我只是說那是另一種存在,有一種我們並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陸。‘阿波羅’飛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還有‘黑洞’。是嗎醫生?”
“不過可能和這些都不一樣,根本的不同。”
“那兒有矛盾嗎?那兒有差別嗎?有意識嗎?除非沒有。”
F看着O,驚訝着這個女人的思路,這個女人或者這個園子裏,似乎問題總是多於答案,迷茫永遠多於清晰。
“不過這也許可能,”O說,“什麼都沒有也許就可能了。”
“你是說……”F擔心地看着O,心裏有一個字沒說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斷他:“你相信有天堂嗎?或者叫凈土,樂土,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也許那與‘天’和‘土’都沒什麼關係,那只是人的夢想。也許它並不在這個世界之外,只不過在我們心中,在我們的希望里。比如說愛,她能在哪兒呢?並不在時空裏,而是在……另一種維度里……”
O的目光亮起來,看着F。那目光總是讓F想起N。
“可是有人認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說得對,可是,可是……”
“誰?”F醫生問,“你說的‘他’,是誰?”
O不回答,走進老柏樹林,打着傘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條長石上,展開手裏的書,細雨在她的傘頂上沙沙作響。F再次沒有聽清那個“他”是誰。只好等到O離開這個世界之後,F才能記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來。
正如F夫人所說: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裏,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那兒的草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樹葉稠密,但即使這樣也還是能看出來有一棵老柏樹已經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正如F夫人所說: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那盞燈劃出一快明亮的圓區,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師也要去那兒坐一會兒,看書,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說:不管O是埋頭看書,還是瞪大眼睛張望,她的眼睛裏都是空的,祭壇、樹林、荒草、小路都似沒有,不管是古殿檐頭的風鈴聲,還是落日裏鳥兒的吵鬧,還是走過她面前的遊人都似沒有,太陽或者月亮都似沒有。
F常常遠遠地望她,不輕易去打擾她。F感到,她兩眼空空之際,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種存在。F怎麼也沒料到那會是死。
正如F夫人所說:她心裏有事。
F最後一次走近她時,下着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樹林裏只有兩種顏色——白和黑。F在O身邊站住,看見她膝頭翻開的書上蓋滿了雪——只有白沒有黑。
“天堂又怎樣呢?另一種存在里,可以沒有差別嗎?”她仰臉看一下F。
F不說話。
“要是你說的多維是對的,存在是無極之維,”O重又低下頭去,“是不是等於說,每一維都是一樣的,在一條無極的鏈條中每一環都一樣,都是這個光榮和屈辱各有所屬的人間?普度,可以度到哪兒去呢?”
F不說話。
“比如說疾病。醫生,你作為醫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嗎?”
“我想,不管什麼病,將來都是應該有辦法治的。”
“可將來不過是將來的現在,就像現在不過是過去的將來,現在不過是將來的過去。但人總是在現在,現在總有不治之症。你能想像有一種沒有疾病的現在嗎?你想像過那樣的存在嗎,沒有疾病,沒有困苦、醜陋、怯懦、卑賤、拋棄和蔑視。屈辱和仇恨、孤單和孤獨……總之沒有差別,那會是什麼你想過嗎?徹底的平等是什麼,你都想過嗎?”
“是,你說的不錯。”
“那就是說,人間就是天堂的地獄,人間就是地獄的天堂,天堂和地獄也都是人間……我們永遠都是一樣在哪兒都是一樣,差別是不變的,就看誰幸運了,誰能抓來一手好牌……愛嘛,不過是一種說法、一幅幻景,真實呢,就看誰能處在這差別的強端。”
F說:“在這兒坐得時間長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許真是他說對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對了,我真不想看見他那麼得意那麼狂妄,因為他,我知道……因為他其實誰也不愛,他只愛他的藝術——其實也不見得,他只愛他的高貴和……和……和征服!”
這是F聽到O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時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愛人。
F醫生離開O時,O仍坐在那棵樹下。F在園門那兒回頭看她,這時雪下得又緊又密,天地蒼茫,一派混沌未開似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