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害怕

十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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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都可能是C。

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

並不單是說,誰都可能落入殘疾的羅網。還是說,殘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的歷史、心緒、慾望和追尋。

因此C,可以是我寫作之夜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殘疾被安排在愛情之前等候着一個人,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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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C與Z,在一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重疊。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一個男孩兒穿行其中,平生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九歲女人。那時這個男孩兒,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積雪在路邊收縮得枯癟醜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窪。C懷着隱秘的熱情,懷着甚至不為他自己覺察的激動,穿過短短長長的小巷去看他九歲夢中的偶像。雙腿正在茁壯成長,離殘廢還有很多年,還有很多美妙的時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陽非常遠,淡泊的陽光里傳頌着磨刀老頭的喇叭聲,“嗚哇——嗚哇——”必是個慈祥的老人。C走過一道道齊整和殘敗的老牆,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里。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九歲的C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是不是離家很遠了,是不是還能回去?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桔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冬天的陽光彷彿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太陽透過水霧和冰凌,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折上去,在淺藍的牆壁上變成空濛的綠色。這時,C看見了他的朋友。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陽光里,正入神地看着一根美麗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輕舒漫卷。C站在門邊看着那女孩兒,將終生不忘她的安寧與動蕩。

“嘿!你怎麼來啦呀?”女孩兒驚喜地轉過頭來。“嗨!你怎麼會來呢?路過我家嗎?”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潔白羽毛飄動的影子,踩着地上的陽光,迎着他來:“你什麼時候來的?喂,你上哪兒去?你本來要去哪兒呀?”九歲的女孩兒一下子抱住九歲的C,拎了他的手,走過明朗的廳廊,走過剛剛澆過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間去……“哎!你想看書嗎?這些都是我的書,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顏六色的書一摞摞搬出來,攤開在C面前,然後雙手勢在背後靠牆站着,微笑着喘氣:“噢,我真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不騙你。你們家遠嗎?”C搖搖頭,依舊獃獃地看她……“老看着我幹嘛呀。要不,咱們玩兒玩具好嗎?”女孩兒跳上椅子,再跳上桌子,從柜子上夠下玩具,各種各樣的布娃娃。她就勢坐在桌上,兩腿交替着在空中踢,把那些美的和丑的布娃娃在窗台上擺成一排……“你說話呀,幹嘛光笑?”窗外,白楊樹下,小販悠長的叫賣聲像呼吸一樣起落有秩,或者像鐘擺一樣悠來盪去……“你愛吃糖嗎?還是想吃……嗯………麵包?”女孩兒跳下桌子,走到C跟前:“咳呀,你除了笑就是搖頭,傻啦你?”……C不知道說什麼,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兒,像詩人L一樣發現了女人的美麗,被那美麗驚擾得口笨舌拙。“幾點了?”C說,“也許我得回家了。”九歲的騷動無以名狀,未來才能知道那是什麼……整整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北風在高大的玻璃窗外搖晃着光禿禿的樹枝,歸巢的鳥兒重逢、團聚,興奮地吵吵嚷嚷……陽光即將消失,在牆上變成顫抖的紫紅色,在門前的台階上變成C初次離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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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個可愛的女孩兒,在她的房間裏去聽窗外的風聲。十一或者十二歲,如果C想出了一條掩人耳目的妙計,那必定也是:長跑。想像力在一個少年純潔的狡猾處被限制住,因而我印象里的愛戀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條路上,同一個時間裏,同一種心緒。C與L難辨彼此。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朝着少年戀人的方向,那時的L,就是C。大約三公里,晨風與朝陽,滿懷希望地跑。但命運已無可更改,殘疾正動身向C走來,少年對那可怕的消息還一無所知,他的雙腿正逐日地健美。沿着河岸,跑過垂釣的老人,跑過唧啾鳴囀的鳥群,命運還不值得理睬,跑過石橋,跑過那家小油鹽店……

女孩兒已經變化:鮮明,文靜,茁壯。女孩兒已經不是女孩兒,正走進少女。她坐在台階上看書,看得入迷,彷彿周圍什麼都不存在……她在門廊里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飄移到那邊,旋轉,跳躍,裙子展開又垂落,舞步輕盈……經常,能聽見她的琴聲和歌聲: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裏,隱約閃着淚光……

“喂——”少年C在樓下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少女走出來,站在陽台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嘿,你這是在幹嘛?”

“跑步。值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嗎?”

“當然!”

每天都跑。C彷彿知道,能夠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一輛輪椅正朝向他滾動,以一個青年為終點,在愛情的門前匯合。此前都與L一樣,此前C就是L。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為:幸福千篇一律,災難各有千秋。災難降臨的地方,命運分道干條,坐上輪椅的那一個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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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十一、二歲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個學期之末,中午,C在老師的預備室里寫板報,這時有一個少女走來與老師告別,少女的美麗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發現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麼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來就是個不安份的男孩兒。和我一樣,C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膽怯,但又慾念橫生。只不過將來,C並不以寫作為生,他以等候為生,永遠都在等候他的戀人從南方回來。

那個期末的午後,C在街上又碰見過那個少女。C與她面對面走過,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彷彿密聚起來在耳邊噪響,使C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分,因為C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C看成一個很瑣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C。在那個年代或者那個年齡,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動少女帶着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過C。C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佔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裏永不熄滅……

C一直看着她,看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般的樓房。C看着那個地方,那個方向,那一處空間,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時間裏變成F醫生一樣的眺望或者詩人L一樣的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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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鏡子裏,少男C赤裸的身體有了關鍵的變遷。曾經小小的男人的標誌,彷彿忽然想起要儘力表達什麼,孤單地狂想並膽怯、驚奇、無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飽滿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C氣喘吁吁一籌莫展地看着它,知道它要在整個夏日裏一期期開放,但不知道,那開放中,都是什麼,以及都是為什麼……

那時他像L一樣問他的母親:“媽媽,我是不是很壞?”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洗衣裳。

C鬱鬱寡歡,幻夢紛紜。他躺在窗邊,閃耀的天空讓他睜不開眼睛。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從窗口探進頭來:“什麼事?”

稚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着他,雙臂抱在胸前。母親身後,天空中,一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

“沒關係,”母親說,“那不一定是壞事。”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着急。”

但是一輛輪椅無情無義地向C走來,不可阻擋。如果那時C仔細去聽,是否能聽見那車輪觸響的預言?但是聽到了又能怎樣?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隻鳥飛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許母親聽見了什麼?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選中了C,母親也救不了她的兒子。

“唉唉……媽媽,你並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麼。”

“我也許知道。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只具你不能着急。”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喔,也許你真的已經長大了,但你對命運還不了解。等你看見了命運,那時,你才能真正看見愛情。”

母親望着天上那隻時間一樣飛翔的白色鳥,神態像是個預言家。母親知道命運並不富於善意,但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不知道命運將折斷兒子的下半身,並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母親久久地望着那隻鳥飛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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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時隱時現在翻滾的雲層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細雨籠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頂下面,任意一個房間裏,如果安靜,如果父母不在家,隔着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歲的C曾經也就是青年WR。

他們互相避開目光,看着窗外,但那時窗外空無一物。全部感覺都在相互牽着的手上,全部的話語,非凡的語言,馨竹難書。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就像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在詢問這是何時何地。白晝之光很安靜,雨很安靜,鳥兒飛翔得也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

C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少女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少女的目光落下,從書的下緣,看着兩隻扭在一起如訴萬語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裏,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我只知道,這時候殘疾就要來了,這樣的位置就要結束,C就要成為C,C就要僅僅是C了。就便我的夢想允許,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所改變,他們才可能再走到現在的位置。

兩隻年輕的手於是分開,迷惑地倦縮起來,好像忽然碰到了語言障礙。

是的,因為一種意外的語言闖了進來。在青年WR,是因為不得不離開故鄉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為殘疾到了,殘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無邊的轟鳴或難以掙脫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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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終於到了。

殘疾先於愛情,來了。

C坐進輪椅成為狹意的C,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後退、旋轉……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遊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輪椅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彷彿這遊戲他準備永遠着迷地玩下去。遠遠地你想喊他:“喂!這是什麼呀?這玩藝兒是誰給你的?”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藝兒呀?你快下來讓我也玩玩兒……”但是你走近他,走近他於是發現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雙腿——曾經那麼健壯如今卻在枯萎,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半身——那年輕的花朵卻忽然要凋謝,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那時漸漸有了背景,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頭頂上有了藍天,周圍野草荒藤蓊蓊鬱郁,風聲響過老樹林,C坐在輪椅上雙腿將永遠不能再動一動……毫無凝問,這不是遊戲……轉動輪椅,用手來轉動它,獨自在那座冷僻荒疏幾近被人遺忘的古園裏走,那就是C,毫無疑問那就是他今後的路途,他不再是別人,別人僅僅是別人……無比真實,不可否認也無以抗拒這就是你今後的路途,C--你的路途……你只是你,只是自己,只是“我”,像F醫生所說的那樣:慾望不會死,而慾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這慾望如果不愧是慾望就還會失戀的,這失戀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

隨後愛情也來了。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姑娘也走進那古園,她就是X。X走進古園,走近C,走近C殘疾的軀體並走進他渴望着愛情的心魂。那時,全部背景才轟然完整,熙熙攘攘遠遠近近無邊無際,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在一個殘疾人的形象里,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愛情來了。但是戀人還要離開。

那依然不是權力可及的領域。

WR終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權利之域,權力鞭長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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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那時也不懂得:權利之域,並不像傳說得那樣美妙。二十幾歲,是傾向於美妙傳說的年齡。母親也加入傳說者的行列:“別總這麼憋在屋裏,搖着你的輪椅像你沒病時那樣到處去跑跑吧,你沒有什麼過錯,沒理由覺得羞恥,只要你相信你和別人是一樣的,別人也就會把你同等看待。”傳說也許是必要的。問題可能出在,二十幾歲,會把這傳說聽成一切。

人的本性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見在那個夜晚,光陰彷彿退回到多年以前:但不是詩人L的仲夏傍晚,而更像是畫家Z的冬夜。

一排白楊樹,小路的盡端堵死看,電線杆上吊著一盞搖搖欲墜的路燈,C又像是走進了F醫生的當年。這都無關緊要。

C在那排白楊樹下喊X。樓梯很高,不能上去找她。C請一個小男孩兒幫他進去找,小男孩兒快樂地如負聖命。C仰望高處的窗窗燈火,計算着哪個陽台上應該立刻出現X,出現她驚喜的喊聲(就像童年時代的那個小姑娘):“嘿!你怎麼來了?我真沒想到會是你。你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很久,那陽台上果然出現幾個人影,晃動,俯望,沒有聲音或者那樣子必會伴有低語,然後消失。一會兒,那個小男孩兒跑出來說:“她們家人說她不在家。”C再仰頭去望那個陽台,燈滅了,但陽台上肯定有人在那兒朝C這邊看。燈滅了是什麼意思?他們要看看C,但不願意C看見他們。

回家的路併入Z的冬夜,混淆進九歲的迷茫。一個人在其一生中並不止一個九歲吧,他不斷從現實走進傳說、從傳說走進現實,每一次迷茫都不比九歲時更輕鬆。我聽見C的呼吸又像是小巷中穿旋的風了。

在那風裏,C一個人搖着輪椅走。走走停停,回頭張望,傳說和現實似乎都還不確定。

穿過一條條小街走過一盞盞街燈,C停住輪椅,點一支煙。煙縷飄搖。這時幽暗的小街深處忽然響過來一陣腳步,和一個聲音:

“嘿,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抬頭:是X。

竟是她,C還是立刻覺得快樂,覺得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麼又抽煙!”

好吧,不抽。把煙掐了。

X:“我去找你,你媽說你一個人出來了。你到哪兒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們說,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驚詫地問,臉色異常。

這表情暴露了那些傳說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問。

沉默。這沉默,把現實確定下來。

他們一起沉默着走過小石橋。月下,仍有幾支釣竿指向河心。河水響得單調,白天的嘈雜都似透過水麵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說:那傳說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說:傳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就是這樣嗎?X的沉默是在說:是這樣,早就是這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是這樣。

從那時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一次C怎麼會如此莽撞,怎麼會沒想到他是一種危險,殘疾對一種美妙傳說是恰當的道具,對一個現實中的女兒或姐妹……是真確的災禍……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這才是C真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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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件事,甚至C自己也沒有什麼信心。在他的小屋裏,看着X的美麗和健康、寧靜和動蕩,涌動的激情會驟然掉進迷茫……深不見底,只有一個希望:時間停下來……或者祈禱:在傳說沒有走進現實之前,讓一切都及時結束。牆上老掛鐘的每一次嘀噠聲,窗外一串串楊花的掉落,都讓他多一分對未來的恐怖:傳說必定會在某一次嘀噠聲中摔死進現實,像楊花掉落時的無聲無息……及時地親吻,狂熱,但是要悄悄地,親吻、撫愛……在確信不會有人來的時候,激動又慌張,那都是承認着未來的危險……有人敲門,他們慌忙從激動中跳出來,去接受必要的平靜,必要的從容,那都是承認現實的無望……客人進門,久久不去,並不猜疑這可能是C和X專有的時間——一對戀人獨有的領地。也許難怪,因為他們沒有宣佈過,C和X都沒有對別人說過。

“我們說吧。”

“怎麼說?”

“告訴你的和我的最好的朋友。”

“你已經說過了?”

X點點頭:“我已經說了……”伏在C的肩上。

C惶然不知將要發生什麼,應該反對還是感謝,但心裏記住那是一個永遠的紀念日,覺得從此失走任何一條寒風穿旋的小巷都會是滿懷希望,任何人都不再可能讓他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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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寫作之夜中的每一個人,都對C的愛情表示憂慮:

“這行嗎?C,他行嗎?”Z或者WR的聲音。O或者N或者T的聲音。甚至L的聲音。這聲音可以有任意的畫面作背景:比如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比如燈光幽暗的酒吧一角;比如陽台的門開着,透過陽台的欄杆是一所中學喧鬧的球場,一隻漂亮的足球飛來飛去……

“C能結婚嗎?唉,可憐的人他可怎麼結婚呢?”很多人都這樣嘆息,搖頭。任意的畫面,並不一定與上述聲音對應:比如南方的雨,雨里的芭蕉;比如北方的風,風中葵林;比如沒有觀眾的劇場裏漏入一縷陽光,陽光里飄動的浮塵,舞台上正在排練一出現代派戲劇……

“C他,怎樣做愛?他能嗎……”男人們這樣想。女人們也這樣想過。無聲的畫面:比如成排的闊葉樹,滿樹的葉子在風中搖動,但沒有聲音;比如湖上的船,槳一下一下掀動着水,也沒有聲音;比如空山不見人,更無人語聲……

“噢C!不幸的人,他可怎麼辦哪?”所有人的表情,都流露着這樣的意思。畫面中這時尤其不要有人(空鏡頭),因為每一張臉都可能被懷疑有這樣的意思,而每一個人都難免有其不幸因而每一個人都是無辜的。畫面上,可以是超級市場出售遊戲機的櫃枱,所有的遊戲機都開動着,但沒有人,所有的遊戲都自動進行……

寫作之夜的每一個人,都對X的愛情表示懷疑:

“好人X,你其實僅僅是同情,是憐憫。”她最好的朋友對她說。“你不承認,當然你不會承認,X你被同情和憐憫蒙蔽着。”T說。O和N站在T一邊,O和N沉默不語。畫面千萬不要對位,對位會破壞我的寫作之夜。畫面是海,是一盆無花的綠草,或者一匹悠閑的馬,馬耳朵輕輕彈開一隻剛剛降落的蒼蠅……

“同情和憐憫,那不是愛情呀。”一句格言,無可挑剔的邏輯。畫面是一把吹響着的小號,或者一支噝噝有聲的煙斗,都可以。

“你是真的愛他嗎?X,你能保證永遠不離開C嗎?”X是這樣希望的,可她為什麼要保證?為什麼要向別人保證?畫面消失。

“因為否則,那就不單不是愛他,倒是害他。”畫面仍不出現。

“X遲早會離開C,看吧,她會讓C更痛苦的。”這預言勝利時就被人記住,失敗時將被人忘記——所有的預言差不多都是這樣。畫面漸顯:那座荒廢的古園,老柏樹千年一日伸展着枝葉,雲在天上走,鳥在雲里飛,風踏過草叢,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寂靜悠久。圍牆殘敗但仍堅固,牆上有青潤的和乾枯的苔蘚,有蜘蛛細巧的網,死在半路的蝸牛身後拖一行鱗片似的腳印,有無名少年在那兒一遍遍記下的3.1415926

寫作之夜,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都說過:

C,你太自私了。C,你不要把一個好姑娘的青春也毀掉。

X,你太自私了。X,別為了滿足你的同情和憐憫,讓一個痛苦的人更痛苦吧。

X,你不如只把C當作朋友吧,一般的朋友,哪怕是最親密的朋友。

C,你讓X離開吧,你仍然可以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親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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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白晝還是黑夜,他心裏都在哭號。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麼軟弱,在他貌似堅強的表情後面都是眼淚。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個位置叫作“朋友”,叫作“一般的朋友”,也叫作“但是最親密的朋友”。從“愛情”退回到那兒去,退回去,把門關上。愛情,以最珍貴的名義在到處傳揚,但在你的生命里,C:你要把它抹去。

為什麼不可以只作朋友呢?C,你為什麼不能就回到那個位置上去呢?那條被強調的界線,很明白:放棄性愛。為什麼不能呢?為什麼這樣固執,C,你為什麼這樣為性而哭泣?

不能放棄嗎?

C的淚水裏沒有聲音,很多年中,那古園的圍牆下坐着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但心裏早有回答,在漫長的歲月里被羞恥和恐懼掩埋着。很多年後我再到那古園的牆下去,牆根下的腐葉里和野花膨脹的花蕾里,C遺留在那兒的絕望才發出聲音:“不能。”聲音里還帶着當年的啜泣:“可以剝奪,但不能放棄。”那聲音比現在要年輕得多:“要麼是全部,要麼是放棄。”“愛情所以不同於其他,就在於那是全部。”“全部的我,在全部的她中,找回自由和平安。”

動人的裸體,那是因為她說:好吧,她允許你的眼睛。……顫抖着,脫去塵世的衣裳,孤獨的心不再掩蓋,那是說: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這裏。……做愛,在沒有別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態是所有可能的語言,“做愛”好極了,這個詞兒準確……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常常會選中了這個“要”字,而C在那時,心魂彷彿懸浮,彷彿墜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裝脫落了,戒備掉在她光光的腳丫旁邊,溫熱的腿從那裏面邁出來,把危險踢開……主要是:那一刻,沒了差別。是說:好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瘋子,你原來是這樣軟弱,這樣不知羞嗎,好哇你,你從來就是這樣要跪倒要乞求嗎……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為可愛,你的,和我的,一切願望都得到承認,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閉上眼睛,感覺一個赤裸的人一向都在一個赤裸的人懷中,中間是不能有一條界線的

不能放棄。也無法放棄。

可是C:你不應該。你只應該是一個談笑風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淚流滿面。

C的心沒有停止過哭號。命定的殘疾,C知道,那是不可刪改的。可愛欲也是不可刪改的。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那個先知一樣的老人,他必定知道:命運在刪改C的肉體時,忘記了刪改他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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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必是這樣,C與X的離別,並不是僅僅因為肉體的殘疾。很多年以後的寫作之夜我才漸漸明白,那是因為害怕。說到底是因為:害怕。

也是兩個字,但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麼?C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好人。

所以還有兩個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為“好人”。)

什麼是好人?由誰來判定你是不是個好人,以及,怎樣才是好人?這是個艱深的問題。較為簡單的邏輯是:由他人來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語言中才能生成。獨身於孤島,如果從來獨身於孤島永遠獨身於孤島,就不會有“好人”這個詞,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誕生。

C曾問過他的戀人:“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你……”X說,“為什麼會懷疑這個?”

“如果我愛你,如果我不想讓你離開,如果我要你作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為什麼不是?”

“因為……如果一個男人,他再也站不起來,他永遠都要坐在輪椅上,可他還要他所愛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拋棄她自己的幸福走進這個男人的苦難,那麼這個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嗎?他還能算一個好人嗎?”

“那個女人,怎麼是拋棄自己的幸福呢?她覺得這樣幸福,她才來了,要是她覺得不幸她就不會來,要是有一天她覺得不幸,她就會走開。”

“如果這個男人,他的腿就像兩根枯乾的樹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並不輕易就能昂揚,要是他連做愛的方式也與眾不同,那他……”

“噢,別說得這麼粗魯……與眾不同不是壞事……別懷疑你是不是一個好人。你是。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好男人。”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愛,或許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愛,那就說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會害怕。他人,並不止於你的戀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給你判定。你躲不開。(這很像我多年後的一種遭遇:記者敲開了你的門,或者接通了你的電話,那麼你只有被採訪,你無路可逃,不論你說你接受採訪,還是你說你拒絕採訪,你都已經被採訪。)

害怕由此而來。

很多年前當X走進C的渴望,那時C的害怕,並不在於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而在於:他的渴望,是否能被眾人承認,如果他跟隨着自己的渴望,那麼他,是否還能被眾人看作好人。

C的憂慮將被證明絕非多餘。

多年以前,當我途經一個截癱者的熱戀史,我聽見了,響在四面八方也響在C自己的心裏的聲音: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愛她。”

“她愛你,你就更不應該愛她。”

為什麼?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損害她。”

“她愛你,難道你反而要損害她?”

損害她?怎麼會是損害她?

“你可以愛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嗎?”

“你已經殘廢,你還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毀掉嗎?”

“你要是真的愛她,你就不應該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糾纏她……否則你豈不是害了她?”

殘疾,在漫長時間裏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種瘟疫。C:你愛誰你最好是遠遠地離開誰,放了她吧,那樣你就像是一個好人了。

這讓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邏輯:你被殺死了,你就是一個應該活着的好人;你活下來了,你就是一個應該被殺死的壞蛋。這一次不是“叛徒”,這一次是“殘疾”。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愛情:讓你的愛情死去,你就是一個可敬可愛的人;讓你的愛情活着,你就是一個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麼放棄愛情的權利,做一個眾口皆碑的“好人”,要麼別怕,跟隨你的渴望,做一個被指責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們看着呢C:你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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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C選擇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說過,我寫作之夜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是C,是一個殘疾人。

在C選定與X最終分手的那個夜晚,C不說話,幾乎一言不發,如同F醫生,只是無聲地把淚流進一個“好人”苦難的心裏。不管X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你什麼都別怕,X說,不管別人說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X說,都不怕……X從夜風吹響着的樹林邊走來,走出幽暗,走進一盞路燈下的明亮,走到C的輪椅旁……只要我們不怕,只要我們堅持,X說我們沒有錯,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她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老柏樹飄漫着均勻的脂香,滿地鋪散着白楊樹的落葉,X走開又走來,走遠又走近……她說,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X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只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她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會錯,如果它錯了它根本就不是愛……輪椅聲和腳步聲,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有一棵老柏樹正在死去,光禿禿的樹枝徒勞地伸在夜空裏……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X對C說,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至少那要是真實的,至少人不能欺騙自己,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C像F一樣已經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並不都是為了說的,甚至淚水流進心裏也被那無以訴說的苦難熬干。X恨不能揍他,X說:“你的骨頭,你的男人的骨頭呢?”C仍舊無言,讓愛,在“好人”的心裏早早死乾淨吧……

C離開他的戀人,沿着掌起了路燈的條條小巷,回家。陣陣秋風吹動老牆上的枯草,吹起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孤獨的輪椅聲在如網的小巷裏響了一宿。天明時,C回到家,如果像F醫生一樣滿頭烏髮已如霜染,那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169

如果愛情活下來,終於不可阻擋,愛欲泛濫過“好人”的堤壩,那情形,C,甚至很像是N了。如果離別已經註定,在註定離別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夜晚,戀人C與戀人N雖然性別不同,也會在迷茫的命運中重疊、混淆。X呢,重疊、混淆進F。形象模糊,但世界上這樣的消息不曾須臾間斷。

……腳步聲和車輪聲,驚起古園裏的鴿子,白色的鳥群漫天飛起在祭壇的上空……C說我什麼都不怕,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C說,我不再害怕……X走向祭壇的石門,走進落日,又一聲不響地轉身回來,站在落日裏看着C,茫然若失……只要你也不怕,C說,只要你堅持,C對他的戀人說,我相信我沒有什麼不應該,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相信我不應該,我不再相信別人的指責……我現在相信,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C說這殘疾就不能阻擋我……

……C轉動輪椅,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秋風翻動着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X的胳膊,搖撼她,看她愁苦的面容……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所有你的親人和朋友,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學同事,以及所有不贊成你愛我的人,我不恨他們,至少我不想恨他們,但是……但是我不再放棄……

……C的車輪聲,和X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但是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沒有感覺……我知道我沒有錯,我們的心愿和我們的慾望都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我們怎麼會錯呢……

……X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裏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C埋頭燈下,給X寫信,一封封並不見得都會發出的信: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X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園荒記的圍牆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躦動的肩膀時隱時現……C追上來,跟在X身邊,目光追隨着她肩頭上的那塊凄迷的月光……C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殘疾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人本來就不應該愛,就不應該希望愛情?C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也許就隨它去吧,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夢想是不是也錯了……

……C轉動輪椅,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遠處有一座被人遺棄的大銅鐘,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裏身上爬滿銅綠,銘文已經鏽蝕不清。C望着那座大鐘在午夜中的影子,等着X走來,等到聽見她在他身後站下,很久……C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C說,如果殘疾註定要剝奪我,至少我不想讓它們再剝奪你……C對她的戀人說,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愛情一向是正當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

……X站起身,走開,走進祭壇的石門,走進祭壇上的星空……祭壇上下全是C暴烈的叫喊:現在我只想聽聽你是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總得把你真實的心愿告訴我……我不再奢望其他,我只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有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我只想看見現實之外你的真實,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

……X,C的戀人,站在祭壇上,淚水猶如星光……那星光中全是她的訴說:就讓我們永遠作朋友吧,好嗎……只作朋友好嗎……我們還是朋友,行嗎……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生永世的朋友……

……不,不不!C喊,為什麼?憑什麼我被判定在那個位置上?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原諒我,饒恕我,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害怕……X在那祭壇上說,我害怕那些山和海一樣的屋頂和人群,害怕那些比星光還要稠密的燈火,害怕所有不說話的嘴和總在說話的眼睛……在那樣的躲躲閃閃的表情後面,我好像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我害怕我總要解釋,我害怕其實我並沒有解釋的機會,我害怕無邊無際的目光的猜測和探詢,我們的愛情好像是不正常的,在那無盡無休的猜測和探詢的目光之下,我們的愛情慌慌張張就像是偷來的……我害怕,也許我們永遠就是這樣……

……嫁給我,好嗎?做我的妻子……

……我害怕我的父母,他們會氣瘋的,他們會氣死的……我害怕別人的譴責,我的兄弟姐妹,還有別人,我害怕他們譴責的面孔……我也害怕你的追問,害怕你這樣不肯放棄……我害怕我不能嫁給你,我害怕別人說我只是憐憫,說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憐憫卻讓你痛苦,這些都讓我害怕……人們曾經說我是一個好人,這樣的稱讚讓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遠當這樣的好人,我害怕我並不是人們所認為的那樣的好人,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離開你我就不再是一個好人……讓我們分開吧,我是個軟弱的人,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害怕,每時每刻我都感到恐懼……就讓我們永遠只做朋友吧,好嗎……天涯海角永生永世的朋友

……星光漸漸寥落,祭壇空空獨對蒼天……不,不!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這毫無道理!不,回來,你回來,你回來呀……但是X已經離去,戀人已在遙遠的南方,讓男人翹首終生的南方呀……

170

C獨自走出那古園,只剩下沉默屬於他。

喧囂的城市,走到哪兒都是沉默。雨,彷彿落進無人的荒野……樹在風中搖,樹葉瘋狂地翻動着但失去聲響……陽光循規蹈矩,冷漠地鋪展……顫抖的空氣無孔不入……所有的沉默都講述着同一件事:命運。命運並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則不是命運。C:你不要妄想向命運要求一個合情合理的回答。就像你的病,那個小小的腫物從哪兒來?從什麼時候來?為什麼來到了你的脊髓里?

F醫生曾經切開C的脊椎,看見一條年輕平凡的脊髓,像眾人的一樣,細巧、精緻、神秘又嬌嫩,在它的某一段,顏色和形狀微微地改變;微微的,是指與命運的複雜相比,但對於這嬌嫩的脊髓可是不得了哇。F醫生心懷敬畏地看了一會兒,知道這個青年還蒙在鼓裏,他求救般的眼睛還夢想着回到過去,他不知道這確實就像時間一樣不可逆轉,C:你的命運已經被這個不明由來的小小腫物決定了。F醫生小心翼翼地試圖把那可惡的腫物盡量剝離,但那腫物的頑固或者那命運的堅決,並不是醫生能夠摘除的。

C走出古園。在喧囂和沉默的人間,C與詩人L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不能走遍世界去尋找他的不知所在的戀人。C的手上也有一幅1:40000000的地圖,C像詩人一樣明白,他的戀人肯定就在巴掌大的這塊地方。但那兒,有他過不去的千山萬水,尤其那兒還有他過不去的如山如海的房屋和人群,目光和語言……

殘疾和愛情,C:那就是你的命運。活着,就是這喧囂中的沉默,就是這擁擠中的孤獨,活着就是沒有道理的苦難。死呢?

當然你可以去死,因為海里有一條美妙的小魚,有很多條那樣美妙而有毒的小魚。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條小魚買來(也許捉來,也許撿來),晾乾或者焙乾,研碎,裝在只小玻璃瓶里,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春天,在人間一如既往的某一時刻,享用它……當F醫生趕來的時候,你的形神已隱遁進另一個時空、另一種存在。C可以是O。當F醫生髮現那條美妙小魚的殘渣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肯定,C已經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經死了。一個活着的殘疾人可以去死,F醫生會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但是,世上還有很多很多活着的殘疾人,其中的一個仍然可以是C。這樣的C是不死的。某一個不死的殘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着和C一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不死的:殘疾和愛情。

在我的寫作之夜,C是一個活着的殘疾人,還是一個活着的殘疾人是C,那都一樣。

因而C的尋找,就會是像F醫生一樣的眺望……

171

C似乎早曾走進過未來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在他並不接受的那個位置上,在X遠去南方的那些日子裏,C一次次看見,往日裏喧囂不息的這座的城市在沉默中變得空空洞洞

……條條街道上都沒有人,也沒有車,雨水未乾的路面上映着洪荒時代的天,和雲。好像世界上只剩了他的車輪聲。高樓如無聲排立的荒崗,門窗都關着,血色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陽台上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唯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甚至沒有了生命的跡象……C沿着河邊走,落日塗染着河邊磚砌的護攔,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還在上面。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裏無人問津,遊戲的孩子都已離開,跟隨他們的父母逃出了歷史。而C獨自走來,彷彿他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河面上晚霞漸漸燦爛,飄浮的霧靄牽牽連連。也許是這條河,還有C,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通道,流入遠古,神秘的瑪雅人剛剛離開,不知什麼原因,繁榮興旺的瑪雅人忽然覺得厭倦、徹骨的無聊,拋棄燦爛的文明一齊離去,留下這一群群奇異的建築給一個“朋友”去猜想……撲啦啦飛起一群鴿子,在死寂的城裏或死寂的心中響起往日的哨音。白色的鳥群似乎在那兒等待C,久久地在河上盤桓,等C仰起臉把目光投向它們,它們便忽然一齊轉身都朝一個方向飛去,似乎提醒C,引導他,都朝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飛去……

……那兒,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白楊樹歲歲枯榮,逐年高大起來,此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滿天垂掛着楊花,滿地鋪散着楊花,C又望見那個久違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凄艷的斜陽……C從沒有進去過,這是他不比L、F、以及Z的地方。只在一個夏夜,X要他看看她的小屋,“你不是想看看我獨處的樣子嗎?”C跟着X一起走到她窗口對面土崗上,“看見了嗎?三層,掛綠色窗帘的那一個!”“綠色?呵,天太黑了。”X轉身跑去:“記住,綠色的窗帘。”X跑進那樓門,不久,那綠色的窗帘亮了。接着,綠色的窗帘拉開了,X沖窗外的黑暗招手,在屋子裏來回走,像是替C在那兒走,在那兒看遍C常常夢見的每一個角落……那是C的目光第一次走進X的窗口,C躲進白楊的樹蔭里去,久久地屏息佇望……現在,C又在大鴿群的引導下來到這兒,躲進白楊的樹蔭,躲到白楊粗壯的樹榦後面,遠遠地朝那兒眺望。像當年一樣,甚至,C眺望那個窗口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從午後眺望到黃昏,那窗口裏和那陽台上都不見人,唯夕陽慢慢走過,唯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移轉着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僅僅是出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還沒有下班,要麼去看電影了,一會兒就回來,好像她並沒有到遙遠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這兒,就在此刻,這樣的眺望既是時間也是空間因而這就是南方……白色鳥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得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C不時地仰望它們,心想:這群白色的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鳥又不知落向哪裏,C的目光緩緩降落。這時他看見陽台上的門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繼而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出來,最後,一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來。像一幕劇,換了演員,像一個舞台換了劇目。太陽從東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籠罩在它的光照里。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幾下操,闊胸運動或者體轉運動……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澆花,一盆又一盆……那個孩子捧着一缽草莓,往年輕母親的嘴裏放一顆,往年輕父親的嘴裏也放一顆,尖聲笑着跑回去……太陽落了,萬家燈火展開沉沉夜幕……

因而C的尋找,只能是滿懷夢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來,照亮着現在和過去、眺望和夢想。

如果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這就是:現實/如果這月光照亮過你,如今我們相距已足夠遠,但你的影像仍飄留在茫茫宇宙,這就是:過去/如果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蹤你南方的影像,這就是:眺望/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被忽略的慾望在沒有地點的時間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如果追上了你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172

夢中永遠的眺望,會把L的遠尋變成C的夢景。

C曾經夢見,L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或者是未來,L把C的夢想帶到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

列車“咔噠噠--咔噠噠——咔噠噠——”奔馳在黑夜的大山裡。“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駛過一座座橋樑。“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穿過長長短短的隧道。L裹着大衣,坐在C夢見的那列火車上。旅客蒙頭或團目,昏昏地熬着旅程。斷續的鼾聲,含糊不清的夢囈,悄悄打開的收音機低聲報告着世界上的戰爭和明天的風雪。過道的門開了,瑟縮地擺來擺去,隨着車廂一陣劇烈的晃動“嘣”地一聲關上。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年輕的母親把沉甸甸的奶頭送進孩子啼哭着的嘴裏,孩子嗚咽幾聲又香甜地睡去。母親在自已繽紛的夢裏輕輕地哼唱着,搖着,安慰着還不會夢的孩子。“咔一噠噠——咔一噠噠——”列車奔馳的聲音小下去,漫散開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夢見的那個座位上,不斷擦去玻璃上的哈氣,看着窗外的黑夜,看C夢中見過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穫,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樣,浩瀚又安靜。過道的門忽地又開了,一陣寒風溜進車廂,過道的門醉漢似地擺來擺去。一個失眠的老人走到車廂盡端,把門關上,再擰一擰門把手,低頭看看,希望它關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見滿車廂的人只有L睜着眼睛,老人沖L笑笑說:“要下雪了。”窗外沒有了月光,也許是L看見也許是C夢見,原野漆黑如墨。

列車漸漸減速,開進葵林中的一個小站。站台的前沿鋪上了一層薄雪,很像月光。旅客們都揉着眼睛看窗外:這是哪兒呀……到哪兒了……怎麼又停了?這要晚點到什麼時候去呀……哎,越晚點就越要晚點嘛……前面也許出了什麼事……看,在這兒等着的並不止咱們這一列呢……

C的夢,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車停下來,停在C夢見的另一列燈火輝煌的列車旁。兩列火車平行着停在那個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頭朝東,一列頭朝西,緊挨着。寒冷的冬夜,風雪越來越緊了。兩列車的窗都關着,但相對的窗口距離很近,可以看見另一列車上的人,看見他們在抽煙,在喝茶,看報,發獃,聊天……但聽不見那邊的聲音。那邊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氣朝窗外看,朝這邊看。

這時C的夢想重疊進L的現實:看見了找遍萬里而不見的他的戀人。

她就在對面的車廂里,坐在他對面遠端的那個窗口旁。隔着兩列車的車窗,隔着對面車廂里晃來晃去的旅客,他看見了他的戀人就在那兒,坐在窗邊,一個陌生人的旁邊和一個陌生人的對面,她扭過臉去,對着車窗的玻璃梳頭,咬開一個發卡,推進鬢邊……

“喂!喂!”C或者L敲着玻璃喊她的名字,她聽不見。他急忙打開車窗,喊她,揮着手喊她,她還是聽不見。對面車廂里的一兩個旅客莫名其妙地朝這邊看,又過回頭去四處尋找,弄不清這個人在喊誰或者要幹什麼。

“喂喂……”他喊着,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車就要開走,不是怕自己的這列開走,而是怕她的那列開走。

“嘿,嘿!”有人沖他嚷了,“關上窗戶嘿,這麼冷的天!”

風吹進來,夾着細碎的雪花。

“對不起,對不起,就一會兒。”

這時一列風馳電掣的火車從另一條軌道上開過來了,隆隆的聲音淹沒了他的喊聲,半天半天那列火車才走完,才遠去了。

“喂!喂喂!這兒,在這兒!是我!喂……”他喊她,聲嘶力竭地喊她,但那邊,她理下頭去開始看一本雜誌。

“嘿,有完沒完嘿,涼快夠了吧那位?”

“關上,關上嘿,本來就夠冷的了,說你呢,關上窗戶行不行?”

“對不起,謝謝,謝謝,我看見了我的……一個熟人。”

“熟人?哼,瘋子!”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許那不是她?

但是,現實會弄錯,夢不會弄錯。

列車動了,不知道是那一列還是這一列,平穩地開動了,兩個相對的窗口緩緩錯開,錯開,錯開……遠了,飛速地離開,看不見了,窗外只是風雪,冬夜中慢慢變白的原野。關上窗,再不關也毫無意義。L在C的夢中頹然坐倒,坐在旅客們紛紛的怨聲里,愣愣地甚至弄不清發生了什麼,兩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車是開向哪裏的了。也許不是L忘了,而是因為C沒有夢見這一點。因為C不知道他的戀人去向何方,所以從來夢不見。

173

誰都可以是C,以及,誰都可能是C。但是沒有誰願意是他,沒有誰願意終生坐進輪椅,那恐懼,僅僅是不能用腿走路嗎?

人們閉口不言C的愛情。不管是他追求還是他放棄,都沒有反響。不管是他被追求還是他被放棄,都沒有反響。都像在夢裏,無聲,有時甚至沒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沒有讚美,也沒有惋惜,當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開他的玩笑,當他放棄或被放棄的時候也沒有責難,曾經沒有現在也還是沒有。喧囂中的沉寂從過去到現在……

很像是走進了他人的聚會。C總是夢見我走進了一個他人的聚會,人們看看你或者毫不理會你,看你一眼很快轉過臉去,都不認識你。我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確信我正是被邀請到這兒來的(活着就是被邀請到這兒來)。你被邀請來,但又不知是誰邀請你來的,我也沒問問是誰邀請我來的我就興高采烈地來了。現在你只好找一個位子坐下來,謹慎地喝一杯飲料,東張西望想發現一個熟人,但是沒有,一張桌上在熱烈地讚美什麼,另一張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麼,再一張桌上是憤怒地譴責什麼,我悄悄把椅子挪近無論哪一張桌試着插兩句嘴,但是風馬牛不相及,讚美和惋惜和譴責我都在行,但哪邊你也參加不進去。尷尬地坐一會兒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離開這兒吧,你必然會離開,你不可能還願意在那兒耽下去,繼續耽下去是無比的重負,終於會讓你喘不過氣來。C於是懂了,X就是這樣離開的。X:到溫潤的南方去吧,這兒確實不好耽了,這兒讓你不寒而慄,讓你受盡苦難,你去吧,離開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個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長的寫作之夜,早已經走出那座廟院改作的校園。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已經長大,神秘莫測,無處不在,幽靈一般千變萬化。當詩人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之時,那可怕的孩子,也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處處都能聽見他,看見他,聽見和看見他天賦的力量。

來自遠方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裏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裏出發。/那都一樣……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我們只是活着,只是嘆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來自遠方的預言: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是愛……

來自遠方的預言在寫作之夜得到驗證:C無論是誰那都一樣。殘疾和愛情——命運和夢想的密碼隨時隨地顯露端倪:無論對誰,那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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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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