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消失的十字路口(上)
春末,在小俏的夢境裏面開始經常出現那個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常常是紅綠燈已經停了,只有黃燈在獨自閃着,有時候路口也沒有人,只是長時間地閃着燈,然後小俏就會突然醒來,在潮濕的被子裏面喘着氣,注視着外面將要亮起來的天空,麻雀在叫了,她極度地悵然若失。
她總是反覆地想起那些夜晚,丁城城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樣子。
傍晚臨近的時候天空散發著沉悶的紅顏色,丁城城從老虎窗里爬了出去,爬過瓦片搭起的屋頂,坐到房梁的上面,抽煙。從屋頂上望出去,遠處是一片連綿着的低矮的紅磚房子,下午曬着的棉花胎被陸陸續續地收了進來,一些水淋淋的衣褲晾在竹竿上,被風吹得動來動去,下班的人拎了裝着蔬菜和魚的黑色膠袋從自行車上跨下來,滴呤呤的鈴聲從這一頭響到那一頭,接着就是嘩啦啦的淘米聲,一會兒油煎帶魚的香味就從一些顏色模糊的窗戶里冒了出來。向遠望去,高樓上玻璃的反光在傍晚變得柔和而悅人起來,再遙遠一點的地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鳥在昏紅的天空裏緊貼着樹林鳴叫,再再遙遠一點的地方,藍天白雲椰林樹影,水清沙幼,食草恐龍在緩慢地步行。
這一片的房子是已經划入市政規劃的範圍的,就快要被拆掉了,拆遷的通知已經下來兩年了,到了這一年估計是拖不過去了,那些阿婆們每天都坐在弄堂裏面一邊曬着太陽一邊說著搬遷的去向,年輕人們都在心心念念着想要快點離開這一片潮濕,容易發霉,又容易生長蟲子和老鼠的石庫門房子,而老人們都是在這裏生活了超過半個世紀的,所以白天他們坐在房間門口的時候,被太陽曬着曬着,眼眶也會濕潤起來,這片房子也呈現着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電視台過來拍攝過幾次,說是要做一個跟蹤的記錄片,想來也是一個騙人眼淚水的東西,丁城城家將要搬去的地方是地鐵站的最後一站,做地鐵會經過錦江樂園,看到巨大的摩天輪。
“城城,死到那裏去了,有電話找。”
丁城城迅速地撳滅手裏頭的一個煙屁股,把半包癟塌塌的牡丹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裏面,從老虎窗重新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接起電話。
“喂,晚上出來么?”是二喬。
“嗯,老地方。”
鹹肉冬瓜湯的味道從煤氣上的慢慢燉着的煲裏面漫溢了出來,丁城城從床底下抽出滑板,用棉布緩慢地擦拭着,然後又從抽屜裏面找出護腕和護膝塞進包裏面,再從架子上抽出一張收音機頭樂隊的唱片放進隨身聽一起塞進了包里,滑板夾在手裏面,重重地踩着潮濕腐爛的樓梯下樓去。走進廚房,隨便乘了碗飯,把冬瓜湯倒在飯裏面拌了拌,呼嚕呼嚕幾口吃完,說了句:“出去了。”就悶聲不響地走了。
背後母親的罵聲已經完全隱沒在唇齒間一股清爽的冬瓜味道中。
這會兒天色漸暗,長長的弄堂呈現出一種晦澀的燈光,但空氣清新潮濕,眼看夏天日漸日近,丁城城只穿了白色的長袖汗衫和一條日本褲型的小寬鬆牛仔褲,阿迪達斯的復刻版運動鞋,這是他出去玩滑板的行頭。玩滑板的聚集地是在中心廣場,那裏場地寬闊,又有台階和欄杆這樣練習技巧動作所必須的東西,而且每到晚上總有三三兩兩的女孩子在那裏觀看,某人很有可能在某天晚上成為某人的女友,這種事情總是年輕人所熱衷的。
而丁城城所想做的只是在夜晚的廣場上,急速地穿行,跳躍,跌倒。
他是熟悉跌倒的,在暗色里骨頭迅速地與地面碰撞,漸漸地他就不再恐懼了,他能夠充分地享受跌倒前的那種激動人心的感覺,好像所有的細小的血管都摔裂了,爆炸。
“嘿,最近沒怎麼見你,在做什麼?”二喬走過來遞了根煙給坐在台階上的丁城城。
“我快要期末考試了。”
“咳,你能畢業么?”二喬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我沒想過。”
“你還在想着摩托車呢,別做你的車手白日夢啦。”二喬躺下來,靠在台階上玩弄着一次性打火機。
“去你的!”丁城城有點激動。他站起來,跨上滑板,加速加速,然後躍上台階,輪子在夜色里摩擦水泥地的聲音孤獨而脆弱。他知道那種感覺,在夜晚的馬路上面,耳朵在頭盔裏面聽不到轟鳴的聲音,身體和速度是一體的,身體就是速度,完全合二為一。
眯子已經買了兩瓶礦泉水坐在邊上的台階上等待丁城城,她就和在這裏坐着的少女一樣,染着淡黃顏色的長捲髮,藍色的眼影和食指上面碩大的葵花戒指,她把水瓶的蓋子擰開,安靜地坐在一邊,心滿意足地看着滑板上的男朋友。他們就是在這裏認識的,認識了以後就很快地開始了戀愛,眯子每天都會捧着礦泉水的瓶子坐在這裏等他渴了過來喝一口。
而當丁城城像往常一樣摟着眯子的腰走在寬闊的夜色的馬路上回家,街燈恍惚地亮起來時,他又感到無聊,無聊透頂了,沒有什麼可以讓他興奮的,除了在飛速地前行着的時候,其實時候他都感到無聊,戀愛也是無聊的,一些機械的哄女孩子開心的話,一些告別吻或是時常有機會的撫摩,或者那些事情。
和眯子分手的時候,眯子說:“明天你來我家么?”
“明天再說吧。”
擁抱的時候他聽到遙遠的地方有群鳥蜂鳴的聲音,那麼刺耳,那麼遙遠。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點敲過了,一種三五式座鐘的滴答聲音在底下母親的房間裏面響着,有時丁城城並不太明白母親一個人睡在空曠的房間裏面,伴着這個座鐘度過的夜晚是什麼樣子的。
母親已經把他換下來的牛仔褲洗掉了,半包牡丹香煙被從褲子口袋裏面掏了出來,現在就擺在枱燈底下,裏面剩下的幾根香煙已經全部被拗斷掉了。
丁城城把電腦連上了網,胡亂地去幾個常去的網站兜了一圈,看看msn上的在線好友名單是空的,所有的人都顯示着away狀態,煙都沒有了,他有點難受,習慣性地連上收藏夾里的色情網站,隨便盪了一些小片段下來,把喇叭裏面的聲音關掉,慢慢地重複地播放着,看着裏面模糊的女人的身體,他開始打飛機,打飛機的時候他靜悄悄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從老虎窗看着外面沉悶的天空,這時候實在是太安靜了,可以聽得到窗外樟樹和女貞細小的葉子在風裏面晃動的時候發出的聲音,美好得不得了,他好像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又到了那裏,風清雲淡,後來他就睡著了,睡到凌晨四五點的時候突然醒過來,爬到曬台上的水龍頭邊上去洗內褲,嘩啦啦的水聲里看到路燈慢慢地熄滅了,天色漸亮,掃街的人把夜晚凋落的樹葉和花朵掃進了垃圾車裏面,對過人家的老太出來刷牙齒,發出咕嚕咕嚕的漱口聲音,丁城城把內褲晾在曬台的鐵絲上,光着屁股重新爬進被窩裏面去,一努力就睡著了,甚至開始做夢了。
之後整整一個禮拜丁城城都沒有去過眯子的家,白天眯子發短消息給丁城城他也不回,他常常希望自己是消失的,誰都看不到他,變成一個隱身人。他厭惡在家裏面,媽媽總是沒收他的香煙和打火機,所以他把香煙都藏在屋檐下的瓦片上。這會兒下雨了,他好不容易狠下決心買的一包紅殼萬寶路已經全部被淋濕掉了。丁城城的心情很差,他沒有辦法出去玩滑板,也看不進書。雨水落在地上,弄堂的石頭路就好像是翻着白肚皮的魚一樣死氣沉沉,弄堂里所有的人到了雨天都好像是隱遁的,從對過的某間房間裏傳出斷斷續續的鋼琴聲,電風扇也在單調地旋轉着。天已經變的黑沉沉的,這是他所熟悉的無數個春天的模樣,沉悶和無限漫長,總有一些過去的事情隨着和煦的風一起吹進屋子裏面,想抓卻又徒勞着抓不着。
丁城城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聽着屋檐上兩隻躲雨的鴿子發出咕嚕的聲音,這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肯定是眯子的,他懶得接,可是鈴聲執着地響了三下以後,他聽到樓下媽媽唏哩哩地爬起來穿拖鞋的聲音,才一把接起了電話,聽到眯子的聲音,他終於還是變不成一個隱身人。
“幹嘛這幾天一直這樣地躲着我?”眯子有點委屈。
“沒有,最近挺忙的,這是真的。”丁城城再次躺回床上去。
“來我這裏吧。”眯子再次說出這句話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外面的雨很大啊。”丁城城遲疑着。
可最後他還是去了,他拎着鞋子摸索着走下樓梯,偷偷掩了一下門就出去了。路上濕漉漉的倒映着人的影子。眯子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她在一年前就已經退了學,和兩個女孩子一道在地鐵商城裏租了個小店面賣外銷的衣服和各種首飾。
半個小時以後丁城城就按響了門鈴,眯子穿着娃娃頭拖鞋來開門,臉上白天化的濃妝已經卸掉了,露出鼻樑上面一點點的細小雀斑和睡衣里兩條纖細的胳膊。她沉默着給丁城城開了門,又從冰箱裏拿出一碗冰凍的糖番茄來擺在茶几上看他一口口吃掉,就如同坐在台階上捧着礦泉水瓶子等他過來一樣專註。然後倆人都不知該干點什麼,眯子用手指甲不停地畫著茶几上的木頭紋路,嚓嚓的,丁城城舒展着雙腿坐在地上,緊緊閉着嘴巴,一種可怕的沉默在倆人之間蔓延。最後丁城城覺得該做點什麼,他移動到眯子的身邊,開始如同往日般地撫摩她的背脊,熟悉地親吻她,解開她睡衣的扣子,循序漸進地進入她的身體,然後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你快來月經了吧。”
“嗯。”眯子突然感到凄涼,她半閉着眼睛,看着丁城城歪斜在一邊的腦袋。直到最後他終於氣喘吁吁地躺在眯子身邊的地毯上,注視着窗外緩慢流動的暗色里的雲朵。
“你覺得我們現在這樣算是什麼?”眯子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我現在還是你的女朋友么,還是只是你的多夜情?”
“啊?”丁城城假裝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其實他已經懶得說話,此刻那麼安靜他只想躺着,看着窗戶外面的雲朵,而眯子卻開始說個不停:“你這樣算什麼?你兩個星期沒有打過我電話,我發你消息你也從來不回我,你還不願意碰我了,你不喜歡我了的話你就說啊,我也不會死纏着你的,可是你這樣算什麼?你說話呀。”見丁城城依然不說話,她把肩膀縮成一小團開始哭了,一開始哭的聲音很小,後來忍不住劇烈地抽泣起來,身體也蜷縮起來。丁城城不能再裝沒有聽見,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從背後抱住她。
“你不要亂想了,不要亂想了。”他是害怕女孩子哭的,最害怕了。
丁城城只是覺得沒勁,什麼事情都沒有什麼勁,不想考大學,不想談戀愛,他現在只想買輛摩托車,當個賽車手,然後每天都能夠在寬闊的夜色街道上飛速前進,什麼都不要想。關於女朋友,他從十四歲開始就正式有了第一個女朋友,十六歲的時候和第一個女孩子上床,那個女孩子比他大,他記得他們倆個人在夜晚的教室里折騰了半天,最後他把一隻課桌撞翻了,壓在腿上很大一塊烏青塊。他就是虛妄着需要一個女朋友而不知道是為什麼,他還那麼年輕地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他只是很純潔地喜歡着她們,然而很快就厭倦了,他就再去喜歡另一些她們,她們太多了,短頭髮的,扎辮子的,皮膚光滑的,生着雀斑的,胸部飽滿的,大腿細長的,而到底,丁城城並不知道到底他需要什麼。
現在他覺得他不再喜歡眯子了,他又厭倦了。
丁城城想着想着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天半亮未亮,眯子背對着他,保持着昨天晚上抽泣時的一個姿勢,他小心地把手移開,然後爬起來穿好衣服,把地上的避孕套用餐巾紙包起來以後扔進了垃圾桶裏面,走出門去,他要趁媽媽還沒醒來躺回到床上去。
清晨的街道總是散發著一股燃燒垃圾的味道,平淡和焦灼着,一些細小的塵埃漂浮在清澈的空氣裏面,丁城城如同過去的那些從眯子家走出來的清晨一樣,在路拐角剛剛擺出來的牛奶攤上買了一袋子溫熱的甜牛奶,用嘴角咬開,再拐進弄堂里。上早班的人已經把推着嘎吱嘎吱的自行車往外走了。丁城城在家門口脫掉了腳上的鞋拎在手裏,光着腳小心地爬上樓梯,樓下媽媽的房間裏面還靜悄悄地沒有任何的聲響,等到他躺回床上的時候才吁了口氣,看看錶,五點一刻,還能夠睡上一個多小時,他狠狠地閉上眼睛,耳朵里卻嗡嗡地在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