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下)

第26節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下)

程建國在離開了他的兒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尋找沈奕,本來他想花上一年的時間,一定能夠在上海把沈奕給找出來,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釋清楚,他也不知道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沈奕是不是還記得他,他當年的突然失蹤,她有沒有也在費勁地尋找他,或者還是已經嫁人,生了孩子。

但是他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裏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那場充滿了欺騙的婚姻,實際上,他也是努力在強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後徹底地忘記。最後程建國還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過派出所的朋友最後找到了沈奕。她的相貌發生了變化,已與少女時的模樣完全地不同,但是並不影響她的風韻,三年前的冬天,她穿着基本款的米色風衣,窄腳褲子和細高跟鞋打開了烏魯木齊北路28號的鐵門。看到程建國,她驚訝,但是她並沒有讓他進屋來,而是跟他一塊兒出去吃了晚飯,那個晚上,她當中跑回家過一次,坐在房間的中央發愣,而半夜裏還是跑了出去,整夜未歸。

其實當年,沈奕也曾經給程建國寫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來,他從不曾看到過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肚子裏面的孩子,外婆勒令她打掉,覺得這種不倫的行為會叫外人所不齒,她不從,一定把肚子裏面的小孩給生下來,甚至以自殺相威脅,最後一個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裏面去,把沈涵給生了下來,才重新回到上海了,開始獨自帶着孩子生活。

沈奕開始與程建國約會,但是她從來不曾向他說起過自己的家庭,程建國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們第一次相見,他縱然有多麼地不舍,也從來不留她過夜,沈奕一直以為他是單身,卻又偶爾地從他的皮夾子底層,翻出一張很小的全家福來,一定是被他遺忘了的。

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懷孕了,儘管她瞞着外婆,可是一次在廁所嘔吐的時候還是被外婆發現,逼問她也不肯說是誰的孩子,外婆把她關在亭子間裏面,終日不許她外出,並且拔掉了家裏面的電話線,要她去打掉這個肚子裏面的孩子,外婆也是從小領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這一切發生。而這個時候,正好是程建國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訓兩個月,他在臨走的時候才到沈奕家裏,被外婆轟走,並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會再見他。程建國以為這是沈奕奕在賭氣,便想等從日本回來之後,再去找她。

而沈奕因為懷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終日關在亭子間裏,她幾次翻窗逃出去尋找程建國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說是去了日本,又說是再不會回來。她絕望,終於對外婆妥協了,說放她出來,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國見面。之後,她又獨自尋找了兩個多禮拜,而妊娠反應也同時在叫她痛苦難當,在這種絕境中,她再次想到了自殺,其實,她在把沈涵生下來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過孩子太小,那年沈涵十五歲,她從隔壁小學校的樓頂跳了下來,連同肚子裏面的孩子一起死掉,她等待這一場死亡也已經整整十五年。

看到這裏,日記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淚水泡瞎了,她再也沒有寫過日記,有的時候,可能也只是把這些紙拿出來翻一翻,而媽媽的這些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讓沈涵知道的,她想保護自己的女兒,也想保護自己的外孫。

而桌子上攤開的那一頁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個晚上寫下來的,她三年沒有握筆的手有點顫抖,因為看不見,寫出來的字也是全靠着摸索,抖抖索索地寫了幾行勉強可以辨別的字:

小涵,房子以後歸你,賣掉后你也有錢出國去,你媽媽一直希望你如此。

其實,程先生曾回來找過你,他直到後來在弄堂口見到你才知有你這個兒子,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親,這幾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電話我記在了我的電話本里,你翻出即可。

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無奈,你們都不易,原諒外婆。

沈涵看完所有這些活頁紙的早晨,把外婆房間的窗帘拉了起來,窗戶打開,外面夏天清朗的空氣全部都涌了進來,混雜着從小就熟悉的油條和甜豆漿的味道。他已不需要什麼電話,就算是父親,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筆記本死去,裏面四處寫着媽媽的名字,還有什麼可探究,或許直到三年後,他才知道,媽媽早已於三年前死去,而當他的尋找失去方向的時候,他的人生也再無意義,惟有選擇自殺才能夠繼續追隨。

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時光,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中掙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時候,也發現,其實意義全無,媽媽、爸爸、外婆,先後地離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時代也早已經在某一個不可知的時刻筆直落地,無處追尋。

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親戚們一起坐在長途汽車上,回鄉下去安葬,外婆是在鄉下長到的,抗戰的時候從那裏划船逃到上海來,黃浦江上到處都是爆炸的炮彈,然後在租界的精神病院裏面裝瘋子,躲過一劫又一劫,現在終於又是回去了。沈涵從打開的車窗聞到外面田園的味道,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身後是和尚的念經聲和親戚的哭泣聲。他才感到,他成長記憶中的無數個夏天變得黯淡起來,漸漸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視線,再也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永不在回來。

當晚,他就趕了最後一班的長途汽車回到上海。深夜,打開鐵門,焚香繚繞的氣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裏面的盆景都已經徹底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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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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