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私奔未遂的小姐妹們(下)
眯子在被丁城城忘記的這個夏天裏面,卻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在丁城城受傷的那個晚上,她突然希望他就這樣死去,死去,就再不會離開她,而這樣的想法叫她心驚膽戰。於是她用刀片重重地切斷了自己的動脈,躺在床上等待兩個生命一起的死亡,她想把自己從丁城城那裏拯救出來,她多麼害怕等到丁城城從醫院醒來,他的記憶裏面再沒有“眯子”這兩個字。
但是眯子被從外地出差回來看望他的爸爸救回來。孩子流產了,因為縫針縫得不細緻,手腕上留下粗重的傷疤,她的爸媽想把她送去國外去讀書,怕她留在這裏碰到什麼人又再次收到刺激,他們就她這一個女兒。可是眯子執意不肯,她在鄉下休息了幾個星期,在遼闊的田野裏面度過了夏天最熱的幾天,晒成了小麥色,又重新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己的小店櫃枱後面。
第二天早晨,可可早早地起了床,去早飯攤子上買了熱的咸漿和大餅,又去便利店裏面買了早孕的試紙,去小俏的家裏面找她。新村的早晨與過去的任何一個都不同,幾個中年女人匆匆地披着睡衣從可可身邊擦過,念叨着:“快去看快去看,有人要自殺了。”可可看到小俏的樓底下圍了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她的心頭使勁一緊,小俏,她念着小俏的名字,幾乎要呻吟起來。
在七樓的天台上面,一個小小的影子坐着,風從她的背後吹過來,頭髮蓋住了面孔。
“小俏!”可可在底下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她立刻奔進了樓道,幾步並一步地向天台跑去,幾次在樓梯上因為跨錯步子而跌倒,越是心裏面着急,就越是要重重地跌在地板上面,她的腿腳發軟,好像永遠都無法到達六樓的天台,而小俏的影子已經看不見了,她已經不在馬路對面了,車流向著閃爍的黃燈永遠的不停止,可可的喉嚨哽咽,被燒着了般,喊不出小俏的名字,車子緊貼着她的身體擦過,卻壓不死她,越發地絕望。
終於推開了六樓天台的門,又重重地被門檻絆倒,這一次,她整個人都向前撲去,下巴猛地敲在了地上,添到血的味道,嘴唇被弄破了,可可筋疲力盡地爬起來,身體已經重得如同鐵塊,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她看到水箱上面,整整齊齊地擺着一雙紅色高跟鞋,那正是小俏腳上的紅鞋子,獨一無二,細細的繞帶軟軟地垂着,好像被哪個私奔的小妖精遺忘在了這個清晨的樓頂,或者是睡覺前面拖下來擺在床前,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還會從睡夢中醒來。
而可可邁不開步子,她不敢想像探出天台的欄杆時,會看到小俏的身體粉粉碎地躺在地上,太陽還沒有出來,地面一定是陰冷的。可可幾乎要跪下來了,眼睛也乾澀得流不出眼淚來,慢慢地走過去,幾乎是挪過去,整個樓頂靜悄悄地看不見一個人,而前方,遼闊的遼闊的工房密密地排在一起,此起彼伏,她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幢,都隱沒在了裏面,高高低低的水箱,在太陽沒有升起的清晨,都是蒼蒼茫茫的,陳舊的墨綠色,米黃色,生活都還沒有醒過來,而遠處,就是高架橋,也是蒼茫的盤桓着,在城裏肆無忌憚地穿越而過,再遠處,寂寞的草坪,已經先他們一步走過了夏天。
可可喉嚨發緊,她擔心小俏已跳下,隱沒在一片正要舒醒的工房中,叫人再也找不到她。踩上欄杆,踮起腳,低頭,睜開眼睛,沒有人,水泥地上空空蕩蕩的,圍觀的人已散去。
可可回過頭,看到靠在水箱邊的小俏,她靠着,膝蓋緊緊地蜷縮着,身體成了小小的一團,裙子臟髒的邋遢的,小腦袋歪在肩膀上面,胳膊還抱着膝蓋,劉海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面,燒已褪去,額頭冰涼冰涼的。可可跑過去,幾步路的距離把腳腕給扭了一下,她用力地搖着小俏,還沒喊出聲來,眼淚就落下來了,她緊緊地抱住小俏,把頭放進她的胳膊里,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花露水味道,號啕大哭起來,身體變得軟綿綿,她不要再堅強,不要再勇敢,她就想抱着自己的小姐妹,哭,把身體裏面的水分都哭乾淨,然後才能夠平靜下來。而在這個夏天,淚水變得多麼地廉價。
可可哽咽着說,“我以為你死了,我看到你的鞋子,我嚇死了。”
“我一直坐在這裏,坐了一個晚上,我沒想跳下去,只想這樣坐着。”
“現在好了,天亮了。”可可擦着眼淚,說,“我真想就這樣睡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她們面前連綿起伏的工房被清晨蒙上了一層霧,灰濛濛地被隔絕開來,看不清了,而清晨的樓頂是如此地安靜,只有灰色的白色的鴿子撲扇着翅膀,成群結隊地從頭頂飛過去,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小俏拿着可可買的早孕試紙坐在衛生間冰冰冷的馬桶上面,可可隔着一扇門在外面蹲着抽煙,小俏已經在裏面獃獃坐了很久,可可也不催她,小俏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夠面對自己現在的處境。
把小盒子拆開,手忙腳亂地把盒子撕了個大大的口子,把薄薄的說明書翻出來看,仔細地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生怕漏掉一點什麼。孤單單地摸着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膝蓋,如果肚子裏面有了個孩子,小的時候就是只柔軟的小兔子,趴在手心裏面,小俏的心又再次被狠狠地抽緊,她感到窒息,這些日子的噩夢她只有讓它在心裏面爛掉,爛到一點痕迹都沒有。她的身體緊張得縮成了一塊小小的堅硬的石頭,滴試紙的手指在輕微的顫抖,第一滴歪掉了,第二滴才正好滴在試紙上面,接着小悄抱着膝蓋坐在馬桶上面等待着試紙的變化,她看到液體慢慢地湧上去,緊張得幾乎能夠聽到血管里流動的聲音。
一根紅線,只有一根,淡淡的紅線,宛如一個細細的傷口。
瞬間,小俏感到身體慢慢地變軟,所有的力氣都在往外面排泄,她趴在水鬥上面,頭髮全部都落在濕漉漉的水斗裏面,她的身體在這個夏天從來沒有如同現在這般放鬆過。小俏直起身體來,把水鬥上面的試紙,小塑料管子,包裝盒子都通通揉成了一個小團,扔進抽水馬桶裏面去抽掉,水箱呻吟了一下就打着圈把所有的這些東西都衝掉了,小俏照了照鏡子,白色弔帶裙已經完全臟掉了,她默默地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沖了沖自己的臉,慢慢地抹上潤膚霜,然後拿粉色的胭脂在臉龐的兩側輕輕刷了兩下,想起去買這盒胭脂的時候,店裏面的小姐都誇她和可可的皮膚好,像陶瓷一樣。
推出門去,可可正面對着她站着,小俏抱住她的脖子說:“沒事了,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