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悲傷摩天輪(上)

第15節 悲傷摩天輪(上)

丁城城開始去二喬的車行裏面打工了,車行在遙遠的楊浦區,丁城城也就去過去搭個手,修車他修不來,他就在邊上做幫工,因為可以每天看到很多過來修理的摩托車,各種型號的,所以說就算是工錢少了點他就不在乎了。車行里散養着一隻綠顏色的小百靈鳥,沒事情的時候就在地上走來走去,而丁城城聞着機油的味道確實感到頂頂地充實,看到狹小的工具房裏面放滿了各種零件他也感到興奮,有幾次趁着師傅不在時,他把櫥窗里放着賣的頭盔拿出來,戴上去,緊緊地扣住腦袋,耳朵幾乎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眼睛裏看出去的東西頓時失去了顏色般向前伸展着,他知道自己在剋制着一種慾望,他把這種慾望深深地埋進了身體裏面,緊緊地紮下一個根。

就好像有一次站在馬路的對面看一家極限用品商店的櫥窗,有一個熟人突然站起來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可是他過不過去了,馬路上車子一輛接着一輛從他的跟前駛過去,把對面那個人的身體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丁城城向前邁出一步,一輛摩托貼着他的身體擦過去,馬路好像一下子暗了,因為路燈突然亮了起來,都是車燈,從頭到尾地連接着,也看不到頭,在城市過去繁忙的時候,紅綠燈也只能徹底失去作用般地閃爍着,丁城城再向對過望去的時候,店裏面也亮起了燈,櫥窗的燈都亮了,那塊滑板也被照亮了,剛才在門口聚集的年輕人,現在好像都已經進了店裏面,向他招手的那個人也不見了

丁城城很沮喪,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一種功能,慢慢變得殘廢,再也飛不起來。

暴雨過後的清晨,空氣竟然是清冷的,讓丁城城感覺自己從這個城裏消失了。朦朧之間,聽到卡車的聲音轟隆隆地近了,似乎是隔了幾條街,那些卡車排成長長的隊伍,一輛接着一輛綿延不絕地進來又離開,後來竟然變得安靜,一點聲息都沒有,也沒有人,卡車排着對開來又開走,變得悄無聲息。丁城城從這個沒有聲響的夢裏面醒來,於是再也睡不着,而清晨依然沒有過去。搬場卡車的咯噔一下停下,幾輛剎車的聲音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就人聲鼎沸起來,指揮搬動傢具的聲音混雜着弄堂早晨的刷牙聲,搪瓷臉盆的碰撞聲,簡直就是不絕於耳,於是丁城城爬起來,看見隔了兩條街停着幾輛搬場卡車,生了點銹的電冰箱,被疊在一起的臉盆,用做嫁妝用的大紅色繡花被面,顏色陳舊的組合傢具,最後幾個男人扛着一張大床搖搖晃晃地從狹窄的弄堂里走出來。

老房子第一批搬遷已經開始了。

媽媽把丁城城拖去莘庄那裏看過房子,整潔的兩室一廳,客廳朝南,要坐地鐵坐到最後一站,在地鐵開到最後幾站的時候,車廂慢慢地浮到地面上來,宛如去異鄉的火車,丁城城看見錦江樂園巨大的摩天輪,在孤獨地旋轉着。他又想起爸爸,小的時候爸爸曾經帶他來過這裏,那時候還沒有這麼大的摩天輪,只有一個非常小的舊的,可是當他坐在裏面轉到頂端的時候,他還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回來,從地鐵站出來時,丁城城在路上點了根煙,而媽媽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別過頭去不說什麼,於是這是丁城城在媽媽面前抽的第一根煙,他覺得心裏面很柔軟,在把煙吐出去的時候都覺得柔軟極了,輕柔地好像這個夏天傍晚的風,吹過他T恤衫潔凈的領子。用自行車馱着媽媽回家,她在身後輕輕地哼着歌,這是媽媽這幾年來少有的快樂和輕鬆,她對丁城城說,那間朝南的房間給他住,要去買張很大的沙發,一張舒服的床。

丁城城還是去找可可了,因為他看到摩天輪,想起了爸爸。

自從那個暴怒的傍晚把可可從閣樓裏面轟出去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找過她,可是思念卻是這樣地與日俱增。

丁城城看到可可說的第一句就是:“我們去坐摩天輪好么?”可可在家門口被他攔截下來,覺得他不可理喻地斷然回絕,她始終還是對上次被他暴怒着從閣樓里趕出來耿耿於懷,於是她甩了甩胳膊往摟道里走,被丁城城一把拽住胳膊,他說:“我沒有爸爸!!我撒謊,是因為,我沒有爸爸,沒有什麼他媽的狗屁的海員爸爸!!”可可停下了腳步,丁城城則在繼續說著,從吼叫,變成了嘟囔:“從小我爸爸就離開了我,不,是他拋棄了我和媽媽,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他在哪裏。小時候沒有爸爸的男孩子是被別人看不起的,所以我說我的爸爸是海員,別人都相信我,也羨慕我,喜歡跟我在一起,聽我講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丁城城一鼓作氣地說出了這些,這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說出了實話,而且是一個女孩子,可可默不出聲地聽着,聽他講完之後,默默地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面,說:“我們去坐摩天輪,現在就去。”

錦江樂園已經非常地殘破了,所有的遊樂設備都落了油漆,只有一點點的遊人,跟小時候的記憶竟然有了那麼大的偏差,那裏的激流勇進,單軌滑車都已經顯出戚戚的樣子來,沒有什麼比一個破敗的遊樂場更叫人感到恍然,他們都記得小時候,坐在小小的船裏面從激流勇進的頂端往下沖,渾身濺滿快樂的水珠。

整個摩天輪上面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個左右微微搖晃着的吊籃裏面,慢慢地往上升,地面越來越遠,單軌滑車、激流勇進、木馬,都在慢慢地離去。可可想起來家裏面,每次她回家的時候都在擔心,爸爸是不是已經離去,她現在這顆脆弱得要死的心,在丁城城剛才的那番話之後,突然和他靠的如此的近。遠處看到得灰濛濛的城市,成片成片的工房,和縱橫交錯的街道,高架橋,蘇州河,所有的一切都是灰濛濛地叫人感動。丁城城看到那個小小的殘破的小摩天輪,也依然在旋轉,現在好像玩具一般,他想,小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裏面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越來越高,風大,整個吊籃都在晃動,想在風雨飄搖的夜晚來到這裏,整個城市都已經暗了,高架上的車燈像條龍一樣地繞着城市轉圈,恍恍惚惚,而生命亦是如此脆弱。

可可說:“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站在醫院門口抽煙,你被擔架從救護車上面抬了下來,有個女孩子在你身邊神情慌張的奔跑。”

“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站在領操台上,穿着那條湖水綠色的印花裙子,抽煙,在很遠的地方對着我笑。”丁城城說。

“呵呵,你又撒謊了,我從不曾穿着那樣的裙子在領操台上抽過煙。不過跟在你身邊奔跑的女孩子呢?”

“她失蹤了,我出院之後就找不到她了。”

將近到達頂端的時候,可可和丁城城的手慢慢碰到一起,轉過臉來,輕輕地接吻,又迅速地離開了。可可迅速地想起大維,在她的眼前一閃而過。而這是不是愛情。

他們慢慢降下,成群成群的建築物慢慢地朝着眼睛撲過來,多像三年前青春期的時候做過的夢,摔落,綿延不絕地摔落,如此地緩慢,在地面觸碰到臉的時候,突然醒過來。

他們回家的時候,丁城城拉着可可的手,從錦江樂園出來,坐在地鐵裏面,過馬路,走路,坐着,他們都拉着手。他們似乎走了很長的路,而手心裏面也因為熱而出汗,但是誰都不願意放開,只是拉着,有時候輕輕地甩着。可可多麼希望這個在摩天輪上親吻她的男孩子能夠把她從困境中救出來,是的,她在困境裏面,她想重新去愛上一個人,再次勇敢起來,才能徹底地把大維所帶來的小小傷害給忘記。

在四季新村的門口,可可老遠就看到胭脂店的邊上,一個那麼熟悉的叫她心頭髮熱的身影,小俏,小俏穿着白色的弔帶連衣裙,光腳穿着那雙紅色的高跟鞋,跟所有周圍的人都不同,那雙鞋子讓她漂亮得幾乎要不真實起來,可可心裏略微地悵然了一下,那麼沈涵是來過了,他終於來過了,並且把高跟鞋送給了小俏,而小俏已經穿在了腳上。小俏在胭脂店裏買了一根雪糕,慢慢地剝開紙頭,靠着胭脂店邊的梧桐樹上舔着,左右張望,她在等可可。

可可朝她招手,拉着丁城城走到小俏的面前去,雖然這些日子兩個人之間好像隔了很多東西,撞不開,但是她急於想與小俏分享自己的快樂,甜絲絲,如同女貞樹的細小花朵一般,在不動聲色的開放着,而越走越近,就看到小俏突然低下頭,手裏的雪糕也落在了地上化成一灘白色的雪泥。可可沒有多想,走到她的身邊,親密地摟住她的肩膀,說:

“小俏,這是丁城城。”

“哦,我們認識,我們在一個物理補習班裏上過課。”小俏盡量地不去看丁城城,卻也不願意去看可可,那個晚上可可匆促消失的身影和眼神叫她的心臟再次縮成一塊堅硬的小石頭,她低着頭,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問道:“那麼,你們好了?”可可笑笑,右手依然放在丁城城的手掌裏面。可是她突然看見小俏扭過了頭,有一個瞬間她們的眼神相互接觸,而小俏的眼神裏面充滿了焦灼、悵然、嫉妒和輕微的憤怒,他們都低頭看着地上那灘化開來的雪泥,一小隊螞蟻正慢慢地爬過來。

可可突然想起在一個多月前的晚上,在匹薩店打烊前,她和小俏坐在櫃枱后的角落裏面吃南瓜蛋糕和水果布丁,小俏說,她最近喜歡上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每天都會從匹薩店門口的十字路口經過,他長得就好像一隻兔子一般地敏感和溫柔,她想起她第一次去赴丁城城在人民廣場的約會,回家時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過時,扭頭看了一眼小俏工作的匹薩店,霓虹燈突然暗掉了。

不,可可不禁在心底呻吟起來,是丁城城,小俏說的那個暗戀男孩就是丁城城。

可可記得小俏說那話時的神情,面孔在熄了燈的櫃枱後面是暗色的粉紅,熠熠生輝,她默默地把手從丁城城的手掌心裏面抽了出來,交叉在背後,小俏先走了,可可也跟着她走進了四季新村,新村裏面四處瀰漫著米飯和油煎帶魚的香味道,她們前前後後地走着,可可看到小俏走進她家的樓道裏面,紅色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慢慢隱沒在陰影裏面。為什麼這次,又一次重蹈覆轍。

剛才她還和丁城城靠得這麼近,摩天輪上面,地面離他們那麼遙遠,都與他們無關。

於是可可決定不再見丁城城。

可可在這整個冗長的青春期裏面,就只有小俏這麼一個女朋友,她感到悲傷,當她離小俏越來越遠的時候,也是一種真正的失戀的感覺,就好像突然被人硬生生的扯斷了成長的紐帶,硬生生地推到一個堅硬的世界裏面去。其實有的時候,可可是那麼地嫉妒小俏,她有一個完美的家庭,她的媽媽慈眉善目,她的爸爸沉默寡言地寵愛着她,她從來不曾置身於一場爭擾中,平靜,有男孩子默默地喜歡她那麼多年。可可想分享,想從她身邊偷走這一切,可可的心裏不時地有這樣罪惡的念頭冒出來,可是當她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就好像只有她們兩個人了,她們是如此地平靜,

可可還記得第一次被大維甩掉,她一個人趴在小俏家的馬桶上嘔吐,小俏在外面敲着門,一邊說著:“可可,開門,沒有關係的,一切都會好的,就我們兩個人,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沒有關係的,一切都會好的。”

可可不再接丁城城的電話,她把那個下午在摩天輪上發生的一切都通通忘記,離地面太遠,一切都只是幻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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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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