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敬亭與吳應熊

第三章 柳敬亭與吳應熊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秋天的後半夜,三輛大車載着董小宛全家及其全部家當悄悄地穿進釣魚巷,停在一座帶着閣樓和花園的大宅前。大腳單媽打開院門,人們便開始朝里搬東西。

幾匹拉車的馬感覺背上的壓力越來越輕,愉快地噴了幾個響鼻,蹄子輕快地叩着石板路面。長長的深巷中飄溢着菊花的味道,露水打濕的樓台像植物一樣低垂着頭。

一切安排停當,天也快亮了,董小宛卻沒有睡意。連續幾個月的繁忙應客生活,已使她習慣晚上歡笑而白天睡覺的習慣。這樣的生活雖然掙了很多銀子,卻也令人厭倦,這也是她為什麼要搬到釣魚巷居住的真正原因。她以為這樣就能避開狎客的無聊臉嘴,但是她卻沒料到狎客就像蒼蠅搜尋爛肉一樣能夠準確地找到妓女的隱身之處。

董小宛坐在閣樓的窗戶邊,拔下銀釵,任盤起的長發瀑布般飛泄而下。那枚銀釵使她想起了向迎天,這是他留下的唯一贈物,她曾私下裏幻想過狀元郎會娶她呢。向迎天回京時,曾專門前來告辭。她看到向迎天在馬上回頭看了自己三次,當時她內心在呼喊:“娘呀,娘呀,你看他回頭望我呢!”

多奇妙的人生啊,僅僅是一夜之間,向迎天就像剝皮一樣剝落了籠罩在她身上的神秘,使她像誕生時那樣能夠赤裸裸地面對生活。幸福,或是厄運?女人在這時往往弄不清楚。

一個被當今狀元染指的女人自然不是平凡的女人。董小宛就像一個奇迹,立刻使留都炸開了鍋,街頭巷尾流傳着她的美麗傳說。有錢的世家子弟都渴望有幸和她同歡。她的名氣也就傳出秦淮河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居所門前,每天車水馬龍,浮華不可一世。但浮華也是一種負擔,董小宛已經無法忍受自己的浪蕩生活。

董小宛搬進釣魚巷的第三天,三位要好的姐妹首先前來拜訪,她們是李香君、寇白門、卞玉京。那天,秋高氣爽,四個女人便坐在院子中嬉戲,忽然有人提議大家來聯句。李香君說:“就以菊花為題。”卞玉京首先搶着說:“我出第一聯。”

眾人相互望望都說可以。

“月白照畫樓,黃花遍九州。”卞玉京剛念出這一句,便被寇白門一把扯得坐下來:

“玉京妹妹想騙人,這是前幾天侯朝宗念的句子。”李香君聽說侯朝宗名字,羞得滿面通紅。小宛見狀,不知何故,便瞧了她幾眼,李香君更覺得不自在。小宛便問:“侯朝宗是誰呀?”

寇白門和卞玉京這時也瞧見李香君模樣,兩人就笑了,一起伸手去拉李香君捂在臉上的手。李香君也使出性子來,三人便扭住一團,笑成一堆。只有董小宛不明究里,“瞧你們三個的鬼樣子,有啥好笑的瞞着我?”

卞玉京嘴快,她說道:“侯朝宗是香君姐姐最傾心的男人,小宛妹妹還不知道?侯公子真是一流人品,可以說才貌雙絕。”

董小宛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道:“怪不得香君姐姐不好意思。”

董小宛倍感好奇,便問侯朝宗的底細。寇白門接話道:“侯公子是復社的四大公子之一,風流倜儻,不拘小節,文采更加動人。是個打着燈籠都難找的人物。”

“復社,復社是什麼組織嗎?”

“小宛妹妹真是孤陋寡聞。復社是整個江南最有名的組織,復社中人個個了得,都是些當代名流。他們認為皇朝正在頹敗,想復興社稷,故稱復社。”寇白門說道,“說實在的,我挺討厭他們議論朝政時那幅臭斯文模樣,好像他們個個都能掃平天下似的,其實個個都不得志。”

李香君插話道:“甭提啥復社啦,咱們姐妹還是來聯句吧。”

寇白門道:“聯啥句,我沒興趣了。”說完就長長地嘆了口氣,將石桌上的一枝菊花花瓣一根根拔了下來。她自言自語道:“這輩子也不知玩了多少男人,怎麼就不讓我撞上個中意的?”三人聽了這話,也有些黯然。人和人之間,同命總是相憐的,四個女人一起有了共鳴。

李香君為了活躍氣氛,故意笑出了聲問卞玉京:“玉京妹妹可否有過心上人?”卞玉京知道她的用意,便快活地答道:“幾年前有過一個。”

“誰呀?”董小宛問。

“是個和尚。”

寇白門笑道:“禿頭也有艷福,肯定是風流禪師。快說說,他有什麼佳話。”

卞玉京拿起一個梨子邊削邊說:“他不是一般的和尚。他的法號叫佳彌,因為愛上一個大家閨秀遭到那女子父母的反對,便一氣出家了。連皇帝爺都要請他講禪。聽說十八年前,他在京城講禪,皇帝聽得入迷時,他忽然不講了。皇帝急了,便問何故,他說他突然看見兩個兒子伏在肩上。皇帝就說:‘想有兒子還不容易,寡人賜你兩個宮女。’一年後,他真的扛着兩個兒子又進宮給皇帝講禪去了。”

“哈哈哈哈……”幾個女人笑得前仰後合。桌上的梨子滾落地上,金燦燦的和地上的落葉一樣不幸身處衰敗的季節中。

她們頭頂的天空中正有一股寒潮在悄無聲息地移動。

三個女人告辭時,天已經黑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傍晚,佳彌和尚就提着一葫蘆酒,扛着禪仗來到了釣魚巷。他徑直走去敲董小宛的門。門開處大腳單媽伸出半個身子說道:“死和尚,天都快黑了。化緣的時辰過了,就是佛祖也要睡覺呀。”說完就要關門。佳彌把禪仗一伸,卡在門框上,說道:“我不是化緣的。我要見你家小姐。”

“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見任何人。”

“她只是不見人。你看清楚,我不是人,我是和尚。”佳彌把禪仗使勁朝裏面擠。

大腳單媽抵擋不住,喘着氣說道:“好好好,你等着,我去通報一下。看小姐見不見你。”

佳彌和尚笑嬉嬉遞上一張信封大的名字貼,側着身子擠到院子中。大腳單媽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道:“就站在那兒,別亂動。”

董小宛正在閣樓上照着《芥子園畫譜》學畫山水。惜惜在旁邊細細地研磨一硯墨汁,樓房中飄浮着一股油墨香味,很像一絲淡薄的記憶,深處其中的人會感染上懷舊的氣息。

大腳單媽送來名帖時,董小宛剛剛提起毛筆在宣紙上點了一點。她接過名帖,看到佳彌的名字時,心中怦然一動:昨天卞玉京才提起這個人,他就來啦,大概是緣份吧。讓我會會這個風流人物。便叫單媽准他進來。單媽覺得那和尚不成體統,心裏怪怪的。走下樓來,朝和尚道:“我家小姐請你上去。”佳彌拔開葫蘆朝嘴裏灌了一口酒,將禪仗插在花圃中,朝單媽擠擠眼,朝閣樓走去。

單媽扭頭看他時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心裏一動,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拴好大門,兀自捧着頭坐在門檻上想。她想起小宛出世那天,她在船頭倒血水時,瞧見的那個古怪和尚就是這個胖乎乎的和尚。難道是天撮的緣份?

佳彌和尚走上樓來,看見案桌上鋪着宣紙,便嚷着要畫一幅大畫。董小宛見他肥胖的身軀之中竟包含着一股非凡的氣韻,知他是個拓落不羈之人,平凡禮節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便去一半人高的景泰藍大瓷瓶中抽出一卷長七尺寬四尺的大宣紙,案上擺不下,就鋪在地板上。這時惜惜端上茶來,佳彌和尚把手一搖,指指酒葫蘆道:“貧僧以酒為茶。”

待惜惜在一個大硯中磨完墨,董小宛便奉上一支巨大的羊毫筆。佳彌卻道:“貧僧作畫不用大筆。”說完,他就脫了鞋露出一雙大腳來。董小宛和惜惜都很詫異,卻未作聲,只想看他有什麼古怪手法。只見佳彌將大硯盤擺到地上,雙腳伸進墨汁,然後笑哈哈在宣紙上走出五個腳印來。說來也怪,那五個腳印在宣紙上的佈局非常合理,個個像游魚一樣鮮活,整個畫面既活潑有趣又略具悲傷的感覺。董小宛拍掌贊道:“好畫。”佳彌更是得意,又拿了筆在腳印上隨便圈點幾下,五條魚就完整地呈現出來,沒人能看出那是五個腳印。佳彌和尚在地板上也留下幾個腳印,惜惜滿臉不高興。佳彌領會她的意思,笑嘻嘻地下樓去了。院子後面靠花牆處有一口井,當時秋風吹得猛烈,樹木發出嘶嘶鳴叫,落葉飄飛在樹影斑駁的地上,寒意襲來,佳彌卻毫無感覺似地脫了衣袍,就用井邊的水桶打上水來,從頭頂淋下,水聲嘩嘩直響。他全身水淋淋的,被淡淡的夜光一照,銀亮銀亮地鋪上了一層幻覺色彩。

大腳單媽剛要上床休息,聽見水響,只道是小宛要用水,忙跑來幫忙。看見井台邊一個肥壯的男人裸體,驚得叫了一聲,她轉身就跑,不慎踩上台階邊緣的青苔,着着實實摔了一跤。佳彌和尚聽見她轉過牆角還在罵:“死和尚,死和尚。”

佳彌抬頭朝閣樓望去。董小宛正倚在窗前靜靜地望着他。

她背着對着燭光,像一片薄薄的剪影。佳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她的明眸正閃爍着光芒,像雲層中的星星(雲層中的星星也許是最冷漠的)。她頭上的幾根髮絲被秋風吹起,流露出生機,否則,佳彌和尚會誤以為那只是一幅畫而已。佳彌和尚就這樣提着水桶、光着身子,站在冰涼的秋風中看得痴了,偶爾有落葉拂過他的胸脯,發出乾脆的碰撞聲隨風而去……

那天晚上,佳彌和董小宛同床共枕。他的古怪行徑連同房間中搖曳不定的昏暗的燭光一起成為董小宛最深刻的記憶。隨着時光的流逝,這個記憶更加鮮明,在她今後的一生中起着某種警戒的作用。

和所有狎客一樣,佳彌將小宛抱上床,他搓揉的部位和方式都不特別,總讓人想起某種《春宮圖》。那模樣,使她想起哺乳的嬰兒。她撫摸着他光光的腦袋,感覺像冬天的暖手爐一樣燙手。就在她自身血脈奮張,咬緊牙關,張開雙臂去摟緊佳彌和尚的身軀時,古怪的行徑突然發生了。所有突然發生的事件,都令人措手不及。此刻的董小宛也同樣措手不及。

當時,一輪初升的明月掛在敞開的雕窗中間,分外明朗。

伏在董小宛身上的佳彌瞧見她胸脯上的汗水反射的一片亮晶晶的月光,便抬頭朝窗外望去,剛好看見一隻蜘蛛順着絲線從窗欞上吊下來,正吊在月亮的中心。恰好沒有風,月亮就像被蜘蛛釣住似的靜止不動。一片明凈的禪機頓悟穿過了佳彌的思想,這是多年參禪的必然結果。他輕呼一聲:“啊。”便欠起身離開董小宛,跨下床來。他站在房間中間,盯着窗外的明月,雙掌合什朗聲念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董小宛坐在床上,她覺得一個從慾念巔峰抽身而去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佳彌卻做到了這一點。她似乎悟到了另一層極端精妙的不可言傳的禪機,一剎那間窺見了人在天地間的本質。

時光停滯了,不知過了多久,董小宛渾身滾燙的慾火也降到了最低點,心中漸漸一片寧靜。她看見佳彌和尚穿上衣袍走到案桌前,拿起毛筆,低頭沉吟。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他卻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走到光着身子的董小宛面前,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很安詳地提筆在小宛雪白的胸脯上寫了“春滿花枝”四個字,然後,扔了筆,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董小宛靜靜地瞧着這一切,人卻一動不動。

佳彌和尚走到院門邊,忽然想起什麼,從衣袍中摸出一個布包裹,迴轉身,一下就從閣樓窗口扔進董小宛的房間。然後大步走出院門,消失在秋天的濃濃夜色之中。深巷傳來幾聲清脆的狗吠。月亮正將秦淮河照耀得分外寧靜,世界如在夢中。

惜惜很早就上樓來收拾房間。董小宛猶自酣睡未醒,胸脯上的字已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她看見地上有個小包裹,便拾起來,知道不是小宛的東西,肯定是昨夜那個和尚留下的。

她心裏好奇,猶豫再三,還是將它打開了。首先是一層油膩的粗布,第二層是閃着金屬光澤的絲綢緞子,第三層是一些碎棉花,第四層是一張繡花手帕,邊角上綉着“卞玉京”三個字。繡花手帕裏邊是一顆彩色玻璃珠。惜惜從沒見過這三種東西。她覺得很漂亮,便輕輕地拈在手中,偷偷地瞧瞧董小宛,然後拿到窗戶邊對着光線仔細地觀察。光線透過玻璃珠射出玫瑰色的奇彩,她迷惑而又興奮。

小宛醒了,她的目光矜持,內心孤傲而又憂傷。惜惜從她眼底看見某種不屬於她的東西,至少有一種像樹林中的陰影那樣的寧靜是她從來都沒感受到的。董小宛呵欠連天地下了床,她從惜惜手中拿過玻璃珠,邊看邊用手擦着眼角,忽然她眼色一亮,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惜惜看見幾縷彩色的光線在她臉上旋轉。

“這是波斯彩珠丹。”她肯定地說,“我在媚香樓也見過一顆。”

這時,陳大娘走上樓來。瞧見董小宛光着身子站在房間裏:“乖女,小心着涼害病。我的乖女,你可是最怕吃藥的人。”

惜惜猛然從對彩珠的神秘感中醒悟過來,慌忙提着裙擺跑下樓去,提來滿滿一盆香湯讓小宛沐浴。陳大娘已將大木盆擺在房中。

房裏水汽騰騰。小宛輕輕用手指擦去胸脯上的字跡。但那四個字卻是一道她無法解開的謎,令她眉頭緊鎖。甚至在她未來生活中一些歡樂時刻,也會因偶爾想起這四個字而突然走神,變得憂傷起來。

午後的秋日,艷陽照得人軟綿綿的。董小宛坐在花園的石桌邊,又一次凝視着彩珠。她想想在媚香樓看見另一顆彩珠那天正是她拜李貞麗為乾娘那天。當時,李香君約上她和卞玉京以及鄭妥娘在媚香樓玩麻將。董小宛那天奇迹般和了一把“十八學士”。眾姐妹嘰嘰喳喳嚷開了,都說只有秦始皇才能打這手牌,董小宛肯定是有福之人。剛好李貞麗走上樓來,她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妓,是李香君的親娘。她也來湊熱鬧,聽得人說董小宛有福氣,便道:“我的女兒有這種福氣就好啦。”小宛生性乖巧,順便就認了李貞麗為乾娘,樂得李貞麗年輕了許多,當即就送給小宛一副銀鐲子。卞玉京在一旁作勢要搶,被李香君和鄭妥娘一把扯住,三人就嘻嬉哈哈地拉來扯去,忽然一粒亮晶晶的珠子從卞玉京身上滾下來,剛好滾到董小宛腳邊。被小宛拾在手中:“好漂亮的珠子。”卞玉京慌忙拋開李香君和鄭妥娘,從小宛手中奪過珠子。眾姐妹圍住她道:“啥寶貝?”卞玉京神氣地昂頭答道:“這是波斯彩珠。聽說波斯胡人在廣州賣五百兩銀子一顆呢。”

董小宛又瞅瞅眼前這顆彩珠,再看看那條綉着“卞玉京”字樣的繡花手巾。心想:這題珠子一定和玉京姐姐有關。

董小宛剛要出門去見卞玉京,大腳單媽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宛感到一陣疾風撲面而來。

她滿面都是汗珠,站在小宛面前喘粗氣,話也說不出來。顯然跑了一段不短的路。

“大……大小姐,那個和尚……”

“和尚怎麼?”

“昨夜那個死和尚真的死了。剛才有人在桃葉渡口釣魚,還以為釣上一條大魚。沒料到卻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屍體,我擠過去瞧得很清楚,就是昨夜那個死和尚。好嚇人,全身都白花花的,好嚇人,好嚇人……”

在秋天的艷陽之下,董小宛感到寒冷起來,脖子和面頰佈滿細密的雞皮疙瘩,她臉色蒼白。大腳單媽甚至覺得陰森森的,彷彿有鬼在身邊俯視一樣,忍不住全身顫慄。

當董小宛懷着莫名的惶恐出現在媚香樓時,她卻沒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獨自在走廊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剪着紙花,那紅艷艷的紙正隱約出現幾朵荷花和喜鵲的輪廊。小宛坐到她身邊,猶自心神不定,四處張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關心地問道:“好妹妹,有什麼事?”

“不,沒事。乾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盡頭一間緊閉的門嚕嚕嘴,小宛會意,問道:“又是哪一種風流人物看上我乾娘?人越老越風騷,天沒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臉,壓低聲音說道:“這個人跟娘相好十幾年啦。如今幾年不見,當然有許多話要說。挺有才智的一個人物。”

“誰呀?是不是復社的張天如?”

“別瞎猜。這個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對小宛說道:“他編劇本很有名,人稱‘一人永占’,又號蘇門嘯侶。”

“怎麼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個挺有名的戲,分別叫《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個戲的第一個字合在一起來稱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緊閉的門看了看。

“聽說顧橫波、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來他年輕時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俊人物。”

兩人這樣悄悄地說了一陣,董小宛因為心裏有事,總是有些與往日不同。死的陰影在她看來正隨着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漸漸擴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沒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紙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覺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詢問究竟有什麼事。董小宛從懷中掏出繡花手巾和那個詭秘的珠子,將昨夜的事和今天那個和尚的死粗略地講給她聽。

李香君那天聽卞玉京說愛上一個和尚,只當是開玩笑。這時才知道那是事實,心裏也有些着急。“整天都不見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發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順風耳,秦淮河上的事她不會不知道。咱們快尋着她,她現在不知道有多難過。”

兩人剛起身欲走,就聽見走廊盡頭那間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兩人回頭一看,李貞麗臉蛋紅撲撲的正笑吟吟挽着一位中年儒士走出來,看見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從李玉臂彎中抽出手來。李香君叫聲“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聲:“乾娘”。

李貞麗從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來,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紹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氣質深深地打動,想把自己正在編寫的一個劇本的女主角就寫成這個模樣,大概會很動人。

李貞麗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輕捧住她的臉蛋,在她額角吻了一下說道:“宛兒,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將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當她說那個和尚在她胸脯上寫了“春滿花枝”四人字時,李玉在旁邊忍俊不禁地說道:“好風流的和尚。”

“‘春滿花枝’是什麼意思呢?”李貞麗問。

香君道:“還不是指小宛妹妹長了對嬌美的乳房嘛,男人就愛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臉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紅雲。李玉卻沒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額角,彷彿許多智慧的火花會被扇柄敲出來似的。

他自言自語道:“‘春滿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頭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見他眼角的魚尾紋真的像魚尾在輕輕擺動,他的思路從眼角流露出來。他忽然一拍雙手贊道:

“好深奧的禪機。”

“快說說,什麼禪機?”李貞麗很好奇,何況她這位老情人還可以趁機在兩個小輩面前顯顯本事,以便她這張老臉也沾沾光。

“這個和尚必死無疑。”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問。董小宛驚得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望着李玉表情凝重的臉。

李玉道:“春既已滿了花枝,顯然春已到達極盛之時。而一切到達巔峰的事物就是開始走下坡路之時,佳彌和尚一定是不願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選擇死。死實在是一件最能了卻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應該滿足了,畢竟還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貞麗的手,告訴娘說這個和尚和卞玉京妹妹還有些情緣。李貞麗說:“兩個死丫頭,快去尋你們的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語安慰一番。哎!咱們風塵中人只有自己幫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轎子分頭去尋卞玉京。董小宛從府院街過去,朝武定橋方向尋找,尋到大中橋,迎面碰到陳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獨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宛就叫轎夫朝城外走,轎夫卻不願去,直到加了幾文賞錢他們才肯走。走到城外,轎子忽然朝右一歪,董小宛毫無防備,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臉都嚇白了。只看掛帘挑起處出現一張中年轎夫粗陋的臉,他笑嘻嘻地說道:“爺們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賞錢,心裏過意不去,特意送你個禮物以表謝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帶子扔進轎中。隨後轎子又四平八穩地走起來。董小宛覺得那張臉非常噁心。她拾起那根帶子,卻不知是什麼東西,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時,有個轎夫唱起歌來,顯然是他即興想到的幾個句子。董小宛知道轎夫們唱的都是一些下流東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轎夫的聲音又粗又嘹亮,硬是從指縫間擠入耳中。只聽轎夫唱道:

美人贈我買路錢,我送美人出城牆,唯恐情緣空無憑,褲帶送給我新娘。

另幾個轎夫也亮開嗓門合唱道:“嘿!嘿!嘿!褲帶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娘。”

董小宛這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條褲腰帶,她又好氣又好笑。將那條帶子從轎窗扔出去,那條帶子像一條小蛇在地上滾了一下沾滿了灰。她大聲喊到:“停下,我要下轎。”四個轎夫此刻正玩得高興,聽她叫喊,乾脆拔腿跑了起來,且把轎子顛來倒去。董小宛在轎中為了穩住身子,伸開雙手扶住兩邊轎窗,覺得五臟六肺都被顛得換了位置,使她無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氣,朝轎側狠命踢了一腳。不料那花轎雖然裝飾得華美,卻不結實,被小宛一綉腳踢飛了一塊木板。

這一下無疑像砸了托缽僧的飯碗,幾個轎夫再也笑不起來,“托”地一聲放下轎子。董小宛知道闖了禍,一下就從轎中跳了出來,路上厚厚的黃塵撲得她那素色的繡花鞋變得雜色斑駁。她正要開口道歉,雙手被兩個轎夫狠命抓住,她痛得連開口說話都不能,只是“唉唷!唉唷!”地呻吟。一個轎夫氣急敗壞地指着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轎子你也敢動。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個轎夫本想從正面上去給她一耳光,忽然邪念一動,他從後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開幾個指頭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小宛嚇得尖聲大叫:“救命啊——”“幾個畜牲!住手!”他們身後傳來一聲斷喝,聲音蒼老但依舊有力,充滿義正辭嚴的威嚴。四個轎夫一怔之間,趕快撒了手,回頭一看是一位白須白髮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釣竿,另一隻手則提了一串用草繩串着的小魚,約有四五十條。四個轎夫恭恭敬敬地叫了聲:

“柳大爺。”

來人正是號稱天下第一說書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門去聽過他講《精忠說岳》中的一段“岳飛習字”,所以也認識。這時,正是夕陽西斜的時候,餘輝照得他長長的銀須泛着一層金色的微光在秋風中輕飄。

柳敬亭怒沖沖訓斥幾個轎夫道:“如此傷天害理的勾當你們也能幹得出。你們這些畜牲!沒有妻沒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問一下。”四個轎夫諾諾連聲:“小的知錯,小的知錯。”

柳敬亭看着為首那個轎夫道:“你不是鐵牛巷那個馬福貴嗎?”

那轎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騰出一隻手來摸了幾個小錢道:“這點錢足夠你修轎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說書座位都不給你留。”馬福貴差點哭了,慌忙說道:“柳大爺,你饒我一命嘛。我錯啦。我最愛聽你老說書。今天又該說‘李元霸之死’,我不聽就茶飯不思,我家老母親就要犯病。柳大爺,饒了我,我錯啦。”柳敬亭嘆口氣說道:“看在你老娘面上,柳老漢就不和你計較啦。”馬福貴如獲大赦般點頭哈腰地道謝。

隨後,四個轎夫抬了破轎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個萬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虛傳。”小宛害羞說:“柳大爺過獎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還是早點回城吧。你這麼晚到這裏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說她出城到這一帶來了。”

“喔。卞玉京。我剛才看見她。”柳敬亭扭頭朝秦淮河下游看去。“看,她在那兒。”

董小宛順着他的指頭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一株楊柳樹下站着一位綠衣姑娘,不是卞玉京是誰?她在那樹下痴痴地想些什麼?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聲別,就邁步朝城裏走去。董小宛看着他剛強的背影深受感動,多麼氣派的一個老人。他的腳步踩起的灰塵都朝兩邊分開,似乎不敢沾染這個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無淚的女人,所以她為佳彌和尚的死感到悲傷,但臉上卻沒有淚水。她順手從楊柳樹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着夕陽灑在河上的餘暉,內心裏感嘆着人世的短暫和時光的無情。

她對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邊。她回頭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澀。小宛不知說什麼好,但卞玉京手中那根柳條給了她說話的借口。

她牽住卞玉京姐姐的手憂傷地說:“楊柳多短枝,短枝多離別。”卞玉京看看手中的這根枯枝,隨手輕輕一扔,柳枝就順流而下,她說:“對於螞蟻那樣的動物來說這也是一條大船。”

隨後她接住董小宛的話悠悠地說道:“莫言短枝條,中有長相思。”話聲包含着哭腔,董小宛聽得鼻子一酸,雙眼就噙滿了淚水。

董小宛從懷中掏出那條繡花巾和那顆彩珠。卞玉京將繡花巾團成一團扔進了秦淮河。繡花巾在秋風中散開來,慢慢飄入水中,沒驚起一絲波紋。畢竟流水無情,何況秦淮河是一條強作歡顏的虛榮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顆珠子說道:“這兩個彩珠是一對雌雄珠,合在一起會產生奇迹,是佳彌雲遊印度時帶回來的寶貝。

他是一個始終不能脫俗的花和尚,終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義。”卞玉京說著這話時想像自己削髮為尼的情景,能夠穿一身粗布尼裝手揚拂塵遠離塵囂該有多好,這是她內心時常閃現的念頭。事實上多年以後,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過沒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他是個有趣的和尚。”董小宛說。

“他不懂活下去的道理,但他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這也是我愛他的原因。”卞玉京邊說邊將兩顆彩珠合在一起,對着夕陽。“看,小宛妹妹,多美的花呀!”

董小宛看見她掌中的兩顆彩珠發出美麗光影重疊在一起,竟變成一朵光芒四射的紅色蓮花。那蓮花嬌嫩、高貴、超凡脫俗,彷彿還有幾滴露珠正隨着卞玉京微微顫抖的手在花瓣上滾來滾去。兩姐妹都看呆了。

卞玉京嘆了口氣,合上掌,彩珠及其美麗的蓮花就在董小宛眼前消失了。她看見卞玉京抽泣了一下,臉上卻沒有淚水,喉嚨發出吞咽聲,顯然淚水都吞入肚中了。卞玉京手一揚,兩顆珠子無聲地劃過空氣,掉入秦淮河,奇妙的是只發出一個聲響。那餘音在空氣中久久迴響,似乎時間都停滯了。

倆姐妹步入城門時已是夜幕低垂,臨街的人戶敞開的門射出的燈光將長街割成一塊塊的像黑色和桔黃色交替排列的石階。倆姐妹遭遇了一場疾風,人在風中感到冰冷。卞玉京就說:“冬天已經來了。”冬天是冷酷的季節,董小宛只盼望梅花和白雪。卞玉京什麼也不盼望。

這個冬天的雪還不下。即使這是絕望的季節,時光也會抹去人對死亡以及失去的愛的記憶。董小宛開半扇窗戶,瞧着北方的天際,那裏濃雲密佈,孕育着一場很大的雪,但是,也可能只是一場令人生厭的大雨。冷風吹得她扶在窗上的一隻手變成了冰,而另一隻手的溫暖,使她有身處兩個季節的幻覺。她關上窗,又重新坐在几案前。惜惜不知去了哪裏,她獨自一人俯身琴弦之上彈了一曲《清平樂》。

彈完一曲,董小宛甚覺無聊,便獨自坐到梳妝枱前,瞧着鏡中的自己。沒有人比她更愛自己。她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摁了摁,皮膚緊繃繃的,既嬌嫩又富有彈性,真正吹彈得破一般。

門忽然打開了,寇白門裹着一股冷風闖了進來,臉凍得紅紅的。她叫着:“好冷,好冷。”就把雙手伸到暖爐上不停地搓。小宛趕快去把門關上,剛才那股風吹得她直打寒顫。

“鬼天氣。真無聊。我想你也很無聊。幾天沒見你,我好想你,好妹妹。”寇白門說道。

“從哪兒來?”小宛問道,“香君姐姐病情怎麼樣?”

“啥子病嘛,就不過受了點風寒。喝碗姜開水,出一身汗就沒事啦。剛才在媚香樓還看見她,臉色好得很。”

“昨天不是很嚴重嗎?”

“她害的是相思病。昨夜收到侯朝宗一封信,今天病就好了。你說怪不怪?”寇白門一邊說一邊把一塊年糕丟進嘴裏。

她含着食物繼續說,聲音像從亂石縫中淌出的泉水似的,“那個侯大公子也真薄情。香君可苦啦,我聽小紅說她常常半夜想着想着就流下淚來。”

“其實,侯朝宗也有他的苦衷。這個世上有志氣的男人都活得累一些。遠的不說,就說他們復社中那幾個人,不知整天忙啥子。”

“復社中有很多好人。”寇白門說,“秦淮河上的好姑娘都想嫁一個復社公子。這些人對咱們風塵女子還算講情義。馬婉容姐姐嫁給楊龍友,李貞麗大娘和張天如相愛都快十年啦,這下,香君又看上了侯朝宗。說不定哪天你也看上個復社公子呢。”

“姐姐說笑啦,我哪有那福份。”

寇白門笑道:“好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干咱們這一行的女人,就得趁年輕快點嫁出去,等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咱們姐妹誰不這樣想呢,只是要找那憐惜自己的男人卻比登天還難。”

“我給你說一個人……寇白門試探性地一說,便拿眼角去窺董小宛的胸部。董小宛臉沒變色,顯然心中也沒異外地跳。

只拿眼睛看着寇白門,等她說下文。

“這個你也見過。就是人稱‘一人永占’的李玉。”

“他太老了。”小宛道,“嫁給他還沒過上半輩子也許就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

“老又有啥關係?柳如是還不是嫁了個半百老頭。錢牧齋比她整整大三十歲。”

“她是她,我是我。”

“好吧,我們就不說這事。但你今天見見李玉行嗎?”

“能不見嗎?”

“給姐姐一個面子。他從看見你那天起就想着你呢!今天你不見也得見,我把他引來了,他現在就在樓下。”

且說樓下的李玉獨自站在冷風中,等着董小宛應客。他雙手攏在袖子中,縮着脖子,冷得直跺腳。大腳單媽幾次勸他先到廳中坐下,他都不肯去。大腳單媽不便怠慢了客人,就陪他站在冷風中,冷得她在心裏罵李玉是個臭男人,害得自己受罪。直到寇白門把李玉叫上閣樓,大腳單媽才如釋重負般快速跑進房中,狠狠地關上門。

李玉和董小宛彼此招呼之後,寇白門推說找卞玉京有事,便告辭而去,將李玉和小宛留在房中。兩人都有些難堪,扯了幾句關於天氣的閑話之後,就沒話說了。董小宛覺得李玉一點樂趣都沒有,心裏只是可憐他。

沉默良久,李玉惶恐地說;“我想娶你。”他說這話充滿稚氣,根本不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男人。兩人都覺得彆扭。

“不。”小宛肯定地說。

又是沉默,彷彿一堵牆橫在他和她之間。李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太緊張了。他相信自己無法再堅持下去。

“我老了。”他站起來,告別話都沒說,便開門走了。他攜帶美麗的紅顏知己闖蕩後半生的美夢破碎了。董小宛將他送到大門外,她嘴角始終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她瞧着李玉瘦瘦的身體穿過長長的釣魚巷,多麼蕭瑟的背影。她深知一顆受傷的心有多麼難過。

她走回院中。大腳單媽在她身後一邊關門一邊嘮叨:“好討厭的男人。害得老娘從頭頂冷到腳跟。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傍晚,在舊院陪李十娘玩了一天麻將的陳大娘回到家中,給董小宛帶回一張請帖。她進門就喊:“乖女,乖女,快點來,你那乾娘今夜在媚香樓擺酒宴,請你去撐面子。”

董小宛接了請帖,便回屋化妝。惜惜卻還沒有回來。她便慢慢地梳着頭,嘴唇上咬着一支銀晃晃的釵,釵頭上鑲着一顆孔雀石。

惜惜回來時,天已經黑盡了。她臉蛋紅紅的,愉快地跑到小宛面前,迫不及待地對小宛說她今天和翠翠去聽柳敬亭說書,說的是一段“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真精彩。董小宛本想生氣,見她這樣高興,也就忍住了。畢竟惜惜是她最知心的妹妹,也是個苦命人兒。惜惜聽說要去媚香樓,便匆匆忙忙拾掇一番,出門去雇了一輛漂亮的馬車。

當董小宛和惜惜踏上媚香樓,媚香樓上的酒宴剛剛散席。

翠翠、柔柔、小紅三個丫環正在朝外端出盛着殘羹冷汁的菜盤,惜惜忙跑上前去幫忙。

董小宛本來就沒吃晚飯,這時看見食物,忽然覺得很餓,禁不住咽了幾口口水。李貞麗一邊幫她脫去兔皮披風,一邊責怪道:“乾女,怎麼現在才來。你看,你看,酒席都散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董小宛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有點事耽擱了。”

李香君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拉住小宛的手問道:“吃飯了嗎?”董小宛聞到她嘴裏飄來的淡淡酒香,“沒吃就好安排。”

董小宛覺得不便打擾,便強忍住飢餓說道:“吃過了,吃過了。”

李香君便把她拉進屋裏。屋裏很熱鬧。有卞玉京、鄭妥娘、王媚娘、陳月思等一干姐妹。另有三個男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李香君介紹一遍,原來四個都是復社中人,為首那人是復社的領袖,名叫張天如,另兩個是陳定生和楊龍友,那個男孩名叫顧炎武,都說是個了不起的神童。董小宛各自道了個萬福,便挨着卞玉京坐了下來。眾人復又嘻嘻哈哈笑鬧起來,接着剛才的話題說下去,她們幾個正在拿顧炎武逗笑取樂。座中有誰知道顧炎武將來會成為名垂千古的大哲學家呢!

陳月思對顧炎武說:“小兄弟肯定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麼小就來逛窯子。”

顧炎武兩眼盯着桌面,雙手按住茶杯,非常緊張,有些張皇失措。眾人看他模樣都哈哈大笑起來。顧炎武也跟着笑了幾聲。

王媚娘見他如此窘迫,乾脆緊靠到他身邊,用乳房去磨他手臂。並抓起他的手說道:

“多麼白嫩的柔軟的手呀!”顧炎武縮縮身子,他看見茶杯上自己淡淡的手印正在霧一般消失。陳月思又逗話道:“王媚娘生得一身好肉,小兄弟摸摸看。”

王媚娘便要把他的手拉到胸脯上。顧炎武趕緊一扭頭,看見張天如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他慌忙向張天如求救。

張天如輕輕呷了一口茶,朝陳月思和王媚娘說道:“兩位姑娘別為難他啦。顧少爺可是咱們復社的未來支柱,別把他教壞了。”屋裏的人又一起笑了一回。陳月思和王媚娘笑嘻嘻坐到一邊去了。顧炎武只得將頭低低地垂着。

董小宛肚子餓得慌,對剛才那一幕也沒有興趣,便只顧朝嘴裏填幾塊糕點。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副模樣給張天如留下了深刻印象。陳定生忽然說道:“明天這秦淮河又要被擾得雞犬不寧了。”

李貞麗正端了一盤金燦燦的小米餅走進來,聽他這麼說,問道:“何事又要發生?”

“明天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要到留都玩。這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他不和他父親一起鎮守山海關,每日只干遊樂勾當,是個無恥之徒。”

李貞麗道:“啥子浪蕩公子,明天來都沒好日子過,老娘明天就叫秦淮河的姑娘們掛免戰牌。”

“說歸說,做歸做。”楊龍友道,“那吳公子可是很有錢。”

“你以為老娘們只掙錢。”李貞麗瞪着雙眼說道,“楊老爺,你那老婆馬婉容是不是只知道掙錢。”

“當然不是。”楊龍友爭辯道。

“別說是什麼吳應熊,就是吳三桂親自來也沒什麼便宜的。”鄭妥娘接著說。

陳定生插嘴道:“吳三桂的相好可是秦淮河有名的陳圓圓。”

“那是另外一回事。”李香君插話道:“咱們姐妹聽說吳三桂專和你們復社過不去,不理他的公子是為你們爭口氣。”

張天如笑着說:“香君,幫復社出力是你們份內的事,誰叫你是復社的媳婦呢。”

李香君聽他這麼說,心裏很高興,臉上卻露出羞色。她又想起了侯朝宗。

一群人就這樣嘻嘻哈哈說笑一陣,不覺夜已深了。張天如等人起身告辭。眾姐妹送他們出去,門一開,大家齊聲驚呼:“好大的雪。”

王媚娘卻又和顧炎武說道:“顧少爺,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讓我親你一下。”說完張開兩臂要去抱他,嚇得顧炎武跑出去很遠,站在飛雪中等張天如。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笑聲在紛紛揚揚的雪片中交織。

待眾人走後,董小宛和眾姐妹道了別,領着惜惜出了媚香樓。雪下得真大,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空中還飄着大團大團的雪片,車夫嚷道:“我快看不清路了。”天上地上一片白,馬車就像在一團銀色時光中穿行,虛幻而又空靈。

轉過街角,又是另一番景象。居民們都快活地站在自家門前品評着這場大雪,他們身後桔黃燈光給他們鍍上一層虛幻的邊,看上去幸福美好,非常吉祥。孩子們大叫大嚷着在打雪仗,似乎不知道已是深夜。董小宛瞧見一個小女孩站在屋檐下張大嘴巴直哭,額頭上敷了一團雪,又可愛又可憐。童年真好!連哭都那麼爽快明朗。惜惜靠在她身邊。

這場雪下了三天,董小宛和惜惜在自家院子中堆了三個雪人。第四天,天放晴了,董小宛就迫不及待地到梅林賞梅花去了。踏入梅林,當年柳如是的光彩在董小宛身上得以重現,這也是她童年的嚮往。留都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這一天也紛紛湧進梅林。女人們為了趨赴雅興,男人們大多數是為了炫耀才氣,少部分是為了觀賞美女。整個梅林里熱熱鬧鬧,到處是三五成群的賞花人。

董小宛身邊一下就吸引了幾位公子。他們跟在她身後。她洋洋得意,顯得更加的驕傲和光彩照人。陽光照在雪地上,雪光反映在她臉上,給她整個人染上一層夢幻色彩。幾個公子哥邊走邊吟詩,董小宛聽得不順耳,卻不便掃大家的興。

她時而輕輕掰下梅枝嗅嗅梅花,暗香令她陶醉;時而又對一些丑枝條評論一番,便有好事者將那梅枝折斷扔掉。

幾個人正笑鬧之間,迎面撞上另一伙人。為首那個公子笑嘻嘻走上前來。董小宛和他一照面,便覺得他是個極邪的惡人。那人走到小宛身邊,笑嘻嘻說道:“你就是秦淮河有名的美女董小宛?”

她瞧着他臉上微微抽動的肌肉感到噁心,也不回答。那人旁邊一位師爺上前打圓場介紹說:“這位是京城有名的吳大公子吳應熊。今天看上董大小姐,請小姐同游梅林如何?”

董小宛一聽是吳應熊,更覺難受。賞花的雅興煙消雲散。

她朗聲說道:“不論‘無’公子還是有公子,本小姐今天沒興趣。”

吳應熊面色變得陰沉沉的。董小宛也不理會,扭頭就走。

吳應熊在京城裏可沒受過這般頂撞,不禁怒從心起,惡向膽生。他一縱身從後面將小宛一把抱住,小宛聲尖呼救,一邊就拼盡全力朝後一肘擊去,正中吳應熊的臉頰。吳應熊伸手一掌打得董小宛滾在地上,嘴角迸出血來。血滴在雪上,滴出紅色的小孔。

梅林中眾人擁上來,七嘴八舌指責吳應熊。一人難犯眾怒,他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董小宛從地上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卻一滴淚都沒有掉。吳應熊這一掌還含着另一層沉重的份量,它打痛了董小宛的心,董小宛的人格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在青樓好夢中養成的矜持和驕傲一下子變得一文不值,她清楚地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人生結局。

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異常寂寞。她想到了嫁人。而正在融化的雪在她前面鋪開一條蒼茫的無盡之路。歸途是漫長的,回歸本真的自我之路更加漫長。馬車沿秦淮河走着,她聽見一條畫舫上有人唱道:

寂寞紅塵,萬卷波浪可憐人兒,前程渺茫……

回到家中,陳大娘見她那張憔悴的臉和出去時判若兩人,便心痛地問道:“乖女,發生什麼事啦?”董小宛也不答話,徑直朝屋裏走,走到門邊,扭頭對陳大娘說:“娘,從今天起,凡是來求見的人都回說身體不舒服。”說完便使勁關上門。陳大娘望着門上晃蕩的鎖扣,難過得流下淚來。什麼樣的命運可以拯救寶貝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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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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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柳敬亭與吳應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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