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獄食肉魔之救贖
舍利子顯現的時候,只有勒格紅衛沒有跪下來磕頭,他內心莊嚴而又茫然。冥冥之中,丹增活佛的舍利子牽扯着他的腳步。他木然上前,把手伸向黑亮黑亮的舍利子,彷彿那是丹增活佛留給他的誓言,他用雙手去迎接。
他感覺舍利子粘連在一個沉甸甸的物件上,他抓起物件,燙得他一陣吸溜,又扔進了灰堆。灰粉揚起來,撲向他的眼睛。他眨眨眼,再次抓起了那物件。這次他沒有鬆手,他看清楚和舍利子粘連在一起的沉甸甸的物件了,那是一把劍。
他盯着劍,兩眼茫然。
這才是寶劍,這才是格薩爾寶劍。一把烙印着“藏巴拉索羅”古藏文字樣的真正的格薩爾寶劍。真正的格薩爾寶劍原來穩穩噹噹揣在丹增活佛的懷抱里。
真正的格薩爾寶劍沒有金銀的鑲嵌,沒有珠寶的裝飾,甚至連劍鞘都不需要。它古樸天然,彷彿不是人工的鍛造,而是自然生成的天物。草原牧民世世代代的敬畏和祝願附着在沒有銹色的寶光里,給了它金銀寶石無法媲美的明亮,至高無上的權力和遙遠幽深的傳說滲透在鋼鐵中,給了它不可比擬的神聖。
勒格紅衛雙手捧着格薩爾寶劍,木然站立。
所有騎手所有的目光在瞬間的木然之後,都豁然閃亮,行刑台下一片驚呼,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撲向了勒格紅衛。與此同時,東結古騎手的頭顏帕嘉和多獼騎手的頭扎雅也都撲上前。木然的勒格紅衛被那驚呼聲喚醒,本能地跳開,比受驚的兔子還要快。他跳下行刑台,直奔自己搶奪來的灰騍馬,一躍而上。
巴俄秋珠知道自己追不上,站在行刑台上大聲說:“勒格,你的話還算數嗎?只要我們把西結古藏獒全部打死,你就會把藏巴拉索羅交給我們。”
勒格紅衛不說話,只把自己從大經堂偷來的華麗的寶劍扔了過去。
巴俄秋珠沒有接,看着它掉在了行刑台上。他說:“我們要的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羅。真正的藏巴拉索羅只能屬於我們,只能由我們敬獻給北京城裏的文殊菩薩。快把藏巴拉索羅交出來,不交出來,我們就打死西結古的所有藏獒。”
這是巴俄秋珠最後的瘋狂,是無限積鬱的全面發泄,是徹底絕望后的殘暴殺戮。噼里啪啦一陣響,上阿媽騎手的十五桿叉子槍沒有遺漏地射出了子彈。倒地了,倒地了,西結古藏獒紛紛倒地了。他們不敢殺人,殺人是要犯法的,他們只會殺藏獒,草原上藏獒再重要,也沒有殺獒償命的規矩。他們迅速裝填着彈藥,再次同時瞄準了西結古領地狗群。
勒格紅衛呆若木雞,他對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說:“活佛,你錯了。我做不到,我殺了多少藏獒,我救不回多少藏獒。我實在做不到!”
一陣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驟然響起。桑傑康珠騎馬從遠方跑來,跑向了一個略微高一點的草壩,她想一覽無餘地看清楚勒格紅衛在什麼地方——她必須找到他,立刻找到他,但吸引了她目光的卻是岡日森格的血泊長眠,是上阿媽騎手對西結古藏獒的屠殺。她吃驚地“啊”了一聲,策馬過來,從背上取下那桿她從上阿媽騎手那裏騙來的叉子槍,瞄準了上阿媽領地狗。意思是說,你們打死了西結古草原的獒王,我就打死你們的所有藏獒。
巴俄秋珠喊道:“走開,小心我們打死你。”
桑傑康珠毫無懼色地說:“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髏夢魘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閻羅,我是打不死的。”
密集的槍聲響起來,十五桿叉子槍再次射出了要命的子彈,又有許多西結古藏獒倒下了。血飛着,飛着,密集的麻雀一樣飛着;落地了,稠雨般地落地了。肉在地上喘息,很快就成了一堆狼和禿鷲的食物。皮毛,黑色的、雪色的、灰色的、赤色的、鐵包金的,都是一種顏色了,那就是血色。
桑傑康珠憤怒了,朝着正在沖她吼叫的上阿媽領地狗就是一槍。一隻藏獒應聲倒地。
巴俄秋珠急迫倉猝地尖叫起來:“開槍啦,她開槍啦。打,打死他們的所有藏獒。”上阿媽騎手端起了槍,依然是十五桿裝飾華麗的叉子槍,同時瞄準了西結古領地狗群。
桑傑康珠麻利地裝上彈藥,朝着上阿媽領地狗又開了一槍。又一隻上阿媽藏獒倒下了。上阿媽騎手的報復接踵而至,十五桿叉子槍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射擊。
一瞬間就是橫屍遍地,是西結古藏獒碩大的屍體,在陽光下累累不絕。還有受傷沒死的,掙扎着,哭號着,用哀憐的眼光向人們求救着。這時候,為救藏獒,從來都奮不顧身的父親呆若木雞,那不絕於耳的慘叫他都充耳不聞。他獃獃地坐在行刑台下,緊緊地抱着胸。沒有人知道,父親的胸前抱着什麼。
父親抱的是小藏獒尼瑪和達娃。
父親的力量,也只夠保護這兄妹倆了。
槍聲中,有一聲聲狼嗥破空而來。面對藏獒的群死,父親不知道它們是幸災樂禍,還是兔死狐悲。
許多藏獒衝著狼嗥的方向吼起來,包括正在經受摧殘的西結古藏獒,都本能地把警惕的眼光掃向了遠方。父親知道,即便面對人類的屠殺,它們也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它們不怕死,但它們渴望人們槍下留情,讓它們死在保衛草原的撕殺中。
紅了眼的桑傑康珠正抬槍射擊,不知不覺到了父親跟前。被悲哀折磨得麻木的父親突然撲向她,把她滿懷抱住。父親後來說他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沒有能力阻止上阿媽草原的班瑪多吉,就只好阻止西結古草原的桑傑康珠了。
桑傑康珠向父親怒吼,說上阿媽騎手打死了那麼多西結古藏獒,她才打死兩隻上阿媽藏獒。父親頑梗地從桑傑康珠手裏奪過了槍,衝著天空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響,叉子槍的后坐力把他夯倒在了地上。他趴着,死死地抱住槍,哭着說:“不能再打了,誰的藏獒也不能打了,再打就沒有藏獒了。”桑傑康珠不聽他的,以一個草原姑娘的潑辣和一個白蘭後裔的強悍壓住他,拚命搶奪着。
槍回到了桑傑康珠手裏。她朝前跑了幾步,似乎立刻就要打死巴俄秋珠。也許她知道,她的槍里這時沒有彈藥,所以她竭盡全力吼叫着,就像一隻惱怒得失去了理智的母獸:“勒格,勒格你在哪裏?我就是你的明妃,我沒有被藏獒咬死,你冤枉了丹增活佛。”
勒格紅衛一直都在迎風呆立,這時候彷彿聽到了天外之音,驚訝而虔誠地矚望着桑傑康珠。
桑傑康珠繼續喊叫着:“勒格,勒格你在哪裏?我是你的明妃,你快來幫幫我,打死上阿媽人,打死上阿媽人。”她當然知道僅靠她的一桿槍是打不過的,勒格來了也打不過,但她還是要打,彷彿不打就不是她桑傑康珠,就不是一個霸悍如獒、威武勇悍的白蘭人的女兒,就不是一個交通天神地鬼的苯教咒師的後代。
一陣恐怖的噼里啪啦掩蓋了桑傑康珠的聲音,十五桿叉子槍又開始了射擊,又有一些西結古藏獒倒了下去,同時倒下的還有桑傑康珠。無法遏制瘋狂的巴俄秋珠這一次抬高了槍口,一槍打穿了她的心臟。
父親和西結古騎手們怎麼也不相信巴俄秋珠會向人開槍,他們看到桑傑康珠倒下了,以為不過是躲避槍彈的卧倒,便沒有在乎。他們撲向了那些陪伴他們長大並和他們生死相依的藏獒、那些受傷的四條腿走路的兄弟姐妹,試圖給它們一絲臨終前的安慰。只有淚眼朦朧的勒格紅衛跌跌撞撞跑向了桑傑康珠。
勒格紅衛撲到桑傑康珠身上,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跡,慘叫了一聲:“康珠姑娘。”
勒格紅衛說:“你說你是我的明妃,我冤枉了丹增活佛,誰說的?”
桑傑康珠也好像笑了笑,蠕動着嘴唇說:“阿爸,阿爸說的。”
勒格紅衛說:“阿爸?你的阿爸是誰?”突然明白了,“是礱寶雪山的苯教咒師嗎?”
桑傑康珠說:“阿爸騙了你,其實我沒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勒格紅衛沉默着,突然又問:“你阿爸怎麼跑到白蘭草原去了?”
桑傑康珠說:“他願意生活在老家。”
勒格紅衛說:“不對,他用另一個姑娘的屍體騙了我,他害怕我再去找我的明妃。”
桑傑康珠說:“是啊,你已經背離佛門,阿爸不想再讓女兒做你的明妃了。後來你讓你自己失去了‘大鵬血神’,阿爸就更不願意你去找我了。”
勒格紅衛哭了。桑傑康珠說:“阿爸說,是你讓你自己失去了‘大鵬血神’,你走火入魔,脫掉了皮袍,對着寺院狗又蹦又跳,說有本事你們咬掉我的‘大鵬血神’我就離開西結古寺。沒想到它們真的就咬掉了。”
勒格紅衛說:“你阿爸說我錯怪了丹增活佛?”
桑傑康珠突然清清亮亮地說:“你不要難過,你的‘大鵬血神’雖然死了,你要是死了,你就能找到它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也要死了,我死了就能再做你的明妃了。”
勒格紅衛意識到這是桑傑康珠最後的話,再也沒說什麼,又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跡,從她身邊拿起了那支她始終不肯射向人的叉子槍,不緊不慢地裝好了彈藥。
他聽到巴俄秋珠再次尖叫起來:“快啊,把所有的藏獒都打死,都打死。”
他站了起來,挺身在已經死去的桑傑康珠身邊,似乎沒有瞄準,就把子彈射向了五十米外的巴俄秋珠。這一槍果斷而準確,很多人都看到巴俄秋珠晃一晃挺一挺然後從馬背上栽下來的情形。
所有人還聽見了巴俄秋珠驚天動地的那聲慘叫:“我的梅朵拉姆啊!”
巴俄秋珠死了。突然一片安靜。遠處,狼嗥的聲音大起來。
失去了瘋狂首領的上阿媽騎手再也沒有人開槍了。東結古騎手和多獼騎手以及他們的藏獒,都定定地佇立着,似乎誰也不想破壞這難得的安靜。西結古騎手的頭班瑪多吉和父親步履沉重地走過去,站到了勒格紅衛面前。
班瑪多吉緊緊抱着格薩爾寶劍,想表達自己的感謝。當他看清楚勒格紅衛的眼睛后,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勒格紅衛的眼睛裏,正在噴涌着巨大的悲傷和憐憫,那是他最後的也是埋藏最深的情緒,這時候悄悄跑出來成了他的主宰、行刑台的主宰。
勒格紅衛說:“我違背了誓言,我打死人了。”
父親輕輕地叫了一聲:“勒格。”
勒格紅衛看着父親鼓脹的懷抱,笑問父親:“是那搗蛋的小兄妹?”
父親點頭,鬆開手,懷裏露出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可愛的小腦袋,它們望着勒格紅衛,一臉迷茫。勒格紅衛摸摸它們的小腦袋,對父親說:“是好藏獒,好好養大,給西結古藏獒帶來興旺。”這時候,勒格紅衛想起了丹增活佛的話:“我在這裏看着你。你的地獄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他當時的回答是:“我誰也不挽救。”但結果是他挽救了,他不知道殘存的西結古藏獒是不是地獄食肉魔咬死數量,他沒有心思去數了。
勒格紅衛平把手中的叉子槍遞給班瑪多吉,讓他開槍打死自己。他說,“槍太長了,當我瞄準自己的時候,我的手夠不着扳機。求你們了,動手吧。”
父親說:“為什麼要死?勒格你可以不死。”
勒格紅衛說:“一個違背了誓言的人,是沒有資格活下去的。‘大遍入’法門不允許我殺害人,我已經違背了,就只能在讓仇人殺死我的一個親人和自殺之間選擇,否則我就會墮入輪迴的苦海,永永遠遠不得脫離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途。”
父親說:“你是個孤兒,明妃就是你的親人,她已經被仇人殺死了,你用不着自殺。”
勒格紅衛笑說:“我不死,他們也不答應。”
原來,上阿媽騎手已經圍攏過來,對勒格紅衛怒目相向。在他們身後,是多獼騎手和東結古騎手。班瑪多吉看身邊很少西結古騎手,都被隔在外圍去了,頓感緊張,把手中的格薩爾寶劍握緊了。
勒格紅衛對父親說:“我的‘大鵬血神’死了,我要是死了,我就能找到它了。我的明妃死了,我死了,也就跟她在一起了。如果我們的來世不是餓鬼或畜生,如果不在地獄,我們還來西結古草原,這兒是我們的家鄉。”
勒格紅衛突然撲向班瑪多吉,從班瑪多吉手中奪過格薩爾寶劍,反插進了自己的肚子。古老的寶劍、英雄的寶劍、神聖的寶劍,在成為自殺工具的時候,依然具有削鐵如泥的神威。他很用力,讓自己的肚腹湮沒了整個劍身。
勒格紅衛高高站立,環顧四周,對着所有的騎手微笑。他高聲說:“你們還惦記格薩爾寶劍?還相信它就是吉祥的藏巴拉索羅?你們要還是執迷不悟,我就把這個神變的兇器給你們!”
說完,勒格紅衛奮力拔出格薩爾寶劍,扔向上阿媽騎手群。
格薩爾寶劍帶着勒格紅衛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艷麗的弧線,於是,所有的人都看見血腥殺戮的西結古草原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