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藍四十回到耙耬山深皺的三姓村,已是盛夏的五月間。她原沒想到她這次生意會天長地久,計劃着湊夠司馬藍短缺的八千元手術費也就是了,沒料到司馬藍將上手術台的前一日,從省會裏來了大夫,到各底層醫院巡診,看了司馬藍的病案,說這喉病由他們手術,也許還能多活一些日子。多活的那一段日子到底多長,大夫卻是無論如何不肯說出來。不說出來,愈發顯得撩撥人心,鼓脹人的血脈。那時候藍四十已經準備回村,尋到九號院的回頭客都已懶得接了。她說我作賤自己夠了,給多少錢我都不再侍奉了。正說走的時候,司馬藍家老二葛一臉風塵地趕到九號院落,說她爹想讓省醫院的大夫做手術,說手術后還能活很長很長的日子,也許能活過五十歲或是六十產,也亦未可知哩,說無論如何請她再在九號院呆些日子。

自然,藍四十不再走了,又在九號院住下來,繼續偷摸着她的皮肉營生。自藤那一天撕了她的繡花褲頭,摔了她的兩瓶藥水,當天獨自回了耙耬山脈,葛就住在九都陪伴四十,每五天來回去一次,送一筆錢款,交給縣醫院的那個收費窗口。葛每一次回到家裏,都要帶一些新的消息,她先對四十說:“爹真的用了那新的機器,新機器上塗了黃漆,明光發亮,和桶一樣,爹鑽進去,外邊的人連他的骨頭縫兒都能看得見。”

葛又說:“爹前天做了手術,脖子像割斷了一樣,刀疤繞着脖子捆了一圈。”

再說:“大姐藤合鋪兒了,嫁的是舅家老大,我表哥杜流。”

最後一次來到九都,一進門就說:“爹快出院了,讓我來接姑回哩。”

她就同葛一道回了村落口。

來接她們的是杜柏。杜柏夾着他的葯書,把一群羊趕到山坡上,沿着梁道悠然地向山外走去。夏天已經在耙耬山脈鋪天蓋地,昏黃色的酷暑,一浪一浪在樑上波動着。小麥已經開始揚花,麥桿、麥葉都有了黃褐之色。從梁路上過去,麥香和青臊氣息使杜柏想打嗝兒。這些日子,有一種果熟倉滿的感覺盪溢在杜柏的血液里,使他走在梁道上,不自覺地一下一下把路邊的石頭、瓦片踢到路下去。他邊走邊唱,把一個空木盒兒從這個梁頂踢到那個梁頂,少說踢了三里路。那木盒飛起落下的響聲,每一次都如民間彈唱的墜胡響在空寥的山脈上。妹妹竹翠住在娘家那段鬧心的日子,風吹雲散過去了。他說竹翠,你不想在這世上多活幾年呀?竹翠說,連畜生都怕死,不想活在幾年前我知道藤她爹和四十瓜葛不斷每年都替她犁地、割麥、種豆時我就上吊了。杜柏說這不完了嘛,司馬藍說他去住院是為了活着回來去修那靈隱渠,那渠修通了,水引來了,也許村人們真就活過四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杜竹?翠獃獃急急地盯着杜柏,說哥呀,她真的是為了和四十合鋪兒哩。杜柏便想了好一會,說讓他們合去呀,他不和她合鋪兒她會去做人肉營生嗎?她不去做人肉營生,他活不下來,誰能把那渠水引過來?活着事大,還是你們再夫妻半年,他嘩啦一聲死了你守活寡事兒大?他盯着妹妹說,你是死腦啊,你不能對他說要合鋪兒也行,先把渠水引回來,讓大夥都吃着那水都活過四十歲了再合鋪兒。竹翠離開娘家回自家宅院了,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還烙過一次雞蛋餅讓女兒帶給做過手術的司馬藍。眼下,藍四十從九都回村了。四十一回村,司馬藍不消幾天就該出院了。出了院就該領着村人去接着修那靈隱渠,如鏈條一樣一環扣一環,渠通了,水來了,也許村人就果然長壽了,他就再也不消天天為死心慌神亂了,熬喝那黑紅的中藥苦水了。如經過了一季苦雨,終於看到日頭擠出山縫一樣,杜柏從來沒有像今兒這樣心裏松活過,他腳下哐叮叮、哐叮叮地踢着那個小木盆,哼着小調朝着山外走。村落離他越來越遠,身後的羊群一片白點樣淹在了草坡上。頭頂的日頭開始干烈烈地烘人時,他看見從山坡下爬上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後,由小到大,看見前邊的人肩上搭着一件紅色的毛衣時,他扯着嗓子叫起來:

“是四十和葛吧──我在這等你們半天啦──”

“本來竹翠和藤也要來接哩,我說去那麼多人打狼啊。”

杜柏的說話聲就如崖上的清水跌在崖下的石頭上,清清爽爽亮在空曠的山脈間。藍四十從山下爬上來,滿臉濕津津的汗水裏,透着一些喜悅,到杜柏面前,想說啥兒沒能說出來,回身從包袱里摸出了一包九都產的帶嘴的香煙遞過去。杜柏笑笑說,是給我捎的呀,藍四十說九都的人都吸這牌子的煙。杜柏就拆開點了一根吸着,接過藍四十的行李,悄聲悄語道:

“再過半月村長就回來。”

藍四十嘭的一愣,把頭低下了。

杜柏說:“回來你們就合鋪兒,竹翠是我親妹我當她的家。”

四十扭頭望着路邊的莊稼地。

杜柏把行李扛到肩上,瞟了一眼藍四十。

“一合鋪兒村長就要領着村人去修渠,他不會自己活過了四十不管你,不管我們大伙兒。”

就那麼平淡隨意地說著話,朝村裡邁着步。一場大戲的最後一道幕布拉開了,四十就成最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了。三姓村裡各家各戶便在不知不覺間鑼鼓喧天了,人人都唱生死大戲了。

全村人都知道藍四十從繁鬧的都市回來了,可沒有誰見她從家裏出來過。一連三日,藍四十沒有出過門。藍家的大門總是那麼虛掩着。藍四十好像從村裡徹底消失了。或者她壓根還沒有從九都回來哩。可她回來了。有人在她回村的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在門口候着她,掃地的一直掃到她門口,從門縫沒見她端着尿盆從上房進茅廁,也沒見她如幾個月前樣,一早起來把院落掃一掃,至飯時,至午間,也終是不見她把大門打開來。一日前晌,將近午時,有人敲門進了藍四十的家,才發現她剛剛從床上睡起來,正穿衣梳洗,把自己收拾得近了幾分城裏的人。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身上散落一世界,終於就都明了,她是在九都侍奉男人久了,夜裏不能睡着,來日白天睡不醒的習慣還未更改過來。於是,村人們就相約着去陪她熬磨光陰,三間上房,坐滿了村裡男女。孩娃們吃着她帶回的小糖,把紅綠的糖紙收藏起來,齊整整疊成一打,比誰的多少。大人們則問九都的景況,男人們說九都有沒有城門,紙煙多少錢一包,大街上有沒有賣麻糖和羊腸湯。女人們問針和頂針是不是和教火院那兒一個價格,有沒有繡花線兒賣,或是九都女人的皮鞋跟兒有沒有城裏女人的鞋跟高。沒有人問藍四十的生意,沒有人說一句她侍奉男人的長短。司馬家弟兄也都來了。司馬鹿坐在牆角吸煙,司馬虎在門口不斷地問些不着邊際的話題。四十以自己的見解答着村人,最後說到九都的奶奶抱自己的孫子,一月要孩子交幾十上百的保姆費時,三姓村的人面面相覷,不可思議。

司馬虎說:“不會吧?是自己的孫子孫女呀?”

藍四十說:“我住那個院的房東就是,月底兒子不給她交錢,她就把孫子送走,再也不管不看,天天打麻將去。”

感嘆了一陣城市裏的怪異,說他們壽命長的,反不心疼孫子孫女,只心疼錢哩;說三姓村的人,誰都心疼孫子孫女,卻沒有一個能活到做爺做奶的年齡。又說了一些別的話題,夜便深了,星光月光溶溶,隔着門框朝院裏張望,如望一湖水哩,平靜得能聽見水紋的波動。忽然司馬虎又問,聽說九都那兒坐過九個朝廷?四十說,反正都說是坐過九個朝廷才叫九都。村人就感嘆要能再出一個朝廷該多好,說再出一個朝廷,三姓村人也是天子腳下的人哩,還愁修不通一條水渠?還愁活不過四十?還愁趕集要跑八十里的路?最後就從四十家裏散了,走去的腳步如一排船槳打在泥黃的水面,由近至遠,慢慢地村子又歸了無聲無息。四十家的三間上房,兩間廂廈,一方院落,又歸了平靜。直到這一夜,村人們才冷丁發現,四十閉口沒談要和司馬藍合鋪之事,這就像到了秋天,庄稼人閉口不談收成一樣使村人感到奇怪,想這怎麼會呢?她不是為了和司馬藍過日子才讓他活過四十的嗎?才去九都做侍奉男人的營生嗎?委實叫人難解,來日就有人在村頭等着,看四十挑了水桶去了井上,也忙回家挑一副空桶跟去。

問:“聽說你不再讓竹翠和村長分鋪啦?”

答:“……”

問:“啥時候和村長合鋪兒?”

答:“過些日子再說吧。”

這樣的景況,全村都在等到着司馬藍出院回來,等着一場戲的男女主角同在台上。司馬藍從縣醫院回來是在開鐮割麥的時候,天氣爆熱得樑上生煙,地上落根火柴,怕就孕着一場火災。因為天熱,幾天前的一個喉症,覺得喉嚨里幹得跟着火一樣,又滴水不能咽下,也就索性上弔死了。葬完死人,又有一家牛圈失火,把牛活活燒死在圈裏,由杜柏出面履行了村長的責任,各家分了幾斤牛肉,又交待各戶人家,要守好孩娃,千萬不能玩火。說人提前死了本已可惜,再燒死一頭牛村裡還如何耕地呢?日子還咋過呀?

在這一根火柴落地,世界就轟的一聲着火的日子裏,麥子噼噼啪啪熟了。這也如外面世界一樣,麥子是各收自已的。許多年來,三姓村已經學會跟着外面的世界走路,人家把地分了,杜柏去鄉政府開了一個會,回來一說,司馬藍摔碎了一個碗,卻還是把地分了。分了就不得不在忙季里各自為政,家家都在路邊碾出一兩間房屋似的一塊麥場,自己收打自己的莊稼。這季節你立在梁頭,那些小而凌亂的麥場,如東一個西一個亮在樑上的人們的額頭。搶收搶種的時候,閑心都已去了,沒有人再過問別家事情。藍四十也暫被人們忘了。連司馬藍從縣醫院回來,人們也只“哦”一下,怔了一會便都又忙天忙地去了。

那是一個上好天氣,耙耬山脈到處都黃黃焦焦,十幾米的遠處,隱約可見日頭曬下的一層煙塵在地面滾動。這當兒,鹿、虎和藤用架子車拉着司馬藍轟轟隆隆回到了耙耬山裡。三個多月的住院,他人已經瘦得如他的女人竹翠,皮膚在屋子裏悶成了淺黃,原來門板似的肩頭,也就還余着一架骨頭挑着一個白布衫兒。司馬鹿扶他上車的時候,他輕得嚇了司馬鹿一跳。

“哥,你瘦成了這樣。”

“死了一回,人能不瘦?”

然他精神極好,塌陷的雙眼裏有生生的光輝。像三月天的兩片陽光草地陷在山窩裏邊一樣。八十里土道上的顛盪,他直端端坐着沒有躺下。從十三里河畔上了耙耬梁子,接近村落時候,散落在麥田的三姓村人,如一個個忙在麥地的黑蜂。無論到誰家的田頭,他都扯着嗓子高喚:“喂──是藤她叔吧──我出院啦,醫生說我最少能活到五十歲,這一回我不把靈隱渠水引到村裡我就不是從我娘的兩條腿中間出來的。”又見一人,他咳一下嗓子,把脖子拉成干硬的一條柴棍,把他的長發枯頭舉在半空喚:“侄兒──割完麥種上秋開始修渠啦,這一回誰要再去做買賣不出工,我把他家的房子給燒了。”那被稱作侄兒的年輕人遠遠站在麥地里,說:“你活過四十活五十,要和四十成家享福哩,你還能顧上叫村裡人也活過四十呀──”他說:“我要把民兵拉起來,誰不到工地上,民兵們去日他祖宗都不犯法,到時候你參加民兵隊啊──”

這樣喚着,山樑上滿是了他蒼茫茫的叫聲,架子車在日光里便不慌不急地轉動着,他的話就隨着車輪滾到了山樑兩邊的麥田裏。到越過梁脊時,他忽然就從車上下來了,朝着溝底那兒望過去,便看見那黃白色的麥穗齊齊整整在半空擺動着,像被煙熏了的白雲在那片田裏起伏地飄。有一股金紫色的麥香從那兒熱熱鬧鬧飛過來,扑打着人的鼻尖它就不走了。眼下,藍四十正在那地里一彎一直地割麥子,一件似綠似藍的衫兒在黃燦燦中如飄搖的一張蓖麻葉,看上去爽目爽心,宛若汗淋淋時看見了一眼綠藍色的泉。司馬藍把目光擱在那一團綠藍上,藤卻在他的身後盯着他,好一陣她試着問了句:“爹,你真的要和我娘分鋪兒?”司馬藍原是前伸的脖子忽然梗直起來了,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手沒處放似的在褲子上挪動着,還在褲上擦了一把手心的汗。一時間梁路上安靜下來了,日光在頭頂吱吱有聲了。周圍隔山隔梁的田地里,割麥的聲音像燃燒的火聲響過來。就在這悶熱的尷尬里,司馬藍頭也不扭說了一句話:“藤呀,沒有你四十姑,你破了身子看你這一輩子嫁給誰。”藤立刻把頭勾在胸前,無邊無際地默着不語了。以為一切也都過去了,不料司馬鹿囁囁嚅嚅地說:“能不分還是不分好。”司馬虎把目光乜在鹿身上,說:“像我嫂子那種女人,要我早就分了,留在身邊折自己的壽。”終於就如得了相助一樣,司馬藍不再說啥,感激地看看六弟司馬虎,獨自沿着將熟未熟的一塊麥田埂兒不顧一切地朝梁下晃過去。

一場戲就緊鑼密鼓了。

藍四十的這塊麥田是塊三角地,尖角的麥子已經收完。割倒的麥子齊整整的一個鋪兒一個鋪兒相連着,粉白的麥香和黃燦燦的麥棵氣息,濃濃烈烈的如霧一樣罩在田地里。從倒下的麥棵間終於見天的苦艾和馬莧菜在爆烈的日光中萎縮懨懨地歪着頭。地頭上的一棵旱柳葉子本來不多,稀稀的幾枝幾葉都還被日光曬卷着。似乎一道梁子,幾面山坡,整個山脈中就只剩下四十的布衫這一片蔥綠了。司馬藍盯着那片蔥綠往前走,大病初癒,元氣傷得如無土無根的老樹,他搖過幾片麥田,搖過一道土堤,氣喘噓噓地搖到了藍四十的這塊地頭,在那裏站下來,扶着那棵旱柳,看着幾丈遠的藍四十彎腰割麥的後背,她像陷在麥田裏掙扎跳動的一隻大蛙。

“四十。”

藍四十仍然陷在麥田裏起伏。

“我出院了,”他喚道:“四十,我出院了。”

藍四十直起腰來,半旋了身子看他,像看一個不相識的生人,然眼圈卻是滋滋啦啦紅了。他長長久久地盯着藍四十那張熱汗淋淋相的臉,彼此就那麼隔山隔水相望着,日光在他們的目光上閃着熾白的光色,發出細微而又清晰的聲響。這樣一點一滴地熬着時間,到有隻知了在旱柳上突然炸出了干烈的響叫時,他才朝前走了幾步,站到旱柳那稀薄的樹蔭里。

他說:“我以為你會去鎮上接我哪。”

她說:“大忙天,你有弟有女,我去接你算啥兒?”

他怔了一下,朝她走過去,

“我下決心了,忙過麥天咱就到一搭兒過。”

她站着沒動,臉上掠過一層淺灰色,

“等你養好了身子再說吧。”

他到她面前,他仰起頭,

“你看我脖子上的疤,像條蛇一樣纏着,誰見了都怕。”

她朝他望了望,揉了一下眼,

“有啥怕的,我也是臨了死界的人了,沒啥兒怕的。”

他迷迷惑惑地盯着她。

“你要不怕,我就不回家了,今夜就住到你那兒。”

她怔了一陣,把手裏的一把麥子丟在麥鋪上,

“你走吧,這麼大的事,哪能草草匆匆,我也不一定就是為了和你成家過日子才去九都的。”

他一臉疑惑,默了許久。

“不為了成家你為啥?”

四十說:

“你走吧,竹翠和她哥在家裏等你哩。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男人了,連見都不想見男人。誰跟我說到男人女人我心裏就噁心,胃就往外翻東西,就像吃了屎一樣。”

他怔怔地呆住了,臉上鐵青下的那層活泛的淺紅沒有了,蒼茫白色爬到了臉上去,一抽一抽的嘴角開始向上彎起來。她說她再也不消看見男人了,看見男人真的就像是吞了一口屎,說著時,手持着的鐮刀也跟着抖起來,刀刃上麥棵汁在日光中泛着藍盈盈的光。司馬藍不知該說啥好了,這一切不消說都是為了他。他朝後退了半步,木木地看了她半晌,輕輕說怕是你在九都接的客人太多了,你心煩我就先回家,從今兒出院開始,我司馬藍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讓我和竹翠今兒分鋪我今兒就分鋪,讓我明兒分鋪我就明兒分。她要不分我就一步不踏進那個宅院裏。橫豎天高皇帝遠,不行了我就到你家我們過。他如表明心跡一樣,說著時雙手在胸前舞起來,比比劃划,彷彿要把心從胸膛里挖出來,且越說聲音越大,到後來竟有些結巴了,最後說了句:“我司馬藍要有半句假話,半點不真我就是你四十生養的人。”這樣賭下一咒,打住話兒,把目光盯在她臉上,以為她總該有些心動,可她卻依然是一言不發,且不久前臉上的激動也風息浪止了,一臉的木然,一臉的平靜,像壓根沒有聽到他說的啥話兒。於是,就那麼天長地久地站一陣,到遠處山樑上有人挑着一擔麥子吱吱啞啞走過去,司馬藍又說了句我先回家看看,不看竹翠我得看看葛和蔓,就緩緩地挪轉了身子,沿着溝邊的田埂,一搖一晃慢慢地走去了,像一根風乾的枯草朝遠處飄過去。藍四十盯着她那忽然間長了許多的脖子,還有脖子上那條紅亮亮像蛇一樣的刀疤,直到他愈走愈遠,將消失時又回頭望一下,喚着說:“明兒天讓鹿和虎來替你收麥子,你給他們燒一壺開水送來就行了。”這時她似乎想起她還要割麥子,她在這原本就是為了割麥子。於是她就又彎下腰,一鐮一鐮割起來。

然而,她卻再也沒有先前的力氣了,彷彿這一陣耗盡了力氣樣,每割一鐮她都要連發梢和腳跟兒的力氣用出來。

終於,她像曬癱了樣坐在了麥地里,一時間,淚水在臉上橫七豎八地流,把整個世界都淹得無聲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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