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是世界當真還在變動中,人事也必然還有變遷。精神上唯一可以幫忙的朋友,看看近來情形不大對,許多話說來都無意義,似乎在她自己放棄向上理想以前,先對她已放棄了理想,而且由正面勸說她“應當自重”,反而惡作劇似的,要她去同明明白白配不上她的一個人去“好好做愛”好好使用那點剩餘青春了。幾個求婚者呢?相熟一個出了國,陌生一個又因事無結果無勇氣來信,至於留在五千裡外那個朋友,則因時間空間都相去太遠。
來信總不十分溫柔,引不起她對未來的幸福幻想,保護她抵抗當前自棄傾向。……更重要的是那個十年相處的女同學,在一種也常見也不常見情緒中,個人受盡了折磨,也痛苦夠了她,對於新的情況不能習慣。雖好象凡事極力讓步,勉強適應,終於還是因為獨佔情緒受了太大打擊,只想遠遠一走,方能挽救自己情感的崩潰,從新生活中得到平衡。把一切近於歇斯底里表現,一一都反應到日常生活后,於是懷了一腦子愛與恨,有一天當真就忽然走開了。
起始是她生活上起了點變化,彷彿因老同學一走,一切“過去”討厭事全離開了,顯得輕鬆而自由。老同學因愛而恨產生各式各樣詛咒,因詛咒在她腦子中引起的種種可怕聯想。
也一起遠離了。老朋友為了別的原因,不常見面了。大學生初初象是生疏了許多。可是不久放了暑假,無事可作,自然更多空閑。由空閑與小小隔離,於是大學生更象是熱烈了許多。這熱烈不管用的是如何形式表現,既可增加一個女人對於美麗的自信,當然也就引起她一點反應。因此在生活上還是繼續一種過去方式,恰如她自己所謂,活得象一篇“無章無韻的散文”。不過生命究竟是種古怪東西,正因為生活中的實際,平凡而悶人,倒培養了她靈魂上的幻想。生活既有了變化,空閑較多,自然多了些單獨思索“生活”的機會。當她能夠單獨拈起“愛”字來追究追究時,不免引起“古典”和“現代”的感想,就經驗上即可辨別出它的輕重得失。什麼是詩與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麗與溫雅?什麼是從通俗電影場面學來的方式,做作處只使人感到虛偽,粗俗處已漸漸把人生醜化?因此一面儘管因習慣與大學生生活混得很近,一面也就想得很遠很遠。由於這種思索,卻發現了許多東西,即平時所疏忽,然而在生命中十分莊嚴的東西。所思所想雖抽象而不具體,生命竟似乎當真重新得到一種穩定,恢復了已失去的作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為向上,方能使那古典愛中的詩與火,見出新的光和熱。這比起大學生那點具體而庸俗的愛時,實在重要得多了。
然而她依舊有點亂,有點動遙她明白時間是一去不返的,凡保存在印象中的詩,使它重現並不困難。只是當前所謂具體,卻正在把生命中一切屬於“詩”的部分,盡其可能加以摧殘毀滅。要掙扎反抗,還得依賴一種別的力量,本身似乎不大濟事。當前性格同環境兩樣東西形成的生活式樣,要打破它,只靠心中一點點理想或幻念,相形之下,實在顯得過於薄弱無力了。
她願意從老朋友或老同學方面得到一點助力,重新來回想老同學臨行前給她那點詛咒。
在當時,這些話語實在十分傷害她的自尊心,激起她對大學生的護短心。這時節已稍稍不同了一些。
老同學臨行前說,“××,我們居然當真離開了,你明白我為什麼走。你口上儘管說捨不得我走,其實憑良心說,你倒希望我走得越遠越好。你以為一離開我就可以重新做人,幸福自由在等着你。好,我照你意思走開!從明天起你就幸福自由了!可是我到底是你一個朋友,明白你,為你性格擔心。
你同我離開容易,我一走了,要你同那個又窮又無用的大學生離開恐不容易。這個人正因為無什麼學問和生活理想,可有的是時間,你一定就會吃虧到這上頭。你要愛人或要人愛,也找個稍象樣子的人,不是沒有這種人!你目前是在墮落,我說來你不承認,因為你只覺得我是在妒嫉,此外再不會想到別的事情。我一提及就傷害了你的自尊心,到你明白真正什麼叫作自尊心時,你完了。末了你還可以說,只要我們相愛,就很好!好,這麼想你如果當真可以快樂一點,就這麼想。”
女同學自然不會明白她並不愛大學生,其所以和大學生來往親密,還只是她激成的。
老朋友呢,友誼中還有點誤會,忌諱又多,見面也少起來,以為是對她好,其實近於對她不好。
什麼是“愛”?事情想來不免重新又覺得令人迷胡。她以為能作點事,或可從工作的專註上靜一靜心。大學生當然不會給她這點安靜。事實上她應當休息休息,把一顆心從當前人事糾紛中解放出來,方可望恢復心境的平衡與常態。但是這“解放”竟象是一種徒然希望,自己既無可為力,他人也不易幫忙。
過去一時她曾對那老朋友說,“人實在太可怕了,到我身邊來的,都只想獨佔我的身心。都顯得無比專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滿妒和恨。實在可怕。”然而那老朋友對於這個問題卻回答得很妙,“人並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緒同生活兩方面都穩得住,友誼或愛情都並無什麼可怕處。你最可擔心的事,是你關心肉體比關心靈魂興趣濃厚得多。梳一個頭費去一點鐘,不以為意,多讀半點鐘書,便以為太累。
且永遠借故把日子混下去,毫無勇氣重新好好做個人,這對你前途,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是,這是誰的過失?愛她,了解她,說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別的忌諱,帶着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遠遠走開,死的死去,陌生的又從無勇氣無機會來關心她,同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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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提到這點時,她不願意老朋友誤解,還同老朋友說,“這不能怪我,我是個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點,要人愛她。哪怕是做作的熱情,無價值極庸俗的傾心,總不能無動於中,總不忍過而不問!姐姐不明白,總以為我會嫁給那一個平平常常的大學生,所以就走開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時也還不明白,不相信嗎?我其實永遠是真實的,無負於人的!”
老朋友說,“可是這忠實有什麼用?既不能作你不專一的辯護,也不能引起你做人的勇氣,你明白的。若忠實只在證明你做愛興趣濃於做人興趣,目前這生活,對你有些什麼前途你想像得出!到你真真實實感到這個老朋友為你不大自重,同你已當真疏遠時,你應當會有點痛苦的。尤其是你若體會得出將來是什麼,對你實在十分可怕!”
她覺得有點傷心,就賭氣說:“大家都看不起我,也恨我。
什麼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單獨。”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話,所以說:“是的,這麼辦你當然覺得好。因為可以使你單獨享受大學生的殷勤,這對你目前不是一件壞打算!可是一個人決不能完全放下‘過去’,也無法不考慮‘將來’,你比別人更理會這一點。一時不自量的結果,對於一個女人,將來會悔恨終生。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決定你應作的事。”
於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轉不息,一切過去的,自然彷彿都要成為一種“過去”,不會再來了。來到身邊的果然就只是那個大學生。不是她思索的結果,只是習慣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