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
原來那女子正是楊杏園的朋友史科蓮。富家駿與她雖未交談過,但也認識。於是兩人各笑着點了一個頭。史科蓮要讓富家駿上前,富家駿卻又讓史科蓮上前,兩個人互相謙遜起來,史科蓮只好上前。因為不便不理人,要理人一刻兒又找不到一句相當的話,不覺就問了一句:“楊杏園先生在家嗎?”富家駿道:“他病了,我正是給他抓藥。”史科蓮道。“前幾天會到他,不象是有病的人。”富家駿道:“他原來身上有點小病,前天又加了新症,因此就躺下了。”史科蓮道:“哦!是這樣。富先生回去,請您轉告一聲,說是我本當就要來看他。但是家祖母在親戚家裏也病得很厲害,離不開來,請他不要見怪。”富家駿笑道:“那是不至於的。”
史科蓮抓完了葯,對富家駿道:“我先走一步了。”說時點了點頭,就先出店門去了。她本雇的是來回車,抓藥的時候,車子在鋪門外等着。她這時坐上車去,車子拉了幾步,她又連忙喊道:“停住!停住!”車夫以為她遺落了什麼東西在鋪子裏,果然停住。史科蓮下了車,復又走進藥店。富家駿一回頭,見她又來了,問道:“密斯史丟了東西嗎?”史科蓮道:“沒有丟什麼……丟了一條手絹……”說著,對地下略看了一看,說道:“一條破手絹丟了算了。富先生您回去見了楊先生,請您告訴他,我現在回親戚家裏去了。明日上午,我去看他。”富家駿道:“可以可以。他這幾天,我們勸他在家裏靜養,一定在家裏的。”
史科蓮道了一聲“勞駕”,然後坐了車,上她姑父余家而來。到了余家,提着藥包,一直走回史老太太的屋子裏,這時史老太太睡的一張舊鋼床上,垂着那灰舊的珍珠羅帳子,史老太太將一條毯子,蓋了半截上身,側着面孔向里睡。帳子外邊,放了一把小茶几,上面放着半碗稀飯,一碟子什錦鹹菜。史科蓮一看,定是祖母吃了稀飯,已經睡了,且不去驚動她。窗外走廊上,本有小炭爐預備熬藥的。因就在窗台上拿了藥罐,自己到燒茶水的小廚房裏。上了一罐自來水。由這裏正要經過餘三姨太太的房後面。忽然有一句話送入耳朵,是“老的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孩子還不是跟人跑嗎,我們這裏不能容留她,她也不會要我們容留,她有的是朋友接濟她的錢,怕什麼?你不信,就算她的學費,老的有幾個錢津貼她,她出去以後,做了不少的新衣服,又是哪裏來的錢呢?哼!這事情總很糟吧。”史科蓮聽了這話,不由得渾身抖戰,手上拿的那個藥罐子,一鬆手,就向地下一滾。所幸這裏兩邊是很深的草地,只中間一條石路是人走的。藥罐子裏裝滿了水,是實的。又落在草地上,沒有硬東西抵抗,只流出去一些水,罐子未曾打破。老人家是最忌諱打破藥罐子的,以為這是根本解決,因此藥罐子一落下去,她臉都嚇變了色,現在撿起來一看,並沒有破壞,趕快去重上了水,送到走廊下去熬藥。端了一個一尺大的小凳,便坐在爐子邊候着葯好。忽然屋子裏哼了兩聲。史科蓮趕快走了進去,便隔着帳子,叫了一聲“奶奶”。史老太太慢慢翻着身過來,史科蓮給她將一邊帳子掛起。史老太太揉了一揉眼睛,抬起頭,看着她的臉道:“你又哭什麼,我不見得就會死哩。”史科蓮笑道:“我哪裏哭了。我是剛才咳嗽一陣,咳出眼淚來一了。”說時,在大襟鈕扣上抽下手絹,便去擦眼淚。史老太太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李小姐來了。她是來了嗎?”史科蓮笑道:“您怎麼把做夢當真事呢?”史老太太道:“我倒是很惦記她。前天,那位方老先生還到這裏來了,我就說望她來。”史科蓮聽了祖母如此說,就知道要提到自己婚姻問題上去。便道:“您好好養病罷,不要挂念旁的事。病好了,什麼事都好辦。”史老太太道:“前天方老先生說,那楊先生人有些不大舒服,是真嗎?”史科蓮道:“我今天到同仁堂去的時候,碰見他那富家的學生,在給他買葯,聽說躺在床上呢。”史老太太道:“你沒問什麼病嗎?”史科蓮道:“大概不會輕。要是輕的話,那富家的學生何至於親自來和他抓藥呢?”
史老太太道:“這話很對。你應該去看看才是。人家待我們不錯,這一點兒面子上的人情,也不敷衍一下,心裏過得去嗎?”史老太太是有病體的人,說了許多話,精神就來不及了,頭躺在枕頭上,望着史科蓮靜等回話。
史科蓮心裏,憑空添了許多感觸,祖母一問,要完全說出所以然來,又不好意思。若直截答覆不去,又覺不對。好久不言語,史老太太很是詫異,問道:“你為什麼不言語?平常送信接信,你也去過的。人家病了,正大光明去瞧瞧,有什麼不好意思?你若是覺得不便,就說我吩咐你去的得了。”史科蓮道:“去一趟倒不算什麼,他們這裏人多嘴雜,恐怕又要生出是非來。”史老太太道:“你去一會兒就來,誰也不會知道的。”正說到這裏,余太太派了老媽子來問,外老太太吃什麼不吃。史老太太回說不吃什麼,老媽子自去了。隨後余瑞香買了一大包梨脯葡萄乾蜜棗之類,陪着談了一陣,她祖孫的話,就不好說了。史科蓮自向長廊下去煎藥煮茗。
史老太太對余瑞香道:“你表妹回來,什麼東西也沒帶,我明天還叫她到學堂里去一回,也好把換洗衣服帶來。”余瑞香道:“就隨她去罷。要換洗衣服,把我的衣服,先換一換得了。”史科蓮隔着窗戶說道:“我還要去拿我的書呢。”余瑞香道:“姥姥,你聽聽,她還是分彼此分得這樣厲害。”史老太太道:“她要去拿書,也是實情。你想我這病,這一鬧下去,知道哪一天好。我的病不好,她也不能離開的。
這日子一長久,又把書送還先生。她拿了書回來,閑着的時候看看,倒也不壞。“
余瑞香道:“什麼時候去?表妹,我們一塊兒去,好嗎?”史科蓮正沖了一小盞西湖藕粉進來,便笑着點點頭說:“明天再說罷。”但是有了這一層約會,史科蓮倒顯得為難。到了次日,只得在九點鐘出門,這個時候,余瑞香還沒有起床,自然是不知道了。
史科蓮出了門,坐着車子,一直就向楊杏園寓所來。到了那裏,前面富氏弟兄,早已上學去了,史科蓮故意把腳步放響些,踏着地的得的得響,接上又輕輕咳嗽了兩聲,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這時走出來一個聽差,伸頭一望,便笑道:“史小姐,您好久不來了。”史科蓮點頭笑了一笑,問道:“楊先生病好些嗎?”聽差道:“倒是好些,現在看佛經呢。您請裏面坐。”他就在前面引路。走到後院,就聞到一陣沉檀香氣,在空飄揚。帘子靜靜的垂下着,一點聲息沒有。就在這時,楊杏園在屋子裏,笑了出來。史科蓮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比往常到這兒來不同。臉上先是一陣發熱,不覺低了頭。因問道:“楊先生不大舒服嗎?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讓我前來看看您。”楊杏園把她讓到自己屋子裏來坐,自己卻坐在一張沙發榻上。
史科蓮見他穿了一件嗶嘰長衫,亂蓬蓬的一頭長發,兩勝顯出蒼白色,瘦削了許多。
那榻上幾卷木刻大本書,又是一串黃絲線穿的佛珠。看那樣,那書就是佛經了。案上古鼎里,正燃着一撮細檀木條子。史科蓮笑道:“這久不見,楊先生佛學的功夫,又有進步了。”楊杏園笑道:“病裏頭借這個消磨光陰罷了。”說這話時,聲音似乎很急促。史科蓮道:“您躺躺吧,不必客氣。”楊杏園道:“不要緊,有人談談我倒願意坐起來。”史科蓮此來之目的,是在問病,但是仔細的盤問,又象過於關切,似乎不便。除了這個又沒有什麼話可說,反而沉默起來。楊杏園見她如此,便問道:“快開學了嗎?”史科蓮見他忽然談到學校去,倒以為他又有什麼資助的意思。便道:“倒還有兩個星期。現在經濟方面,比較活動一點,倒可以安心讀書了。”
說了這句,依舊是默然起來。史科蓮走近前,拿了一本佛經,翻着看了一看。楊杏園道:“史女士,這上頭的話,也懂嗎?”史科蓮搖着頭笑道:“一點也不懂。倒好象譯音的外國人名地名一樣,都是在字面上看不懂的。楊先生看這個看得很有趣,就奇怪了。”楊杏園道:“研究佛經,不是趣味問題,要看這人有緣無緣。”
正說到這個緣字,外面院子裏,早有人叫了一聲杏園。楊杏園一聽,是何劍塵的聲音,便道:“請進罷。”何劍塵走進,何太太也來了。何太太一見史科蓮,連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早啊。”史科蓮道:“家祖母也病了。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藥,遇到這兒的富先生,他說楊先生也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我一早就來看看。我也是剛到呢。”何劍塵只和她稍微周旋了兩三句話,因對楊杏園道:“今天怎麼樣,你覺得舒服一點嗎?”楊杏園道:“舒服一點了。不過沒有氣力,想照常工作還是不行。”何劍塵道:“既然如此,你就躺着罷,都不是外人,不能說你是失禮節。”楊杏園道:“坐坐也好。有人談話,心裏一痛快,就忘記疲倦了。”何劍塵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老早的來,很晚的去,整日的陪你談話罷,讓你精神上多痛快一點。”何劍塵本是一句無心之言,但是說出來之後,何太太下死勁的盯了他一眼。何劍塵忽然醒悟過來,才想到自己的不對,連忙說道:“你這病應該切實的瞧瞧,不要馬馬虎虎,喝點藥水就了事。頭回他們不是介紹一個陳永年大夫嗎?
我勸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楊杏園道:”過兩三天再說罷,真是不見好我就瞧去。“
史科蓮道:“這個陳大夫醫院,可在東城,這兒去,不見得遠嗎?”何劍塵道:“只要把病瞧得好,路遠倒是不要緊。杏園你明天早上去試一試罷。”楊杏園卻也同意,點了點頭。史科蓮還要上學校去拿東西,不敢耽誤久了,馬上要告辭,大家挽留,也挽留不住。
史科蓮去了之後,何劍塵笑道:“你們的友誼不錯啊,她來探病,比我們倒先到了。”楊杏園道:“這真是騎驢撞見親家公,知道你非說閑話不可。但是都敞開來說,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婚姻關係是婚姻關係,不能因為史女士到這兒來了,就是婚姻問題有了進步。”何劍塵笑道:“剛才你們談些什麼呢?我彷彿聽到什麼有緣似的。”何太太皺了眉道:“你這個說話,真是有些不知進退。”楊杏園笑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事無不可對人言。不錯,我是提到了有緣無緣這一句話。
但是我所謂有緣無緣,是指學佛而言,並不是說別的什麼事情。“何劍塵道:”人家來探問你的病,你倒對人談一陣子佛學嗎?“楊杏園道:”可不是!“何劍塵笑道:”從前維摩有病,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群弟子圍坐,道心堅定的,天花就撒不上身。你呢?“楊杏園微笑道:”我雖然不敢說道心怎樣堅定,但是在這一剎那間,果然有個天女前來散花,我想這天花不會撒到我身上來。“何劍塵微笑道:”果然是真嗎?你剛才和史女士說話,你的坐相是怎樣的,你還照那個樣學給我看看。“楊杏園聽說,便收住笑容,正着胸襟,目不斜視的,垂了頭坐在軟榻上。左手上拿着佛珠,就一個一個的,用大拇指頭掐着。何劍塵笑道:”好,這個態度不錯。我來問你,你為什麼不動心?“楊杏園道:”絮已沾泥便不飛。“何劍塵道:”不帶一點強制的性質嗎?“楊杏園道:”蠶到三眠哪有絲。“何劍塵道:”這樣說,你不是逃禪,你是無可奈何而出此了。“楊杏園道:”閱盡滄波自到天。“何劍塵道:”現在還在半渡吧?“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揚眉微微一笑道:”天外靈峰指顧中。“何劍塵道:”如此說來,你是決定出家了。“楊杏園道:”石自無言豈有情。“何劍塵道:”一切一切,你都放得下手嗎?“楊杏園被他問到這裏,不覺心裏一動,半晌沒有答應出來。對着何劍塵點了一點頭道:”長城萬里關山在,天下如今不姓秦。“何劍塵道:”解得透澈,算你覺悟了。我來問你。……“
何太太道:“你兩個人鬧些什麼?儘管打啞謎,我一點也不懂。還要望下說嗎?
我給你膩死了。“何劍塵笑道:”不但你不懂,就是把你老師李女士請來,也不能全懂。“何太太道:”要說就說,要問就問,為什麼要那樣文謅謅的?我覺得真有些酸味。“何劍塵對楊杏園道:”你聽,這也是催租吏打斷詩興了。“楊杏園笑道:”不談也好,若是老掛在口頭,那真成了口頭禪了。“何劍塵笑道:”當然是口頭禪,難道還是心頭禪不成?我來問你,設若李女士來了,你能不能轉一個念頭,當為空即是色呢?“楊杏園笑道:”她決不能來,就是來了,我也是不更改態度的。“
何劍塵聽說,對他夫人望了一望。何太太笑道:“楊先生,你這話說得不大好,將來要露馬腳的。現在李先生已經來了信,說是一個月之內,准到北京來。你要是滿口要做和尚,豈不讓她傷心?”楊杏園笑道:“這種話,沒有真憑實據,我是不相信的。”何太太忍不住了,在衣袋裏一掏,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楊杏園,笑道:“請你看一看,這是她本人的親筆,我們能撒謊嗎?”楊杏園抽出信箋一看,果然是李冬青親筆,約定一個月之內就來,請何太太給她預備一間住房。信很簡單,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麼,也沒有說為什麼要來。將信交還何太太道:“這很奇怪,好象只有她一個人要來。究竟為著什麼呢?”何劍塵道:“我敢猜個九成九,必定是給你作媒來了。我們在家裏研究了一天,以為她決計不是自己答應你的婚事。要是她自己答應你的婚事,寫一封信來一切都解決了,何必自己來呢。”楊杏園道:“你說得很對,然而未免多事了。”說畢,頭便靠在沙發上的高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何劍塵道:“前後你陪兩批客談話,未免太累了。你好好的休息罷,我們去了。明天上午你務必到陳大夫那裏瞧瞧去,不要自己誤自己的事。”楊杏園笑道:“人沒有不怕死的,我為怕死起見,也要趕快去醫治的,這倒不會誤自己的事。”他說時,已經站起身來。何劍塵道:“你就躺着罷,用不着你送了。”他夫婦二人,告別而去。
楊杏園真箇覺得累了,一歪身躺下,便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只見書桌子上,放着兩樣裝璜美麗的錦匣,拿過來看時,一匣子是西湖藕粉,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
匣子旁邊,放着一張史科蓮的名片。那名片上寫着“杏園先生,尊恙請多珍重。送來微儀兩樣,極為可笑,聊表敬意而已。”字是用鋼筆寫的,大概就是出去以後,買了就叫人送來,掏了隨身的自來水筆,寫了這幾個字。聽差恰好進來,楊杏園便問東西是誰送來的。聽差道:“你睡著了的時候,史小姐又來了,她走到前院,把東西交給我,又去了。我見您睡著了,只虛留了一聲,沒怎麼樣留她。”楊杏園知史科蓮困難,受了她這兩樣東西,老大過意不去。但是東西已留下,也無可如何了。
到了次日,自己急於想病好,便在早上九點鐘到陳永年醫院去診治。正好看病的人多,只好在候診室里坐着。不料坐不到五分鐘,史科蓮也來了。楊杏園很詫異,便上前問道:“密斯史,怎麼你也來了?”史科蓮道:“我們那兒到這裏很近。家祖母也想到這裏來醫治,讓我先來打聽住院的規矩。楊先生今天可好些?”楊杏園道:“還是這樣。還沒有看,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潛伏在身上不是?”史科蓮道:“若是病症不輕,我很主張楊先生住院。有醫生和看護婦照應,總比住在別人家裏好得多。
就是我因為路近……也可……以多來探望幾回。“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微極了,斷斷續續,幾乎聽不出來。楊杏園道:”是不是住院,我自己也沒有把握,只好聽大夫吩咐罷。“說到這裏,診病室里出來一個治眼疾的,院役就叫楊杏園進診病室里去診病。一推開門,圍着一個花布六折屏風,那陳永年大夫,穿了一身白布衣服,坐在屏風邊,圓圓的臉兒,沿上嘴唇蓄着一小撮短鬍子,架着大框眼鏡。見了楊杏園進來,只略微點了點頭,用手指着面前一張方凳,讓人坐下。桌上本放着一張挂號單子,他一面看那單子,一面拿桌上的聽脈器,將兩個橡皮管的塞子,向耳朵里一塞。楊杏園知道要聽聽胸脯面前的,便將衣眼的鈕扣解開了。他拿了那個聽脈氣的頭子,在胸口,乳旁,兩助,各按了一按。摘下聽脈器,拿了一個小測溫器,便交給楊杏園口裏(口卸)着。大概也不過兩三分鐘,取出測溫器,舉起來就着陽光看了一看。於是抽了鋼筆,便將桌上銅尺鎮壓的紙單,抽了一張,連英文帶漢字,橫列着開了四五行,就對楊杏園道:”這不要緊,吃兩瓶藥水就好了。“楊杏園道:”這是肺病嗎?“大夫偏頭略想了一想,說道:”大概不是。“說話時,已經按了鈴,叫了院役進來,把配的單子交給他,隨對他道:”傳十二號。“楊杏園看這樣子,只六七分鐘的工夫,病已看完了,只得走出來。一出門,卻是一個治爛腿的進去了。楊杏園國問院役道:”你們這兒,幾位大夫?“院役道:”就是我們院長一個人。“楊杏園道:”內科外科小兒科花柳科全是你們院長一個人包辦嗎?“院役笑道:”是的,忙也就是早上這一會兒。“楊杏園道:”你們早上能掛多少號?“
院役道:“總掛四五十號。”說這話時,史科蓮已迎上前來,問道:“楊先生就看完了嗎?真快。”楊杏園笑着點點頭,因道:“你看這廊下長椅上,還坐着十三四位呢,他要不趕快一點看,兩個鐘頭內,怎樣看得完?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續費,因為看一個外科要看好幾個內科,實在是耽誤時間。”史科蓮道:“這院長很有名,這醫院也很有名,何以這樣馬虎?”楊杏園道:“因為有名,他才生意好。生意好,就來不及仔細了。”史科蓮道:“看醫院外面,很大一個門面,倒不料裏面就是一個大夫唱獨腳戲。楊先生打算怎樣?”楊杏園道:“我的朋友,都說這裏好,所以我老遠的跑來。這位陳大夫,本事是有,不過只憑四五分鐘的工夫,就說能診斷出我的病來,我不大相信,吃了這葯下去再說罷。”楊杏園說話時,看見走廊盡頭,還有一張長椅,一挨身就坐下去了。史科蓮道:“楊先生,看你這樣子,很累,葯還沒有拿吧?我給你拿去,好不好?”楊杏園覺得坐一下也好,便拿了錢讓她到配藥處去取葯。她把葯取來,一直等到楊杏園上了車,將藥瓶子交到他手裏,然後自己雇車回家去。
到了家,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裏去。一看史老太太,還是睡着的,就不作聲。
就是剛才看見楊杏園的事,本來要完全告訴她,也就一字不提。順抽了一本書,也坐在床面前看。她在學校里拿回來的書,本都擺在一張小條桌上。另外有一個小匣子,就盛着自己一些來往的書信,以及賬單之類。這時剛伸手到桌上去拿,只見書都擺列得參差不齊,好象有人動了。再看那個匣子,蓋子並沒有合攏,露出一條縫,在那縫裏,正好露出一截信封。自己的東西,向來是收得好好的,何以會這個樣子呢?抽開蓋來,只見裏面,文件亂七八糟,原來分類整理的,這全都變動了。這用不着清,一定他們曾來搜查文件。想到這裏,不由自己冷笑一聲:“我一點錯處沒有,哪怕你們查。就是有錯處,我早也收起來了,還會讓你查着嗎?是誰來查了,祖母一定知道的,等她醒了,她一定會說,先且不要問她。”因此也就安然放心,沒有擱在心上。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睡了老是昏迷不醒。史科蓮一急,更不能掛記旁的事了。但是從這天起,余家人見了她,都帶一種冷笑的樣子,越來越凶,竟會當面說起俏皮話來。有一次,又是到茶水灶上去沖水,走三姨太太房後過。三姨太太隔了窗子,看得明白,她提高嗓子說道:“而今是改良的年頭,女孩子什麼不知道,先就談自由戀愛。見了人鬼頭鬼腦,好像二十四分老實。一背轉身,和男朋友酒館進旅館出,有誰知道。女孩要到外面去讀書,都是假,要結交男朋友倒是真。”史科蓮聽三姨太太這種話音,分明是罵自己。好在自己早已知她們有這種閑言閑語的,卻也不睬她。那三姨太太又道:“來來往往,那也罷了,為什麼還要把這種事寫在信上,不怕糟塌筆墨嗎?”史科蓮聽到這裏,心裏一動。剛才搜檢我的信件匣子,就是她嗎?但是我自信沒有什麼虧心事,也沒有什麼文件,可以做她們的話柄,她這句話,從何而來。無奈自己不能問她,也只得罷了。上了一壺水回房來,重新把木匣打開,將信件查了一查,想起來了,內中有兩封楊杏園寫來的信,已經不見,一定是他們拿去了。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話,並不涉於曖昧事情,這有什麼可以說的。若要捉我的錯處,除非說我不該和男子通信,其餘的話,我是不怕的。檢着信件,靠住桌子,發了一會子呆。只見史老太太躺在床上,還是雙目緊閉,昏昏的睡覺。兩個顴骨,高高的挺起,越發見得兩腮瘦削。在顴骨下面,微微的有一層慘淡的紅暈,那正是溫度增高,燒得那種樣子。人睡在被裏,一呼一吸,兩脯震動得那蓋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動。就只這一點,看去病人無恙。不然,老人家直挺挺的睡着,真不堪設想了。史科蓮一想,自己因為有一個祖母,所以不得不寄人籬下。自己總想奮鬥一番,找點事業,來供養老人家。現在一點成績沒有,倒惹了一身是非,而且老人家也是風中之燭。想到此,眼睛一陣熱,淚珠兒突然落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一推,余瑞香伸進半截身子來。輕輕的問道:“姥姥睡了嗎?”史科蓮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輕輕進來,說道:“表妹,老太太在病裏頭,遇事你忍耐一點。她們說什麼話,你只當沒有聽見。”史科蓮道:“你這話從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瞞我呢?剛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裏,看見你過去,她才嚷起來。我知道你對於她說的話,心裏是極不痛快。”史科蓮道:“我到府上來,實在是因為奶奶的關係,不然,我何必那樣不知恥的來打攪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興,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塊兒搬到醫院裏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這樣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來說是好心,不要錯會了我的意思。“史科蓮道:”表姐說的是實話,我說的也是實話。你想三姨太太說的那種言語,我聽了還不打緊,若是她老人家聽見,那還了得嗎?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裏多加一層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說道:”獃子,人是這個樣子了,還搬得嗎?“說到這裏,又微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這個人作事,也不仔細,究竟露出一點馬腳來。“史科蓮聽說,臉就是一紅,便板住面孔道:”說話是說話,玩笑是玩笑。你說,我有什麼馬腳露出來?“余瑞香道:”你總是這樣不服氣。“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來。史科蓮一看,正是楊杏園給她的。便冷笑道:”這就算是露了馬腳了嗎?不見得吧?“余瑞香道:”男女來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麼事。但是你這信上,無緣無故寫幾句詩在上面作什麼?“史科蓮道:”並沒有題什麼詩句呀,你這話從何而起?“余瑞香笑道:”你這就不對了。為什麼對我也不說實話哩?“於是掏出信來,將信的反面給史科蓮看道:”這不是,是什麼?“史科蓮一看,乃是寫洋文的橫格紙,上面寫了兩行字是”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過一面,正是楊杏園寫來的一封信。這才想起來了,不錯,前些時候楊杏園的來信,是有一張洋文紙的。但是,當時看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摺疊着捅進信囊里去,決不料信紙那邊,還題有什麼詩句。要說這詩是另一個人寫的,可沒有這種道理,因為這字的筆跡,和楊杏園的字是一模一樣,絲毫不差。但是楊杏園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問題,自己並沒有和楊杏園在哪裏醉過一回。況且他對於本人的正式婚事,還避之惟恐不及,哪會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句子前來挑撥。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見她獃獃的,倒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話也就不好繼續的向下說。便笑道:”男子漢寫信,總是盡量的發揮,沒有一點含蓄的,這也不能怪你。“史科蓮道:”老實對你說,他寫的這幾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簡直猜不透,非寫一封信去問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嗎?那倒不必去問人家,問起來反會感到不便。我想朋友來往得熟了,在書信上開一兩句玩笑,這也是有的,不算什麼稀奇。“
史科蓮道:“表姐,連你對我都不相信,這旁人就更難說了。”余瑞香道:“得啦,這一樁事把他掏過去算了,老提他作什麼?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應該換一個大夫來看看才好。”史科蓮皺了眉道:“我現在一點主意沒有了。先是請中醫看,中醫看了不好,改為西醫,西醫還是看不好,依舊得改中醫。這樣掉來掉去,沒有病,也會吃藥吃出病來。我看現在就是用西醫醫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們是隔了一層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決定這樣辦罷。”
說到這裏,三姨太太卻和余瑞香的父親余梅城來了。余瑞香的繼母余太太也跟在後面。史科蓮向來是不很大和他們見面的,這次回到余家之後,因余梅城常來看岳母的病,倒是多見了兩回。余梅城覺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憐,卻也很親愛的說了兩次話。這時史科蓮迎上前去,叫了一聲姑丈,卻不料余梅城的態度,大為變更,板著臉要理不理的樣子,只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問史科蓮,老人家的病如何,卻是自己走到床邊,伸手撫着史老太太的額角。回過臉來對二位夫人搖了一搖頭道:“這樣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筆款子來預備後事罷。瑞香,你在這屋子裏多坐一會,不要大離開。有什麼變動,就來告訴我。‘他說這話,臉卻不朝着史科蓮,三姨太太卻對余瑞香笑道:”只管在這兒坐,可別亂翻人家東西。有些東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說著,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無所謂,看是來敷衍面子的,並不作聲,跟着來跟着去。史科蓮明知道這話是暗射她的,無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們翻臉,也要說幾句。無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為吉,對於這種謠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兩個鐘頭,先說些閑話,慢慢的又談到那封信的問題。後來余瑞香道:”我是聽見梅雙修說,李冬青要給你作媒,這話是真嗎?若是真的,我倒贊成。“史科蓮道:”我心裏已經碎了,你還有心和我開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是實心眼兒的話。那位楊杏園先生,我倒也見過,似乎是個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還可以,不至於發生問題。姥姥這大年紀了,你還能倚靠她一輩子不成?設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前途,也有個歸宿。要不然,我也不說這句話,姥姥的病,到了極點了,你不能不早點打算盤。今天廚子上街買菜,回來說……“說到這裏,望着史科蓮,又微微一笑。史科蓮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醫院裏去看楊杏園,曾送他上車,一定被廚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門房裏就在自己身後有一陣嘻笑之聲。今天他們對我的輿論格外不好,大概就是為這事引起來的了。便正色道:”不錯,我今天是到醫院裏去看望過姓楊的,我自信是正當的行為。“余瑞香笑道:”你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這樣把直話告訴你,你倒以為我是說你不正當嗎?“史科蓮道:”我並不是說你,我也不是說哪一個。但是這種行為,我是知道為社會所不能諒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裏正難受,不要再提這個了。坐在這裏,也怪悶的,我們來下一盤象棋,混混時間。“說著叫了老媽子取了棋子棋盤,就擺在床面前一張茶几上。史科蓮道:”我心裏亂極了,哪裏還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為心裏亂,才要你來下棋,好混時間。“
史科蓮也是覺得無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蓮已經就把土象破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個沉底炮去將軍,史科蓮只知道撐起士來,卻不走士路,把士撐到象眼裏。余瑞香道:“你是怎樣走的?士走起直路來了。”史科蓮兩個手指頭,夾着一個棋子,卻不住的抖戰。勉強笑道:“我實在心慌得厲害,沒有法子下了”。說著,就把棋子一推,兩隻手伏在棋盤上,頭又枕着兩隻胳膊,好象是要睡。
余瑞香見她這樣,知道她心裏已是難過萬分,便不下棋了。將手推了一推她道:“不許只是想心事了。吃飯罷,我去叫把我的飯開到這裏來,我們兩個人吃。”史科蓮正怕見余家人,她說在屋子裏吃飯,正合其意。這一天,兩個人吃飯在一屋裏,談話也在一屋裏。十個月以來,姊妹們的感情生疏已極,這樣一來,又似乎恢復原狀了。
這天過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沒有大變動。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陰雲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這已是七月下旬,西風吹將起來,陰天格外涼快。風吹在院子裏樹上,樹葉子吹得沙沙作響。史科蓮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褂,便在院子裏背靠着樹,兩手互相抱住,抬頭看那樹葉子翻動,卻發了呆。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媽,正來問病,見史科蓮一清早就靠着樹發愣,也覺得她心裏一定異常難過,不免也動了側隱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應該保重一點。
為什麼這一早響,就出來站住。院子裏又颳風又下雨,您不怕招涼嗎?“史科蓮道:”哪裏下了雨?“胡媽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蓮低頭一看,果然,院子裏面的磚塊,和花盆上的葉子,都已濕了。這裏並排的兩棵樹,樹蔭底下,卻依舊是乾的。乾濕顯然,這裏倒成了一個白圈圈。不覺失聲道:”下雨了,我倒一點也不知道。“於是走到村外抬頭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細得象煙絲一般。風一吹,無千無萬的小點,攢成一團,向人身上撲來,格外有一種涼氣。史科蓮一人自言自語的道:”斜風細雨,好凄涼的天氣。“胡媽聽說道:”你說天氣涼,為什麼還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裏招涼哩?涼了可真不好,進來吧?“史科蓮也覺手涼如鐵,便帶胡媽一路進去看史老太太。胡媽卻通她換了一件褂子,另外還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蓮笑道:”誰也不理會我會害病,要你這樣掛心。這就冷了,在大雨裏頭拉車的,那不是人嗎?“胡媽還沒有答話,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說了。說道:”我不冷,倒是想點茶喝。“史科蓮聽說,連忙伏到床沿上,連叫了幾聲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蒼白的頭髮,微微睜開一線目光,哼了兩聲。史科蓮道:”你老人家覺得心裏舒服些嗎?“
史老太太在被裏伸出一隻枯蠟似的手,讓她握着,微微的點了一點頭,慢慢的拖着聲音道:“好一點了,我要茶喝。”胡媽聽她這話,早已斟了一杯溫熱的茶,在床邊等着。於是史科蓮托住了她的頭,將茶送到她嘴邊下。史老太太將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蓮問要吃什麼不要,她又說沖一點藕粉罷。史科蓮見祖母的病已有轉機,心中十分歡喜,高高興興的伺候。上午大夫沒有來,也不曾去催,以為藥水還有,大夫緩一個鐘頭來,也不要緊的。不料到了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靈,只是喘氣。兩點鐘的時候,大夫來了,坐在床邊拿着聽脈器聽了一會,那態度異常的冷靜。將測溫器放在史老太太嘴裏停了一會,抽出來一看,依然還是不作聲。史科蓮貼着床柱,靜靜的站着,就禁不住問道:“先生,病不要緊嗎?”大夫已經站起身來,有要走的樣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紀的人,血氣衰了,這也是自然的歸宿。”說著一面向外走。
史科蓮跟着出來問道:“不要給點藥水喝嗎?”大夫就停住了腳,說道:“本可以注射一針。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罷。”史科蓮聽了他這話,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動,眼淚如拋珠一般,由臉上直向下滾。也不知幾時,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後,抄住她的胳膊,說道:“你站在這兒哭做什麼呢?你還是到屋子裏去看啦。”史科蓮哽咽着道:“據這大夫說,人是無用的了。我想還求求姑父,再找一個中醫來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儘儘心罷。”余瑞香見她這樣,也是眼圈兒紅紅的。說道:“這個你放心。老人家事到臨危,無論如何,醫藥錢是不會省的。我這就去說,馬上請中醫,你回房去罷。”史科蓮聽了,掏出手絹,勉強擦乾眼淚,就悄悄的進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還是昏迷的樣子,那嗓子裏的痰聲,格外響得厲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來看了兩次。並吩咐兩個老媽子,常川在屋子裏看守。余佛香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親戚的別墅里,得了電話,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來了。史科蓮雖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過了一會,果然請一位中醫來了。中醫按了一按脈,也沒有開方就走了。
史科蓮更覺無望,想起十餘年來,一老一少,飄泊天涯,相依為命,不料到了現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裏也不坐了,端了一張小方凳坐在走廊下,兩手抱住膝蓋,看着院子裏樹葉發愣,盡情的流眼淚。眼淚淌下來,並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兩隻膝蓋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這個時候,天氣已經昏黑了。滿院子都是濛濛的細雨煙,被風一吹,直刮上走廊來。人身上也不覺有雨撲了來,但是有一陣一陣寒氣襲人罷了。院子裏樹葉上細雨積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點雨點到地下來。這種雨點聲,最是讓人聽了心裏難受。史科蓮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陣,不知道屋子裏的病人怎樣,又擦乾眼淚進來。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過來便問幾點鐘了。史科蓮道:“奶奶,九點鐘了。你老人家……”說到這裏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氣,舉着枯蠟也似的手,對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擠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聲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親面子,照應這妹妹一點罷。”她姊妹倆聽了,也禁不住流下淚來,各執着老人家一隻手,說了“您放心”三字,就說不出來。余佛香掉過身來對胡媽道:“趕快請老爺來,外老太太不好了。”一聲說完,這屋子裏已哭成一片,一會兒余家人都來了,大家圍着床,史科蓮倒擠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覺的一個舊枕頭,倒在旁邊一張小藤榻上,只是亂滾。哭也哭不出聲,將臉偎旁着枕頭,用手撫摸着枕頭,口裏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憐的奶奶呀!我只剩一個人了,怎樣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這樣慘慟,就有止住了哭來勸她的。史科蓮哪裏禁得住,只是嚎一陣,流淚一陣,她足哭了兩個鐘頭,一時心裏發慌,竟是暈了過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蓮醒了過來,已經有一點多鐘了。睜開眼一看,並沒有和奶奶睡在一個屋子裏,不知如何睡到這裏來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樣了。在枕頭上猶豫了一會,這才想起祖母已經去世,自己是哭暈過去了的。一陣心酸,又流下淚來。這屋子裏是向來史老太太抽旱煙袋和人講閑話的地方,臨窗一張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現在只有椅子,卻不見人,越發是酸上心來。屋子裏並沒有多人。只有兩個老媽子,共圍着一個大柳條籃子,在那裏折金紙錠兒。柳條籃上,卻針插着一根佛香。她們一聲不言語,只是折了金紙錠兒,就往籃子裏扔。這個時候,雨已變大了,風吹着一陣一陣的雨點灑在樹葉上,嘩啦嘩啦作響,讓人聽了,心裏更加凄慘。史科蓮哼了兩聲,便坐了起來,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媽子看見,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罷,你哭得暈過去了,這就好了嗎?”史科蓮道:“不要緊的。”於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間壁屋子裏來。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帳子,用一床被將她蓋了,臉上另蓋着一塊紅手巾。床面前,擺了一張茶几。茶几上一對燭台,插上兩校高大的白蠟。有一個小磁香爐,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燒滿着紙錢灰,將屋子裏釀成一種奇異的氣味。史科蓮一眼看見老太太那個綠色的眼鏡盒子,還掛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腳頭,又放聲哭了起來。她就是這樣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鬧了兩天兩夜。余家因為官場中人,雖然是個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辦喪事。一直到送三之後,史科蓮才不是那樣混哭。然而嗓子啞了,眼睛也腫了,人更是瘦得黃黃的,一點血色沒有。混一下子,便是頭七。過了頭七,余家便不能讓棺材停在家裏,次日就出殯,將靈柩停在道泉寺。余家並無多人送殯,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輛汽車前來。靈柩在廟裏安妥當了,史科蓮又是一頭大哭,哭得人又暈過去。余瑞香看得她傷感過甚,已經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國醫院去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