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第三十二節

三十二

到了太原,開始下雪。在車站蹲了幾個鐘頭,轉慢車到了介休。買到了第二天的汽車票,又在小城裏逛了一圈,天色已晚,覺得再去住旅店實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覺也得花六毛,決定還是在車站候車室去熬一宿。既然節約了三塊六毛錢,大家又都贊成買點熟雞吃。“買三隻,每人半隻吧。”賣熟雞的老頭兒提個匣子,點一盞小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四隻雞安穩地躺着。老頭兒從來沒做過這麼太筆的買賣,高興得鬍子發抖,說隨便再給他添幾毛,四隻雞就全是我們的,他也願意趕緊回家去吃一口熱飯,睡一個好覺。我們又給他添了四毛,托着四隻雞回車站。

王建軍和他的三位女當家,正坐在候車室里發獃。

王建軍立刻迎上來:“你們找到住處了嗎?我們去了幾家旅店,都客滿。”

“正合適,省下錢吃雞!”小彬說。

“嗬!真沒少買。”

“合一塊錢一隻。”

“夠值的。”

“嘿,哪兒去?別走,一塊吃!”小彬已不再沉默,想抓住一切人、一切機會,來沖淡劉溪留給他的憂傷。

王建軍朝他姐姐那邊望望,有些猶豫。

小彬使勁一按他的肩膀:“少費話,坐下!”

四隻雞攤開,轉眼問被大卸八塊。插過隊的人都知道,此刻誰斯文誰倒霉。這還是剛剛離開北京,要是在村裡,這時大約連雞骨頭也嚼碎。在村裡,誰家裏寄錢來誰就請客,至少要花掉匯款的一半。幾個人興沖衝到公社去,眼睜睜在郵局取了錢,眼巴巴在供銷社買了罐頭,急匆匆找一眼閑窯,把罐頭打開,想得周到的帶了勺子,粗心的只好下手抓,傾刻間肉盡湯干,咂巴咂巴嘴,一腳把空罐頭盒踢下崖去,聽一會兒狗在崖下的撕打聲,只把另外一半匯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這會兒肚子裏畢竟還有油水,吃得慢多了。仲偉心細,想起那三位女士。

“嘿,給你姐姐她們拿點兒去。”

“對對對,她們也沒吃晚飯呢吧?”

“不用,不用,她們不餓。”

“你這小子沒良心,你姐姐對你多好!”

我們是有點羨慕王建軍,有那麼一個好姐姐在身旁。他姐姐長得並不十分漂亮,臉色有些蒼白,個子雖高,但身體顯得纖弱。

她看王建軍的時候,目光簡直像個母親。這時候,她正和兩個女友擠在一起,三個人靜悄悄的彷彿連呼吸也沒有。她們這麼放心王建軍跟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感動,心裏暖暖的。她的兩個女友,一個長得算漂亮,另一個算得上丑。

“你要是不去送,”小彬晃晃拳頭:“你盯着。”

仲偉撿了幾塊好肉,放在一張乾淨紙上。王建軍只好送去,嗞溜一下跑過去,嗞溜一下又跑回來。太簡單了點。

一會兒,算得上丑的那個姑娘走過來,也在我們面前放下一個紙包,一句話不說,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去。有那麼半分鐘的寂靜。隨後我們都喊起來:“嘿,燒餅!”

“北京的燒餅!”

“還是熱乎的。”

“別神了。”

“不信你摸摸!”

我們朝三位女士那邊望。她們正偷偷地笑,也朝我們望,見我們正望她們,又都低下頭。她們身旁有一個大鐵爐子,爐壁的某個地方被燒紅了一塊。

吃着熱燒餅,吃着雞,時而還感覺到三個女性的目光。窗外漆黑,窗台上落了一層薄雪,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氣。候車室里人不多,這個小站沒有幾班夜車。有幾個農民裹着羊皮襖,或者抽煙,或者打呼嚕。我抹抹嘴,問王建軍:“你那包‘牡丹’呢?”

“喲,讓我姐姐給拿走了。”

“沒事兒,我就問問。”

“我給你要去。說是你抽,她多半兒給。”

“別介!別介,坐下坐下。”

“你們在村裡,敢當著女生面抽煙嗎?”他問。

“有什麼不敢的?”

“我們村的男生就不敢。”

“怕什麼。”

“怕她們給傳到家裏去。”

其實我們也不敢,倒不是怕別的,是因為女生們都有個偏見,認為抽煙一定是學壞的開始。其實抽煙真是有些好處,每天晚都喝稀的,幾泡尿一撒,一會兒就又餓了,買雞蛋吃又太貴,一包煙幾個人抽,整晚上嘴裏都有事干。單是怕她們給傳到家裏去?王建軍到底小几歲,沒悟透這中間的妙處。

王建軍靠在小彬身上吹口哨,吹的是《星星索》,吹得緩慢、纏綿,倒不像只有十五歲。

“你的樂感真不錯。”仲偉說。

王建軍又笑了:“車上那幫走調大爺也不知是哪兒的。”

小彬直着脖子唱《三套車》。

“行了你,”仲偉攔住小彬。“你就是走調二爺,聽王建軍的。”

“唱什麼?”

“隨便,越黃越好。”

他唱了《鴿子》、《喀秋莎》、《羅夢湖》、《桑塔露琪亞》……

開始我們都跟着唱,慢慢逐個被淘汰,只剩了王建軍和仲偉。他會的黃歌真不少。那時一切外國歌——除了《國際歌》——都算黃歌。不過“黃歌”二字在知青嘴裏正失去着貶意。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時候,芒比他離開了家園,穿過了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無邊的草原……”

“不知道?古巴的《芒比》。”王建軍說。

“月光照在科羅拉多河上,我願回鄉和你在一起。當我獨自一人多麼想念你,記起我們往日的情意……”

“這也不知道?《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

“世界上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仍懷念故鄉的親人,和那古老的果園……我家在叢林中的小屋,我多麼喜歡,不論我流浪到何方,它總使我懷念……”

“這是美國歌,《故鄉的親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我看你真有音樂天才,”仲偉說。

“媽的,不唱這種歌了。難受。唱點別的。”

“我曾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為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土撥鼠在身旁……媽的,光想起這些歌!嗯——”

“媽媽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裏悶得發慌。牆上鏡子請你下來……”

這歌大家都會,於是都唱:“鏡子裏面有個姑娘,那雙眼睛又明又亮……”

忽然傳來一聲姑娘的尖細的笑,笑聲又立刻被什麼堵住。

們回頭去看,見那個丑姑娘正在受另外兩個姑娘的責備。很快女士又都正襟危坐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別唱了,一會兒你姐姐該罵你了。”

“沒事兒,她們也會唱。”

“是嗎?!”我們村那些女生,以徐悅悅為首,堅決打擊我們唱黃歌。

“她們會什麼?”

“嗯……譬如《海港之夜》。”

“唱吧,朋友們,明天要遠航,是嗎?”

“沒錯兒。快樂地唱吧,親愛的老船長……”

“當天已發亮,”都會唱。“在那船尾上,又見那藍頭巾在飄揚……”

李卓樋樋我:“去去去,唱個別的。”

小彬又兩眼發直,發楞。不知道藍頭巾正在哪兒飄呢。劉溪真把小彬坑苦了。

“怎麼了你?啊?他怎麼了?”王建軍還一個勁兒問。“沒你事,你不懂。”

“再唱吧,唱點兒別的。”

我們又唱了些別的,但情緒再熱烈不起來。彷彿每個人都有一樁心事。後來就橫七豎八地擠着、靠着,把頭縮在大衣里都睡了。夜裏我被凍醒了幾次,看見小彬一個人在抽煙。

“哪兒的煙?”

“買的。外頭有個賣夜宵的小店兒。抽嗎?”

“來一根兒。”

我們倆默默地抽煙。外面傳來火車的噴氣聲和掛鈎的碰撞聲,還有檢修工人的笑罵聲。那邊,三位女士的睡姿要文雅得多,趴在膝蓋上,頭枕着胳膊。

“真他媽夠冷的。”我說。

“嗯。”小彬心不在焉。

一縷縷輕煙飄起來,成一層在半空停着。外面的那列火車起動了。

“對了,剛才那仨女的說,要跟咱們換換地方。”

“幹嘛?”

“說那兒有個火爐子,讓咱們過去暖和暖和,我說不用了。”

“你小子真笨。她是伯她弟弟凍着。你沒叫醒王建軍?”

“我哪知道?她說讓咱們都過去,我說……”

“廢話!她能光叫她弟弟過去嗎?”

“這女的真不錯。”

“廢話,比劉溪強的有的是。”

“我不是那意思。”

“你說比劉溪怎麼樣?”

“×,你小子真沒勁。”

“得得得,劉溪有勁,你他媽始終不渝去吧。”

我們倆又都悶頭抽煙。我挺後悔剛才說的話,好像我是個不珍重感情的人。

“小彬,嘿,驢奔兒!”

“嗯?”

“等回村,找郭大臉問問。”

“嗯?”

“讓他給打聽打聽,劉溪去的幹校在哪兒。”

小彬搖搖頭,不說話。

“天快亮了吧?”

“四點半。”

“怎麼著,就這麼算了?”

“什麼?哦。我說你別老跟我說這件事了成不成!”

又一列火車進站了,明晃晃的燈光在玻璃窗上滑過。是一列貨車,拖着幾十節灰黑的車皮。

“雪停了。”

“嗯。”

“要是我,打聽到地址給她寫封信。”

“嗯?”

“反正她也走了,就是她回信說不行,也沒別人知道。”

“我估計,她壓根兒對我的印象就不好。”

“我估計不會。”

小彬立刻睜大了眼睛盯着我,巴望我說下去。可我不過是想使他寬慰,再沒別的要說。

“就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小彬說,“有一回在苦行山鋤地,飯送到山裏,她主動叫我,跟我說……”

“什麼?!她找你說過話?”

“就那麼一回。”

“那就是有意思!你小子還一直瞞着我。說什麼?”

“那天仲偉做的飯,玉米黃兒根本就沒蒸熟。女生灶上做的也是玉米黃兒,當然熟。劉溪把她的分給我一半,然後就說……”

“是嘛?!有這麼回事?那天我哪去了?”

“你拉稀,沒出工。”

“仲偉呢?”

“仲偉做飯。她說,男女生不如不分灶。她主動跟我說的。”

“噢——”

“你‘噢’什麼?”

我不忍心告訴他,只說“沒什麼”。我想起,劉溪也曾跟我和金濤說過這句話,也是主動的。分灶的時候,男女生吵成一鍋粥,只有劉溪一句話不說。為了分灶具的事,徐財讓男女生各派兩名代表到灶房去,在隊幹部的公證下談判。我和金濤去了。女生也派了兩個伶牙俐齒的角色——徐悅悅和沈夢蘋。劉溪在灶房裏做分灶前的最後一頓飯。四個代表龍爭虎鬥一番,只恨水缸不能鋸成兩半。徐悅悅和沈夢蘋氣哼哼地走了,到底不是對手。我和金濤故意吹着口哨,在灶房裏再巡視一回,看還有什麼便宜可占。這時劉溪忽然說:“其實,男女生不如不分灶。”口哨聲嘎然而止,我看看金濤,金濤看看我,再吹起口哨,不是耳朵的問題?“幹嘛非分灶不可?”劉溪又說,但眼睛不看着我們。灶房裏再沒有別人。

耳朵也沒問題。站在女生的立場,她這可是背叛,是一句服輸求和的話。卻正是這樣的話,險些把我和金濤打敗。我們倆呆愣幾分鐘,趕忙出了灶房,一路上誰也沒說話,沒吹口哨。

現在已經記不清為什麼要分灶了。好像還是因為仲偉做了一頓生飯。女生中有人嘟囔:“這傢伙專門兒會做生飯。”其實,嘟囔之中還夾着竊竊的笑聲。仲偉正為又做了生飯而惱火:“哪傢伙嫌生哪傢伙別吃!”又一天輪着沈夢蘋做飯,做了一鍋摻了麩子的窩頭。男生中有人說:“幹了一天活兒,就他媽給喂麩子!”其實想博一陣喝彩。不料沈夢蘋卻不好惹,立刻嚷:“少費話!窮日子長着呢。這幫少爺!”

後來就逐步升級,她們罵我們是“一幫闊少爺,光想吃好的。”我們對罵曰:“這群嬌小姐,掙不了幾個工分,飯也不好好做。”繼而“少爺”之前冠以“混”,“小姐”之上封以“臭”。我們又乘她們全體去趕集之機,大吃了一頓白面糖包,卻不慎走露風聲。她們又於我們不在村裏的時候,吃足一頓白面蔥花餅,而且為了報復並不把保密看得多麼重要。終至有一天釀成了分灶的局面。

有一本心理學的書中說,少男少女在互相吸引之前,會有一段互相憎恨的過程。按我的經驗看,相憎絕不在相吸前,保險是在其中,那熾熱的相吸一時難於表達,便只好找碴兒打幾回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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