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二十七
插隊的第二年,村裏的小學校要增加一名老師,隊幹部開會決定讓金濤當,認為他的字寫得好,又能說,保險哄得好那股於娃娃。金濤上任不久,原來的那個老師又病了,到縣裏住了醫院。
金濤說他一個人可不行,要求再派一個老師。徐悅悅便自告奮勇。徐財想,這事便宜,不用再耽誤一個男勞力,當即批准。
男生又都敏感,說:“行,牛有點兒桃花運。”“有道理,徐悅悅八成是奔着牛去的。”“金濤這下子要受氣了。”
“別神了!我受什麼氣?”
“徐悅悅可是個厲害主兒。”
“厲害?瞧我收拾她。”
“牛——!”
“嘿你們等着,我十天之內讓她俯首貼耳。”
“牛×哄哄。”
我那時當了飼養員,喂牛。二十幾頭牛,我喂十幾頭,一個老漢喂十幾頭。老漢姓白,我在另一篇小說中寫過他。飼養場離小學校很近,一下課金濤就跑來,把學校里的趣事不無誇張地跟我說一通:“劉志高的兒子沒白養活,一道應用題,‘地主平均每個月剝削貧下中農245斤糧,一年剝削多少斤糧’,他掰着腳丫子算了一節課也沒算明白。我換一種說法,‘你大平均每個月掙245工分,一年掙多少’,這小子用了五分鐘,算對了。我說那第一道呢?他說一滿不曉得該用加法還是減法。我說這第二道呢?他說這樣的題他大常叫他做哩,用加法。我一看他的草稿紙,這小子是個天才,把245加了十二遍居然沒出錯兒。”我們笑了一陣。白老漢說:“實際的工分不是一個月跟一個月都不一樣嗎?山裏的娃娃腦憨得危險。”
“把徐悅悅收拾得怎麼樣了?”我問金濤。
“什麼?”
“裝什麼傻,十天已經過去了。”
“噢。”他安靜了一會。
“五元兒更神,”他又說,“565+27,他居然算出得835.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列豎式時是把前頭對齊了……”
我說:“咱們別打岔。說徐悅悅呢。”
“找不着碴兒。”
“這麼說,關係不錯?”
“別神了你。”
上課的鐘聲敲響,他跑回去。敲鐘的是徐悅悅,一邊敲一邊朝飼養場上望。我忽然覺得喂牛是寂寞了些。
有一天,金濤慌慌地跑來跟我說:“一會兒徐悅悅沒準兒要來跟你借象棋。她跟我借,我說那棋是你的,我不管,把她幹了一愣。”
“那我借給她不借?”“那我管不着。”他說完跑回去。這一下午我喂着牛,似乎每一分鐘都有着盼望,寂寞少些。然而徐悅悅並沒來借象棋。
小學校放了學,我路過教室窯前回自己的窯去,覺出裏面有響動,扒窗一看,教室里只有金、徐二人,正面對而奕。金濤低着頭費思考,徐悅悅的目光卻全投在金濤身上,我以為那目光在徐悅悅來說是罕見的深情。
晚上我問金濤:“怎麼個意思?”他說:“這傢伙太狂,說要殺我三盤不開章。”“結果多少?”“一比一。×!我走了一步大臭棋,不然二比零。”我們倆坐在場院裏,風很爽,帶了雨水打過的麥秸味。從這兒可以望見女生窯里的燈光,和窗紙上晃動的人影;也望見男生窯里的燈光,聽得見仲偉的琴聲。我們倆好一會沒再說這事,在平平的場院上拿了幾個大頂,又坐在麥垛旁。清平河輕緩的水聲,像為靜寂的群山唱着眠曲。
“我看,徐悅悅真對你有點兒意思。”
“別神。”他的語氣有些含混。
“你走棋的時候,她不看棋,一直看着你,臉特紅。”
“你他媽老逗。”
“我要逗,我是孫子。”
“你看見了?”
“當然我看見了。”
他沒話說,就吹起口哨,吹的是《讓我們盪起雙槳》,我們童年時的歌。
“她今天教學生唱這歌,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沒過多久,一到晚上男生窯里就不見了金濤。他和徐悅悅一塊去“家訪”,徐悅悅的新點子,就是到學生家裏去,要求家長支持學生好好學習,再宣傳一通教育的深遠意義,告訴人家不要鼠目寸光只看見那幾個工分。一到晚上金濤就往外溜。
“幹嘛去嘿,又往外溜。”
“去家訪。”
“美其名曰‘家訪’?”
“向毛主席保證,真是家訪。”
金濤往村子中心走,幾個男生在後面悄悄跟着。村子中心那片空地上,淡淡的月光照見一個人影。金濤走近去。“今天去懷月兒家吧。”
徐悅悅的聲音。金濤就跟在徐悅悅身後走,相距三米遠。
大家有點掃興,側耳屏氣再聽,兩個人再沒別的話。幾個人再跟蹤走一陣,見兩個人果然進了懷月兒家。
懷月兒大要讓懷月兒退學,說懷月兒媽也要山裡受苦去,不然工分就不夠,這樣窯里短下個做飯的人手。徐、金二人全力說服張富貴,把學校的成績冊拿來給他看,說懷月兒聰明得危險,又肯下力氣學,各科學習成績都是全校第一,將來肯定能考上初中、高中,說不定能上大學,張富貴是個見過世面的,又讓二人說得高興,於是答應:“那就讓這鬼女子上吧,要真能上了大學,她老子要飯去也供養她。”
我喂牛,很晚才睡,有時發現徐悅悅和金濤站在小學校的窯前說話。這辦法好,比躲到犄角旮晃去讓人少生猜疑。我一邊給牛添草,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喂牛老漢搭汕着,耳朵卻注意着小學校窯前。兩個人的說話聲也大(又使人少生懷疑),總是說著村裏的事、教學上的事、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事,“馬列主義認為”或者“用唯物主義的觀點看”。一會兒,金濤沖我喊:“馬爾薩斯是哪國人?我一下想不起來了。”分明是想向我證明,他們倆實在都是說的正事。偶爾,小學校窯前好一陣沒了說話聲,我就叫白老漢的小孫女留小兒去看看。“看啥?”“看他們倆在幹啥。”小兒跑去又跑回來,說:“二人站着看星星哩,一滿不言傳。”我悄悄繞到小學校的窯頂上,往下看,見兩個人東一個西一個,間隔仍是三米,都站着,仰臉想什麼。我在窯頂上等一會兒。徐悅悅終於說話了,說的卻仍然是提高農村教育水平的重要性。
這兩個人平時都伶牙俐齒,卻在雙邊關係上都畏縮不前。直至都離開清平灣,兩個人誰也沒把心愿說明,以致成了雙方永遠的謎。金濤對自己現在的家庭生活不大滿意,抱怨他妻子比他小了六歲,沒插過隊,什麼都不懂,時常感覺像是隔代人;兩口子一度吵到要離婚的地步。去年徐悅悅來,我偶然說起金濤的這些事,徐悅悅說根本不在於他愛人插沒插過隊,金濤這人不太懂感情,對人太冷。金濤知道后說:“什麼,倒是我太冷?”之後笑笑,揮一下手,意思是:往事再提也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