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二十五
不久,另一個莊裏插隊的同學來串,說起他們那兒遭了雹災。麥子全打爛在山裏,老鄉們拿着笤帚、簸箕上山去,把混了麥粒的黃土撮起來,一點一點地簸;娃娃們在黃土裏一顆一顆地撿。不少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我們聽得肅然又驚然。
“國家會給救濟糧吧?”
“給哩。給不鬧①。”
“能給多少?”
“球不彈,”老鄉說:“要飯去呀!”
“要飯去?”
“不了咋介?餓死去?”
這言論可算反動。不過那是北京的習慣,在我們那兒行不通。
我們那兒的規矩是,出去賺錢要綁一繩,出去要飯可以隨便,方圓幾千里內保證沒有外國人。西哈努克來過一回延安,據說那幾天延安街頭沒有要飯的。要飯多在冬天,一來閑下無事,二來窯里剩的幾斗糧要留到春天吃,否則農忙時靠什麼來轉換成牛一樣的力氣呢?有時是一個人,拖一根木棍,提一個布袋,木棍隨時指向身後稱職的狗。
有時是一家人,男人喊一聲:“打發上個兒!”婆姨牽定娃娃站在男人身後。挨家挨戶地要,只要給,無論多少都滿意。給的人體會要的人難,要的人看出給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
剛到清平灣時,我們還信奉着“在我們國家,要飯者必為好吃懶做之徒”的理論。茫茫大雪中,走來一個拖着木棍的人。村裏的狗叫起來。那人走到我們灶房前,喊:“打發上個兒!”那人長得挺魁偉。
“你幹嘛不好好勞動?”徐悅悅先去質問那人。
“什嘛介?”那人沒聽懂,聲音很和氣,以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什麼事。
“不勞動者不得食!”沈夢蘋說。
那人愈茫然,怔怔地站着,才發現這群人的語言和穿戴都奇異。
“你身體這麼好還要飯哪?”
“你是什麼農?”
“打發上個兒,”那人低聲說。他既不懂我們的話,又不知道再該說什麼。
明娃媽走到那人跟前,給了他一塊乾糧,說:“這些才從北京來,解不開咱這搭兒的事。”
那人拖着木棍走了,不時惶惑地回頭來望。
冬天,我們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飯的了。我們知道那些人實在都是幹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清平灣雖沒遭雹子打,但公糧收得太多,年昔欠下的公購糧又要補上。年昔我們庄也是因為遭了災,公購糧賣得不夠指標。指標年年長,因為年年都有“一派大好形勢”。要飯都是跑出幾百里地去要,怕在熟人跟前臉面上不光彩,又以為越遠的地方生活會越好些。翻山越嶺,走雪地,頂寒風,住冷窯,那絕不是好吃懶做的人能受的。
冬天,我回到北京。母親樂得不行,繼而又落淚。我把一年的所見所聞向來看我的人講個不停,自我感覺像個歷險歸來的英雄。聽的人都驚訝,都感動,都嘆氣,最後又都認為我長大了。白天,剩我一個人在家,站在陽台上,看見上班的人潮,看見下班的車流,看見退休的老人帶着孫子在冬陽下散步,心想天底下確乎不只有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