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十三
好了,我的想像過於浪漫了。事實上也許完全不象我想像的這樣。事實上我們到了清平灣的時候,隨隨和英娥的羅曼史已告結束。我的想像是根據了村裏的傳說和陝北動人的情歌。
去年回陝北去,一路上我這想像逐漸清晰,便講給同行的六個人聽。大家都被這情歌打動。有老婆的想起了老婆,沒有老婆的便說應該趕緊找了,不然日子有點難熬。那位“太行山人士”也說這歌詞歌曲實在作得太好,然後又不失時機地講起他的太行山,希望他認識的那女孩不要有英娥似的命運。他已料到英娥和隨隨的事不會成。
但無論如何那是清平灣歷史上有數的幾樁自由戀愛之一,而且確實極富浪漫色彩。人說,“砍柴時見二人在苦行山窪里走哩”,“見隨隨把英娥捉起親口哩”,“英娥睡倒在隨隨懷裏,咋才叫羊把沙家溝的桃黍鬧糟踏啦。”隨隨是在攔羊時與英娥建立和發展了愛情,這一點確鑿無疑。
六七年冬里英娥嫁到了馬家坪。王康兒是個老實人,心裏明白英娥看不下他,便連話也很少敢跟英娥說,一個人不吭不哈地受苦、做飯、餵豬,有了錢給英娥買衣裳。英娥不穿他買的衣裳,也不給做飯,也不讓他跟她一塊睡。英娥還是常往隨隨攔羊的路上跑。於是英娥娘家的人就跑到隨隨窯前來罵,把瞎老漢也捎上,說:“叫你跟你大一樣把眼窩瞎了!”隨隨急了,抄起老钁跑出去,說:“你狗日的罵誰哩?誰的事說誰的事!”眾人把雙方拉開。王康兒家的人告到了公社,公社裏來人把隨隨叫去整治了一頓。英娥聽說了便要尋死。據說水銀吃了能死人,據說鏡子背後塗的就是水銀,英娥就颳了鏡子背後的“水銀”吃,不頂事。她以為那層紅的塗料就是水銀。她又把鏡子摔了,用碎玻璃割脖子,被眾人發現拽住。隨隨也想過死,但又想到撂下瞎老漢誰管?這些都是我們到清平灣之前的事。我們來之後,風波全已平息。只是聽說英娥結婚兩年還是沒有懷娃娃。第三年還是沒有。第四年生了一個兒子,第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子。眾人說這下沒麻搭了。
我在清平灣的幾年中,沒聽隨隨說過半句這往事。他還是窮得問不下婆姨,卻似乎也不急。別人間他,他就隨機說些嘎話,大家一笑。
瞎老漢卻心焦。他還是總到那土崖上去,和那條狗在一塊,從太陽偏西望到暮色蒼茫,望得隨隨攔羊回來。隨隨不再唱山歌。山歌差不多都是情歌。瞎老漢草也鍘不了多少了,總是病病歪歪。他一輩子不知道婆姨的味兒,心想不能再拖累得隨隨也娶不上婆姨。
那時李卓干起了赤腳醫生,靠一本《農村醫療手冊》,自己買了聽診器、注射器,開始給老鄉們開藥,打針,扎針灸。李卓傻大膽,真幹起來也心細,又買了麻藥和手術刀,給村裡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做了包皮切除術,竟很成功。那確是急用先學,上午抱着書看幾遍,把器械都消了毒(無非是一把刀兩把鑷子),下午就去做,手術的時候書翻開在旁邊,不時再看幾眼。老鄉說,“要看書哩嘛,不看書能治好個病?”絕對相信他的手藝,相信他不時看看書是必要的。我也跟李卓一起去給人打過針,把針使勁往人家屁股上一戳,沒進去,針頭彎了,李卓就忙說“這針頭不行,換一個”,老鄉們就相信那全不是因為我的手藝不濟。李卓的醫道於是日漸高超了。瞎老漢的病卻難治。李卓再膽大,那時也還不敢做胃潰瘍的手術。上延安去治就又要借錢,瞎老漢說死不去。“不頂事了,再不要瞎糟踏了錢,”他說。“我死了你就好好介打上兩眼窯,”瞎老漢跟隨隨說,“我死了你就結婚下婆姨好好介過。”隨隨就急得喊:“多會兒死咧,咱倆相跟上!”
有這話瞎老漢心裏就滿足,於是又想起那個吹手,說:“也常要給你親大上墳哩。把我也埋在前川棗樹灘里。”隨隨不耐煩聽,出去和“花腦”在窯前坐一會,然後使足了力氣劈柴。
有一天瞎老漢又走上那土崖。看見的人說,他走得緩慢又鎮靜,身後也沒跟着那條狗。瞎老漢往崖畔上走,差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時候人們以為他會像往常那樣停住,可他沒停。那崖幾丈高。
“花腦”這時跑來,站在崖上一望,又返身跑開,直往山裡去。
眾人驚叫着跑下崖去,見瞎老漢正在河灘上翻身爬起,愣瞌瞌坐着,渾身是泥,只在臉上被砂礫劃破一道口子,洇出血來。這事有點讓人難以相信,眾人一時都不敢上前。瞎老漢愣了一會,對眾人說:“小鬼兒不接我去哩,還要再拖累隨隨哩。日這小鬼兒的先人!”
“花腦”帶着隨隨走來時,擠了滿滿一窯人,瞎老漢坐在炕上,臉上只貼了塊紗布。瞎老漢只說是自己不留神才出了這亂子,咋也不咋。有人還記得他坐在河灘里說的話,就把原話悄悄說給隨隨。有人又記起那條狗當時被拴在窯前,便把狗叫來看,脖頸上還有半截被咬斷的繩子。隨隨大哭了一場,發誓要給他大娶下兒媳婦。眾人又勸隨隨,說這是天意,好人總要有好報;說神神保佑着這老漢哩,往後的日子要好過了。
這之後大約半年,隨隨和碧蓮好上了。隨隨的話是:“碧蓮母子命苦咧。”碧蓮是說:“隨隨人好哩,心忠哩。”這事便在村裡傳開,人人都說這倒又是神神牽線,天配就的。這時明娃已經歿下一年多。碧蓮是十二分的看得下隨隨,比隨隨要心急得多,催隨隨託人去跟公婆說。隨隨自己去找疤子,說:“明娃的兒還是姓明娃的姓,明娃在時和我可好哩,我不能錯待了他的兒。”疤子沒主意,叫他去問明娃媽。隨隨去了又是這一套話。明娃媽眼圈又紅,沉了好一陣子,說:“就這,明娃的兒還是姓明娃的姓,你窯里我窯里都是這娃的家。你給咱出上四百塊,我家二元兒也十七了,問婆姨又要使喚錢哩。”隨隨楞了半晌,回去。他自然是拿不出四百塊。這關頭碧蓮卻充當了男子漢的角色,說:“不怕,她不講理,一個二婚的倒要你那麼多錢?不怕她,有理走遍天下。”火在心裏燒,眼見的好男人不能丟,碧蓮膽子大了,抱了孩子拉了隨隨去找李卓他們,又找徐悅悅她們。那時我已經離開清平灣,正住在北京的醫院裏,聽金濤來信說起這事。碧蓮知道明娃媽最信知識青年的話,知道徐悅悅和金濤的嘴能說,知道那年明娃母子來北京時吃住都在李卓家,李卓在明娃媽面前說話最頂事。李卓他們和徐悅悅她們便輪番去跟明娃媽說,都感覺負了正義又神聖的使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成篇大套的戀愛自由經典學說。男女生間的隔閡於這時開始融化,我在北京聽說了這一節,心裏很是羨慕。明娃媽落了淚,說:“疤子下炭窯去掙來的錢,好不容易給明娃娶了婆姨,六百塊錢來得那麼容易?再要給二元兒問婆姨,又要五六百塊哩。”那幾個經典學說的信仰者立刻都沒了話。明娃媽又說:“我曉得隨隨窮,二百塊總要出哩吧?”幾個人再能說也都沒的說。
瞎老漢竟然悄悄存了些錢,把疤子喊來,從枕頭裏摸出一百零六塊,全給了疤子。疤子說:“咳呀——”瞎老漢說:“再欠的錢我死前準定給你還上,能行不?”“咳呀——”疤子說。
我們那地方娶媳婦很熱鬧。一隊人馬從女家的村裡出來,順着山路走。最前面是四、五個吹手,每人一把嗩吶。吹手後頭是一個迎親的老漢或老婆兒,騎着驢。然後是新媳婦,也騎了驢(要是騎騾子就更排場),經常也並沒有蓋頭,臉反正是垂到眾人看不明白的程度。再後邊是幾匹驢馱了嫁妝,大致是木箱和被褥,多與少便標誌出窮與富。最後又是一個老漢或者老婆兒,是送親的。一隊人在大山裡悠悠地走,除了新媳婦之外似乎都不急,翻梁越嶺。都是在冬天,莊稼早都收光,漫山遍野是裸露的黃土,更顯荒莽,幸而天是格外的藍,格外深遠。遠遠望見個村子,吹手們把嗩吶高高揚起,讓那自由歡暢的曲調信着天游開,順着天游開。《信天游》或《順天游》這曲牌名都不是瞎起的。村子裏的人便都跑出來,辨認這是哪村裏的女子,都露着白牙笑。有相識的就朝那迎親的或送親的吶喊兩聲,對方很高興回答。新媳婦渾身都抽緊。過了村子,吹手們歇下,一隊人就走得有些寂寞。新媳婦鬆口氣,不知是應該笑一回還是想哭一頓。再走一程,嗩吶聲又信天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