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九
炭窯就是煤礦。我們那地方有煤,不過煤層很薄,且分佈零散。
只是公社一級常組織些開採,設備極原始,稱不上礦,叫炭窯很恰當。打一眼井,比一般的水井大些,井口上一個轆轤,也比一般的轆轤大,幾個人搖,把掏炭的人吊下去,把掏好的炭吊上來。地下水也是從這井口吊上來——用一張大牛皮兜着,吊上來倒掉。幾班人輪番不停地搖轆轤,用肌肉代替吊車,代替抽水機,“哼哼咳咳”地喊。掏炭的人嘴上叼一盞小油燈,攀在繩索上下去,三四丈深到了煤層。巷道只一米來高,又很窄,沒有坑木——用不着也用不起。掏炭的人在裏頭爬,有時要爬幾里地,挖一塊煤,幾百斤,用繩拖在身後,再往回爬。膝蓋磨爛了;然後磨出腸子。煤吊上來了,然後掏炭的人也吊上來了,人和煤都濕漉漉的。冬天井口上掛滿了冰凌。所謂安全設備,就是地面上有幾根不高的煙筒,為通風用,不能沒有。
留傳下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哪個人下了炭窯,他就是欠了你再多的錢糧,你也不能去催要了,不然就是逼人去死。下了炭窯就是說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討飯只是不顧了臉,掏炭卻是不顧了命。然而我們在的那些年,這規矩只成了一個傳說,實際人們卻爭着下炭窯。一個人下炭窯,一家人的日子就好過些。下炭窯的人能吃飽,吃白饃,吃小米,吃不摻麩也不摻糠的凈玉米乾糧,偶爾還能吃一頓大肉,有些蘿蔔、洋芋。主要是能給窯里掙回些錢。
疤子一直羨慕人家去掏炭,自己沒機會。這年疤子的哥哥在公社灶房上給幹部們做飯,慢慢跟些人混熟,給疤子爭來了這機會。同是走後門搞不正之風,有人給自家的兒女弄得去上大學,有人給自家的兄弟弄個捨命的事做。炭窯上的窯頭也看得下疤子,知道他苦好①,厚道,有力氣;明娃媽想,等把明娃治病的錢攢夠,就不再叫男人下炭窯。她想,一天總能掙回一塊錢,一年三百幾,兩年下來就再不叫疤子下炭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