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趙興華帶着洪燕那難能可貴的體溫,一口氣跑回家。當他打開洪燕給他的那個信封時,趙興華驚呆了,這居然是一張五萬元的定期存單和兩萬元的活期存摺!上面都是洪燕母親的名字。
儘管趙興華登門求過洪支書要求幫他貸款,儘管他也千方百計想得到一筆款子,然而當他真的拿着這樣一筆巨款時,趙興華着實興奮不已。事情確實來得太突然了,也着實讓他太感到意外了。興奮之餘,他又猜測着,洪燕是用什麼辦法從她母親手裏弄到這兩筆錢的呢?
是啊,洪燕和趙興華從高中畢業后,兩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聯繫,現在趙興華又回到農村,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更進了一層。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談情說愛,也許他們只是在另一個層面上的朋友。然而,趙興華看着這兩張共七萬元的存款,他覺得他和洪燕之間的關係突然間變得特殊起來了。是一次質的飛躍,是驚人的突飛猛進。對於趙興華來說,目前洪燕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女孩子漸漸成了他精神上的依託和支柱。
對於趙興華的理想也好,追求也好,洪燕是那樣堅信不移、那樣全心全意。在她看來,趙興華的所有理想、對未來的那些構想,都一定會成為現實。她認為他現在雖然身無分文,但是她感覺到他身上蘊含著無法估量的勇氣和力量。在這個世界上,自有另一種複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哲學的深奧、另一種行為的偉大!這裏既有不少呆憨魯莽和執拗,也有許多了不起的天才。在這片厚實的土壤上,既會長出無數平凡的小草,也照樣會長出不少棟樑之材。
對於趙興華來說,從他上中學時老師就看出來他性格上的兩重性。他的學習成績非常出色,可他偏要考農業大學,那時的他,一個思想尚未成熟的男孩子,是矛盾的,也是統一的。一方面,他擺脫不了農村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又不願接受農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現出既不純粹是農村的狀態,又非純粹的城市型思維。在他今後一生中,不論是生活在農村,還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許將永遠會是這樣一種混合的精神氣質。
現在趙興華獨自一人坐在這隻昏黃的燈泡下,再次設計他開闢大塘溝和建設家鄉的藍圖。人們也許根本不會相信,他既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榮譽!他的心裏燃燒着熊熊烈火。
有了這七萬元錢,趙興華一刻也沒有耽誤,他開始向他既定的目標邁出第一步。
趙興華趕到鄉政府旁邊的汽車站時,第一班開往縣城的客車還沒到。於是他想給洪燕發個短訊,可是又一想,說不定洪燕還沒起床呢,正猶豫着,客車來了。
趙興華坐在客車裏,心情平靜了很多,一種巨大的壓力開始向他籠罩過來。也許自己的行動真的就這樣開始了,他這個主角就要登台了!沒有剪綵的大紅綵球,沒有豪門巨富的恭賀,沒有驚天動地的樂隊,沒有鞭炮和禮花。一切都在默默地進行着。
趙興華輕輕推開半扇車窗,涼風吹在他的臉上,他撩了撩頭髮,心臟隨着汽車的顛簸而忐忑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的這次行動是否盲目,是否正確,能否成功。不過,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路總是人走出來的。
汽車飛奔起來,可他的心思卻飛到了洪燕身邊。昨天晚上看到洪燕給他的那七萬元錢的激動和興奮尚存心頭,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實踐行動的一股強大的壓力。儘管他終於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但他無法料想未來的道路將是怎樣的荊棘叢生和充滿坎坷!
創業的第一步到底會如何呢?其實在此之前趙興華想得更多的是幹什麼,而擺在他面前的最大困難是錢的問題。當他真的有了這七萬元錢時,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則是如何去使用這樣一筆錢的問題。對於他,一個大學還沒畢業的二十二歲青年,現在他真正感到從理論到實踐的距離是那麼巨大!
趙興華堅定卻似乎有點迷茫地向著一個未知的方向奔跑着。他到達大別山區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這時趙興華渾然不覺飢餓與疲憊,他首先想到要給洪燕發個短訊。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一看,手機的屏面上顯示:兩條未讀信息。毫無疑問,這是洪燕發來的,連忙打開一看,第一條短訊是:興華,昨晚沒告訴你那是錢,另三萬元已經落實。勿念!第二條是:怎麼不回短訊,你在哪?
趙興華看罷短訊,心裏陡然間興奮起來,立即給洪燕回了短訊:洪燕,對不起,一大早我就踏上來大別山的路程,途中沒聽到手機響,抱歉。
這裏是大別山腳下的一個小鎮。趙興華上次在這裏發現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飼養的真正的黑豬,豬肉的香味當然是目前市場上的那些用瘦肉精餵養出來的豬無法相比的了。不知為何,在當時的一剎那,他心裏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衝動,那種衝動是從沒有過的,以至他再次來到大別山。如今,在這偏僻的山區,還有這樣回歸自然的豬肉,實在是難得,也實在讓趙興華感到意外驚喜。隨後,趙興華去省城進行市場調查。毫無疑問,隨着改革開放,隨着社會的發展,隨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隨着食品安全成為廣大群眾關注的話題,群眾對環保食品、安全食品越來越渴望。趙興華決定以飼養本土豬作為突破口,創造和發展自己的事業。通過市場考察,他認定讓部分城裏人回歸上世紀六十年代,吃上六十年代的那種既香又不含瘦肉精的豬肉,不僅會深受歡迎,而且是一條致富的道路。他知道,這當然不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可問題是現在為什麼中國那麼多人卻忘記了地球是圓的?
大別山腳下的小鎮在中國地圖上是一個根本找不到的小鎮。山區的山民們還過着貧困落後、缺醫少葯的苦難生活,趙興華上次到這裏來曾經問過那些村民:為什麼全國那麼多城市、農村早已不再養這種本土的黑豬呢?山民們告訴他,這種豬肉雖然好吃,對人身體無害,但是一頭豬要養一年,才能達到一百多斤。而現在的約克夏、杜洛克、施格蘭新品種豬,只需一百多天就能達到九十至一百公斤。那麼這裏的山民們為什麼還堅持飼養三十年之前的本土豬呢?山區的農民還告訴趙興華,現在的雜交品種豬必須喂那種專門加工的飼養,只有吃那樣的飼料,這種豬才能長大。這種飼料是專門加工而成的,除了含有快速生長的物質,還加入了瘦肉精。這種豬肥肉少,瘦肉多。如今的人們總希望吃瘦肉,所以過去的那種豬幾乎找不到了。但是,近年來,人們發現不僅瘦肉精對人體有害,而且豬肉的口感大大降低。而山區的農民沒有錢買飼料,他們只能養這種本地的土豬。養這種本地土豬無須買飼料,山區的村民把山上的野菜野草割回來餵豬,節省了一大筆飼料錢。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常識,趙興華一聽就明白了。趙興華這個充滿個性的青年暗暗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他的獨特思維定勢:養豬!創業!
現在趙興華又來到大別山腳下,熟悉的小街,熟悉的小鎮,山區的小鎮顯得幾分蕭條,和家鄉的大塘溝大同小異。農村,也許這就是中國舊農村的特色。
趙興華走進一家小飯館,點了一碗紅燒肉。他慢慢地品嘗着香、甜、黏的肉香味。想想這些年來不僅在大學食堂里沒有吃過這樣的豬肉,就是在大塘溝也沒吃過這樣美味可口的豬肉。他頓時感到自己選擇的目標是正確的,只要這種土豬能養好,僅省城的市場就非常大,前景也一定是光明的。
趙興華徘徊在大別山腳下,一彎清亮的新月掛在黛色的山頂,幾片薄薄的浮雲似丹青筆下的墨染一般,小鎮的夜色幽謐而嫵媚。此刻在他身上看不出那種身處逆境的窮酸潦倒和惶。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僅僅二十二歲的青年雖然遭受了人生極大的挫折,卻渾身閃耀着崇高的使命和力量。
…………
突然,“嘀嘀嘀……”口袋裏的手機發出一陣響聲,趙興華先是一怔,隨後取出手機,不用說,這是洪燕的電話。
“你放心,事情辦好后我給你發短訊。”趙興華捨不得多說一個字,他知道手機的漫遊費用是要花錢的,趕緊掛掉電話。趙興華挺了挺腰身在小鎮的街道上向前邁步,水一般的月光灑滿他的全身,突然一股清新的夜風吹了過來,他舒展雙臂,深深呼吸着山野獨有的芬芳。
二
天黑漆漆的,山區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寂寞得令人恐怖。山腳下的房屋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之中。一個瘦高的影子出現在寂靜無聲的小街上,他步履匆匆,顯得那樣神秘,好像心中飽含着巨大的激情,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麼?他又在幹什麼?
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咚咚地響了起來,這響聲頓時打破寂靜的山村,這聲音傳到黑夜空曠的山野,增強夜深人靜的蒼涼氣氛。緊接着,附近村莊裏響起了雜亂的狗叫。
中年司機跳下駕駛室,大聲說:“哎,小夥子,保證沒事,放心走吧!”
年輕人在黑暗中仔細地檢查汽車架上罩着的網罩,說:“王師傅,上千里路,大部分又是山路,我不得不小心啊,你知道這幾頭豬對於我來說是多麼重要啊!”
“哎,我說你啊,年紀輕輕的什麼事不好乾,非要養豬,我看靠養豬是發不了財的,中國現在的形勢好啊,賺錢的路子多着呢,想發財還不容易。”中年駕駛員說。
年輕人笑笑說:“王師傅,走吧!”
小型客貨兩用車發出一陣嗒嗒嗒的響聲,拖着一串長尾巴樣的濃煙駛出山澗,吃力地向山坡上爬去。
這是趙興華第三次走上這條繞着山坡蜿蜒而行的山路。他第一次來大別山考察時,坐在汽車裏,看着汽車在山坡上那樣狹窄的蛇一樣公路上爬行時,看着旁邊那萬丈懸崖,嚇得他全身直冒汗。現在他坐在駕駛室里,汽車的兩隻大燈泡打出的兩根燈柱射向前方。然而,四周卻是一片黑暗,更加顯得山的高峻、懸崖之陡峭。隨着汽車的蜿蜒而上,趙興華的心臟也隨之懸了起來。他暗自有點後悔,不該黑夜走這樣的山路。他緊張得目不轉睛地盯着汽車前方的燈光,雙手緊緊地抓着旁邊的拉手。這時,中年駕駛員似乎看出他過於緊張,笑着說:“小夥子,別緊張,我跑山路都快二十年了,這算什麼。來,幫我點支煙。”
趙興華給駕駛員點了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他不敢和司機講話,害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幕布一般籠罩着的黑暗終於在東方的山澗里露出斑斑的青白色,雲層後面跳動着一種亮光,它好像在尋找黑雲的稀薄之處,要從那兒沖將出來。
趙興華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員旁邊,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天漸漸地亮起來,但是山上卻又大霧繚繞,能見度極差。王師傅似乎並不那麼緊張,還時不時地說句笑話,可趙興華卻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眼睛緊緊盯着前面的柏油路。
汽車越爬越高,趙興華不知道自己處在雲里還是霧中,好像整個世界都處在半模糊狀態。
山路突然寬了些,汽車加快了速度。
趙興華剛鬆了一口氣,又給王師傅點了一支香煙,汽車靠了邊,王師傅突然說:“看,這天氣,要下雨了!”
“要下雨,怎見得?”趙興華吃驚地看着王師傅。
“你不了解山區的天氣,雷雨說來就來,別看現在才是初夏,可說下雨就下雨,說打雷就打雷,你看這霧、這厚厚的雲。”
“那怎麼辦?”趙興華着急地說。
說實話,趙興華突然忘了自己正穿行在懸崖峭壁的半山腰,心裏惦念着的是車廂里的九頭豬。
汽車一會右轉,一會左拐,駕駛員雙手緊緊地抓着方向盤,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漸漸地,汽車像是被乳白色的霧紗包裹着,能見度也越來越小,接着駕駛室前方的玻璃模糊了,雨刮器刮過之後,隨即又被塗上一層薄薄的東西。
天越來越黑了,王師傅自言自語地說:“天要下大雨了!”
氣壓也越來越低,駕駛室悶熱得透不過氣來,趙興華瞥一眼窗外,一眼望見陡峭的山崖,嚇得他趕快轉過臉來。就在此時,颳起了大風。霎時間,飛沙走石,樹葉、野草滿天飛舞,山上一片昏暗,王師傅只好停下車,讓趙興華搖起車窗玻璃。
“這種天氣在山上開車很危險,你看這風多大!馬上還要下大雨!”王師傅有些緊張起來,臉上也不像剛才那麼輕鬆,而是滿臉嚴肅。
“糟糕,怎麼……”趙興華沒有說下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不好,辦的第一件事就如此不順利,他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一道閃電在頭頂上空劃過,接着就是一聲炸響,這聲驚雷像是要把大別山劈開似的,震得山搖地動。汽車搖晃了幾下。趙興華有點心驚肉跳,正忐忑不安時,又是一聲響雷,雷聲還沒消失,緊跟着就是銅錢大的雨點瓢潑似的倒了下來。閃電伴着雷鳴,狂風卷着雨柱,天上如同決了口的堤壩,大雨一個勁地往下沖。
趙興華急了,回頭看看,可什麼也看不見,大雨像瀑布一樣,他心裏如同着火一樣,大聲喊道:“王師傅,還有油布嗎?”
“幹什麼?”王師傅睜大雙眼,大聲叫着,“雨那麼大,風那麼狂,你……你……”
“不行,王師傅,這樣豬要淋死的!”趙興華急了,隨手推開車門,跳出車窗。這時雨柱向他沖了過來,一個趔趄,趙興華已被狂風撂倒,滾了兩個身,又向路邊滾去,趙興華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知覺,卻被一棵樹擋住。他想睜開眼,只覺得一片模糊。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趙興華雙手抱住樹榦,可兩條腿已經拖在懸崖下,如果不是這棵樹將他擋住,如果不是他雙手來得快,抱住樹榦,說不定早已摔下山崖。嚇得魂不附體的趙興華被大雨嗆得喘不過氣來,他剛剛張開嘴,雨水就衝進嘴裏,連喝了幾口水,他掙扎着想抽回兩條腿。這時王師傅爬過來了。他不知道,王師傅是被狂風大雨打倒的,還是自己趴下的。只聽王師傅大聲喊道:“快,抓住我的手……”
趙興華根本沒有聽到王師傅的喊聲,但他感覺到王師傅的兩隻手向他伸過來,他終於抓到王師傅的手了,王師傅一用力,趙興華收起右腿,接着用右腳蹬着那棵樹,這樣,他才趁勢爬到路邊。王師傅往後移動着,趙興華也跟着往前爬。就在這時,那棵樹大概是因為被趙興華用力蹬了一下,又被狂風一吹,連根倒下去了,眨眼間就隨着大雨向懸崖飄落下去。
王師傅叫了起來:“危險!太危險了!”
趙興華還想站起來,卻被王師傅拖住了。王師傅說:“千萬不能站起來,那樣一陣風會把你送下萬丈深淵的!”
王師傅拉着趙興華,在狂風暴雨中往前匍匐,終於爬到汽車底下。
趙興華流着淚說:“我的豬啊!……”
王師傅大聲叫了起來:“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豬?是命要緊還是豬要緊?再說了,豬的抗災能力比人強,車廂里存不住水,豬是淹不死的。小夥子,碰到這種倒霉事,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錯了,別胡思亂想了!”
“王師傅,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王師傅叫起來了,“還能怎麼辦?聽天由命吧!天無絕人之路,等吧!”
“王師傅,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
“小夥子,這怎麼怪你呢?你付給我錢了,我們這是做生意。”王師傅說,“人生在世誰能沒有災難!”
趙興華躺在汽車下面,心情沮喪極了。覺得自己已經不像人了,像個水鬼,他不知道命運為什麼如此捉弄他,難道上蒼就不給他一條活路了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似乎小了點,雨還像瓢潑一樣,趙興華和王師傅躲在車廂下面,不敢爬出來,惶恐不安地看着大雨傾倒下來。
三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小了,風也小了。王師傅先從汽車下面爬出來,隨後伸手去拉趙興華,趙興華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千斤重,想到他的豬,掙扎着站起來,只見車廂里的豬像聽話的乖孩子,擁擠在車廂的角落裏,被大雨淋得如同落湯雞。
“怎麼樣?放心了吧,我說豬的抗災能力比人強,你看……”王師傅說。
趙興華和王師傅脫掉濕漉漉的衣服,鑽進駕駛室,兩人換了衣服,王師傅重新發動引擎,小貨車沿着山路慢慢行駛。
一陣狂風暴雨過後,天空明亮起來,那些漫天的大霧不知什麼時候退到山頂周圍,剛才的那場狂風暴雨似乎專門和他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趙興華第一次經歷了生和死的驚嚇,現在他對山路的險惡已經不那麼膽戰心驚了。他靠在座墊上,一會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看着彎曲的山路,一會閉上眼睛。
中午吃飯的時候趙興華只喝了半碗西紅柿湯,一上車就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小貨車什麼時候結束山路的,他已經糊裏糊塗地記不清了。
直到下午四五點鐘,小貨車進了黑山坳,王師傅叫醒趙興華,趙興華才吃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半天還沒弄清到哪裏了。他掙扎着向四處看看,直覺得兩眼冒金星,腦袋又沉又重。
小貨車奔跑了大半天,雖然在蛇一樣的山路上盤旋着,可那畢竟是柏油路。到了鄉政府往東拐,先是石子路,接着便是土路,汽車像跳舞樣地顛簸起來,想必車廂里的豬比他們還累,不時地發出狂叫。趙興華覺得在汽車的搖晃下有點漸漸飄起來的感覺,像坐在一隻漂蕩在海浪上的小船里,一會衝上峰頂,一會又跌入波谷,他有點要嘔吐的感覺,不過他此刻像一個指揮航向的舵手,馬虎不得。王師傅在他的指揮下慢慢地朝着大塘溝開去。
不管怎麼說,在鄉下人的眼裏,從農村出去的人,開着汽車回來了,他們分不清哪是奔馳,哪是普桑,或者客貨兩用車,總之是四個輪子的,總之和農民不一般了,算是一種衣錦還鄉了。
趙天倫的兒子當年考上大學時曾經風光過,令四鄉八鄰的鄉親們羨慕過,只是後來每次寒暑假回家時就變得普普通通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更沒有給人衣錦還鄉的感覺。
一輛平時不多見的客貨兩用車朝着大塘溝駛過來時,迎接他們的是一群孩子。其實這也不怪沒有大人歡迎,如今的大塘溝,幾十戶人家的村莊,那些男男女女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裏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但是當這輛客貨兩用車嗒嗒嗒地拖着長長的尾巴樣的濃煙停在趙天倫家門口時,還是引來了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汽車和趙天倫家發生如此直接的關係這還是頭一次,不要說汽車了,就是手扶拖拉機,也從沒有過。
客貨兩用車嗒嗒嗒的響聲越來越近,好像就在趙天倫的頭頂上響着,他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兩手往背後一背,雄赳赳地出了門。
趙天倫邊走邊想,這汽車八成與兒子有關,因為兒子離家后就沒有半點消息。
到了門口,客貨兩用車已經在他家門口停了下來。果然不錯,當他背着手站在院門口時,一眼看到兒子亂如稻草樣的頭髮,僵硬的兩腿絆來絆去。趙天倫有點莫名其妙,兒子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這時,趙興華不顧自己的狼狽與疲憊,指揮着汽車掉頭、倒車。
直到這時,人們才感覺到,趙家並不是什麼西洋景,更不是兒子衣錦還鄉,而是拖了幾頭黑豬回來了。圍觀的老人眼中多少有些輕蔑和藐視的眼神。
趙天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也像與己無關一樣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在他幾十年的思維定勢中,他的命中注定了當一輩子農民,種田、養豬這是他改變不了的命運。正是為了改變他趙家的命運,他做夢都要讓兒子讀書,這個小學沒畢業的莊稼漢雖然不懂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但他太清楚了,農村人只要好好讀書,就一定會成為城裏人,就一定能住高樓大廈,就一定會過上和農村人有着天壤之別的好日子。所以,他千方百計地讓兒子讀書,將來有一天,成為大塘溝人人羨慕的城裏人,為他趙家爭氣,為他祖上爭光。可當他看到兒子拉回來幾頭黑豬,儘管兒子這些天處處反常,在自家院裏建豬圈,從來不提回學校的事,但當他面對這莫名其妙的現實時,真的一下子給弄蒙了。二十多年來,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不知道為什麼,他是鐵了心,或者說他認定了兒子不會像他這樣甘願當一個農民。
記得兒子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趙天倫好多天樂顛顛,差點像范進中舉那樣。
說來好笑,自打兒子上學開始,無論是小學、初中、高中,兒子的學習都是出類拔萃的。趙天倫那些年活得太有滋有味了,應該說是他人生最得意、最輝煌的歲月。說來也真的奇怪,別人家的莊稼又施肥又治蟲,可就是沒有好收成。四鄉八鄰的那些孩子花錢上學,就是沒個好成績。惟獨他趙天倫的兒子,從小學到考大學,勢如破竹,一帆風順。趙天倫樂得半夜都笑醒了。
這麼多年來,趙天倫自覺活得比那些農民都有滋有味。特別是兒子上大學之後,他更是心滿意足了,白天種那幾畝地,常常哼幾句走了調的京劇。
四
在王師傅的幫助下,趙興華一頭一頭地把豬往下抬。豬的叫喊聲引來了更多看熱鬧的老人和孩子,趙天倫心裏的氣不打一處來。
兒子養起豬來了,這件事對於趙天倫來說,雖然不是什麼恥辱,可也不是什麼揚眉吐氣的事。農村人誰家不養豬,豬養得再好,那不過還是養豬。農村現在出去打工的農民工每次回到家鄉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行李,趾高氣揚地回來了,不言而喻,他們是居高臨下地看着留在家鄉的人,他們的腰裏裝着鼓鼓的錢包。在鄉下人的眼裏,人家有錢,人家就是英雄好漢。兒子弄了那麼多豬回來。這豬不大也不小,大約都在五十斤上下。看着這些豬,趙天倫那張核桃臉綳了起來,避開那些圍觀的老人孩子,從腰裏抽出煙袋,心不在焉地吧嗒起來。
趙天倫非但沒有覺得兒子給自己添了什麼光彩,而且有些傷了他的自尊心。
照理說,兒子弄回來*頭豬,這樣的力氣活他是捨不得讓兒子乾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趙天倫成了看熱鬧的人。等那些老人和孩子都走了之後,反而覺得有些蕭條、冷靜。於是把煙袋咬在嘴裏,掏出火柴,用力劃了起來,火柴剛冒了點火星就滅了,劃了半天,終於划著了一根,可手卻拚命地顫抖着,煙斗里的煙好不容易被點燃了,他剛吧嗒兩口就滅了。
這時貨車上的豬已經被抬光了,趙興華滿臉通紅,兩隻眼睛冒着金星,可他還是掙扎着一邊給王師傅遞着香煙,一邊說:“爸,您……”
王師傅把香煙放到耳朵邊上,一隻手拉着車門,說:“小夥子,趕快休息吧,你病得不輕呢!”
趙興華乾咳了兩聲,啞着喉嚨說:“王師傅,吃了飯再走吧!”
“不了,我還要趕路呢!”王師傅已經跳上車,回過頭說,“小夥子,下次有事還找我,祝你發財!”
這時趙天倫才湊上前,鬆開核桃臉,扶着車門說:“師傅,吃了飯再走吧!”
“不了,老人家,你兒子病了,病得不輕!”王師傅關上車門,貨車轟的一聲已經發動起來了,王師傅一邊倒着車一邊說,“再見!”
趙興華看着王師傅倒完了車,又拖着鄉村的塵土一溜煙地遠去了。
趙興華只覺得兩隻腳像踩在海綿上一樣,搖搖晃晃進了家門,聽見豬圈裏叫聲響成一片,他想到這幾頭豬說不定比他還難受,它們已經一天沒餵食呢!於是不顧眼前直冒金星,天旋地轉,一頭衝進廚房,母親正在給他做飯。
趙興華說:“媽,快,不然這些豬要餓死的。”
趙天倫站在門外,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說:“咋燒成這樣子,豬豬豬,是人要緊,還是豬要緊!”
趙興華推開父親,衝到灶前,揭開鍋蓋,鍋里空空的,母親手裏拿着雞蛋,碗裏剛打開的黃亮亮的蛋黃,一看旁邊放着半盆飯糊糊,他彎下腰去端盆時,只覺得眼前金星閃動,一頭栽倒在地上。這下可慌了老兩口子,孟玉花抱著兒子,衝著老伴大聲吼道:“還不快去小醫院請醫生!”急得孟玉花直跺腳。
趙興華睜開眼時,屋子裏已經亮起那隻二十五瓦的昏黃燈泡,床頭上吊著不緊不慢的吊針,身邊還坐着一個姑娘。趙興華一睜眼,蒙蒙瞪瞪地說:“豬,我的豬餵了沒有?”
洪燕一把按住他的手,說:“看你都燒成啥樣子了,還豬豬豬的!”
“那可是稀罕難得的好豬啊!”趙興華坐了起來,“我就指望那幾頭母豬下豬仔呢!”
洪燕按着趙興華,說:“好了,你放心吧,大爺、大媽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寶貝,把玉米和黃豆煮爛了,又拌上麩皮,個個吃得滾圓。你就放心吧!”
趙興華躺在床上,耳邊還像有一群蚊子在叫,好像自己躺在蕩漾在大海中的小舟上,一會睜開眼,一會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着不緊不慢的一滴一滴的鹽水瓶,又看看洪燕,這時洪燕輕輕地抓着他的手,趙興華感到她的手涼涼的、軟軟的,這種讓他舒服而暢快的感覺和鹽水瓶里流出來的水一樣,不斷流向全身每一個細胞。
“洪燕,你怎麼來了!”趙興華覺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在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他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憧憬着萬花怒放世界的男子漢,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出現在一個女孩子面前,他有一種羞愧難當的感覺。
洪燕覺得趙興華遭遇到的只是暫時的挫折,她一定要幫助他渡過困難時期。她慢慢鬆開手,輕輕地試了試他的額頭,安慰着:“你啊,也太心急了點。”
趙興華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洪燕只覺得這雙大手那麼溫暖、那麼有力。她不知道,他的這雙手將來到底會幹什麼。當年,他憑這雙手取得了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而今天,他的這雙手又回到了這片廣闊的天地。她認定,他的這雙手一定會在大塘溝這塊土地上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
趙興華靜靜地躺着,可他的心裏卻翻騰着複雜的波瀾。
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趙興華心頭是個啥滋味。是年輕人的那種對未來充滿幻想、充滿憧憬的激動呢,還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產生的迷惘和惆悵?
不,都不是。
他在思考着一個複雜而深沉的問題:他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多麼堅定而又艱難的一步。在趙興華心裏,從記事那天起,他就懂得人們掛在嘴邊的一句最普通、最平常的話:“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真理,卻包含着多麼深刻的人生哲理。
出生在這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的趙興華,到底從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形成這樣倔犟性格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上高中時他沒有時間去思考人生和未來,上大學之後,他漸漸地明白,人,最最寶貴之處就是誠信,一個人失去了誠信,將一事無成。
“洪燕,”趙興華紅通通的臉上佈滿了嚴峻,透出從沒有過的堅定,“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認準了自己的目標,絕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洪燕你知道這句話嗎?”
洪燕太了解這個男人了,或許他們倆人有着共同的倔犟性格,她把另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心頭一陣怦動:“這個時候別想太多,等退了燒再說吧,看,你還燒着呢!”
到底什麼樣的氣氛適合男女青年談情說愛,古往今來,早已被文人寫濫了。連那些獲得諾貝爾獎的文學家也說不出標準的模式。而這樣的兩個青年就這樣默默地看着對方,沒有親昵的動作,沒有曖昧的語言,更沒有輕浮的舉動。
趙天倫老兩口也許是故意留給他們自由的空間,當愛情第一次被這種特別的氣氛包圍時,多少給這兩個年輕人帶來了幾分窘境。
洪燕的手從趙興華的額頭慢慢移到打吊針的手上,她感覺到他連着吊針的手是涼的,她用雙手溫暖着他,她的體溫漸漸地散發到他身體的每一部分。
五
誰規定了非得詩人才有一顆詩意浪漫的心?
在這兩個純樸的青年心上,難道沒有豐富美好的詩意和浪漫嗎!
也許在當今的年輕人看來,他們的愛情開始了,接下來的是直奔主題:親吻、擁抱……
女人的心裏到底能裝多少東西,男人永遠無法知道。其實洪燕從進入高中那天起,心中的那顆種子就慢慢地滋潤着,特別是她沒有考上大學的打擊,令她的情緒複雜而多變,但無論怎麼複雜,那顆種子仍然在悄悄地往上抗爭,雖然被一層又一層的土壤覆蓋著,但是,它總是一天天地往外冒,她知道這顆種子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總有一天會衝出土壤的。然而,情緒這個*說來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時候,有着金屬一樣的分量,砸着你會叫你心口鈍疼;而另一些時候,卻有着煙霧一樣的質地,它繚繞你,會叫你心口鬱悶;還有一些時候,它飛走了,它不知怎麼就飛得無影無蹤了。
自從趙興華在學校里出了事,洪燕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心口疼了,她心口更加鬱悶了。情緒間飛走了的東西又被她捉住了。在她心口疼和鬱悶的同時,她卻漸漸清晰起來,她似乎覺得現在的興華已經不是中學時代的興華。她從他那雙睿智的目光中感到了他的才能、他的超人天賦和聰慧!儘管她還不完全知道他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但是她認定了他的執著、他的勇氣和堅強。
終於,洪燕從長久的思緒中回到他的身上,她說:“興華,你干這樣的事為何不帶上我,難道你怕我……”
“不!”趙興華打斷她的話,“這樣的苦差,女孩子吃不消,幸虧你沒去……”
洪燕搖搖頭,那隻放在趙興華手上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從現在開始咱倆必須齊心協力,我不僅僅是你的追隨者,不僅僅是你的粉絲,我是你的左臂右膀,是你堅強的後盾!”
趙興華感到自己這顆心臟二十二年來從沒有過的蹦跳,他迅速側過身體,將另一隻手伸過來,緊緊抓住洪燕的那隻柔軟的手。
趙興華的燒退了,他覺得自己餓了,餓得有些心慌。
母親為兒子端來一碗雞蛋麵條,趙興華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洪燕當然不肯在趙家吃晚飯,天色已經很晚了,但洪燕還是遲遲不肯離開,她看着趙興華打完了吊針,還坐在趙興華的床沿上。
趙興華靠在床頭,久久沒有說話,洪燕早已感覺到趙興華心中有重要事情要說,默默地坐了一會,趙興華終於說:“洪燕,豬我是買回來了。六頭母豬,一頭公豬,還有兩頭留做試驗的大一些的豬。”停了停又補充說,“等這兩頭豬長大之後,我有特殊用途。”
趙興華臉上佈滿了嚴肅,像考試遇上了難題。洪燕在中學時其實從沒見到過趙興華遇到難題的樣子。好像無論多難的問題,一到他面前都很輕鬆地迎刃而解了。而此時的難題真的把他難住了。洪燕看着趙興華,說:“怎麼了,你說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和你一起跳。”
“洪燕,這六頭母豬有四頭已經懷孕了,不久就要下豬仔,另外兩頭也會很快懷上胎。”趙興華說,“眼下必須儘快解決豬飼料的問題。這些本土豬不能喂那種有任何添加劑和瘦肉精的飼料,必須專門加工,而且豬的繁殖很快,我決定,凡是產下的母豬都保留下來,讓它們繁殖。你想,需要多少飼料!”
洪燕的臉上頓時認真嚴肅起來了:“興華,我知道,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既然決定了,豬也買回來了,就要養好、喂好。你的目標就是我的目標。”洪燕想了想,“你搞個配方,該買的買,至於加工問題,由我負責。”
“你爸會同意嗎?”
“這有什麼,不就是用一下機器嗎!”洪燕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不影響他們的正常生產,你別管,只是加工好的飼料不能放在那裏,萬一被工人搞錯了,那就誤事了。”
趙興華久久地沉默着,他當然沒有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承擔起如此重大的擔子。確實他還沒有來得及慎重地思考人生,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在瞬間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了。他現在不得不認真思考他在以後的人生旅途當中的每一步!但是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眼下,不僅僅是這幾頭豬張大嘴巴向他要吃的問題,而且是隨着母豬的產仔,豬的隊伍將越來越大,那麼豬圈在哪裏?誰來管理?這些傢伙生病了怎麼辦?這一系列的問題都在這剎那間呈現在趙興華的眼前。
“興華,”洪燕突然對趙興華產生一種心疼的感覺,他剛剛才退了燒,但她從他的沉默感覺到他複雜的思想鬥爭,“明天咱就開始,我們的優勢就是年輕,還有健全的大腦和勤勞的雙手。”
“洪燕,我有一個想法。”趙興華目光落在洪燕身上,目光里透出高考前那種臨戰必勝的信心,緊張卻又沉穩,絕不輕敵的嚴肅,“看來你我已經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了。但是……”趙興華沒有說下去,兩眼直盯盯地看着洪燕。
洪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趙興華,這兩個從小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六年的同學,今天兩人真的一下子就情有獨鍾了。然而她又覺得她並不了解他,他變了,這變化是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老練。
“社會在發展、進步,恐怕我們中國人的那種因循守舊的觀念該徹底拋棄了。”趙興華的話讓洪燕似懂非懂,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就在這時趙興華又說,“洪燕,按照我心中的規劃,不僅僅是賺幾個錢的問題,我這個人非常自信,憑我的能力,要說賺幾個錢養家餬口,那根本就不難。可是,作為一個男人,錢未必就是他的事業。所以我在自己深受冤屈、面臨艱難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在中國人的習慣里,看不起農村,瞧不起農民,可是誰養活了人類,俗話說‘萬物土中生’。可以說沒有大地就沒有人類。然而,今天已經不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小農經濟了。說到底,要跟上世界飛速發展的速度。我們要建設新農村,要把大塘溝建設成華夏第一村,不僅需要勇氣、魄力、經濟,更需要知識、智慧和才幹,同時需要高級管理人才。我想……”趙興華說了一大篇理論又停住了。
室內頓時又寂靜下來,長時間的寂靜,把他們帶入了沉思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