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之美

風雅之美

崑曲體現出來的風雅與我們生活中的風雅有什麼樣的關聯?對於我們來說,是否可資借鑒呢?如果我們一味地要求崑曲給予我們一些什麼,那麼憑藉唱腔、歌舞,憑着它對歷史、人性的解讀,它都可以傳遞給我們一些東西,但這些都是不完善的。對於風雅的領略,需要我們每一個人運用自己審美統合能力去完成。

無論是夢幻、深情、悲壯、蒼涼、詼諧,還是靈異,應該說中國的所有戲曲形式都對這些有所涉及,但是"風雅"二字大概是只屬於崑曲的特質。在了解了一些戲劇故事,知道了一些崑曲基本知識以後,我們將話題收結到崑曲最與眾不同的生命特質上。在崑曲藝術的審美之旅中,我們最終讀出來的是它獨一無二的風雅之美。

大家看崑曲會發現,幾千年的浩蕩滄桑、一個人的命運起落,有可能都凝聚於一時一地,展現在一個空空的舞台之上。崑曲之美是一種虛擬之美,寫意之美,是人的幻化之美在想像中共同完成的延伸。

審美是一種眼光,一種能力,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達到同樣的審美高度。一個在生活中能夠隨處發現美的人,當他去看崑曲的時候,所把握住的美一定會比別人要多一些。

生活在現代的人們,每天忙忙碌碌,心下總有許多的瑣細煩雜,似乎總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依託的精神支柱,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的日常生活缺少儀式感。一個儀式有時候會使人變得莊嚴,會讓他在一套儀式的完成過程中,同時完成對自己生命信念的尊重。我們在舞台上獲得的審美享受有的時候就是分享這種儀式感。我們去看舞台上對於生活中一個細節的放大,去體會戲劇人物內心深處的感受,這一切為我們的生命提供了一個參照體系。

崑曲的寫意之美有着深厚的內涵,它有一些很固定的程式,但是通過這些程式傳遞出來的卻是一些濃縮之後令人真正怦然入心、過目不忘的內容。

空蕩蕩的舞台上,一個人開門、關門、正冠,捋髯、飲酒、喝茶、上山、下山,一切皆有程式,一系列動作使舞台上所有需要觀眾看見的東西都浮現了出來。

崑曲的風雅就在於它沒有邊界,你會在一種既定的審美引導下去配合它完成一種默契的想像。就算是一把小小的摺扇,不同行當有不同的扇法,體現的是不同個性、不同身份,給觀眾一種不同的感受。

崑曲表演中有這麼一個說法,叫做:"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肚,媒扇肩,僧扇手心,道扇袖。"扇胸是非常風雅的,巾生一般都穿着長褶子,長衫顏色淺淺淡淡,扇子在胸前飄飄逸逸,儒雅風流,這是非常符合他的身份氣質的。無法想像,一個巾生把扇子拿在肚子上會是多麼的可笑。武者身形高大,氣魄較強,如果他的扇子緩緩在胸部扇動,那反倒顯得拘泥了,所以武行扇扇子一定扇在腰上,令人感覺整個人氣勢是闊大的。丑詼諧幽默,扇子扇到肚子上,這本身就具有喜劇感。媒婆扇子扇到肩上,展現的是她們阿諛逢迎、八面玲瓏的個性,將扇子拿得高高的,自然而然就表現出一種有點輕浮的、油滑的市井中說媒拉縴的形象。"僧扇手心,道扇袖"則反映的是出家人與凡俗的不同。

一把扇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學問,看似是一個簡單的程式,但是程式中埋藏着一系列的密碼。所謂內行看門道,就是在既定的程式中看出不變的風雅氣韻。

中國戲曲的寫意之大,可以大到三步五步走過千里萬里。崑曲舞台上的《千里送京娘》,說的是大英雄趙匡胤在路上搭救了趙京娘,又送她回家的故事。兩個人在台上走走唱唱,三轉兩轉,千里之路已經走完了。林沖夜奔,不過是聽到舞台上幾聲更鼓,已經一夜天明。

這就是戲曲舞台上的寫意。但是跑圓場也好,聽更聲也罷,所有的一切都是溶入在人的生命故事裏的,一個人的生命背景、教養出身,會決定他面對世界的一種態度、一種風範,這些風範又會在一些歸類的人身上凝聚成一些大體相同的程式。

比如源自《千金記》的項羽的表演-起霸。項羽的出場太美了,那一番從容不迫、有條不紊,把一個威武大將心中的遼闊、悲壯、沉雄、勇武全部傳遞出來。霸王先是一個亮相,接着拉雲手,踢腿,再一個弓步,跨腿回來,整袖,正冠,緊甲……這是一整套的起霸,本來是出自一齣戲,一個固定的角色,但它最終可以凝定為一個程式,這就是寫意的發展與創造。

其實,崑曲始終是在創造與規矩之間尋找着它自己的定位。程式不是一成不變的,也總在發展之中。任何一個個體學習一出代代相傳的戲碼時,他都會自覺或是不自覺地進行自己的個性處理,可能是一個動作,可能是一處聲腔,還可能是行頭打扮甚至是舞台佈景。比如現在大家很熟悉的舞台上的白素貞的形象,一身素白,頭上一個紅絨球,這是梅蘭芳先生確定下來的裝扮。一身縞素是她冰清玉潔的象徵,鮮紅的絨球猶如畫龍點睛,她不同凡人的身份一下子就呼之欲出了。從個性化的處理到最終成為一種程式,正是一代代藝人在表演過程中不斷探索的結果。這種程式化一定是變化的、流動的,在規矩與創新之間。

在中國戲曲中也有所謂的"戴着鐐銬跳舞"。這一說法是聞一多先生在談格律詩時談到的,意思是說格律詩的創作受到限制在於它有格律,但是如果你能靈活運用這些規矩,就像戴着鐐銬跳舞一樣,反而更有鏗鏘的節奏,更有力度和韻致。

中國戲曲也是一樣,如果完全受到程式、裝扮和傳統的約束,那麼它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真正的大藝術家,都做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戴着鐐銬起舞,舞出一種極致的無可替代的美。

也許有人會說中國戲曲中的寫意未免太誇張,怎麼可能聽幾聲更鼓,就算作是一夜過完了?怎麼可能一個圓場,就跑過了十萬八千里?這是不可信的!但是,倘若我們換一種心態,也許就可以想通了。生活里有一種相對論,所謂"歡愉嫌短,愁苦嫌長",人們總希望良辰美景能要多長就有多長,無形中就覺得時光太短;但是人在困頓或是備感凄涼的時候,就會覺得度日如年。失眠的人輾轉反側,起來看看錶,才三點一刻,原來長夜漫漫,離天亮還早。所有這些,都是我們在生活中實際感受得到的心理上的放大。而戲曲舞台上的放大,只不過是把這种放大更誇張了,更戲劇化了而已。

再比如說,前蘇聯有一部著名的影片《戰艦波將金號》,這是一部默片。學過電影知識的人大都知道一個名詞,叫做"奧德薩階梯",就是出自這部影片。波將金戰艦上的水手和奧德薩港的百姓結合為庶民的力量,卻突然之間在階梯上遭到沙皇軍隊的鎮壓,四處逃跑的民眾死傷很多。這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持續時間不過短短的幾分鐘,但是在電影剪輯中卻被極度地延長,延長到了每一個細節。比如說倉促間一個嬰兒車滾下來,看不到母親的影子;比如說那些民眾,有倒下的,有驚恐的,有突然之間被衝散的;這一邊軍隊往下走,那一邊是驚慌失措的人群……電影通過剪輯,把人內心的感受,通過一個一個細節對位放大,形成這樣的景觀。"奧德薩階梯"後來成為電影教學中一個典型的蒙太奇手法的剪輯案例。

假如我們去崑曲舞台看一看,也有很多這樣的放大。比如說兩個人驀地相逢,表現兩下里的心理活動,這一邊用袖子一遮,他在想什麼,先說一段;那邊將袖子一擋,他在想什麼,又唱一段。其實心下一念可能在生活里就是幾秒鐘而已,但是在舞台上的展現可能就是五六分鐘甚至更長,這就是對生活細節的剪輯放大。崑曲就是在這樣的一些程式裏面,把生活中不能完全展現出來的部分淋漓盡致地呈現在台上,展示給觀眾。

在《驚鴻記》中,有《太白醉寫》一出,演唐代大詩人李白。提起李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能念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並不是遠離塵世的傳說人物,但他卻是人人皆知的"詩仙",在舞台上能夠傳遞出什麼樣的風雅神韻呢?這取決於把他生命中什麼樣的時刻用什麼樣的形式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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