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紅塵(5)
我醒來的時候,王先生正翹着指頭彈平他名牌西裝上細細的皺榴。我從人縫裏盯着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覺得他與一般男人不太一樣。但我沒研究出他與眾男人的不同之點在哪裏。不過我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銀行,我得和他搞好關係。得找個機會捧捧他。
播音員請乘客們引頸遙看蘆溝橋之後,列車車輪滾滾,直逼北京城。乘客們興奮起來,男人們從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們悄悄換下了旅行裝,穿上裙子什麼的。王先生很鄭重地系好他的領帶。旁邊有人非常友好地稱讚王先生的服裝。我抓住時機,給王先生背誦了一段不知從什麼報紙上記住的新聞,藉以恭維五十歲的王先生能夠敏銳地掌握當代社會華麗包裝的重要性。
“去年歲末,拳擊界的後生小子裏迪克·鮑快拳得手,將霍利菲爾德轟下了拳王寶座。前拳王霍氏聲稱經紀人和裁判在比賽中做了手腳。問題在於沒有多少人理會霍利菲爾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詞已成為歷史。拳王是偶像。偶像應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應具有耀眼的風采和新聞效應。而霍利菲爾德在佩戴拳王腰帶的兩年裏,只有一次手拿《聖經》出現在訓練場給人以新鮮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無奇。老拳王阿里、福爾曼、費拉希爾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們全盛時期讓自己的名字閃閃發亮。”
王先生說:“好。有意思。但我聽不出在哪兒表揚了我。”
我說:“關鍵在結尾幾句話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着急,說:“快說結尾快說結尾。”
我背誦:“職業拳擊是商品。在當今社會裏,商品首先必須富有華麗的色彩和新潮的包裝。缺乏商品魅力——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爾德的不幸。而我們王先生深諳其道,如此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地進京,一定會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周圍的乘客向我鼓掌。掌聲使我很開心。我連聲說:“謝謝。謝謝。”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樓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說:“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謝謝你的吉言,我終於到了北京。我喜歡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長的旅途最後一刻對我袒露出他個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興,我想我終於撕開了這個人的假面具。我高興得信口雌黃:“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嗎?”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着我,小聲說:“到北京住下以後,你可以先從我這兒拿一千塊錢去用。寫個收據就成。”
我一個勁點頭。
火車緩緩駛進北京站。我進京的過程是多麼漫長曲折呵!
一個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們。
事先沒誰告訴我說有人接站。所以當這白臉男人急切地斜穿過來奪王先生的箱子時,我啊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乘客紛紛回頭往這兒看。白臉男人厭惡地橫了我一眼。王先生連忙向我介紹:“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說:“您好。”
為了彌補方才的冒失,我主動與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標準的北京話對我說。說話時居高臨下俯看着我,瞳仁里寒光閃閃。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觸了個霉頭,這使我十分沮喪。
更沮喪的是坐了十幾分鐘的出租車,鑽出車門一看,我們來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剛才過大街時,我從車窗里已經看出北京大變樣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高級飯店,賓館,商廈,精品服裝店和洋名字的餐館比比皆是。我想我還真來對了。這次真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氣象。
招待所很沒有模樣。地上貼着浴他裏頭的那種瓷磚;且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人造革的沙發全磨出了極不雅觀的坐痕,屁股常坐的兩塊油亮,四周是黑色污垢,牆上裝模做樣掛了幾隻鐘錶示不同國家的時刻,但只有中國的時針在走動。
我失聲道:“我們住招待所?”
王先生說:“不住招待所住哪兒?”
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證去服務台辦住宿手續。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後說話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處的,五十塊錢的標準想住帶衛生間帶電話的房子太難了。我費了很大勁。”
“五十塊錢一天?”我問,“你還知道什麼?比如我每天吃飯的標準?”
“我不知道。我表哥只讓我幫忙聯繫住處。”
我再次沮喪得說不出話來。誰讓我在武漢不當著郭主任的面請金經理說個住房標準呢?我太沒經驗太善良了。
房門開處一股招待所味道沖面而來,王先生趕緊閃到一邊讓氣味跑掉,我說:“賓館就不會有這種味道。”
王先生說:“賓館有賓館的味道。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間視察了一圈。拿起電話聽了聽。開了一下電視。沖了沖抽水馬桶。最後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說:“真不錯。都沒壞。”
我按了按床墊,還比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聳了兩聳。踢掉鞋子。“就這樣吧。”我說。
“這裏真不錯。地點多好,出門走十分鐘就是王府井,購物旅遊特別方便。”
王先生從箱子裏取出一隻小皮包。給了我一千塊錢。我寫了一張簡單的收據,手續就清了。我的心情隨之好了許多。我從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準備到王先生房間視察一番。
王先生鎖好箱子。說:“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處。”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臉說:“我是來談生意的。我必須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遊玩的地方。金老闆就是這麼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並肩走出招待所。他們滿面喜色交談着,上了一輛出租車。兩小時之後,我被電話鈴吵醒。王先生在電話那端說:“我住在西苑飯店。電話是八三八0二二七轉一五0一房間。有事隨時聯繫。]
掛上電話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樓。我問總服務台一個年輕男孩:“西苑飯店幾星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