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病隙碎筆3

從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到中國孩子和美國孩子學畫畫之關心點的不同,中國孩子總是問老師“我畫得像不像”,美國孩子則是問“我畫得好不好”。

先說“像不像”,像什麼呢?一是像老師的範本,二是像名家或傳統的畫路。我在電視上見過幾個中國孩子比賽水墨畫,看筆法都是要寫意,但其實全有成規:小雞是幾筆都是幾筆,小蝦則一群與一群的隊形完全一致,葫蘆的葉子不僅數目相等並且位置也一樣,而白菜的旁邊總是配上兩朵蘑菇……這那裏還有自己的意,全是別人的實呀!三是像真的。怎樣的真呢?倘其寫意也循成規,真,料必也只是流於外在的形吧。

再說“好不好”。根據什麼說它好不好呢?根據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則必牽繫着你的心愿,你的神遊,神遊阻斷處你的猶豫和彷徨,以及現實的絕境給你的啟示,以及夢想的不滅為你開啟的無限可能性。這既是你的劫數也是你的自由,這樣的舞蹈你能說它像什麼嗎?它什麼也不像,前面沒有什麼可以讓它像的東西,因為你只有問自己,乃至問天問地:這,好不好?

國畫,越看越有些膩了。山水樹木花鳥魚蟲,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鑒賞家常也是這樣告訴你:此乃襲承哪位大師,哪一門派。西畫中這類情況也有。書法中這樣的事尤其多,壽字、福字、龍虎二字,寫來寫去再也弄不出什麼新意卻還是寫來寫去,讓人看了憋悶,覺得書者與觀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藝術,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實際中開出虛幻,開闢異在,開通自由,技法雖屬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寫實,也非照相。便是攝影,也並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藝術,都是要開放遐想與神遊,且不宜搭乘已有的專線。

曾經我不大會看畫,眾人都說好,便追去看。貼近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說你幹嘛來,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麼,看出像來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懷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後來,有一次,忽然之間我被震動了——並非因為那畫面所顯明的意義,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構想所流露的不甘就範的心情。一俟有了這樣的感受,那畫面便活躍起來,擴展開去,使你不由地驚嘆:原來還有這樣的可能!於是你不單看見了一副畫,還看見了畫者飛揚的激情,看見了一條渴望着創造的心跡,觀者的心情也便跟隨着不再拘泥一處,頓覺僵死的實際中處處都蘊藏着希望。

不過,倘奇詭、新異肯定就好,藝術又怕混淆於胡來。貶斥了半天“像”,回頭一想,什麼都不像行嗎?換個角度說,你根據什麼說A是藝術,B是創作,而C是胡來?所謂“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若僅是畫面上分寸的推敲,結果可能還是成規,或者又是胡來。這“之間”,必是由於心神的突圍,才可望走到藝術的位置;可以離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脫離實際沉於夢幻,卻不可無所尋覓而單憑着手的自由。這就像愛與性的關係:愛中之性,多麼奇詭也是訴說,而無愛之性再怎麼像模像樣兒也還是排泄。

什麼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該像什麼呢?像你的猶豫,像你的絕望,像你的不甘就範的心魂。但心魂的遼闊豈一個“像”字可以捕捉?所以還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無可像處的尋覓。

中國觀眾,對戲劇,對表演,也多以“像不像”來評價。醫生必須像醫生,警察千萬得像警察,可醫生和警察,脫了衣裳誰像誰呢?脫了衣裳並且入夢,又是怎麼個像法呢?(有一段相聲說:夢,有倆人商量着做的嗎?)像,惟在外表,心魂卻從來多樣。心魂,你說他應該像什麼?只像他自己不好嗎?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樣,不好嗎?可見,“像不像”的評價,還是對形的要求,對錶層生活的關注,心魂的遼闊與埋藏倒被忽視。

所以中國的舞台上與中國的大街上總是很像。中國的演員,工夫多下在舉首投足、一顰一笑的像上。中國觀眾的期待,更是被培養在這個像字上。於是,中國的藝術總是以像而贏得讚賞。極例是“文革”中的一個舞蹈《喜曬戰備糧》,一群女孩兒不過都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跳到台上去篩一種想像中的穀物。篩來篩去,這我在農村見過,覺得真像,又覺得沒勁——早知如此,給我們村兒的女子們換身衣裳不得了?想來我們村兒的女子們倒更要活潑得多了。還有所謂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龍像鳳,像鷹像鶴,偏就不見那根須本身的蓬勃與呼嘯。還是一個“像”字作怪。“不肖子孫”所以是斥責,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針辦。龍與鶴的意思都現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與呼嘯是要心魂參與創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視。

像字當頭,藝術很容易流於技藝。用筆畫,會的人太多,不能標榜特色總歸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畫,用手指或舌頭畫,用氣吹着墨液在紙上走。有個黃色笑話,說古時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畫,蘸了墨液在紙上只一坐,像什麼就不說,但真是像。玩笑歸玩笑,其實用什麼畫具都不要緊,遠古無“榮寶齋”時,岩洞壁畫依然動人魂魄。古人無規可循,所畫之物也並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與祈告,其牽魂的力量自難磨滅。我是說,心魂的路途遠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經不夠使。

外在的“像”與“真”,或也是藝術追求之一種,但若作為藝術的最高鑒定,尷尬的局面在所難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黃色的描寫都無由貶斥,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都能叫藝術,作者只要說一句“這多麼真實”,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這樣”,你說什麼?他反過來還要說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樣幹麼?虛偽!”是呀,許你滿台土語,就不許我通篇髒話?許你引車賣漿惟妙惟肖,就不許我鸞顛鳳倒纖毫畢現?許你衣冠楚楚,倒不許我一絲不掛?你真還是我真?哎哎,確也如此——倘去實際中比真,你真比不過他。不過,若只求實際之真,藝術真也是多餘。滿街都是真,床上床下都是真,看去唄。可藝術何為?藝術是一切,這總說不通吧?那麼,藝術之真不同於實際之真,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藝術是假嗎?當然也不是。倒是滿街的實際,可能有一半是假;床上床下的真,可能藏着假情假義,一絲不掛呢,就真的沒有遮掩?而在這真假之間,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誕,感受到苦悶有如囚徒,便可能開闢另一種存在,尋覓另一種真了。這樣的真,以及這樣的開闢與尋覓本身,被稱為藝術,應該是合適的。

說藝術之真有可能成為偽善的借口,成為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這可信。但因此就將實際之真作為藝術的最高追求,卻不能接受。

“藝術源於生活”,我曾以為是一句廢話——工農兵學商,可有哪一行不是源於生活嗎?後來我明白,這當然不是廢話。這話意在消解對實際生活的懷疑。

有位大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他不知道“匡正”也是源於生活?料必他是看出了“源於生活”要麼是廢話,要麼就會囿於實際,使心魂萎縮。

粉飾生活的行為,倒更會推崇實際,拒斥心魂。因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點和憑證。是對不自由的洞察與抗議,它當然對粉飾不利。所以要強調藝術的不能與實際同流,藝術,乃“於無聲處”之“驚雷”,是實際之外的嶄新發生。

“匡正”,不單是針對着社會,更是針對着人性。自由,也不僅是對強權的反抗,更是對人性的質疑。文學因而不能止於干預實際生活,而探問心魂的迷茫和意義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學的求變無疑是正當,因為生活一直在變。但是,生命中可有什麼不變的東西嗎?這才是文學一向在詢問和尋找的。日新月異的生活,只是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馬車變成汽車,蒲扇換成空調,而其亘古的夢想一直不變,上帝對人的期待一直不變。為使這夢想和期待不致被日益奇詭、奢糜的道具所湮滅,藝術這才出面。上帝就像出題的考官,不斷變換生活的題面,看你是否還能從中找出生命的本義。

對於科學,後人不必重複前人,只需接過前人的成就,繼往開來。生命的意義卻似輪迴,每個人都得從頭尋找,惟在這尋找中才可能與前賢匯合,惟當走過林莽,走過激流,走過深淵,走過思悟一向的艱途,步上山巔之時你才能說繼承。若在山腰止步,登峰之路豈不又被埋沒?幸有世世代代不懈的攀登者,如西緒福斯一般重複着這樣的攀登,才使夢想照耀了實際,才有信念一直繚繞於生活的上空。

不能把遮掩實際之真的騙術算在藝術之真的頭上,就像不能把淫亂歸在性慾名下。而實際之真阻斷了心魂恣肆的情況,也是常有,比如婚內強姦也可導致生育,但愛情隨之荒蕪。

實際的真與否,有輿論和法律去調教,比如性騷擾的被處罰,性醜聞的被揭露,再比如拾金不昧的被表彰。但藝術之真是在信仰麾下,並不受實際牽制,它的好與不好就如愛情的成敗,惟自作自受。一般來看,掩蓋實際之真的騙術,多也依靠實際之假,或以實際的利益引誘,哪有欺世盜名者希望大家心魂自由的呢?

黃色所以是黃色,只因其囿於器官的實際,心魂被快感淹沒,不得伸展。倘非如此,心魂藉助肉體而天而地,愛願藉助性慾而酣暢地表達,而虔誠地祈告,又何黃之有?一旦心魂駕馭了實際,或突圍,或彷徨,或歡聚,你就自由地寫吧,畫吧,演吧,字還是那些字,形還是那些形,動作還是那些動作,意味卻已大變——愛情之下怎麼都是藝術,一黃不染。黃色,其實多麼小氣,而“金鳳(愛)玉露(性)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是詩是歌是舞,是神的恩賜呀誰管得着?

其實,對黃色,也無須太多藏禁,那路東西誰都難免想看看,但正因其太多實際,生理書上早都寫得明白,看看即入窮途。半遮半掩,倒是撩撥青少年

我們太看重了白晝,又太忽視着黑夜。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在黑夜中呀——夜深人靜,心神仍在奔突和浪遊。更因為,一個明確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與迷茫中掙扎,黑夜與白晝之比因而更其懸殊。這迷茫與掙扎,不是源於生活?但更是“匡正”,或“匡正”的可能。這就得把那個“像”字顛來倒去鞭打幾回!因為,這黑夜,這迷茫與掙扎,正是由於無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麼。這是必要的折磨,否則儘是“酷肖子孫”,千年一日將是何等無聊?連白娘子都不忍仙界的寂寞,“千年等一回”來尋這人間的多彩與真情。

十一

不能因為不像,就去譴責一部作品,而要看看那不像的外形是否正因有心魂在奔突,或那不像的傳達是否已使心魂震動、驚醒。像,已經太膩人,而不像,可能正為生途開闢着新域。

“藝術高於生活”,似有些高高在上,輕慢了某些平凡的疾苦,讓人不愛聽。再說,這“高於”的方向和尺度由誰來制定呢?你說你高,我說我比你還高,他說我低,你說他其實更低,這便助長霸道,而霸道正是瞞與騙的基礎。那就不如說“藝術異於生活”。“異”是自由,你可異,我亦可異,異與異仍可存異,惟異端的權利不被剝奪是普遍的原則。

不過,“異”主要是說,生理的活着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眺望各有其異,物質的享受必趨實際,而心魂的眺望一向都在實際之外。但是,實際之外可能正是黑夜。黑夜的那邊還有黑夜。黑夜的盡頭呢?盡頭者,必不是無,仍是黑夜,心魂的黑夜。人們習慣說光明在前面引領,可光明的前面正是黑夜的呼喚呀。現成的光明俯拾即是,你要嫌累就避開黑夜,甭排隊也能領得一份光明,可那樣的光明一定能照亮你的黑夜嗎?惟心神的黑夜,才開出生命的廣闊,才通向精神的家園,才是要麻煩藝術去照亮的地方。而偏好實際,常常湮滅了它。缺乏對心魂的關注,不僅限制了中國的藝術,也限制着中國人心魂的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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